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报应
前院静得出奇。白天的热闹消逝无踪，化成凝重的寂静。瓦伐拉紧抓着马雅的手闪进特伦的外门，瓦西娅在台阶前回过头来，前额贴着索拉维丝滑的脖子，心想前院为何如此安静。欧尔嘉有不少卫兵在大公宫殿的多尔里跟敌人战死或受伤，但她的马夫和奴仆呢?大门外叫喊声愈来愈大。「在这里等我，」她对骏马说：「我上去找姊姊，马上回来。」
快去快回，瓦西娅，骏马说，身上每一道线条都透露着不安。
瓦西娅上楼朝工坊走，每踏一步断掉的肋骨就像火爪狠狠抓痛她的侧腹。低矮宽大的工坊里有一座炉灶[1]供暖，一道窄窗透气，这会儿挤满了人。欧尔嘉的侍女都被嘈杂声吵醒了。保母坐在炉边紧紧抱着欧尔嘉的儿子丹尼尔。那孩子吃着面包，神情安详，只是有些恍惚。女眷们轻声细语，彷佛怕被人偷听。一股不安的气氛渗入了塞普柯夫王宫，瓦西娅感觉自己起水泡的手掌出汗了。
欧尔嘉站在窄窗前凝视着前院之外。马雅直直奔到母亲身边，王妃伸手搂住了女儿的肩膀。
吊灯让房里鬼影幢幢，随着瓦西娅进门带来的微风摇晃。所有人转头看她，但瓦西娅只是盯着站在窗边不动的欧尔嘉。
「欧莉亚?」瓦西娅喊道。房里剎时安静无声，听她讲话。「外头发生什么事?」
「一群男人，拿着火把。」欧尔嘉依然盯着窗外。
瓦西娅看见女眷们神色惊恐，面面相觑，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妳自己来看吧。」欧尔嘉语气平静，但头饰上的链子垂在胸前，映着灯光发出刺眼的金黄，透露了她呼吸的急促。
「我会差人找卫兵来，」欧尔嘉说：「但我们昨晚因为大火、因为对抗鞑靼人失去了太多侍卫，其余的都在城门戒备，而奴仆则在城里接济民众。我们宫里的男人只剩下他们，但都没有回来。有些可能被拦住回不来，有些可能听到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消息。」
保母抓着丹尼尔，痛得让他叫出声来。马雅看着瓦西娅，看着这个拥有一头魔法骏马的阿姨，眼里充满希望与盲目的信任。瓦西娅朝窗边走去，努力不让自己跛着前进。几名妇人见她走过，纷纷避开目光，在胸前画十字。
塞普柯夫王宫大门前的街上挤满了人，许多人拿着火炬，所有人都在叫嚣。站在开着的窗边，瓦西娅拉长耳朵，总算清楚听见那些人在叫喊什么。
「女巫!」他们大喊：「把女巫交出来!是她放的火!」
瓦伐拉冷冷对瓦西娅说：「他们是来找妳的。」马雅说：「瓦西席卡──瓦西席卡，他们在说妳吗?」欧尔嘉双臂一僵，将女儿拉到身边。
「对，马莎，」瓦西娅口干舌燥。「他们在说我。」群众有如涌向石头的河水般堵在大门前。
「我们得去把宫殿大门拴上，」欧尔嘉说：「他们可能会冲破大门。瓦伐拉──」
「妳派人去找沙夏了吗?」瓦西娅突然说：「要大公派人来?」
「王妃能派谁去?」瓦伐拉说：「出事的时候，所有男人都在城里。去他的，要不是我整天待在特伦里，而且累得要命，早就会听到风声了。」
「我可以去。」瓦西娅说。
「别傻了，」瓦伐拉怒斥道：「妳以为自己不会被认出来吗?妳难道要骑着全城男女老幼都见过的那匹枣红大马去吗?要去也是我去。」
「谁都别想去，」欧尔嘉冷冷说道：「妳们瞧，我们被包围了。」
瓦西娅和瓦伐拉再次转头望向窗外。的确，火把形成的火海更大了。
女眷们的交谈声尖锐了起来，弥漫着恐惧。
群众愈聚愈多，不断从小巷涌来，开始拍打大门。火光太过刺眼，瓦西娅再也看不清群众里的每一张脸庞。特伦下方的前院冷清而寂寥。
「放轻松，瓦西娅，」欧尔嘉说，神色坚毅镇定。「别怕，马莎，跟弟弟一起坐在炉火旁。」接着吩咐瓦伐拉：「带几个女眷去帮忙，把所有能挡门的东西都用上，这样要是大门被他们弄坏，还能争取到一点时间。这座塔耐得住鞑靼人攻击，我们在里头不会有事。会有人告诉沙夏和大公这里出了乱子，男人们会及时赶到的。」
欧尔嘉胸前的金链子不停晃动，再次泄漏了她的不安。
「他们要的是我──」瓦西娅开口道。
欧尔嘉打断她。「把妳交出去吗?妳觉得那些家伙可以讲道理吗?」她挥手指着群情激愤的暴徒。瓦伐拉已经开始在长椅上抓人去帮忙。木门很牢固，可以争取时间，但又能争到多久?
