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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金笼头

  瓦西娅脑中塞满了寒冬午夜,让她渴望光线而颤抖。她不晓得他们是否真的可以离开这无光的世界。两人马不停蹄越过结冰发亮的山脊与峡谷,遍地黑暗,彷佛从来不曾见过天光。虽然莫罗兹科就在她身后,却丝毫不令人安慰,因为他也属于那漫长寂寞的黑夜,不因霜雪而烦扰。

  她试着惦念沙夏,惦念莫斯科与日光,惦念在黑暗之外等着她的人生。但她赖以安身立命的一切早已四分五裂,而寒夜里的奔驰让她愈来愈难专心。

  「别睡着了,」莫罗兹科在她耳边说。她原本懒洋洋仰头靠着他的肩,听到这话忽然半是惊慌地坐直起来,弄得白马竖起一只耳朵表示不满。「由我带路的话,我们只会去到我的国度,进入冬天深处。」他接着说:「妳如果还想回莫斯科,想在夏天回到那里,就得保持清醒。」他们正通过一片开满雪花莲的沼泽,抬头是满天繁星,脚下是淡淡的甜蜜花香。

  瓦西娅赶紧挺直腰杆,努力集中精神。黑暗似乎在嘲讽她。妳怎么可能让冬王跟冬天分开?连尝试都是浪费时间。瓦西娅头昏脑胀。

  「瓦西娅,」莫罗兹科柔声说:「跟我到我的国度去吧。冬天很快就会降临莫斯科,不然──」

  「我还没睡着,」瓦西娅突然厉声说:「你把熊放了,现在必须帮我关住他。」

  「我乐于从命,在冬天。」莫罗兹科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瓦西娅,等两个季节算什么?」

  「对你或许没什么,但对我和我的同胞关系重大。」她说。

  莫罗兹科不再争辩。

  瓦西娅想起自己的遗忘,想起那无中生火和全莫斯科人看不见她的诡异片刻,那瞬间的超越现实。冬王不可能在夏天昂首阔步。不可能的,不可能。

  瓦西娅握紧拳头。不对,她心想,有可能。

  「我们再多走一段。」她说。白马没讲什么,继续慢跑向前。

  就在瓦西娅精疲力竭的时候,寒冷终于微微减弱了。她的注意力有如风中残烛,全靠莫罗兹科搂着她的腰,她才没有歪倒。先是雪下开始出现泥泞,接着是树叶沙沙作响。白马的马蹄沾满带霜的落叶,瓦西娅继续咬牙硬撑。

  最后,两人双马越过黑夜与黑夜的交界时,瓦西娅看见河弯处出现营火。

  剎那间,夏天的炙热有如巨掌压在她身上,最后一丝冬天消失在他们身后。

  莫罗兹科身体瘫软,彷佛失去重量似的贴着她的背。温暖的河水融化了冰霜,他的手也愈来愈淡。

  瓦西娅半转身子,抓住莫罗兹科的双手。「看着我,」她吼道:「看着我。」

  莫罗兹科抬头看她。他眼睛没有半点颜色,脸也失去颜色,没有深度,和暴风雪时的光线一样扁平。「你答应不会离开我,」瓦西娅说:「妳不是独自一人,你说过的。你难道这么轻易背弃誓言吗,冬王?」

  莫罗兹科直起身子。他还在,只是很淡。「我在,」他说,呼出来的冰晶竟然拂动了夏日森林的树叶。他用微带嘲讽的语气说:「算吧。」但他在发抖。

  你们回到自己的午夜了,波札说,对种种不可能无动于衷。我要走了,我欠的债已经还了。

  瓦西娅小心翼翼松开莫罗兹科的手。他没有立刻消失,于是她从白马肩膀上滑下来,对金马说:「谢谢,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感谢妳。」

  波札甩甩耳朵,转头不发一语就跑开了。

  瓦西娅目送母马离开,心里有些怅然,努力不让自己再次想起索拉维。黑暗中,河边营火闪闪发亮。「午夜旅行很好,」她喃喃道:「但太常需要鬼鬼祟祟靠近了。你想是谁在那里?」

