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当船进入阿奇那周围的风暴后，独一无二的洛奔对赛勒那水手油然而生了一股新的敬意。
他这几周都与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爬索具、一起刷甲板，或是晚上在吊床里互相分享故事。他甚至还学会了一点赛勒那语。现在他住在一艘帆船上，心想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肯定就是照着辉欧的榜样，学习当一名水手。
洛奔听过他们讲起在海上遇到狂风暴雨的恐怖经验。他们解释船在风暴中是没办法航行的。你只能咬牙撑住，努力掌舵，试着在风暴结束前生存下来。他从他们的语调中听出了恐惧，但沉沦地狱啊，当流浪帆号驶进怪异的风暴时，他感觉比那还糟糕上十倍。
没错，他曾在风暴中飞行过。他可是个逐风师。但这完全不同。狂风促使海水翻搅出无数白沫，他身体里某种原始本能也随之惊惧。黑暗的天空让海面染上不祥的暗影，他也因此颤抖。他心底某处有个声音说：「嘿，洛奔，这非常非常非常糟糕，满查啊。」
鹿艾理所当然地面带笑容体验着这一切，他现在的样子是一条长着人脸的天鳗，在洛奔头周围游动着。此时船开始像是小孩子浴缸里的玩具般剧烈摇晃起来。
「洛奔!」图沃姆喊叫，手里抓一条绳索跑过来。「你会想进船舱去的，上面准备要湿透了!」
「我不会溶化的，赫哥!」洛奔喊了回去。
图沃姆大笑出声，继续他的工作。图沃姆是个好家伙。他有六个女儿──六个耶──住在赛勒那城的家中。他吃饭总是嘴巴开开，但每次都会分享他的酒。
在他的警告下，洛奔抓紧栏杆。看见多数船帆都被拆下感觉很奇怪，船就好像没有皮肉的骨架一样。但这艘船确实很特别。不论有多少海水冲上甲板，法器帮浦理当都能让船继续漂浮。它还装了用吸引法器做的稳定仪，那会移动船壳中的配重──太扯了，他们居然能把那个装在船壳里面，以避免船只翻覆。
在船长的命令下，船伸出了船桨。那原本是在撞击敌船前用来微调姿态的，但也能在大浪袭击时用来让船转到正确方向。当天候变坏时，船会试着「逃过」风暴。那代表要随着风前进，只是要以某种对洛奔来说太过技术性的方式执行。他当时还边听边点头，因为那些话听起来满有趣的，尤其是来自醉汉的嘴里。
不过他们这次不能只是逃过风暴。他们必须穿过风暴，抵达中心。所以他们随着风暴绕行阿奇那，慢慢地转向朝内靠近，一点一点地接近中心。他们需要维持在浪尖之前，这代表有时候会撞上前方的浪头，而他们必须「迎面」穿过这些波浪;也就是笔直地驶入，利用船艏切开海浪。船桨能够让他们面对必要的方向。
只用一小片风暴帆加上几名英勇的水手就去面对狂风，感觉是英雄般的举动。剩下的人都在船舱中，负责划桨或是操作法器。洛奔不明白为什么船帆不会害他们被吹得到处乱跑，但其他人都说那有用。他们也在船边绑了一袋袋油，袋子上戳了洞让油漏出──他们说这能避免过多海水溅上甲板。
船长牢牢地站着，对着狂风发号施令，让船直接冲进这头野兽的咽喉。宁静厅在上，水手们全都坚毅果决地执行命令。
风速变得更快，把海水吹上洛奔的脸。辉欧不想上来，他说洛奔肯定是疯了才坚持要待在甲板上。没错，冰水已经开始渗进他的内衣、刺痛他的皮肤。但飓他的，这景象太壮观了。闪电让海水看似变得闪烁、透明，接着又在冲上空中时扬起大量白沫。陆上的风暴景象很值得一看，但海上的风暴⋯⋯这太雄伟了。同时也很恐怖。
「太厉害了!」洛奔抓着栏杆接近今天的舵手维克辛，旁边还有另外三个人，随时准备好帮助维克辛跟舵轮奋斗以控制船舵。这在一般船上是很常见的方法，但这艘船安装了辅助舵手的装置，所以也许不用这些人协助。
