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艾欧娜和我开始忙着帮男孩们预备丰盛的早餐，我负责煎蛋跟培根，她管烧烤，包括香肠和薯饼。她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就像上过油的机器，运转顺畅，让我回想起在苏格兰民宿打工的时期。
「这些男生都不下厨?或者至少到厨房帮忙?」我问。
艾欧娜格格笑，「不，很少，我们有点传统，男主外、女主内，各自分工。」她犹豫了一下，或许突然明白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分工与安排过于落伍。「总之，我乐意为他们下厨，感觉自己大有用处，偶尔克莱儿会帮忙，如果她跟雷利没事的话!」她笑嘻嘻地补充。
我跟着大笑，不时将煎蛋翻面，无论落伍与否，我都不想挑战艾欧娜的观点，眼前更需要她把我当朋友看待，以建立足够的信任感，才能打听出我想知道的事情。
厨房已经有好几壶热茶，还有咖啡和新鲜果汁，桌上也预备了开水，供应源源不绝，男孩们站在屋外边喝饮料、抽手卷烟，一边等待食物上桌，唯有菲南端坐在沙发上，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动作间接提醒我更要小心谨慎，以免露出马脚。
培根煎得吱吱作响，香气弥漫在起居间，车屋霎时变成供餐的咖啡馆，早餐一上桌，饥肠辘辘的男孩们涌了过来，争先恐后把费心准备的食物装满自己的盘子，再到外面用餐，唯有雷利稍微逗留，看了一眼走道的方向，才转身离开。显然大家都到齐了，独缺卡麦伦。
「他们去哪里?」我问艾欧娜。
「今天早上他们在小蓝用餐。」她说。
菲南拖到最后才走，应该是不想被我听见他们的交谈，我倒无所谓，反而更高兴和艾欧娜在一起。
我对眼前的食物兴趣缺缺，加百列好像也不吃东西，食物并非吸血鬼赖以为生的必需品;一想到血，喉咙就开始发痒，一股热流涌上颈部，以为是厨房的炉火和烤箱的热气使然。
「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屋里真的很暖?」我一边脱毛衣，一边询问艾欧娜。
「不，窗户都开着，屋里很冷，妳没事吧?会不会是感冒了?」
「不，应该不至于，这里有洗手间吗?」
艾欧娜慢条斯理地走向餐桌，拿着抹布的手指着走廊。「走过去第四道门。」
我折好脱下的毛衣和毛线帽，特意整理头发，确保最狰狞的疤痕不致显露，它横跨整个背部，只穿背心根本遮不住，烙印从颈背往下延伸，一眼就可以看见。我走向洗手间，关上房门，用冷水泼脸，降温的效果很有限。我拿毛巾擦干水珠，对着镜子查看，脸庞胀得通红，而且视线模糊，我试着利用眨眼的动作重新对焦，突然有一股极其熟悉的红色薄雾笼罩下来，眼珠变红，我开始恐慌，试探地触摸牙齿，没有獠牙突起的迹象，我再次打开水龙头，这次是洗眼睛，过了一会儿，蓝色眼珠里重新出现黑色斑点。今天早晨的确有空腹的饥饿感，即使吸收了阳光的能量，依然有一股渴望没有满足，我很担心是因为血的缘故。
我把自己整理好之后回到厨房，艾欧娜正要倒水进水槽里面浸泡骯脏的碗盘。
克莱儿走了进来，正把最后一撮造型慕丝揉进卷发。「都好了吗，小姐们?」
她真是绝色美女：身材娇小，打扮得粉雕细琢，焦糖色的肌肤完美无瑕，简单的彩妆却有画龙点睛的效果。
「早安!他们在隔壁。」艾欧娜开了冰箱，取出一大碗新鲜水果和瓶装水。「这里。」
「谢谢。」克莱儿接过早餐，从抽屉里拿了刀叉，才往屋外去。
「克莱儿跟男生一起用餐?」我问，忙着剥掉烤盘的锡箔纸。
「对，她跟他们一起──」艾欧娜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她跟我不一样，她是已婚妇女，可以陪在雷利身边，确保他一无所缺。」
「嗯。」我顺手将锡箔纸丢入垃圾桶。「她已经结婚了，年龄未免太轻了，不是吗?」
艾欧娜戴上黄色塑胶手套，站在水槽前方。「克莱儿十六岁，和雷利深深相爱，等到这一切结束，他们或许会生很多小孩。」她格格笑。