  「我不晓得,」莫罗兹科答得简短。「我看不见。」他语气淡然,但一脸惶惶。冬天他的感官非常敏锐。

  两人悄悄靠近,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停下。一头没有系绳的灰色母马站在营火的另一侧,仰头不安倾听黑夜的动静。

  瓦西娅认得她。「图曼[1]。」她低声说道,随即看见马后方有三名男子露宿,伴着三头骏马和一匹驮马。其中一名男子裹着斗篷,有如一团黑布,另外两人坐在火旁,虽然已是深夜,仍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人是她哥哥,跋涉数日让他脸庞消瘦,晒得红肿,头发出现几根白丝。另一名男子是罗斯最圣洁的人,谢尔盖.拉多涅茨基。

  沙夏抬起头,发现马躁动不安。「有东西在森林里。」他说。

  瓦西娅不晓得属神的人见到她会如何反应,即使对方是她亲哥哥。她不仅深陷魔法和黑暗之中,还和霜魔立了婚约。但她仍然鼓起勇气走上前。沙夏忽地转头,谢尔盖则是立刻起身,尽管年纪一把,动作依然敏捷。剩下那名男子倏地坐起,不停眨眼。瓦西娅认出他来,他是罗迪昂.奥斯拉达,三一修道院的修士。

  三名风尘仆仆的属神之人于仲夏夜露宿野外。这一切实在太过平常,让她身后的午夜感觉如梦一场。

  但那不是梦。她让两个世界连在一起了。

  她不晓得接下来会是如何。

  艾列克桑德修士第一眼见到的,是妹妹削瘦的身形和瘀青的面孔。他心里咒骂一声,将剑收回鞘中,抬头祷告几句,然后跑向了她。

  她好瘦,脸上每道线条都变得又利又尖,映着火光有如骷髅。但她回给他的拥抱很有力量,并且当他看着她时,发现她睫毛湿了。

  或许他也哭了。「马雅说妳还活着,我──瓦西娅──对不起,请妳原谅我。我想去找妳,可是我──瓦伐拉说妳已经去到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还说妳──」

  瓦西娅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

  「那场火。」

  瓦西娅脸色一僵。「都过去了,哥哥,两场火都是。」

  「妳去哪里了?妳的脸怎么了?」

  她摸了摸脸颊上的疤。「这是那天晚上莫斯科那群暴民来捉我时留下的。」

  沙夏咬着下唇。谢尔盖神父忽然厉声插嘴道:「有一头白马在森林里,还有一个──人影。」

  沙夏猛地转身,手再次伸向剑柄。黑暗中,火光的最边缘,一头母马站在那里,皮毛白得有如冬夜的月光。

  「那是妳的马吗?」沙夏问妹妹,接着又转头看了一眼,发现白马身旁有个人影望着他们。

  他再次手按剑柄。

  「不是,」他妹妹说:「你用不着拔剑,沙夏。」

  沙夏发现那人影是一名男子,眼睛如两个光点,跟水一样没有颜色。不是人类,而是怪物。

  他拔剑道:「你是谁?」

  莫罗兹科没有回答,但瓦西娅感觉得到他心里的怒气。他和属神的人是天生宿敌。

  她看了哥哥一眼,发现沙夏眼里的愤怒不只出于修士对魔鬼的鄙夷,无关个人,让她有些恼火。「瓦西娅,妳认识这个──东西吗?」

  瓦西娅正想回答,但霜魔走到亮处,抢先开了口。「她小时候我就看中她,」他冷冷说道:「后来带她到我住所,用远古的魔法将她拴在我身边,送她上路到莫斯科。」

  瓦西娅一言不发狠狠瞪着莫罗兹科。心怀鄙视的显然不只她哥哥。他有那么多事可以对沙夏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瓦西娅,」沙夏说:「不论那家伙对妳做了什么──」

