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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炉灶魔鬼

  瓦西娅吓得倒抽一口气,但没有挣脱。那只手和孩子的手一样小,手指细长,火光下金金红红。它没有放开瓦西娅,反倒是瓦西娅将一个小人扯进了房里。

  那小人是个女的,身高不及瓦西娅的膝盖,土色眼眸,贪婪舔舐树枝尾端的余烬,但还是停下来抬头看着瓦西娅说:「呃,我睡过头了,没有错。妳是谁?」说完她发现四周全是断垣残壁,一片腐朽,语气忽然警觉起来,大声说:「我的女主人呢?妳在这里做什么?」

  瓦西娅又惊又累,一屁股瘫坐在塌掉的炉灶长椅上。多莫佛伊不会住在废墟里,只要人类离开,他们就不会再待在房子里。「这里没有人,」瓦西娅说:「只有我。这里──这间屋子已经死了。妳在这里做什么?」

  那多莫佛伊,不对,她是女的,是多莫佛雅[1]。那多莫佛雅望着她。「我不明白,这间屋子不可能死掉,因为我就是屋子,我还活着。妳一定在说谎。妳对他们做了什么?又对这里做了什么?站起来回答我!」她害怕得尖声咆哮。

  「我站不起来,」瓦西娅低声道。这是实话,生火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我只是一名旅人,只是想生个火,在这里过夜。」

  「可是妳──」那多莫佛伊,呃,多莫佛雅又瞥了瞥屋子,了解残破的状况。她瞪大眼睛,神情惊惶。「果然睡过头了!妳瞧肮脏成这样。女主人不在,我不能让流浪汉待着。妳必须离开,我得在她回来之前把东西整理好。」

  「我觉得妳的女主人不会回来了,」瓦西娅说:「这间屋子已经废弃了。我不晓得妳是怎么活下来的,炉灶里那么冷。」她嗓子哑了。「拜托,求求妳让我待着,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没有回答。瓦西娅可以感觉多莫佛雅瞇着眼打量她。「好吧,」她说:「妳今晚待在这里,可怜的孩子,我的女主人也会答应的。」

  「谢谢,」瓦西娅喃喃道。

  多莫佛雅口中念念有词,转身就朝推到墙边的一只箱子走去。她喉前挂着一把钥匙。她打开箱子的铁扣,铁扣发出生锈的喀哒声。

  瓦西娅一脸惊讶,看着多莫佛雅从箱子里拿出亚麻布和一只陶碗,放在壁炉上,接着拎起桶子到外头装雪,摘了一根青嫩的松枝,回来立刻将雪加热,将松针撒在水里。

  瓦西娅恍惚看着蒸汽从屋顶的破洞散逸,看着多莫佛雅动作熟练地扒掉她仅存蔽体的连衣裙,用湿布敏捷抹去她身上最脏的冷汗、灰烬与血渍,洗去她受伤那只眼睛周围的脓痂。清理眼睛会痛,但痂去掉后,她勉强能从眼缝里看见东西,不再是瞎子了。但瓦西娅根本不在意,她实在太累了。

  多莫佛雅从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一件羊毛衫,套在瓦西娅身上。瓦西娅几乎浑然未觉,只发现自己躺在炉灶顶上,身上盖着好几条兔皮毯子,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躺到那里。炉灶的砖很暖,失去知觉前她只听见多莫佛雅细声说:「休息一下妳就没事了,只是妳脸上会留疤。」

  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不晓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她只隐约记得恶梦、尖叫着要索拉维快逃、午夜恶魔的声音──非这样做不可,波鲁诺什妮丝塔说,把她送去,为了我们所有人好──还有多莫佛雅焦急说话。但瓦西娅还没开口,就再次堕入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小时,瓦西娅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刚亮。暗了那么久,重见光明竟然有些吓人,彷佛之前她在午夜走过的纠结小路全是梦境一场。或许真是如此。瓦西娅躺在清晨的灰蒙光线中,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躺在哪个炉灶顶上。「敦娅?」童年乍然涌上心头,让她不禁喊道。每次做了恶梦,总是保母来安慰她。

  回忆袭来,瓦西娅哀咽一声。床垫旁立刻冒出一颗小脑袋,但瓦西娅几乎视而未见。回忆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颤抖。

  多莫佛雅皱眉看着。

  「对不起,」瓦西娅终于回过神来。她拨开脸上的乱发,牙齿不停打颤。炉灶很暖,但屋顶破洞仍在,而回忆比空气更冷。「我──我叫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谢谢妳款待我。」

  多莫佛雅神情近乎哀伤。「这不是款待,」她说:「我在火里睡着了,妳把我叫醒,现在妳是我的主人了。」

  「但这里不是我家。」

  多莫佛雅没有说话。瓦西娅坐起来,身体痛得缩了一下。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多莫佛雅真是拚了,灰尘、死老鼠和腐叶全清掉了。「但看起来像家多了,」瓦西娅小心翼翼地说。这会儿天亮了,她发现屋顶和桌子都是木做的,和门楣一样有雕饰,因为长年使用与保养磨得很光滑。这间屋子重拾体面,一如守护它的精灵散发着时间无法掩盖的美丽,古老而高雅。

  多莫佛雅似乎很开心。「妳不能再躺着了。水已经热好,妳的伤口必须再清理,重新包扎。」说完她就消失了。瓦西娅听见添柴的声响。

  瓦西娅从炉灶下到地板,痛得不停喘息,彷佛发烧刚痊愈。惨的是不只伤口疼,她还饥肠辘辘。「这里有没──」她嗓子哑了,只能咽了咽口水再试一次。「有没有东西可以吃?」多莫佛雅咬着唇摇摇头。