「等到什么结束，艾欧娜?」我得小心翼翼，一大早和菲南的交手，让我忍不住担心可能还来不及收集跟母亲相关的资讯就被踢出大门。
艾欧娜停住洗刷锅子的动作，认真想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回答。「没什么，我是说等到假期结束，启程回家以后，他们会在卢坎镇定居。」
「你们不是到处为家?」我问。
「噢，不，我们不是旅人，家乡那里有房子、有家庭、还有教会，平常我们很少离开卢坎镇，单在那里执行上主的工作就已经手忙脚乱。」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锅子上，低声念了一句。「真希望可以早点回去。」
还没机会再挖下去，车屋就开始震动，佛格从门口冲进来。「艾欧娜!我们要出发了，卡麦伦打电话来了。」
艾欧娜猛然转过身来，双手抓住工作台。「噢。」她轻声说。
他们动作很快，链子和其他物件碰撞的响声叮叮咚咚的，通通被收集起来丢进小蓝，枪枝也都装上子弹。
「布鲁克，妳留下来跟艾欧娜作伴。」佛格说。
我点点头，他又从来时的路匆匆跑离，显然出了某些状况，我想追根究底，不过话说回来，男孩们离开以后，我就有机会跟艾欧娜单独谈一谈，好好挖掘内幕再离开，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
「等等!」艾欧娜嚷嚷地追到外面，速度太急，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菲南陡然出现，好像凭空冒出来一样，他揪住我的头发往后拉向自己胸前，「我不知道妳是谁，也不信任妳。」他扯得很用力，我的脖子发出劈啪的声响。
我用力吞咽口水，试图挣脱他。「你搞什──」
他猛力把我拉近，贴着我的耳朵低语。「等我回来的时候，艾欧娜最好平安无事，否则妳会很凄惨。」他的话就像烈焰，吸光周遭所有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
看到艾欧娜垂头丧气走了进来，他把我推向前。
「小心，我是说，祝你们玩得愉快。」她语气哽咽地告诉菲南，卡在真实和谎言之间进退两难，又得隐瞒他们真实的身分，我可以体谅她的艰难。
艾欧娜急急躲进浴室，这种时候真希望自己的听力不是如此敏锐，她掩面啜泣的哭声让人跟着心碎，显然很担心佛格的安危，不希望他离开，究竟有多少人曾经跟她告别过，然后再也没回来?
我转身面对菲南，肌肤微微发光，采取反击的准备──又及时打住，他一脸错愕的表情，睁大眼睛，屏息以对，胸膛不再剧烈的起伏，眉头深锁，光滑的肌肤露出深深的纹路，眉尾下垂。见到他这样的反应，我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眼珠又射出骇人的红光，然而他没有伸手去拿木桩或手枪。
他喉结鼓起，用力吞咽了一下，徐徐靠近一步。「对不起──会痛吗?」
「呃，粗暴的对待的确让人不舒服，但是不痛。」我回答，不确定他要做什么。
他颤巍巍地杵在那里──困惑不解的情绪无声地传递出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终于开口，重复我刚才说过的话，这时我才领悟他指的是背部那道丑陋狰狞的伤疤──也是佛瑞德在人间时，在我身上留下的最后记号。
菲南上前一步。「那道疤痕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我疾步退后，他停在原处，给我足够的空间。
「好几年以前。」我诚实以对。
菲南紧盯不放，似乎再次开启人类的谎言侦测器，屋外传来引擎启动的轰隆声，猎人们依序出发，他不甘心地瞇起眼睛，犹豫了一下。「妳母亲过世了，对吧?」
「是。」我低语。
「妳敢指着对母亲的回忆发誓自己说的是实话，那道疤痕真的是几年前造成的?」
他为什么要求这种事?我背后的疤痕与他何干?