  瓦西娅打断他。「无所谓。我都穿着男装骑马闯荡全罗斯,一个人走在黑暗里又活着出来了,你想顾忌也来不及了。现在──」

  「我是妳哥哥,」沙夏说:「我会担心,我们家族里所有男人都会担心──」

  「我小时候你就离开我们了!」瓦西娅插话道:「你把自己第一献给宗教,第二献给大公。我的人生和命运跟你的判断无关。」

  罗迪昂修士气冲冲打断她。「我们是属神的人,」他说:「那东西是魔鬼,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想,」谢尔盖神父说:「还是有些事应该说一说。」他没有提高音量,但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

  「孩子,」他平静地说:「我们会听妳从头道来。」

  所有人在营火旁坐了下来,罗迪昂和沙夏没有收剑,莫罗兹科则是根本没坐下,不停来回走动,彷佛不晓得自己更讨厌修士和不怀好意的火光多些,还是讨厌炎热的黑暗夏夜多些。

  瓦西娅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的故事,至少她能讲的部分,说到最后声音都哑了。莫罗兹科从头到尾没有开口。瓦西娅感觉他全副心力都摆在不要消失上了。她要是摸他或给他血,或许会有帮助,但她哥哥一直忧心忡忡瞄着霜魔,她想最好还是别激怒他,于是双手紧紧搂着膝盖。

  最后她哑着嗓子安静下来,谢尔盖说:「妳没有全部交代。」

  「是的,」瓦西娅说:「有些事无法用言语表达,但我说的都是事实。」

  谢尔盖沉默不答。沙夏的手依然在剑柄上来回。火快烧完了,但吊诡的是,莫罗兹科在微弱红光下似乎比火焰正盛时还要真实。沙夏和罗迪昂瞪着他,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敌意。瓦西娅忽然觉得自己抱着希望根本是一厢情愿,这两种力量不可能为共同目标而结合。她努力挤出所有信心放进声音里,说:「莫斯科有恶魔横行,我们必须一起面对,否则就会失败。」

  神父和修士没有说话。

  后来,谢尔盖缓缓说道:「如果莫斯科真有恶魔作祟,那该如何是好,孩子?」

  瓦西娅心底漾起一丝希望。罗迪昂冷哼一声,但谢尔盖扬手制止了他。

  「熊无法被杀死,」瓦西娅说:「但可以被关住。」说完她便开始交代自己对金笼头的了解。

  「我们有找到那个东西,」沙夏突然插话说:「在被火烧毁的马厩里,就是──就是那个──」

  「对,」瓦西娅匆匆说道:「就是那天晚上。那东西去哪里了?」

  「在狄米崔的藏宝室,如果他还没熔去做金子的话。」沙夏说。

  「如果你和谢尔盖一起告诉他那东西的用途,他会把它给你吗?」

  沙夏张嘴显然要说「会」,却随即皱起眉头。「我不晓得。我已经──大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信任我了,但他非常信任谢尔盖神父。」

  瓦西娅知道坦承这点让他很心痛,也晓得狄米崔为何不信任她哥哥。

  「对不起。」她说。

  沙夏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你们不能再倚赖大公对谁的信任了,」莫罗兹科首次开口道:「梅德韦得天生擅长制造混乱,用恐惧和不信任作工具。他一定知道你们会去找大公,因此会预作准备。你们谁也不能信任,甚至不能信任自己,直到他被镇住,因为他会让人疯狂。」

  神父和修士面面相觑。

  「我们偷得到金笼头吗?」瓦西娅问。

  三名修行者一脸虔诚,没有说话。瓦西娅气得想把头发拔光。

  他们费了很久才拟好计划。计划完成时,瓦西娅只想睡觉。不光是为了休息,还因为在自己的午夜睡觉,隔天醒来会有日光。方才讨论时,她一直停留在午夜里。其他人也是,和她一起困在黑暗中。她心想沙夏会不会好奇破晓怎么迟迟不来。

