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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女巫的命运

  「那是什么声音?」狄米崔问。他的大门卫兵昨晚几乎都受了伤,少数没事的这会儿似乎都在叫嚷。王宫墙外喧哗声不断,许多人踩得积雪沙沙作响。前院只见得到火炬的光。城里的喧嚣愈来愈大,随即传来撞击碎裂的声响。「天哪,」大公说:「我们有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说完便气冲冲地转头迅速下达命令。

  这时,在一片叫嚷声中,王宫边门开了,一名黄发女仆毫无惧色大步走到大公面前,几名狄米崔的侍卫不知所措跟在后头。

  「什么事?」狄米崔瞪着女仆说。

  「她是我妹妹的贴身女侍,」沙夏说。「瓦伐拉,妳有什么──」

  瓦伐拉半脸瘀青,脸上的表情让他心底一寒,直彻骨髓。

  「你们听见的那些人,」瓦伐拉忿忿说道:「撞破了塞普柯夫王宫的大门,杀了瓦西莉莎心爱的枣红骏马──」听到这里,沙夏感觉自己脸上血色尽失。「还把那个女孩拖走了。」

  「拖去哪里?」沙夏问,语气冷得吓人。

  他身旁的狄米崔已经开始召集马匹和士兵。「──没错,就算受伤也给他们马,事不宜迟。」「山下,」瓦伐拉喘着气说:「山下往河那边去。我想他们打算杀了她。」

  瓦西娅被暴徒乱拳打到几近昏迷,衣服也被扯破,身上血迹斑斑。她被人群半拖半抱往前走,周围全是声音。叫嚣声、一个冷酷悦耳的声音掌控着群众,还有此起彼落的低声呼唤──神父、巴图席卡。

  山下,他们往山下走。瓦西娅在街道上变硬的融雪里跌跌撞撞。手,无数的手,触摸她的身体。她的斗篷和雷特尼克[1]被人扯掉,只剩下长袖连衣裙,头巾没了,长发披垂在脸上。

  但瓦西娅几乎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回忆:那棍棒或剑刃的砍击,那摇撼她身体的震动。索拉维,天哪,索拉维。暴徒怒气沸腾,但她眼里只有那匹马躺在雪里,所有的爱与优雅与力量都碎了脏了,再也没有动静。

  撕扯她衣服的人更多了。瓦西娅才将摸她身体的那只手推开,脸上就挨了鱼腥味浓烈的一拳,打得她牙齿打颤,疼痛有如繁星在她嘴里爆开,连衣裙的颈部也破了。坎斯坦丁这时才语调漠然出言告诫,让暴徒稍微收手退开。

  但他们依然拖着她往山下走。她身旁都是火把,迸射的火星在她眼前闪烁。「妳这下怕了吧?」坎斯坦丁压低声音对她说。他两眼炯炯发亮,彷佛比赛赢了她一样。

  瓦西娅再度朝他扑去,只因愤怒盖过了身体的剧痛。

  或许她是想激暴徒杀了她,而他们也差点动手了。坎斯坦丁任由群众惩罚她。瓦西娅眼前逐渐一片灰蒙,但她还是没死。当她再次清醒,发现他们已经将她拖出克里姆林大门外,来到了波萨德[2],城墙外的莫斯科。暴徒依然行色匆匆,想下山到河边。眼前出现一座小教堂,众人稍作停留,短暂争执了一会儿。坎斯坦丁开口发言,但瓦西娅只断续听到几个字。

  女巫。

  天父。

  拿柴薪。

  她其实没有在听,她的五官都麻木了。他们没有伤害她姊姊,也没有伤害马雅。她的爱马死了。她不在乎他们怎么对她,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瓦西娅感觉气氛变了。她被扔进烛光幽暗的教堂,没有了挨打与摇晃的火光。她跌在离圣幛[3]不远的地板上,撞到了皮开肉绽的嘴巴。

  她倒在地上,呼吸着满布灰尘的木头味。撞击让她不想使力,但她随即想到自己至少应该试着起身,展现一点勇气、一些自尊。索拉维就会这样。索拉维……

  瓦西娅拖着身子站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单独和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在一起。神父背靠着门,和她只有半个中殿的距离,正紧紧盯着她。