  怎么可能有?觉得消失已久的女主人会为了以防万一,所以留下面包和奶酪,这样想简直荒唐。

  「妳把我的连身裙烧了?」瓦西娅问。

  「对,」多莫佛雅打了个哆嗦说:「那上头全是恐惧的味道。」

  确实有可能。但瓦西娅忽然身体一僵。「那里头有一个东西,一个雕像,我把它放在里头。妳也把它──?」

  「没有,」多莫佛雅说:「在这里。」

  瓦西娅一把抓住那个夜莺小雕像,彷佛那是护身符一般。或许它真的是。雕像很脏,但安然无恙。她将雕像擦干净,再次拢进袖子里。

  炉灶上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雪融水。多莫佛雅轻快地说:「衣服脱下来,我要重新清理妳的伤口。」

  瓦西娅不想去想自己的伤,甚至根本不想要这副身躯。一股莫大的悲伤在她心的表层底下蠢蠢欲动,哀号着死亡与违抗的回忆。瓦西娅不想再见到那些烙印在她皮肤上的回忆。

  多莫佛雅无动于衷。「妳的勇气呢?妳不会想死于伤口恶化的。」

  至少这点她说对了。她不想死得漫长又痛苦。于是她赶在勇气消失前默默脱下衣服,瑟缩站在坍塌屋顶照进来的晨光中,低头注视自己的身体。

  她看见瘀青花花绿绿,有红有黑,有紫有蓝,腰间爬满格纹状的伤痕。还好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两颗牙松了,嘴唇破皮发炎,一只眼睛仍然肿得只能睁开一半。她举起手朝脸上摸去,在脸颊上摸到一道结痂的伤口,又长又深。

  多莫佛雅弄了飘着霉味的草药与蜂蜜,用箱子里的干净亚麻布替她包扎。瓦西娅怔怔望着她说:「是谁把这些东西留在废墟的上锁箱子里?」

  「我哪知道,」多莫佛雅草草回答:「它们就是在那里头。」

  「妳一定记得一些事情。」

  「我没有!」多莫佛雅忽然一脸愤怒。「妳为什么这样问?那些东西在这里,救了妳一命,难道还不够吗?坐好。不对,那里。」

  瓦西娅乖乖坐下。「对不起,」她说:「我只是好奇。」

  「知道得愈多,老得愈快,」多莫佛雅气冲冲说:「别动。」

  瓦西娅尽力了,但真的很痛。有几道伤口已经被血凝住,多莫佛雅不去动它们,但有许多伤口因为压力而裂开,她昨晚只凭火光没能清掉所有的灰烬与碎片。

  但最后药抹了,伤口也包扎妥当。「谢谢,」瓦西娅说,听见自己声音颤抖。她匆匆套上羊毛衫,不想再看到自己的身体,接着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烧焦的长头发,感觉头发肮脏纠结,飘着火味,永远不可能回复干净了。

  「妳可以帮我把头发剪掉吗?愈短愈好,」她说:「我已经不想再当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了。」

  多莫佛雅只有一把刀子,但还是默默开始。一绺绺发丝有如黑雪静静落在地上,等着被扫到外头,让鸟衔去筑巢。剪完头发,瓦西娅感觉风咻咻拂过耳边下到脖子,感觉很怪。不久前,谁要是剪去她的黑发,瓦西娅一定会哭,现在却很高兴。那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属于另一个女孩,属于前世。

  多莫佛雅有点闷闷不乐,再次走到铁箍箱子前。这回她拿出了男孩的衣服,附腰带的宽裤和卡夫坦长袍,甚至还有一双短靴子,上好的萨波吉[2]。这些衣服都发黄了,皱得厉害,但都没穿过。瓦西娅皱起眉头。膏药就算了,这又是什么?怎么会有用亚麻布和粗羊毛织成的衣服,而且织得那么巧、那么扎实?

  甚至完全合身。

  「有人──」瓦西娅简直不敢置信。她低头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暖和、干净、睡饱、有衣服穿,而且活着。「有人知道我要来吗?」这样问很离谱,这些衣服比她还老,可是……

  多莫佛雅耸耸肩。

  「妳的女主人是谁?」瓦西娅问:「这间屋子之前是谁的?」

  多莫佛雅只是一脸茫然望着她。「妳确定不是妳吗?我记得应该就是妳。」

  「我从来没来过这里,」瓦西娅说:「妳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自己存在,」多莫佛雅说,感觉有些恼怒。「我记得这些墙和钥匙,还记得名字与火里的影子,就这样了。」她一脸哀伤。瓦西娅出于礼貌,没有再往下追问,转而咬牙专心地将羊毛袜和萨波吉套进破皮烧伤的脚上。她小心翼翼将脚踩在地板上站了起来,忍不住身体一缩。「真希望我能像魔鬼一样飘在空中,两脚不用着地。」说完她试着跛脚走了几步。

  多莫佛雅将一只老旧的芦苇篓子塞进瓦西娅手里。「想吃晚餐就得自己找。」她指着森林说,语气有些古怪。

  瓦西娅身体这这副德性,完全不敢想象怎么出去觅食。但她知道明天只会更糟,瘀青会硬掉。

  「好吧。」她说。

  多莫佛雅忽然紧张起来。「小心森林,」她跟着瓦西娅走到门口,补上一句。「森林对陌生人不友善,最好天黑前回来。」

  「天黑会怎样?」瓦西娅问。

  「季──季节会变。」多莫佛雅绞着双手说。

  「什么意思?」

  「只要季节一变,妳就回不来了。就算回来,地方也会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多莫佛雅跺脚喊道:「快去!」

  「好好好,」瓦西娅好声好气说:「我会天黑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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