  最后她撑不住了,开口说:「明天早上再谈吧,」说完便起身离开了营火,找了一块铺着厚厚松针的地方躺下,全身上下缩进斗篷里。

  莫罗兹科朝三名修行者鞠躬,姿势略带嘲讽,气得沙夏脸色一变。

  「早上见。」冬王说。

  「你要去哪里?」沙夏质问道。

  莫罗兹科没有多说。「我要去河边,我从来没有见过朝阳照在流动的水上。」

  说完他便消失在夜色中。

  沙夏满心挫折恐惧,直想冲下河边,击倒那个影子般的家伙,不让自己再去想那幻影在黑暗中对他的未婚妹妹窃窃私语。他望着那魔鬼消失的地方,罗迪昂则是一脸关切望着他。谢尔盖看着沙夏,脸上露出理解的神情。

  「坐下吧,孩子,」谢尔盖说:「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难道我们要和魔鬼交易?那是犯罪,神会愤怒──」

  谢尔盖斥责道:「人无分男女,都无权推断神的旨意。当人将自己摆得太高,说自己知道神要什么,因为那也是我要的,这样做其实暗藏邪恶。你或许讨厌那个她称之为冬王的人,因为他注视你妹妹的眼神。但他没有伤害她,她还说他救了她一命,而你连这点都没做到。」

  这话很严厉,沙夏不禁身体一缩。「是的,」他低声说:「我没做到,但也许他对她降了咒诅。」

  「我不晓得,」谢尔盖说:「也没办法知道,但弟兄姊妹才是我们的正业,那些恐惧无依之人,所以我们才要去莫斯科。」

  沙夏默然良久,最后他疲惫地朝火里扔了一根木柴说:「我不喜欢他。」

  「我想,」谢尔盖说:「他一点也不在乎。」

  瓦西娅醒来发现阳光灿烂。她立刻跳起来,仰头迎向太阳。她终于脱离午夜之国了。她心底希望再也不要踏上那条黑暗之路

  瓦西娅好好享受了一会儿温暖,无情的热气便接着袭来。汗水滑下她的胸前与背后,因为她身上依然穿着湖边屋子里拿到的羊毛衫。她真希望换成亚麻。

  她光着脚,脚掌从露水沾湿的土壤里吸收清凉。莫罗兹科离她只有几步,正在替白马理毛。她心想他夜里是守在两人附近,还是四处游荡,用这时不该有的寒霜触碰夏日的土地。三名修行者还在睡觉,睡得一如人类在夏日白天打盹惯有的怡然安稳。

  莫罗兹科身上的毛皮和刺绣丝质衣物已经不见踪影,彷佛强烈日光让他无法承受代表力量的装扮。他光脚踩着草地,看上去就像农夫,只是他所经之处土壤都会覆上一层星霜,还有他上衣袖口不停滴着冰水。虽然早晨湿热,他周围依旧笼罩着些许寒气。瓦西娅吸了口他散发的清凉,感觉很心安,开口说:「天哪,真热。」

  莫罗兹科一脸严肃。「是熊的杰作。」

  「冬天的时候,我常期望能有这样的清晨,」瓦西娅老实说道:「能够通体温暖。」她走上前轻轻抚摸白色母马的脖子。「但到了夏天,我就想起这样的清晨有多滞闷。你会热吗?」

  「不会,」莫罗兹科短短说道:「但热企图消灭我。」

  瓦西娅心底遗憾,伸手握住他正摸着白马鬐甲的手。两人的牵绊瞬间活了过来,他的身影稍微不那么淡了一些。他张手握住她的手。瓦西娅打了个哆嗦,他笑了,但眼神却很遥远。察觉自己的虚弱可不是一件开心事。

  她垂下手。「你觉得熊知道你来了吗?」

  「不知道,」莫罗兹科说:「我会想办法维持下去。我们最好在路上走个两天,日上三竿再进莫斯科。」

  「因为殭尸吗?」瓦西娅说:「因为乌皮尔,他的奴隶?」

  「它们只会在夜里出没。」莫罗兹科说,无色的眼眸露出凶光。瓦西娅咬住下唇。

  久远的战争,爹德格里布曾经这样说。她真的如那个谢尔特所言,让自己成为第三股力量了吗?抑或只是站在冬王这边?瓦西娅彷佛又回到了澡堂那晚之前,感觉自己无法跨越和冬王之间的那堵岁月高墙。