  「你杀了我的马。」瓦西娅低声道。坎斯坦丁笑了,但很勉强。

  瓦西娅鼻子上有一道伤口,一只眼睛也肿得睁不开。半昏暗的教堂里,她瘀青的脸庞从来不曾如此不同凡俗、如此脆弱。过去的欲望再次燃起,自我憎恶也随之而来。

  然而──他何必觉得羞愧?神不在乎世人。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意志,还有她落在他的掌中。想到这点就让他血液沸腾,一如教堂外群众对他的崇拜。他目光再次扫过她的身躯。

  「妳已经被定了死刑,」他对她说:「因为妳犯的罪。妳只剩现在可以祷告。」

  瓦西娅面不改色,或许根本没听见。坎斯坦丁提高音量:「这是出于神的律法和百姓的意愿,因为妳对他们犯了罪!」瓦西娅脸如白盐,让她鼻子上的每个雀斑都像一抹鲜血。「那就把我杀了,」她说:「有种你自己动手,不要交给暴徒,还说那是正义。」

  「所以妳否认大火是妳放的?」坎斯坦丁轻轻朝她靠近。解脱了,他告诉自己。终于不再受她支配了。

  瓦西娅面无表情,沉默不答。就算他手指伸到她下巴底下,抬起她的脸对着他,她也没有移动。「妳无法否认,」他说:「因为那是事实。」

  他拇指摁着她嘴角有如花开的瘀青,但瓦西娅毫不瑟缩,彷佛根本没看见他。

  她真的很丑,大眼阔嘴,颧骨突出,但他就是移不开目光,怎么也做不到,除非那双眼睛永远闭上。即使那样,她或许仍然不会放过他。

  「妳夺去了我最重要的一切,」他说:「妳用恶魔咒诅我,所以应当以死谢罪。」

  瓦西娅没有回答,泪水径自滑落她的脸庞。

  坎斯坦丁忽地勃然大怒,抓着她的肩撞向圣幛,撞得所有圣像前后摇晃。他将她抵在圣幛上。瓦西娅没了呼吸,脸上血色尽失。他伸手扣住她苍白脆弱的喉咙,发现自己呼吸急促。「看着我,妳这个该死的女人。」

  瓦西娅目光缓缓汇聚在他脸上。

  「求我啊,」他说:「求我饶妳一命,或许我会答应。」

  瓦西娅缓缓摇头,目光恍惚涣散。

  坎斯坦丁恨意攻心,将唇凑到她的耳边,用连他自己也几乎认不得的语气说:「妳会葬身火里,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妳死前会哀号向我求饶。」说完便有如出拳似的狠狠吻了她。他紧紧箝住她的下巴,尝到她破皮嘴唇上的血。

  瓦西娅咬了他,让他的嘴也带了血。神父往后退开,两人互相瞪视,眼里映着对方的恨意。

  「愿神与你同在。」她气若游丝,恨恨挖苦道。

  「去见魔鬼吧。」坎斯坦丁说完便离开她。

  神父走后,满是灰尘的教堂沉寂下来。外头的群众可能在架柴堆,甚至准备更可怕的刑罚。或许她哥哥会及时赶到,结束这场恶梦。瓦西娅统统不在乎。快死的人有什么好畏惧的?说不定她死后就能跟父亲、母亲和最爱的保母敦娅重逢了。

  索拉维。

  但她想到了火,想到鞭笞、刀子与拳头。她还没死,她很害怕。或许她能走开,告别生命走进那座灰色的森林,就此消失。死亡对她并不陌生,她认识他。

  「莫罗兹科,」瓦西娅轻轻呼唤,接着念出他的旧名,死神的名号。「卡拉臣。」

  没有回应。冬天过去了,莫罗兹科已经从人的世界淡去。瓦西娅浑身颤抖,瘫坐地上靠着圣幛。教堂外群众叫嚣、哄笑、咒骂,教堂里只有圣幛上缄默的圣人垂首俯视。瓦西娅说服不了自己祷告,便低着疼痛的头闭上眼睛,听着心跳数算仅剩的性命。

  她不可能睡着,不可能在教堂里,但世界忽然消逝,瓦西娅发现自己再次走在星空下的黑森林里。她感到一股幽微意外的安然。结束了。这正是她企盼的,神终于垂听了她的呼求。瓦西娅踉跄前进,高声呼唤。