这时突然冒出另一个声音。「死亡。」那声音说。
瓦西娅转头一看，说话的是欧尔嘉家的多莫佛伊。他就站在炉口边，柴火烧尽的余烬呢喃就是他的声音。
瓦西娅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多莫佛伊能预知自己所在家庭的命运。瓦西娅跛着身子两大步走到炉火前。女眷们盯着她看，马雅和她四目交会，眼里充满惊恐。她也听见多莫佛伊了。
「天哪，会发生什么事?」马雅喊道，伸手抓着丹尼尔的面包，弄得男孩嚎啕大哭。她在炉火前跪下，跪在瓦西娅身旁。
「马莎──」保母开口道，但瓦西娅说：「别管她。」那语气让工坊里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开，连欧尔嘉也忍不住吁了口气，声音清楚可闻。
马雅将面包扔给变淡的多莫佛伊。「不要这样说，」她说：「不要说死亡，你吓到我弟弟了。」
丹尼尔看不到也听不见多莫佛伊，但骄傲的马雅怎么也不会承认自己害怕。「你不能保护这个家吗?」瓦西娅问多莫佛伊。
「没办法，」多莫佛伊只剩微弱的声音和余烬下的朦胧身影。「魔法师死了，老女人在黑暗中游荡，人类改信其他的神，已经没有东西供应我，供应我们所有谢尔特了。」
「我们还在，」瓦西娅激动说道，声音里充满恐惧。「我们看得见你，帮帮我们。」
「我们看得见你。」马雅也低声应和。瓦西娅牵起女孩的手，紧紧握着。她弄开昨晚累累伤痕里的其中一道伤口，将淌血的手放到炉口边，在炽热的砖壁上抹了抹。
多莫佛伊打了个哆嗦，突然更像活物，不像会说话的暗影了。「我可以争取时间，」他轻声道：「但只有一点时间，就这样。」
一点时间?瓦西娅依然牵着侄女的手。其他女人聚在她们身后，有的神情惊恐，有的一脸责怪。
「黑魔法，」其中一人说：「欧尔嘉.弗拉基米洛娃，妳现在知道──」
「今晚我们有死劫。」瓦西娅不理会其他人，径自对姊姊说。
欧尔嘉神色一凛。「有我在就别想。瓦西娅，妳抬长椅的另一头，帮瓦伐拉把门挡住──」
瓦西娅脑中又闪过那句话：他们要的是我。
索拉维在前院嘶鸣一声。大门摇晃。瓦伐拉最靠近门边，虽然没有开口，但眼神似乎透露了什么。瓦西娅觉得她知道瓦伐拉的意思。
她动作僵硬蹲在侄女面前，看着马雅说：「妳一定要好好照顾多莫佛伊。不论在这里或去任何地方，妳都要尽力让他强壮，他就会保护妳的家。」
马雅认真点点头，说：「那妳呢，瓦西席卡?我知道得还不够──」
瓦西娅吻了吻马雅，起身说道：「妳会学会的。我爱妳，马莎。」接着对欧尔嘉说：「欧莉亚，她──妳要赶快送她到雷斯纳亚辛里亚，去找艾洛许。他从小看我长大，他会明白的。马莎不能待在这个塔里，不能永远待着。」
「瓦西娅──」欧尔嘉开口道。马雅一脸困惑紧抓着瓦西娅的手。
「原谅我，」瓦西娅说：「这所有的事。」说完便放开马雅的手朝门口走去。瓦伐拉替她开门，两人四目交会，彼此心照不宣漠然对看了一眼。
索拉维在宫殿门口等她，感觉很镇定，只是眼睛四周冒出白边。前院漆黑无光，叫嚣愈来愈大，大门传来断裂声，火把的光从裂缝透了进来。瓦西娅拚命动脑。现在该怎么办?索拉维显然有危险，所有人都有危险──她自己、马和家人。
她和索拉维能躲到马厩里，把门拴上吗?不行，暴怒的群众会直接攻向那不堪一击的特伦大门，去抓里头的孩子。
把自己送上?走出去伏首屈服?这样做或许能满足他们，甚至不再想冲进来。
但索拉维呢?他们会拿他怎么办?这马如此坚定守在她身旁，绝不会自己离开。
「走吧，」她说：「我们去躲在马厩里。」
最好逃跑，骏马说，最好找个门逃出去。
「我不会开门让那群暴徒有机可趁，」瓦西娅怒喝一句，随即好声说道：「我们必须尽量争取时间，好让我哥哥和大公的人有机会赶到。大门应该能撑很久。走吧，我们必须躲起来。」
骏马神情不安跟着她，四周的叫嚷声愈来愈大。
马厩的双开木门又大又沉，瓦西娅将门推开，骏马焦躁喷着鼻息跟着走进昏暗里。
「索拉维，」瓦西娅将门拉上说：「我爱你。」
索拉维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头发，这回很小心不碰到她的伤。别怕，要是他们冲破大门闯进这里，我们逃跑就好，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
「好好照顾马莎，」瓦西娅说：「也许她有一天能学会跟你说话。」
瓦西娅，索拉维突然抬头，似乎警觉到什么，但瓦西娅已经从门缝钻了出去，将骏马关在马厩里。
她听见骏马在门后气愤嘶吼，同时隐约听见马蹄猛踹厩门和木头崩裂的声响。但木门实在太厚，连索拉维也踢不破。
瓦西娅又冷又怕，开始摇摇晃晃朝大门走去。
大门裂得更开了。只听见一个声音响彻云霄，鼓动群众继续冲撞，群众的叫嚣也跟着更加激昂。
那声音再次呼喊，语调柔滑半似歌唱，清脆得压过所有叫嚷。瓦西娅身侧的微微刺痛变得更剧烈，特伦的灯火全熄了。
索拉维再次高声嘶鸣。
「女巫!」那声音再次高喊，是号召，也是威胁。大门裂得愈来愈快。
瓦西娅终于认出了那个声音，剎时感觉肺里空气都被抽干了。但当她开口响应，声音丝毫不见颤抖。「我来了，你要什么?」
就在这时，两件事发生了。大门四分五裂，而在她身后，索拉维撞破厩门，从马厩里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