「布鲁克?」
「是，我以自己对母亲的记忆发誓。」
菲南吐了一口大气，然后大步迈向门口，临到门口时又回头撂下警告。
「别忘了我刚说的话，她要安然无恙，否则妳会有大麻烦。」他绷紧下颚，终于离去。
屋外再次传来启动摩托车引擎的轰隆声，刺耳的呼啸而去，追逐已经出发的同伴。反正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下去，只想找到答案，就是现在──抢在菲南回来以前。
艾欧娜仍然躲在浴室里不出来，我信步走到屋外，打量那个活动式的货柜屋，我的直觉知道他们搜集的武器都放在什么地方。
闩门的锁也是纯银制造，让我不能靠着蛮力破坏，如果皮肤受到重创，届时很难找到解释的理由，若要进去一探究竟，只能想其他办法。
加百列曾经用手指碰触点火器就启动汽车，或许同样的招数也能用来开锁，我闭上眼睛，想象锁头自动打开，睁开眼睛，没有任何变化，或许要碰触才行?我不想冒险，但又找不到其他管道。
我用力地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用指尖轻触锁孔，想象器械正在转动。指尖射出火星，随即喀的一声，皮肤发出烫伤的嘶嘶声，我大叫一声猛然往后跳。我疾步跑回拖车屋，到厨房拿了木制汤匙，顺道探头看了一眼，确定艾欧娜仍旧在浴室里面。
我回到货柜屋前面，锁已经开了，只需要拨到旁边，我用汤匙当杠杆，用它挑起门闩，咚一声掉在地上。
大功告成。
货柜屋里面的收藏品简直是阿拉丁的宝藏，呃，如果阿拉丁要的是纯银打造的武器，专攻吸血鬼要害，而不是黄金和珠宝的话。
我不敢贸然踏进去，仅仅从立足点往里看，尖锐的木桩、长茅，和类似火焰喷射器的东西炼在最后方的墙壁;各式各样的手枪收在枪套里，散放在木架上──旁边有好些挂勾，有的从天花板垂落──挂着锥茅和十字弓，还有大小不一的桶子并排放在那里，有一桶装满子弹，一桶是带着锯齿的星形飞镖，最后一桶是银制的长链条，让我顿时领悟或许这帮家伙不是莽撞的年轻小伙子，而是猎杀吸血鬼的专家，他们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有丰厚的金援，才能精确地收集这么多精心打造的武器，顺利歼灭敌人。
「布鲁克?」艾欧娜甜美的嗓音忽然传入耳际。
我过于专注，完全没留意旁边站了一个人。
「艾欧娜，对不起，我，呃，只是出来闲晃，看到大门半掩露出空隙，」我信口雌黄，慢慢往后退，躲开货柜屋和她。
「我们专门猎杀魔鬼。」她语气淡定冷静。
「原来如此。」她如此的坦白反倒让我吃了一惊。
「妳似乎不太惊讶?」
「最近以来，让我诧异的事情已经不多了。」我回答，持续观察她的举动。
她耸耸肩膀。「如果我告诉妳所有事情，菲南知道了肯定发脾气，不过进来吧，我帮妳泡杯茶，边喝边聊。」
或许她是在请君入瓮，打算先把我诱进拖车屋再下手，然而她的表情异常真诚，彷佛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倾听的朋友，所以我跟着她走回屋内，坐下来看她泡茶。
一开始我们默默坐着，一声不吭，她在热水中加糖，不停地搅动，最后她打破沉默。
「布鲁克，恶魔在世界上横行无阻，我的家人、菲南的家庭，和其他人一起挺身保护我们居住的社区──就在卢坎镇──阻止魔鬼的侵袭，这样的任务代代相传，后来却发生极可怕的事情。」艾欧娜叙述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茶杯，过了许久才搁下汤匙，抬头看我。
「出了什么事?」我催促。
「妳相信我的话?相信世上有魔鬼存在?」她难以置信。
「是的，如果那间宝藏般的车库也算证据的话。」
「噢，是的，魔鬼侵入我的家乡，偷窃并谋杀那里的居民，爹地一直搞不懂牠们如何对付那些被劫走的人，至今都找不到尸体的下落。」她说得很急。「我父亲是主教，他说地狱的入口就位于卢坎镇的郊区，我们所猎杀的吸血鬼就来自于地狱，却伪装成人类的模样。」