  「爸爸,」她喊道:「妈妈、敦娅、索拉维。索拉维!」只要可以,他一定在这里,一定在等她。

  莫罗兹科一定知道。但他不在那里,回应她的只有沉默。瓦西娅挣扎向前,伸手摸索扒找,但她手脚是那么沉重,每次呼吸肋骨就疼得更厉害。

  「瓦西娅,」他喊了她两次她才听见。「瓦西娅。」

  她才想跑就绊倒了,跪在雪地里发现自己无力起身。天上繁星成河,她却没有抬头,眼里只见到死神。死神有如蔽月云影,只是一撮明与暗的交汇,但她认得他的眼睛。死神在灰色森林里等她。她并不孤单。她边喘边说:「索拉维呢?」

  「他走了。」他说。死神这里没有安慰,没有,只有一份对她心底失落的明白,显露在他浅淡眼眸中。

  瓦西娅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她克制住自己,低声说:「求求你,让我和你一起走。他们今晚就会杀了我,我不想──」

  「不行,」死神说。她感觉瘀青的脸上拂过一道极弱的松香。死神用漠然武装自己,但他的盔甲开始松动。「瓦西娅,我──」

  「求求你,」瓦西娅说:「他们杀了我的马,现在只剩火刑了。」

  死神朝她伸手,瓦西娅也伸出手来,试着穿越隔开彼此的记忆、幻象或高墙,但感觉就像触碰飘渺的云雾一般。

  「听我说,」他克制住自己,对她说:「听着。」

  瓦西娅吃力抬起头来。为什么要她听着?为什么不可以一走了之?但她身体的连结在呼唤,使她无法挣脱。圣像们的脸庞似乎想闯入她的眼前,挡在他们之间。「我力量不够,」他说:「我已经尽力了。我希望──事情就到这里,妳不会再见到我。但妳会活下来的,妳一定要活着。」

  「什么?」瓦西娅喃喃道:「怎么活?为什么?我就快──」

  但圣像们已经冲到她面前,比变淡的死神还真实。「活下去。」他又说了一次,说完就再次消失了。瓦西娅醒了过来,独自一人躺在教堂满是灰尘的冰冷地上动也不动,惊惶发现她还活着。

  她不是独自一人。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也在。他站在她脑袋旁说:「起来,妳错过祷告的机会了。」

  瓦西娅双手被人草草绑在背后,几名男子听从坎斯坦丁吩咐将她围在中间。他们完全不像士兵,而是农民与小店主,气色红润,神情坚决。其中一人拿着斧头,另外一人拿着长柄大镰刀。坎斯坦丁脸色苍白坚定。两人目光曾经短暂交会,狠狠对视,随即他平静撇开目光,紧抿双唇透着刚毅,一副为了信仰义无反顾的模样。

  群众团团围住教堂,挤满通往河边的道路两旁。他们手里拿着火把,身上飘着烹饪、焦炭、旧伤与汗水的味道。晚风拂过她的皮肤。他们脱掉了她的鞋子,好让她忏悔,他们说。她双脚在雪上摩擦,不停抽痛。他们的脸上写着胜利的快感,赤裸裸洋溢着对神父的崇拜与对她的仇恨。她放火烧了这座城。女巫。

  瓦西娅从来不曾这么害怕。哥哥在哪里?或许他闯不过这群暴徒,或许他害怕群众的疯狂,或许狄米崔觉得为了安抚群情激愤的王城,牺牲她的性命只是小小的代价。

  瓦西娅被人戳着往前,走得踉踉跄跄。坎斯坦丁虔诚低头走在她的身旁,火把的红光在她眼前跳跃,弄得她两眼昏花。

  「巴图席卡。」她说。

  坎斯坦丁打破沉默。「终于想求饶了吗?」他在群众的叫嚣声中低低说道。

  瓦西娅没有说话,对抗让她几近疯狂的惊惶用去了她所有力量。最后她说:「在这种情况下没办法。在火里不行。」

  坎斯坦丁摇摇头,朝她半笑了笑,几乎像是吐露心声似的说:「为什么?难道不是妳害莫斯科失火吗?」

  瓦西娅没有说话。

  「魔鬼们说了,」神父说:「至少我能从妳的咒诅里得到好处。魔鬼说得没错。他们提到一名拥有女巫力量的少女,还有满身是火的怪兽。我告诉百姓妳犯了罪,这样说根本不用撒谎。妳在咒诅我的时候,应该想到隔墙有耳才对。」

  坎斯坦丁使劲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祷告。他脸色黄如亚麻,但步伐很稳,似乎震慑于群众的愤怒,沉迷于自己召唤出的力量。瓦西娅眼前一片黑白,景象清晰阴森而骇人。空气冷冷刺着她的脸,灼痛的双脚在雪里逐渐冻僵。她每忍痛呼吸一口气,带着烟味的莫斯科空气就如水银一般在她血管里流淌。