  但她硬是挤出爽朗的语气说:「我看今晚连我哥哥也会为了一杯凉水出卖灵魂。到时可别引诱他。」

  「我很生气。」莫罗兹科说。

  「我们不会跟他们同行太久。」瓦西娅说。

  「不是,」莫罗兹科说:「我会尽力忍受夏天,但瓦西娅,我无法永远忍受。」

  他们什么也没吃。天气太热了,还没出发就脸色发红,汗流浃背。他们沿着莫斯科河的河畔小径迂回前行,从东边往莫斯科城接近。瓦西娅紧张得肠胃纠结,愈往前走就愈不想回莫斯科。她横越飞沙走石,心底怕得要命,努力提醒自己会施魔法,有盟友同行。但烈日当空,她实在很难说服自己。

  莫罗兹科放走白马,让她到河边吃草,远离人的视线。他自己也匿迹潜形,几乎不比拂弄树叶的凉风更引人注意。

  太阳愈升愈高,让人昏昏欲睡,小径上一道道有如铁条的灰影。他们左边是河,右边是大片麦田,和波札的毛皮一样金中带红,热风吹得麦秆低头弯腰,飒飒作响。太阳彷佛眼睛之间的一根木槌。小径让他们的双脚沾满尘土。

  他们不断前行,一直在麦田里,感觉怎么也走不完,感觉……瓦西娅忽然停下脚步,伸手遮眼说:「这麦田有多大?」

  三名修行者也跟着停下脚步。他们面面相觑,没人知道答案。热天似乎没完没了,莫罗兹科不见踪影。瓦西娅瞇眼瞭望麦田。一道旋风夹带尘土扫过金中带红的麦草,天空黄雾弥漫,头顶上的太阳──依然在头顶上……它已经在头顶上多久了?

  停下来后,瓦西娅这才发现三名修行者都满脸胀红,呼吸急促。比之前急?太急了?天气实在太热了。「那是什么?」沙夏抹去脸上的汗水说。

  瓦西娅指着旋风说:「我想──」

  忽然间,谢尔盖闷哼一声,接着便瘫倒在马鬃上,身体斜向一边。沙夏抱住他。神父的坐骑很镇定,没有惊逃,只是困惑地歪了歪一边耳朵。谢尔盖皮肤赤红,身体不再出汗。

  瓦西娅瞥见修士后方出现一个白皮肤、头发苍白的女人,骨头色的手里抓着一把剪刀高高举着。

  不是女人。瓦西娅想也不想便跳上前去,抓住那谢尔特的手腕,逼她退后。

  「我见过午夜女士,」瓦西娅抓着那女人的手不放,对她说:「但还没见过她的姊姊波鲁德妮萨[2],他们说谁被她摸到,谁就会中暑。」

  沙夏抱着谢尔盖跪在地上,一脸愁容。罗迪昂跑去取水,但瓦西娅不确定他能找到。正午的麦田是正午女士的地盘,他们误闯进来。

  「放开我!」波鲁德妮萨龇牙咧嘴道。

  瓦西娅没有松手。「放了我们,」她说:「我们无意与妳争斗。」

  「没有争斗?」那谢尔特白发劈啪作响,有如焚风中的麦秆。「他们的钟声就是我们的末日。妳说这还不算争斗吗?」

  「制钟师傅只是想活下去,」瓦西娅说:「我们所有人都是。」

  「如果他们得靠杀戮才能活,」正午女士厉声道:「不如全死光。」罗迪昂两手空空回来了。瓦西娅和谢尔特交谈时,沙夏已经起身,手扶灼热的剑柄,但看不见瓦西娅在和谁说话。

  瓦西娅对正午女士说:「他们丧命,你们也得死。不论好坏,人类和谢尔特都是生命共同体。但连结可以是好的,我们可以共有这个世界。」为了表达善意,瓦西娅伸手让剪刀刺破拇指。她听见三名修行者在她背后倒抽一口气,忽然想到她的血让他们看见魔鬼。