艾欧娜认为第二代吸血鬼来自于地狱，显然不明白牠们一度也是人类，不幸遇上更邪恶的生物──纯种吸血鬼，就此面临巨大的转变。
我用双手包住茶杯举向唇边，彷佛慢慢啜饮一样。「艾欧娜，那些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吸血鬼一度也是人类，后来才变成吸血鬼，牠们不是天生的吧?」
「那是电视演的剧情，爹地说牠们来自于地狱。魔鬼的爪牙绝对不会露出他们的角。」
我点点头。
「不过，有一位天使现身卢坎镇，交付一项新任务，由爹地负责指挥，因此我们才离乡背井。不过后来出了意外，我父亲……」她呼吸急促、声音变得尖锐。「他们全军覆没，惨死在魔鬼手下，几乎没留活口，所以现在由佛格指挥大局。」她解释。
「妳说有天使现身，艾欧娜，那个天使究竟说了什么?」
宾果，这就是我在寻寻觅觅的答案。
「她找上父亲和叔叔，要求寻找女孩的下落，还说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发现之前先找到她。」
「他们是谁?」我追问。
「不确定，爹──爹地只说天使要我们搜寻女孩的下落，还说她需要被拯救。」她说得结结巴巴，似乎有点受到惊吓。
「拯救什么?谁要害她，艾欧娜?」我的双手紧握住茶杯，脸颊发烫。
她要保护我躲开谁的迫害?是纯种吸血鬼?还是大天使?
艾欧娜扭捏不安地坐在那里。「好像是那女孩自己。」
什么?我的思绪一团混乱，难道母亲想要找人救我脱离自己现在的这副德性?
「这个天使在哪里，艾欧娜?哪里可以找到她?」我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快得连我自己都怀疑她是否能够听得清楚。
「我不知道。」
「我必须找到她，妳父亲有告诉佛格吗?现在由他发号施令，对吧?他知道天使的下落吗?」
「布鲁克!妳的手!」艾欧娜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跑进厨房，拿了毛巾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放在我手上，因为瓷杯被我捏碎，热水流过皮肤，我却毫无所觉。
她细心地帮忙一一挑掉我掌心的瓷器碎片，一不小心，她的手指头划过碎片尖锐的边缘，纤细的肌肤立刻裂开，她抽回手，鲜红的血滴在地板上。
我的目光射向她泛红的伤口，还没回过神来，便一手揪住她颈背上的外套猛然拉了过来。艾欧娜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我的獠牙发出喀的响声，嘴唇碰触到她颈项柔软的肌肤，吸入她的气息，但因某种不明的原因，感觉不对劲，我霎时失去胃口。
「嗯，抱歉打岔了，我想说句话。」门口传来尖锐的嗓音，突破遮住眼帘的腥红血雾，我犹豫了一下，松手放开艾欧娜。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恢复理性，抬头一看，艾欧娜突然睁大眼睛，让我担心她已经瞥见我眼珠颜色的瞬间变化。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意味着她看到太多。
艾欧娜的目光从我脸上转向站在门口的陌生人，她充满戒备的眼神最终又回到我身上，我一言不发，按兵不动，直到獠牙褪去、眼神柔和下来。
艾欧娜疾步退后，从沙发后面掏出银制的匕首，彷佛剎那间不太确定哪一边的威胁性更大：是不久前才交的朋友但刚刚抓住她后颈的女孩;或是那个突然凭空冒出来、闯进家门的不速之客。
「布鲁克，她是谁?」艾欧娜口齿不清、声音含糊地问，眼神紧盯门口的动静，却对着我挥舞手中的匕首。
「别担心，我认识她。」我恢复镇定，试着安抚艾欧娜。
「啊，妳是布鲁克?」女孩挑起眉毛。「那我就是莱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