  前方莫斯科河冰面上,引颈张望的脸孔密密麻麻,如海一样。有的咆哮啜泣,还有的只是观望。下游处架了柴堆,四面都点着火把。柴堆架得很仓促,顶端立着一个囚禁罪人的牢笼,用多条绳子拴着,在天空下有如黑影。群众不断发出低沉的声响,有如野兽苏醒的嚎叫。

  「别管牢笼了,」瓦西娅对坎斯坦丁说:「我还没进去就会被那些人碎尸万段了。」

  神父看着她,脸上露出近乎同情的神色。瓦西娅忽然明白他为何要走在她身旁,为何用那精心算计的优雅低声祷告。这是放大版的雷斯纳亚辛里亚。他激起他们的悲伤与惊恐,用他黄金般的声音与头发将他们操弄于股掌之上,使他们成为他的武器,成为他复仇的工具,提振自尊的灵药。只要他在她身旁,他们就不会攻击她,而他想亲眼见她烧死。他昨晚就计划好这一切。她一而再,再而三小看了这位神父。

  「怪物。」瓦西娅说,神父差点藏不住脸上的笑意。

  两人下到冰面,尖叫声此起彼落,有如十几只垂死的兔子。人群开始推挤过来,朝她拳打脚踢,猛吐口水,看守她的人差点抵挡不住。一块石头咻的飞来,擦破了瓦西娅的脸颊,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她伸手摀脸,鲜血从她指间喷出。

  瓦西娅头脑昏眩,再次转头回望莫斯科,还是不见哥哥的身影。天色昏暗,但她仍然看见了魔鬼,看见他们的剪影在屋顶和墙上。多莫佛伊、多尔尼克、班尼克[4],莫斯科的黯淡屋灵。他们都在,但除了观望又能做什么?谢尔特来自人类的生命之流,他们依流而生,却不出手干涉。只有两个魔鬼例外,但一个是她的死敌,另一个身在远处,被春天和她弄得几乎力量尽失。她最多只能希望死时没有痛苦。瓦西娅紧抱着这一点希望,任群众戳她吼她、追着她朝火刑用的柴堆走去。结冰的河面上人满为患,只剩一条狭窄的通道。无助的感觉加上群众的恨意,让瓦西娅不禁泪如泉涌。

  或许她真的该死。她不断见到有人腿瘸,有人烧伤,有人手上或脸上缠着绷带。但我不是故意放掉那只火鸟的,她心想,我不晓得会这样,我不晓得。

  河面的冰依然坚硬,厚度有一个人高,雪被风吹掉或雪橇扫掉的地方闪闪发亮。河水还要结冻许久才会融动。我还能活着见到吗?瓦西娅心想,我还能再次感受阳光照着皮肤的感觉吗?可能不会了,可能──

  群众在柴堆周围聚聚散散,坎斯坦丁的金发在火光下转为银灰,脸上如漩涡般交错着胜利、痛苦与欲望。神父的声音与风采丝毫未减,但已经甩脱了克制他的信仰之力。瓦西娅突然好希望能警告哥哥,警告狄米崔。沙夏,你知道这神父对马雅做了什么。别相信他,千万不要──

  接着她想到:沙夏,你在哪里?

  但她哥哥不在这里,而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最后一次垂眼看她。他赢了。

  「当你走进黑暗,你会对你所鄙视的神说什么?」瓦西娅喃喃道。恐惧让她呼吸轻而急促。「人都有一死。」

  坎斯坦丁只是再次朝她微笑,举手划了十字,扬起低沉的声音吟咏祷告。群众静下来竖耳倾听。接着他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神不存在。」

  群众将她从地上拖起来,瓦西娅有如困兽拚命挣扎。她这样做纯粹出于本能。但男人比她强壮,而且她手被绑着,鲜血从她扭动的手腕汨汨流到指尖。他们强迫她站着。瓦西娅心想,圣母在上,终于要开始了。死亡,她想,应该会带来完满、旅途结束的感觉。但像她此刻这样,死亡却只是中断生命,夹带着汗水、泪水、惊恐、希望与遗憾。