「你还没看到真格的呢!」维克辛大喊。他和辉欧都是秃头，让洛奔觉得他的眉毛看起来特别好笑──尤其是湿透了的时候。但他吹口琴可厉害了。「我们可是被训练过必要时可以在飓风里面航行呢!我还真的做过一次!海浪那是像山一样高，洛奔!」
「哈!」洛奔说。「你才没看过真格的，我还看过飓风和永飓撞在一起，那时候岩石就像水一样翻搅，一整块岩石就这样碎开，像海浪一样互相撞在一起。我得跑上其中一面，再从另一面滑下去。我飓风的裤子都破了!」
「够了!」船长的喊叫盖过风声。「我们没时间让你们两个比谁厉害。维克辛，往左舷一个航点!」
船长看向洛奔，他向她敬礼──因为他们是在她的船上，所以她的官阶比那些官阶比她大的人都还大。但他觉得船长是生下来就是军官的那种人，从妈妈肚子出来时就带着军帽之类的。这种人并不了解，吹嘘的重点不是让自己看起来很厉害，而是要说服其他人你并不害怕，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一道大浪涌过甲板，让洛奔脚下一滑，但他抓紧了船尾栏杆。他浑身湿透，对着瞥向他的维克辛微笑。海浪怎么可能比这更大?他们已经乘上一些洛奔发誓陡到没办法航行的海浪了。他们接着从浪间高速冲过，就跟普尼欧喝一整晚酒后，穿过人群找厕所的速度一样快。
洛奔在他们摇摇欲坠时高声欢呼，船接着冲下海浪的另一边。鹿艾变成一道光带在他身边盘旋，兴奋地与风灵一起舞蹈，他们在海浪互击时跟着水花一起冲向高空。这是很久以来他们最开心的一次了。
然后图沃姆──那个刚才拿着绳索经过洛奔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浪打中、冲下了甲板。落入水中、黑暗深渊、被海洋掳去、缠绞于海面之下。
可不能让这发生。
洛奔爆发光芒跃过栏杆，将自己捆向水面。他撞击水面，汲取大量飓光，让自己在黑暗的水下发出强光，映照出一个正在被水流拖走的挣扎人影。洛奔先前到海面上巡逻时，曾花了好几天练习这个。捆术在水下依然管用。还有嘿，有了飓光谁还需要呼吸?
他将自己捆向黑影，鹿艾在一旁指引方向;他接着像是某种专门在水中移动的生物一样轻松快速地穿过海水。或者说，就像鱼一样。那种生物叫作鱼，对吧?
洛奔抓住挣扎人影的衣服，将两人一起向上捆。鹿艾指出了方向──在黑暗的水下要分辨方位意外挺困难的。紧接着洛奔从海面破浪而出，带着呛水的图沃姆。
鹿艾向前飞，领着他往船的方向去──幸好他还知道，因为在黑暗的风暴中，海面上的细节就跟洛奔自己的背后差不多一样清楚。洛奔将图沃姆抛过栏杆，让他砰的一声落在甲板上，接着他用捆术将男人黏在原地，避免他再次滑下船。
「飓风的!」芬肯赶忙过来帮助那名水手。芬肯有救护的背景，他和洛奔因为以前太常被叫去煮飓他的绷带而混熟。「你怎么⋯⋯洛奔，你救了他!」
「我们就是做这个的。」洛奔说。
图沃姆吐出一些水，接着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有如蓝色叶子的悦灵在他周围绽放，接着飞旋窜入空中。他抓住洛奔的手表达谢意。他旧的那只手。他的桥四队手，不是他的灿军手。芬肯叫图沃姆下去船舱休息──已经有人上来替代他的岗位了──所以洛奔解开他身上的捆术。飓风的，候补人员上来的速度可真快。他们已经预料到会失去人手了。或是至少有先做准备。
不过，洛奔不会让那发生的。你不会让朋友随便淹死在冰冷风暴中的无名海洋里。这基本上是友谊的第一条规则。
他走回上甲板。船长和其他一些人身上绑着安全绳，但那些绳子太短了，对于要大范围移动的其他水手来说并不适用。在这种风暴中，绑着长绳子的人如果被吹到船下，很容易被扯断脖子，或是直接撞上船壳。相较之下，不绑绳子还有一点点生存的可能。
