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現在的我已經很習慣這種情況了，於是立刻跟查特躲到一棵大樹下，上方的樹枝雖然扭曲歪斜，不過葉子還算濃密。枝葉的尖端垂得很低，甚至碰到了水面形成漣漪。
「舷砲派的標誌。」查特低聲說。我們透過枝葉的縫隙探看飛艇。「我們已經進入他們的地盤。」
「這些派別都不一樣嗎?」
「大致上差不多，」他說：「不過據說舷砲派比其他派別更為公正。話說回來，他們的領導人好像曾經待過星盟的維安部隊。正因如此，我才會跟他們保持距離。」
這組編隊裡有四架飛艇。雖然我不認得是什麼特定機型，但一定是軍用的。就在我們看著的時候，另一隊飛艇從碎塊下方突然出現，跟他們發生了衝突。
看見他們戰鬥，喚醒了我體內的某個東西。我很想念飛行。雖然只過了幾天，可是我已經很想要有一艘飛艇——它的動作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讓我在障礙物和敵人之間高速穿梭。
飛上天空。摘下星星。
我想念那種感覺，非常想念。
「很快就可以了。」我輕聲對自己說。那些飛艇互相追逐，飛到了碎塊下方，消失在視線之外。
「我們最好稍等一下，」查特坐到樹下的一顆石頭上。「以防他們又回來這個方向。」
「那是另一個派別，對嗎?」我問：「轟擊派?」
「妳的眼睛真銳利!」他說：「再過不久，妳就會認識六大派別的標誌了。」
「他們經常交戰嗎?」
「打得可凶了!」查特說：「真可惜。他們本來可以出去探索和冒險的，但我好像也不該羨慕他們能做點小運動，畢竟我們在這裡都有自己打發時間的方式。」
好吧，如果得等到安全後再走，那麼現在似乎是武裝起來的好時機。我已經暗罵過自己好幾遍弄丟步槍的事了，所以這次直接在大樹旁的地上選了根粗厚的樹枝，然後開始剝掉樹皮。完成之後，我找了顆適合的石頭：差不多是橢圓形，中間的部分稍窄。
我想把石頭綁在樹枝上，結果找來的藤蔓馬上啪的一聲斷掉，第一次嘗試就此失敗。
「請讓我試試，奈薛小姐。」查特邊說邊解開左腳靴子上的鞋帶。他抽出一條長長的鞋帶，而靴子上還綁著另一條。「探險的時候一定要綁兩條鞋帶!妳一定會很訝異，多帶一段繩子有多常派上用場!用途實在太多啦!」
他為我示範如何將石頭繫牢——而他很意外我缺乏這方面的知識，所以取下另一條備用鞋帶，稍微教了我如何打出不同的繩結。我感到很丟臉，在這種地方竟然只因為一條光繩就自鳴得意。
我全神貫注地學習。這種技能似乎很實用——就像……嗯，我猜就像父親會教我的事吧。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結束後，我把鞋帶收起來——查特要我留著練習——然後拿起自己的武器。我試著揮舞了幾下。
「很棒的武器，」查特雙手扠著腰說：「妳要取什麼名字?」
「當然是碎顱者(Skullbreaker)。」我說。
「好極了。」
「不過……我不知道沙蟲有沒有頭顱，」我說：「也許應該把石頭磨尖製作成長矛，以防我被吞進去，必須從內部殺死牠。」
「應該是不太需要那種東西啦。」查特竊笑著說。
「到時你就會被吞進沙蟲的食道，而我會站在我戰勝的沙蟲屍體上，想著怎麼用牠的皮製作帽子。」
「哈!」查特說：「我想我從沒遇過這麼……嗜血的年輕女子呢。」
我聳聳肩。「只是演出來的，算是虛張聲勢吧。不過我是真的希望在碰上任何怪獸時可以保護自己。」
「要是真的得這麼做，就表示我們失敗了。」查特說。他舉起一根手指，挺直身體擺出一副說教的樣子。「野獸不會攻擊人，除非那個人做錯了事。是我們侵入了牠們的領域，所以我們有責任盡最大的力量避免意外。」
「你不打獵嗎?」我問。
「天哪，當然不!」查特說：「為了食物除外，但在這裡又不需要。我探險是為了見識宇宙的奧妙!哎呀，用這種方式褻瀆那樣的荒野……不，探險家絕對不能當毀滅者，必須是保護者!話說回來，我扯遠了。我們應該繼續前進。看來那些海盜已經去別的地方打架了。」
於是我們又再度啟程，剛好在沙漠碎塊飄得太遠之前抵達邊緣、跳過去。M-Bot似乎原本想繼續尋找蘑菇，不過還是跟著我們離開了。
我一直在思考查特對於打獵和探險的看法——我以為像他這種人會說出完全相反的話。他的觀點讓我感到解放。探險、旅行……他可以藉由這些事考驗自己的能力，不需要去戰鬥或殺戮。這是一種新的思考方式。對我而言，如果想要努力變強，就一定要摧毀敵人。或者至少羞辱曾經嘲笑過我的人。
可是我改變了。這是在星界上開始的：我遇到了很多很多人，他們算是我的敵人，卻也只是普通人。相較於消滅「克里爾人」，現在我更想找到能完美解決這一切的方式。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停止這場戰爭，不必讓我們殺死他們，或是他們殺死我們?