  牢笼小得她必须缩着身子才能进去。一把剑在背后戳她,逼她向前。牢笼的木门啪的关上,被群众牢牢拴住。

  瓦西娅吓得视线模糊,世界变成一连串断续的影像:火光照亮的黑压压群众、对天空的最后一瞥,还有回忆,关于她在森林里的童年、家人和索拉维。

  男人们将火把扔到柴堆上。柴堆烟雾弥漫,不久一根木柴起火了,哔剥作响。瓦西娅目光扫到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白皙的脸庞。他举起一只手,眼眸里闪着只针对她的饥渴、悲伤与喜悦,随即一缕黑烟遮去了他。

  瓦西娅双手抓着牢笼的木柱,碎片戳进她的手指,浓烟刺痛她的脸,让她开始咳嗽。她彷佛听见马蹄声从幽暗的远处传来,之前没听过的声音在呼喊。但那些声音都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世界正在燃烧。

  许多人都说死了痛快,结果真遇到就反悔了,莫罗兹科曾经这样对她说。他说得对。热气已经无法承受,但他依然不见踪影,她还得不着庇荫,在死后的森林里安息。

  瓦西娅无法呼吸。

  外婆来到莫斯科就再也没有离开,现在轮到我了。我摆脱不了这个牢笼,就要变成风中的灰烬,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她突然满腔怒火,不由得睁开眼睛,蹲坐了起来。再也见不到?任由一个疯狂的神父将那些时光、那些回忆偷走,只因对方一逮到复仇机会就不放过?日后他们会不会说她再也没有离开,她的故事结束在结冰的河面上?那马雅呢?勇敢、在劫难逃的马雅怎么办?坎斯坦丁接下来可能会对付她,对付那个知道他罪行的小女巫。瓦西娅无路可走。她蜷伏在上锁的牢笼里,周围火焰冲天,烤着她原本就已爬满水泡的脸。除了死亡,她无处可去。牢笼不会坏掉,不可能。

  不可能。

  莫罗兹科告诉过她,在他硬是被她拖进莫斯科这个炼狱的时候。

  魔法就是忘了这世界和你想要的样子不一样。

  莫名一股冲动,瓦西莉莎.彼得洛维奇双手抓住炽热燃烧的木柱,开始猛拽猛拉。

  沉重的木条断了。

  瓦西娅不可置信地望着牢笼破开的洞。她眼前一片灰蒙,牢笼冒着浓烟,四周是重重火幕,扭断木条又能怎样?大火还是会吞噬她。就算奇迹发生,她没被火烧死,群众仍会将她五马分尸。

  但她还是爬出牢笼,将手和脸伸进火焰里站了起来。那一瞬间她全身颤抖,浑然不知恐惧,周围的火没碰着她。她遗忘了大火会伤人。

  接着她纵身一跃。

  她往下跳进柴堆的火焰中,随即摔进雪里滚了几圈,浑身是汗、灰烟和血渍。旁观的谢尔特们发出无声的惊呼。瓦西娅满身水泡,但没着火。

  而且活着。

  瓦西娅跌跌撞撞站了起来,赶紧左右张望,但没人出声。不只坎斯坦丁,所有人依然望着火焰,彷佛她根本没往下跳,彷佛她是鬼魂。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掉进另一个世界,就像魔鬼触碰不到土地,只活在土地之上或之下?瓦西娅隐约听见马蹄声愈来愈响,似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喊她的名字。

  但她没有多想,因为这时又传来另一个声音,语气低沉,一副很乐的样子,彷佛就在她耳边。「嘿,」那声音说:「我可真是没想到啊。」

  说完就笑了。

  瓦西娅猛力转头,整个人栽倒在融雪烂泥里。她被浓烟呛得无法呼吸,滚烫空气有如抖动的布衣,将人群变成无形无状的暗影。但他们依然没看见她。或许她已经死了,或者其实堕入了魔鬼的世界。她感觉不到身上的伤,只感觉到自己的虚弱。所有感觉都不真实,尤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不是男人,是谢尔特。

  「是你。」瓦西娅低声说。

  他离火太近,照理应该被火灼伤,却安然无恙。爬满蓝色伤疤的脸上,一只独眼闪闪发亮。

  瓦西娅上回见到这家伙时,他杀了她父亲。

  「瓦西娅.彼得洛夫纳。」那个叫梅德韦得的谢尔特说。

  瓦西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立在那恶魔与大火之间。「不对,你不在这里,你不可能在这里。」

  梅德韦得没有回话,一手抓住她的下巴,逼她转头面对他。他少了的那只眼睛的眼皮用线缝死,粗短的手指上飘着腐肉和灼热金属的味道,感觉非常真实。他狞笑着低头对她说:「是吗?」