洛奔心想他最好还是特别注意船长一点。在她的同意下，他把她的一只脚黏在甲板上，让她保有一点活动空间，但仍旧有一只稳定的脚可以仰赖。
「你一直以来都能这样做?」船长问。「我刚刚还看到你站不稳!你随着海浪在那里滑来滑去的。为什么不把自己黏住?」
「那感觉没有运动精神!」洛奔大喊着盖过越来越响的风暴声。「妳继续让我们前进，船长，我会顾着船员!」
她点头，回去执行她的工作，以他们的方法尽力追逐着风。他只能信任她可以让船保持螺旋的航向，稳定地向内陆前进。因为他完全没概念。海洋似乎成了沉沦地狱的化身，不断制造出这些汹涌波浪。
洛奔留意着水手，但他请鹿艾留意其他东西。最终──在被海浪拍打一遍又一遍后──那名小荣誉灵以有着长尾巴的天鳗形象回到洛奔身边。
「怎么了，仔仔?」洛奔问。
鹿艾指向附近的水面，让洛奔看见深水处有一个东西──至少有一团黑影。他很难判断大小，因为他不知道那东西有多深，但鹿艾很坚持。那就是会吞噬飓光的东西，之前来调查的逐风师就是遇上了这个。
「它在游泳吗?」洛奔问，抬手擦掉眼睛里的雨水。「你怎么确定那是其中一个，仔仔?」
鹿艾就是知道。而洛奔相信他。他觉得鹿艾就是会知道这种事，如同洛奔就是知道独臂贺达熙人的笑话。
雷顿和其他人对这东西没办法做出多少报告。他们认为它是活物，而不是灵，但也无法确定。那东西要够靠近才能吸收飓光，所以它应该没办法影响甲板上的洛奔。雷顿说它们隐藏在云中盘旋，直到他转弯──它们就从他身后接近，吸干他的飓光。
他们和芮心的宠物是同一种生物吗?海里面这只看起来大得多了，而且更黏糊一点?洛奔拯救其他船员时得更小心，如果那东西在他还在海里时吸干了他的飓光，事情就糟糕了。他就得学一些死贺达熙人的笑话在来世里讲了。
航行持续了很长、很糟糕的一段时间。洛奔整趟都警觉地观察着，所以在乌弗蓝失足的时候能够很快行动，在他落下水前就已经出手，将两人都黏在栏杆上，海水盖过他们。他笑了一下，轻拍乌弗蓝。但当他跪起身让水流干时，他注意到那个黑影就在船侧。一直跟着他们。
他希望他能带可绒上来看看附近有没有奇怪的灵。但他不敢带她进入风暴，那会──
船越过最后一道浪，风突然之间停歇。洛奔踉跄地站起身，再次揉揉眼睛。附近的水手放松下来，松开抓握的绳索，不再继续⋯⋯嗯，某种跟风暴帆相关的水手工作。
「我们成功了!」克利辛说。「飓风的，这就像是飓风的中心搏!」一个惊叹灵在他身边爆发，洛奔也同意他的感受。狂风和恶浪在他们船后绕着大圆吹袭，天上依然有着乌云，但船只穿过小小的波浪，航向前方一片平静──就连水看起来都比较明亮，比他们进来前所看到的海面更像蓝宝石。
「嘿，克利辛?」洛奔说。「你可以帮我找可绒上来吗?我告诉她只要安全下来就去找她，但我得先去把船长从甲板上松开。我觉得她对被黏住的喜欢程度，大概跟普尼欧在我有灵，但他还没有的那个礼拜差不多。」
「没问题，洛奔。」克利辛用跑的离开。他是个好家伙，玩牌搭档的技巧不错，还有很棒的幽默感。绝对不只是因为他觉得洛奔的笑话很好笑。他还觉得辉欧的笑话很不好笑。
洛奔快步来到上甲板，在靠近船长与舵手时慢了下来。他们正望向海面远处，遥远的迷雾中显露出某个景象。是一座岛。
岛的周围都被巨大的岩石尖刺所包围，彷佛有人在海上建了一面墙。然而刺墙有一处庞大的间隙，就好像有人把尖刺移掉了，或是根本就没有尖刺建在那里过。船继续往前漂行，水面诡异地完全静止下来。从间隙往内可以看见一座低矮的岛，小到洛奔走路绕一圈大概只要一小时左右。在岛中间，他看到一些看起来像是城墙的构造，附近还有些其他建筑。
「唉，把我扔进沉沦地狱吧，」船长喃喃自语着。「居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