查特讓我們走在沙丘之間的低凹處。我一邊走，一邊小心留意沙子。
「呃……」M-Bot飛到我面前。「思蘋瑟?雖然我必須捨棄一些資訊資料庫，但是我留下了星盟對於所有已知世界的動物群調查報告，結果顯示……我不想掃興……」
「沒有沙蟲?」我問。
「恐怕沒有。」
「可惡，」我說：「巨大的蠍子呢?俄里翁(注1)在舊地球上殺了一隻，所以牠們一定是真的。」
「在幾顆低重力行星上有類似節肢動物的生物，牠們可能符合妳的描述。哇嗚……如果被其中一種的毒針刺到，妳的舌頭上就會長出真菌喔，還有妳的血液裡也是。基本上，妳會死。不過有蘑菇舌頭耶!」
「哇塞，」我說：「那種東西真的存在?」
「思蘋瑟?」M-Bot說：「妳……在哭嗎?」
「沒有，當然沒有，」我邊說邊擦了擦眼睛。「我只是……很高興有那麼棒的東西存在，你懂嗎?跟故事裡的一樣。也許等這一切結束以後，我們可以造訪那個地方。說不定我可以找一隻剛出生的蠍子，訓練牠讓我騎乘?」
在前方咯咯笑著的查特帶領我們深入沙漠——我也開始興奮起來。下一個碎塊就是我們的目的地，而我終於有機會知道那隻星魔要讓我經歷什麼了。
我應該要感到精疲力盡才對。從某方面來看，我確實是如此。今天的行程很辛苦，可是感覺很棒;這種疲累對人有好處，也讓我覺得滿足。但不會肚子餓的感覺實在很奇怪。而且走了這麼多路，我竟然只感到有一點口渴而已。
不過……我正走在一座真的會飛的沙漠上，還經過了沒有支流供應水源、卻永不枯竭的瀑布。我想，缺乏飢餓感並非是我在這裡經歷過最奇怪的事。前方出現一座我們必須越過的沙丘，於是我加快腳步趕上查特——沙丘很不好爬，但他教我擺出某個角度，同時提醒我別踩到他的足跡，才會比較穩。
「在雪地裡，」他解釋道：「要踩著前面的人留下的腳印，那樣可以節省精力。不過在沙丘的話，踩得穩才是關鍵。在妳前面的人會使沙子擾動，如果踩在前人的足跡上就會更難前進。」
到達頂端後，我找出了那個碎塊。「是那邊嗎?」我問：「綠色那一個?」
「沒錯。」查特說。
那裡有好多生物。至少有植物。就連這片沙漠上也有從沙地頑強冒出的灌木叢，不屈不撓地生長著。大部分的世界都是這樣嗎?植物在無人栽種的情況下也還是會生長?