  正午女士尖声笑道:「妳这个人类小孩,熊保证我们会打仗,而且战胜,凭妳也想要拯救我们?」

  「熊在说谎。」瓦西娅说。

  就在这时,谢尔盖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凭着欺骗才能被看见,装腔作势的受诅咒的不洁魂灵,快点畏惧潜逃吧。不论妳是白日、正午、午夜或夜晚,我都令妳立刻退散。」

  正午女士大叫一声,这回是真的痛苦。她剪刀落地,往后一倒,身影愈来愈淡、愈来愈淡……

  「不要!」瓦西娅朝修士们喊道:「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她冲上前抓住正午女士的手腕,不让她完全消失。

  「我看得见妳,」她低声对她说:「活下去。」

  午夜女士呆立片刻,表情受伤、害怕又困惑,接着就被一道旋风卷走消失了。

  莫罗兹科从正午强光里走了出来。「妳保母不是警告过妳,要小心夏天的麦田吗?」他问道。

  「神父!」瓦西娅刚回到三位修行者身旁,就听见沙夏大喊。谢尔盖呼吸急促,脉搏在喉咙震动。莫罗兹科或许略有迟疑,但还是喃喃自语跪在地上,修长手指摁在神父脉搏紊乱的脖子上。他吁了口气,另一只手紧紧握拳。

  「你在做什么?」沙夏质问道。

  「等等。」瓦西娅说。

  麦田刮起一阵风。起初很慢,但愈来愈快,压平了麦秆。风很冷,是冬天的风,带着松香,在炙热和尘土大地上不该出现这种风。

  莫罗兹科下颚紧绷。风愈来愈强,他的身影愈来愈淡,再过一秒就会消失。他的存在就和夏日的雪花一样难以想象。瓦西娅抓住他的双肩,在他耳边说:「还不行。」

  他匆匆看了她一眼,继续坚持下去。

  空气变凉后,谢尔盖的呼吸和兔子逃命般的飞快脉搏开始变慢,沙夏和罗迪昂看上去也好多了。瓦西娅大口呼吸清凉的空气,但莫罗兹科虽然被她抓着,身影却变得非常飘摇。

  沙夏忽然问道:「我能做什么?」他脸上的希望终于胜过了责难。

  瓦西娅惊讶看了他一眼说:「看着他,记住他。」莫罗兹科抿起嘴巴,但没有说话。

  谢尔盖深吸一口气。他们四周变凉许多,连瓦西娅闷热羊毛衫下的汗水都干了。强风减弱,太阳移动了位置,虽然还是热气蒸腾,但已经不再致命。莫罗兹科垂下手掌,往前瘫倒,脸色如春雪一样灰沉。瓦西娅依然抓着霜魔的肩膀,冷水从她指尖滑落,流到他肩上。

  所有人都默不出声。

  「我想我们可能得有一段时间无法往前了,」瓦西娅看了看霜魔,又看了看满身是汗的三名修行者说:「我们没有必要替熊省事,还没到莫斯科就自己丧命了。」

  没有人回答。

  他们找到一处小河谷,青草阴凉,水流潺潺。棕色河水流过他们脚边,朝莫斯科匆匆奔去,流向莫斯科河与涅格林纳亚河[3]的交口。远方雾蔼迷蒙中,那座阴郁的城市隐约可见,不远处的河面上停满了船。

  天气热得让人没胃口,但瓦西娅还是跟哥哥拿了一点面包,将碎屑洒进河里。她彷佛看见一双鼓凸的鱼眼,和一道不属于河水的涟漪,但仅此而已。

  沙夏盯着妹妹,忽然说道:「妈妈──妈妈也会扔面包到河里,有时候。她说是献给河王的。」他说完便闭紧嘴巴,但瓦西娅感觉那语气里带着理解,带着道歉。她有些迟疑地朝他微微一笑。