  瓦西娅瞪大眼睛挣脱退开,梅德韦得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她唇上的血,像是对她透露秘密似的说:「告诉我,妳觉得妳新得到的力量能撑多久?」他用目光掂了掂群众,接着说:「他们会把妳撕成碎片。」

  「你──被关住了,」瓦西娅低声说,声音有如做恶梦的女孩。的确有可能是恶梦。自从父亲死后,这只熊就一直在她梦里纠缠,而此刻两人立在漫天浓烟与火光之中,互相对峙。「你不可能在这里。」

  「关住?」熊这么说着,仅存的灰眼闪过愤怒的回忆,地上的身影狰狞得不像人形。「哦,对了,」他语带嘲讽说:「妳和妳父亲把我关住了,靠着我那个做事鬼鬼祟祟的双胞胎哥哥的忙。」他露出獠牙。「算妳好运,我自由了,来救妳一命。」

  瓦西娅瞪着他,现实世界有如大火四周的空气摇曳晃动。「我或许不是妳期望的救星,」熊接着说,语气变得油腔滑调。「但我那高贵的哥哥无法亲自前来。妳打破他的蓝宝石同时,也粉碎了他的力量,而且春天一来,他就跟游魂没有两样,所以才把我放了,要我来救妳,简直是用心良苦啊。」他用独眼扫过她的皮肤,抿起嘴唇说:「真不知他看上妳哪里。」

  「才怪,」瓦西娅勉强挤出一句。「他不会那样做。」她感觉就要吐了,因为惊骇与震撼,还有那被浓烟盖过的群众的腥膻。

  熊从破烂的袖子里捞出一只巴掌大的木鸟,一脸嫌恶地扔到她手里说:「他要我给妳这个,一个信物。他用自己的自由交换妳的性命。我们得走了。」

  这些话在她心里挤成一团,无法明白其中的意涵。那只木鸟刻得像是一只夜莺,让她心头一痛。她曾经看见熊的兄长冬王在雪地里的一棵云杉下刻鸟。「你骗人,你没有救我一命。」即使这样说,她仍然将那木雕握在手中。她好想喝水,好希望自己能够醒来。

  「还没呢,」熊抬头瞄了一眼燃烧的牢笼说,脸上不再带着嘲讽。「但是妳如果不跟我走,就逃离不了这座城。」他突然抓住她的手,牢牢扣着。「我们讲好救妳一命。我已经立过誓了,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走吧,快点。」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他杀了我父亲。瓦西娅舔了舔嘴唇,强迫自己开口:「既然你自由了,等你救了我,你会做什么?」

  熊的带疤嘴唇抖了一下。「妳跟我走就知道了。」

  「我不要。」

  「很好,那我就照约定确保妳安全离开,其余就不关妳的事。」

  这家伙虽然是怪物,但她不觉得他在说谎。冬王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她现在得欠这个怪物一条命?这会让他变成怎样?又会让她变成如何?

  死亡迫在眼前,瓦西娅迟疑不决。群众突然一阵尖叫,让她打了个冷颤。但他们不是为她而叫。一群骑兵正从群众之间杀出一条路来,所有人的目光从大火转向了骑兵,连梅德韦得也抬头张望。瓦西娅转头就跑。她没有回头,因为只要回头,她就会停下来,就会因为绝望而接受敌人的承诺或面对依然紧追不舍的死亡。她一边跑着,一边试着化身鬼魂,化身成为谢尔特。魔法就是忘了这世界和你想要的样子不一样。感觉真的管用了,因为没有人出声,没有人朝她的方向看来。

  「傻子,」熊说。虽然他们之间隔了一大群人,他的声音却近在耳边,语气里的疲惫与幸灾乐祸比愤怒更可怕。「我说的是实话,所以妳才害怕。」但她仍然像飘着火味的游魂钻过群众,刻意不去理会那冷漠如铁的声音。「我会让他们杀了妳。」熊说:「妳要嘛跟我离开,要嘛永远走不了。」

  这话她倒是相信。但她仍旧没有放慢脚步,继续朝人群里钻。惊恐和那臭味让她恶心想吐,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发现,被捉住。木刻的夜莺在她冒汗的手里感觉又冷又硬,那是她无法理解的承诺。