「關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我問查特：「你緊張嗎?」
他思考了片刻，捋了捋鬍子。「我覺得……這似乎是必然的。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一定會去長者之路。在妳對我提起這件事之前，我覺得自己似乎是被吸引到妳身邊的。被拉到這條路上。」
「老實說，那聽起來……令人有點不安。」
「抱歉，這並非我的本意。」他望向遠方的光爆。「不過，我很擔心星魔對這個地方的操控。我一直不太敢相信我的意志是出於自己……」
「你對它們了解多少?」
「它們不是一種群體意識，」查特說：「人們誤解了這一點。所有星魔都是獨立的生命體——但它們卻又完全相同。它們活在一個永遠不會有任何變化的地方，那裡也沒有時間的存在。它們存在於一瞬間，存在於同一處，彼此之間沒有區別——而且只要不是跟它們一模一樣的東西，就會令它們害怕。」
「好吧……」我說：「你說的我大部分都聽不懂，查特。不過我會試著假裝聽得懂。」
「謝謝。」他回答。「我只知道，我不懂為什麼像妳這樣的個體可以超空間跳躍穿過虛無!時間跟空間是無關的，而妳進入虛無後，可以從任何地方出來。可是我很擔心。每當刺穿虛無跟實境的界限，就會對虛無造成一些破壞。就像妳無法走在雪地而不留下足跡。」
「你覺得……在這裡某個地方會有雪嗎?」我問。「有機會我可能想去看看。」
「有，但是很少。」他說：「告訴我，奈薛小姐。妳真的一輩子都住在那顆貧瘠的行星上嗎?你們是如何生存的?」
我聳聳肩。「我們在地底下有藻桶跟人工光源，而且那裡有一些生物。老鼠住在洞穴裡，牠們吃真菌跟水藻，而那些東西會把熱轉換成生質能源。雖然不多，但我們物盡其用。」
「聽起來你們真是勇敢無比的一群人啊，」查特說：「能夠跟妳旅行真是我的榮幸——不過我得坦承，我沒想到你們那種奇怪的地方竟然能建立起社會!」
「喔!」M-Bot飛到他身邊說：「那裡確實是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巧妙地融合了先進技術與落後無知。例如，他們可以在太空飛行，卻沒有自動給皂機。所以你可以說他們的文化有好有壞。」
「聽起來的確很有趣，可憎之物。」查特說：「來吧，奈薛小姐與同伴。我們應該加快速度——在離開這個碎塊之前，我想帶你們去看一個特別的地方，不過得快一點。要是因為蹉跎時間，而錯過下個碎塊就不好啦!」
查特加快速度帶我們繼續前進。半個小時後，我們爬上另一座沙丘，從那裡可以更清楚看見目標碎塊。上面長滿了微微閃爍的草——看起來好柔軟，彷彿一件上等毛毯的毛料——詩情畫意的溪流從邊緣落下，彷彿點點陽光閃耀著。就像故事裡描寫的天堂，綠意盎然、生氣蓬勃——那裡甚至還有蝴蝶。
然而，我感到有點不太對勁。雖然查特帶我們及時趕到這裡，可是那個碎塊看起來還有好幾個小時才會接近。到了邊緣後，查特揮手示意我往右走。沙丘從此處開始逐漸變得稀疏，接著沒多久，我們就找到了他要讓我看的東西：一個坑洞。這裡的沙子已被吹散，露出了褐色岩石——下面被挖掉了一大塊，深度至少有三十公尺。壁面有階梯，有如一座倒金字塔，那些路以螺旋形的方式向下延伸。
「是一座採石場?」我推測道：「採掘上斜石?」
「正是。」查特說：「這裡很古老了，不過我認為妳可能會想看看採石場的樣子。在更往內部的休爾要塞那裡，星盟還擁有更巨大的採石場，但其實大同小異。」
「真可惜他們沒留下任何上斜石，」我邊說邊用目光搜索著。M-Bot從我旁邊呼嘯飛過，直接到最底部查看。「要不然我們或許可以自己打造出某種懸浮裝置。」
查特搖搖頭，露出微笑。
「怎麼了?」我說。
「他們留下了很多上斜石呢，奈薛小姐。」他比著手勢說：「妳以為我們正站在什麼上面?」
「岩石啊。」我說。
「岩石，」他說：「會在空中飄浮的岩石?這些碎塊裡全都有上斜石啊。遺憾的是，必須要有提煉的技術與能源，才能製作出足以使用的量。所以，我想我們應該沒辦法打造出什麼裝置了。但是無妨的。」
我覺得很丟臉。碎塊當然是靠上斜石飄浮的。現在想想，這非常合理。我猜M-Bot機翼底下那些上斜石所發出的藍光，就是提煉之後產生的。
「好了，」查特說：「另外一個碎塊……」他望向它，然後皺起眉頭。「應該隨時都會接近。」
「根據我最佳的估算，」M-Bot說：「從它緩慢的移動速度判斷，我們這兩個碎塊至少還要過十小時才會接觸。」
「十小時?查特，這樣為什麼你要催我們?」
「我……」他搔著頭。「你是說十小時嗎?」
「對，」M-Bot說：「不過我已經把我內建的精密計時器，調整為思蘋瑟那些人所使用的時間，也就是以地球時間的一個鐘頭為單位。我的舊飛艇使用相同的時間，所以你大概也是。」
查特坐到一顆石頭上。「我要道歉，奈薛小姐。我的時間感……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可靠了。」
我沒繼續追究下去，可是心裡很困惑。查特的時間感怎麼會這麼差?