  「那魔鬼打算杀了我们。」谢尔盖说,声音依然沙哑。

  「她只是害怕,」瓦西娅说:「他们都很怕。他们不想消失,我想熊让他们变得更加恐惧,才会突然攻击。那不是她的错。神父,驱魔只会把他们更往熊那边推。」

  「也许吧,」谢尔盖说:「但我可不想死在麦田里。」

  「您没有,」瓦西娅说:「因为冬王救了您一命。」

  没有人说话。

  她离开待在阴凉处的三名修行者,起身朝下游走,走到他们听不见她的地方,一屁股坐在长草地上,双脚浸在水里大声说:「你还好吗?」

  没有反应。接着他的声音在夏日的凝滞里响起:「我好一些了。」

  莫罗兹科无声走过草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现在很难看着他,因为眼睛遇到不可能的东西只会盲目扫过。瓦西娅瞇着眼不停细看,直到那感觉消失。他收起膝盖坐着,凝视耀眼的河水,语带怨恨地说:「我弟弟为什么怕我自由?我连鬼魂都不是。」

  「他知道了吗?」

  「当然,」莫罗兹科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召唤冬风,这样……只差没有当他的面大喊我来了。我们如果还是要去莫斯科,就得今天去,即使得冒日落的风险。我原本希望同时避开夜晚和乌皮尔,但要是他打算指派自己的奴隶来杀妳,我们最好先拿到那个笼头。」

  虽然日正当中,但瓦西娅打了个哆嗦,接着对他说:「正午女士那样的谢尔特会站在熊那边,是有理由的。」

  「很多谢尔特是那样没错,但不是绝大多数,」莫罗兹科回道:「谢尔特不想消失,但我们几乎都晓得跟人类对决有多愚蠢。我们是命运共同体。」

  瓦西娅沉默不语。

  「瓦西娅,我弟弟是不是差点就说服妳加入他了?」

  「差得远了,」她说。莫罗兹科眉毛一挑。瓦西娅压低声音说:「我有考虑过。他问我对罗斯有多忠心,我的马可是死在莫斯科的暴民手上。」

  「妳放了波札,让莫斯科失火,」莫罗兹科说,目光再次飘向河水。「妳姊姊的女儿因妳而死,不顾她愿意为了保全婴儿而牺牲自己。也许这一切都是妳为了自己的愚蠢而付出的代价。」

  他语气伤人,突然得有如利剑。瓦西娅惊诧地说:「我不是有意──」

  「妳来到莫斯科城,像关在芦苇笼子里的鸟,不停撞击笼子,把笼子撞坏──妳难道很意外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不然我该去哪里?」瓦西娅气冲冲地说:「回到家乡被当成女巫烧死吗?还是顺服于你,戴着你给的护身符,嫁人生孩子,不时坐在窗边甜蜜回想跟冬王共度的时光?或是要让──」

  「妳做事之前应该先想想。」他咬着牙说,彷佛她最后一个质问很刺人。

  「你为了救我,随随便便就抛掉了自己的国度,现在好意思说这种话?」

  莫罗兹科没有回答。瓦西娅吞回更多呛辣的话语。她不晓得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既不聪明,也不美丽,没有一个童话故事同时讲到渴望与憎恶,伟大之举与天大的错误。

  「熊得逞的话,」瓦西娅调整语气说:「谢尔特就会受人膜拜。」

  「他得逞的话,他会受人膜拜,」莫罗兹科说。「只要谢尔特能帮他达成目的,我不认为他会关心他们的下场。」他停顿片刻。「或关心人类的下场,死于他的阴谋诡计也无妨。」

  「如果我把赌注押在熊身上,根本就不会去找你了,」瓦西娅说:「但没错,我有时想到回去拯救那座城,就觉得痛苦。」

  「忘不掉自己的过错,整天扛着它们过日子,最后只会伤到自己。」

  瓦西娅狠狠瞪他,莫罗兹科也瞇眼看着她。他为何生气?她又为何愤怒?瓦西娅知道媒妁之言,知道乡下青年在仲夏黄昏追求黄头发的农村姑娘。她还不会讲话就开始听童话故事,但听了那么多故事仍然让她此刻不知所措。她只能紧紧握拳,才能克制住不去摸他。