  这时熊的声音再次响起,但不是对着她。「看哪!快看──那是什么?是鬼吗?──不对──是那个女巫,她从火里逃脱了!这是魔法!是巫术!她在那里!在那里!」

  瓦西娅惊惶发现群众听得见他。有人转头了,接着又一个。他们看得见她了。一只手朝她胳膊捉来,一名妇人高声尖叫。瓦西娅死命挣脱,想把那只手甩开,但对方只是抓得更牢。接着一件斗篷覆上她的肩膀,盖住了她被熏黑的连衣裙。正当那只手拖着她继续往人群里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边。」那声音说。

  瓦西娅的救星拉开斗篷的兜帽盖住少女烧焦的头发,让她只露出脚。人群推挤掩盖了他们的身影,几乎所有人都在避免自己遭人踩踏,现场昏暗得看不见她的血红足迹。熊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语气变得更加野蛮:「她在那里!那里!」

  但群众实在太过混乱,连他也无法左右。沙夏、狄米崔和大公的骑兵终于来了,奋力挤到火堆前,朝群众咆哮。他们推倒燃烧的木材,被火烧得大声咒骂,还有一人身上着火发出哀号。人群在瓦西娅四周奔跑逃窜,高喊自己见到女巫的鬼魂,见到女巫,没有半个人察觉那个披着斗篷踉踉跄跄的干瘦少女。哥哥嘹亮的嗓音响彻喧嚣,瓦西娅彷佛听见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厉声叫嚷。群众纷纷从骑兵身旁退开。我得去找哥哥,瓦西娅心想,但她无法回头,心里每一分理智都在叫她逃跑,而且熊就在她后头……

  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继续拖着她走。「走吧,」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快点。」

  瓦西娅抬起头,一脸不解地望着瓦伐拉瘀青的冷酷脸庞。

  「妳怎么会知道?」她低声说。

  「口信。」瓦伐拉上气不接下气,拖着她继续往前。

  瓦西娅不懂她的意思。「马雅,」她勉强挤出声音:「欧尔嘉和马雅还──」

  「她们还活着,」瓦伐拉说,瓦西娅如释重负。「没有受伤。快走,」她拉着瓦西娅往前走,半抱着她穿越不断退开的人群。「妳必须离开莫斯科城。」

  「离开?」瓦西娅喃喃说道:「我哪来的办法?我还──还没……」

  索拉维。她无法说出那三个字,悲伤会耗去她最后一丝力气。

  「妳不需要那匹马,」瓦伐拉说,语气毫不留情。「走吧。」

  瓦西娅没再开口,拚命维持清醒。她的肋骨尾端不断碰撞,没穿鞋的双脚被冰雪冻得发麻,不再感觉疼痛,但也不再灵活,只能跌跌走走,最后完全靠瓦伐拉架着她才没摔倒。

  群众在她们背后推挤,被大公士兵的鞭子挥赶得四处逃窜。某人高喊瓦伐拉的名字,问她扶着的少女是不是病了,瓦西娅听了又开始心惊胆战。

  瓦伐拉冷冷解释,说她侄女因为流血昏倒了,一边继续抓着她,在瓦西娅胳膊上留下更多瘀青。她拖着瓦西娅上了河岸,走进波萨德旁的幼树林中,瓦西娅很想搞懂到底怎么回事。

  瓦伐拉走到一株小橡树前突然停了下来。小橡树因为冬末掉光了叶子。「波鲁诺什妮丝塔[5],」瓦伐拉说。

  瓦西娅听过这个叫波鲁诺什妮丝塔的人,呃,魔鬼。她是午夜女士。可是姊姊的贴身女侍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熊从暗处冲了出来,火光照得他脸上光影道道。瓦西娅猛往后退,瓦伐拉顺着她目光望去,两眼有如盲人视而不见。「妳以为我会跟丢妳吗?」熊半怒半乐地问道:「妳浑身散发着恐惧,不论躲去哪儿我都找得到。」

  瓦伐拉看不到熊,但抓着瓦西娅胳膊的手突然一紧。瓦西娅明白她听得见他。瓦伐拉喘息道:「吃人者,是你吗?午夜!」四散群众的叫嚷从下方河面上隐约传来。

  熊打量了瓦伐拉一眼。「妳是她妹妹,对吧?我都忘了那个老女人有个双胞胎妹妹。妳竟然活了这么久,是怎么办到的?」

  瓦西娅觉得这话应该透露了什么,但她还来不及搞懂,话就从她脑中溜走了。熊转头对她说:「她打算把妳交给午夜。如果我是妳,就绝不会让她得逞。妳去那里就跟在火里一样必死无疑。」