「那麼，」查特說：「或許我們應該在這裡稍作休息，然後再進攻長者之路。最好在精力充沛、頭腦清醒的情況下解決任務!免得我們被任務解決，妳懂吧。」
我笑了。這有點像金曼琳會說的話，不過我同意先休息一下。雖然今天感覺很棒，但確實也很漫長。
在查特脫下外套捲成枕頭時，我拿出了現實圖騰，發現它今天產生了三顆細微的銀色沙子。我把一顆遞給他，仔細注意他看向小袋子時那種渴望模樣。跟他旅行一切都很有趣——除了那種表情以外。
我迅速收好小袋子。查特沒有馬上收起他的餘燼，而是讓它在手掌中閃閃發亮，凝視了一段時間。
「說到長者之路，」我必須找話題打破這種奇怪氣氛。「我們需要準備什麼嗎?」
「就我所知不需要。」他說：「我曾經到過那裡的第一站，但後來決定不進去洞穴。見到妳這麼興奮，說出這種事真令我慚愧啊。」
我望向像是花園的碎塊。對，就連輪早班的奈德在餐廳時的動作都比它快。它還要很久才會到。「這感覺就像老故事裡的偉大冒險，所以我才會很興奮。」
「妳很重視那些故事。」
「奶奶常在我小時候跟我說那些故事，算是有點……內化了吧。」
「我很佩服，」查特說：「不過我要提醒妳別期望太高。人生並不一定都跟那些故事一樣。」
「我知道，」我仍然注視著那片美麗的原野。「但……故事會傳達一些觀念。跟我們有關，也跟我們的起源有關。故事會提醒我們擁有過去、擁有歷史。以及未來。」
在我成長的時期，奶奶的故事一直是我的防護罩。它們幫助我抵抗別人給我取的難聽外號，抵抗人們對我父親的看法，抵抗我擔心那些事都會成真的恐懼——尤其是關於我的事。
故事會讓人感受到正義。一切都有其目的，每一個小安排都有意義。如果故事裡的英雄能夠在黑暗中繼續前進，那麼我也可以。
我可能有點太執著於那些故事了。但最近一切都變得很奇怪，所以我大概是在尋求某種安定感吧，或是某種指引……
「我明白，」查特說：「真奇怪——這個地方偷走了我的身分，但我還是知道一些事。我知道捲餅是什麼，儘管在這裡從來就沒吃過;我可以列出人類最早殖民的世界名稱，還有記得……故事。我會取查特這個名字，有部分就是因為老英雄查特.坎尼斯特(Chet Cannister)的故事。」
「喔，那些故事很棒，」我說：「不過我最喜歡老一點的故事。像奧德修斯那樣的英雄。」
「或是海克力斯(注2)。」
「對啊，」我說，然後一手握拳打在另一隻手掌上。「或是撒旦。」
查特眨了眨眼睛。「什麼?」
「撒旦啊?」我說：「那位英雄?」
「那位……英雄。」
「對啊，」我說：「是奶奶告訴我的故事。撒旦被丟進一個充滿火的世界，但他就像這樣：『嘿，各位。沒關係的，只要我們都在一起，我們可以讓這個地方變得跟天堂一樣棒。』後來他自願滲透敵人的世界，然後進入深淵踏上一場偉大的冒險。」
「呃，我之前提醒過妳，我的記憶不太好，」查特說：「可是那聽起來很像那首古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我……覺得妳可能誤解了什麼。」
「什麼?不然你認為那個故事裡的英雄是誰?」
「亞當和夏娃。」
「那些失敗者?他們就只會呆坐著什麼也不做!其他人都有火焰劍，也會參與激烈的戰鬥!」
查特笑了出來。「哎呀，那也是一種解讀的方式。而且我又懂什麼呢?我也只是因為在身上的制服裡發現那枚徽章，才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用外套捲成枕頭。這時，M-Bot飛到我身旁。「嗯……」它說。
「怎麼了?」我問。
「……關於《失樂園》，我想他可能才是對的。」
「再去讀一次，」我說：「你真的以為我會相信作者想要我們支持叫夏娃的傢伙，而不是住在萬魔殿(Pandæmonium)的別西卜和摩洛(注3)?」
有些事就是這麼明顯。我猜只有機器人看不出來吧。
「妳也要我跟上次一樣嗎?」機器人壓低聲音問我：「以防萬一?」
我點點頭，往後躺下，想著今天經歷的事。我不記得最近還有哪一天過得像今天如此愉快了。但這也讓我有罪惡感。尤根和其他人正在為生存奮戰，而我卻在調查沼澤跟扮演探險家?
我必須保持專注。明天就要開始踏上長者之路，希望最後可以找到一些答案。或者，至少也要知道問題是什麼。
注1：Orion，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為海神波賽頓之子，死後化成了著名的星座「獵戶座」。
注2：Hercules，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神的英雄，父親為天神宙斯。
注3：在史詩《失樂園》中，萬魔殿即地獄的首都，由墮落天使所建築，撒旦與其親信都住在此處。別西卜(Beelzebub)和摩洛(Moloch)皆為墮落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