  接着莫罗兹科忽然退开,瓦西娅心烦意乱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转向河水。「我打算在阳光下睡一觉,」她说:「等谢尔盖神父可以动身了再出发。我如果这样做,你会消失吗?」

  「不会。」莫罗兹科回答,语气听来彷佛痛恨自己这样说。但她又热又想睡,懒得去理会,便缩起身子躺在他附近的草地上。瓦西娅最后感觉到的,是他轻盈冰冷的手指道歉似的拂过她的发间,接着她便突然昏睡过去。

  不久后,沙夏发现了他们。霜魔坐起身子,一脸警觉。西斜的夏日阳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他仰头看着沙夏走近,脸上毫无防备的神情让沙夏吓了一跳,但随即消逝。瓦西娅动了动身子。

  「让她睡,冬王。」沙夏说。

  莫罗兹科没有说话,但伸手摸了摸瓦西娅蓬乱的黑发。

  沙夏望着他们说:「你为什么要救谢尔盖神父一命?」

  莫罗兹科答道:「你别误会了,我没那么了不起。只是熊必须再被关住,而单靠我们做不到。」

  沙夏沉吟不语,接着忽然说:「你不是神所造的。」

  「没错。」他空着的那只手松垂着,有种不自然的凝滞。

  「但你救了我妹妹一命,为什么?」

  那魔鬼毫不畏惧望着他。「一开始是我的计谋,但后来是因为我无法见到她被杀。」

  「那你为什么还和她一起骑马过来?对霜魔来说,酷夏不可能好受。」

  「是她要我做的。你问这么多问题做什么,光之使者艾列克桑德?」

  他喊出那个称号的语气半是认真,半是揶揄。沙夏心头火起,只能硬压下去。「因为莫斯科之后,」他努力保持语气平淡。「她去了一个──黑暗国度。有人告诉我不能去那里找她。」

  「的确。」

  「但你可以?」

  「是的。」

  沙夏似乎明白了什么。「要是她再去到那黑暗里──你能发誓不抛弃她吗?」

  就算那魔鬼吃了一惊,也没有显露出来。他神情孤远,对沙夏说:「我不会抛弃她,但她总有一天会去到我也去不了的地方。我是不朽之身。」

  「那么──要是她哪天开口──要是有个人能温暖她,为她祈祷,给她孩子──那就请你放手,不要将她留在黑暗中。」

  「你最好拿定主意,」莫罗兹科说:「是要我发誓不抛弃她,还是保证将她交给某个男人?到底是哪一个?」

  他口气犀利,沙夏下意识将手伸向剑柄,但没握住。「我不晓得,」他说:「我从来没有保护过她,现在不晓得有什么把握说自己做得到。」

  那魔鬼没有说话。

  沙夏说:「修道院会让她崩溃。」接着他无奈补充道:「甚至结婚也一样,就算对方人再好,家人对她再公平都没用。」

  莫罗兹科依然沉默。

  「但我很为她的灵魂担忧,」沙夏不由自主提高音量。「我担忧她独自一人在黑暗的地方,担忧你在她身旁。那是罪。你是童话里的人物,是梦魇,根本没有灵魂。」

  「也许吧。」冬王应和道,但他纤细的手指依然卷着瓦西娅的头发。

  沙夏咬着牙,很想要对方承诺、立誓或告解,好让自己继续否认有些事他无力改变。但他把话吞了回去。他知道那些话没有好处。她活过了冰霜与烈焰,找到了避风港,即使可能无比短暂。在这个日益凶狠的世界,或许能求的就这样了。

  他退后一步。「我会为你们两个祷告,」他草草说道。「我们不久就会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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