  叫嚷声变近了。群众穿越树林回到波萨德,他们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然后……火把的火花不时飞进稀疏的树林里。有人看见她们两个。「妳们在那里鬼鬼祟祟做什么?」那人问。

  「小姑娘!」另一人说:「你们瞧,两个孤零零的小姑娘。不如我先挑一个,谁叫我看了那个……」

  「妳可以死在他们手上,或是跟我走,」熊对瓦西娅说:「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不会再问第三次了。」

  瓦西娅一眼肿得睁不开,另一眼视线模糊,可能因此才没有留意到暗处里还有一个人在偷看。这个人皮肤紫黑,发色极淡,呼呼吐着白雾,两只眼睛如星光璀璨。她一言不发看着瓦伐拉,随即将目光转到了熊身上。

  这人正是名叫「午夜」的魔鬼。

  「这到底怎么回事,」瓦西娅喃喃道。她僵立在瓦伐拉和熊之间,一边是深藏不露的女人,一边是承诺保她平安,要她做出有毒交易的魔鬼。午夜女士默默站在他们后方,身后的树林感觉变了,变得更浓密、更原始、更黑暗。

  瓦伐拉在瓦西娅耳边厉声低语:「妳看到什么了?」

  「熊,」瓦西娅喘息道。「还有那个叫午夜的恶魔,还有──黑暗。她背后是黑暗,好黑好暗。」瓦西娅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跑进黑暗里,」瓦伐拉轻声告诉瓦西娅。「这就是我收到的口信,还有承诺。走到小橡树前,然后跑进黑暗里。这就是路,从这里到湖边的橡树。通往午夜的路每一晚都会向看得见的人敞开。妳到湖边就会得到庇护。妳要记在心里。一汪水,发着光,弓形的岸边长了一棵大橡树。朝黑暗里跑吧,要勇敢。」

  她该相信谁?人群声愈来愈大,杂沓的步伐变成了奔跑。她的选择只剩下烧死、黑暗或恶魔。

  「去吧──快跑!」瓦伐拉吼道。她抓起瓦西娅流血的手掌摁了树皮一下,然后猛力一推。瓦西娅感觉自己往前倒。黑暗朝她聚拢,就在熊手掌快抓住她胳膊的一剎那,黑夜吞噬了她。她身体被熊一转,面对着他,麻痹的双脚在雪地上踉跄摩擦。「只要走进黑暗,」熊喘息道:「妳就会死。」

  瓦西娅已经没了话语、勇气与反抗的力量。她毫无响应。她只想逃跑,远离熊、远离叫嚷与火的味道。就是这股欲望推着她提起劲摆脱他,朝夜里奔去,这是唯一驱策她的力量。

  她甩开他的手,奋力投向黑暗,莫斯科城的火光与嘈杂瞬间吞没无踪,只剩她只身在树林里,顶着清朗的夜空。瓦西娅向前一步,接着又一步,随即一个跟头跪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她最后听见的,是一个半熟悉的声音:「这样就死了?哎,看来那个老女人说错了。」

  她身后传来声响,似乎是熊又笑了。

  瓦西娅一动不动昏了过去。

  回到真实世界,熊龇牙吁气,声音依然带着愤怒的笑意。他对瓦伐拉说:「欸,妳杀了她。这下省得我违背对我老哥的承诺,真是感谢妳了。」

  瓦伐拉没有说话。吃人者最大的力量就在熟知人的欲望与弱点。瓦伐拉的母亲告诉过她许多关于谢尔特的事。她很努力想忘掉这些事。这些事有什么用?就像她姊姊老爱提醒她的,她的眼睛又看不见他们。

  但如今吃人者自由了,而她母亲和姊姊都走了。

  两名青年醉醺醺地走了过来,眼里闪着饥渴的欲望。「唉,妳这老太婆真丑,」一名青年说:「但凑合着用吧。」

  瓦伐拉二话不说就朝对方跨下踹了一脚,再用肩膀狠狠撞了另一名青年,让两人倒在雪地上哀号。她听见熊心满意足叹了口气。最重要的,她母亲说,他喜欢军队、喜欢打斗与暴力。

  瓦伐拉拎着裙子拔腿就跑。跑回火光、跑回波萨德的扰攘,一路上坡跑回克里姆林。她一边跑着,耳里听见熊的声音,即使他根本没动,没有追她。「我要再次感谢妳,眼睛看不见的人,感谢妳让我不用毁约,那小女巫就死了。」

  「别急着谢我,」瓦伐拉咬牙道:「现在说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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