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化身魔之死
333 AR 秋 新月第二夜
夜幕下，魔印光芒开始闪耀时，黎莎正在新来森镇魔印里的临时诊所里，忙着给一位伤患的胸部伤口缝针，但她两度停下动作，在爆炸撼动诊所、尘土自木椽上落下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伤患。诊所外传来人们欢呼与惊叫的声响。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大声问道。
“我得出去看看，女士。”汪妲抓起巨弓，为找到可做的事情兴奋不已。
她过了一会儿回来。“女士，快过来看。”
黎莎一边缝针，一边止血，手上沽满了鲜血，没顾得上抬头看一眼。“没看到正在忙吗，汪妲，到底怎么回事?”
“你得现在就来。”汪妲说，迫切的语气终于让黎莎拾起头来。汪妲面无血色，一脸恐惧。“解放者受伤不支了。”
所有人被惊得猛然抬起头来。“不可能吧!”一名女子惊叫道。其他人则开始哭泣。黎莎看着眼前还要很久才能缝完的伤口。“我不能就……”她开口说道，但阿曼娃伸手搭着她的手背。
“去吧，”达玛说。“让我来接手。”
黎莎看着她。“你有——”
“我从七岁就开始踉着达玛丁为沙鲁姆疗伤治病了，女士。”阿曼娃插嘴道。“快去吧，那边或许需要你。”
黎莎点头，抓起一块布擦干手上的血迹，随即撩起裙摆冲出门去。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她边跑边急切地问。
“有人说他出现在天上。”汪妲说。“如同造物主亲临般投掷火球和闪电掩护伯爵带领的大部队撤退。但接着大魔印的魔光黯淡下来，他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她一边呜咽着说道，一边抬手拭泪。黎莎算是第一回看见这个高大的女汉子流泪，而这种反应比千言万语更能表达事态的严重性。她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冲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让路给黎莎女士!”汪妲叫道，但她不等人们让道，连推带拉地清空挡路的人。
人群中央，瑞娜跪在亚伦一动不动的身体旁。他那扭曲的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头部附近积了一摊鲜血。加尔德和几名伐木工在旁边推开人群，迅速把黎莎让了进来。
“我不准你死，亚伦·贝尔斯!”瑞娜对他吼道，紧握他一只手掌，但亚伦毫无反应。
“他还没死。”黎莎在感受到微弱而又不规律的脉搏后说道。他落地时撞裂了头骨，黎莎摸出撞击点四周有类似蛛网的痕迹。碎骨刺穿他的皮肤，肩胛骨和锁骨摔断，碎了几根肋骨，骨盆也……
但他已经不再流血了。“黑夜呀，”黎莎喘息道。“他已经开始自我疗伤了。”
瑞娜盯着她。“那不是好事吗?”
“身体扭曲成这样的情况下可真不能算是。”黎莎说。“我们得把他抬上手术台。加尔德!你能抱他吗?小心点!”
加尔德立刻上前，但瑞娜随手推开他，像抱婴儿般轻轻抱起亚伦。“很快就会没事的。”她泪流满面地说道。
接下来一个小时，黎莎、妲西和瑞娜连扯带扭，加上夹板固定将亚伦扳回原形。妲西两度扭断错位愈合的骨头。整个过程之中，亚伦一直昏睡不醒;如果他的头部没受到重创，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
加尔德在太阳终于升起时探头进来。“他度过危险期了吧?”
黎莎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耸了耸肩。“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只能说他还活着，以飞快的速度自我疗愈，现在只能等他自己醒来。”
但等他醒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默默地担心想。他的头骨就像蛋壳一样被摔碎了，尽管裂痕都已愈合，天知道这样摔下来会不会造成就连魔法也无法治疗的后遗症。
草药师得学会告知他人坏消息，布鲁娜曾教过她，但同时也该知道在什么时候告知他人。让其他人，包括瑞娜在内，得知亚伦的脑部可能永久受损，肯定会在洼地郡内造成无法承受的恐慌。
加尔德点头离开。不久汤姆士就走了进来，浑身洒满恶魔的脓汁，头发上满是汗水和盔甲的陶瓷碎片，不过看起来没有伤残。黎莎微微松了口气，一边享受着这个好消息所带来的欣慰，一边询问坏消息。
“死了多少人?”她问。
汤姆士摇头。“已经确认数百名死者，不过目前下落不明的人数在千人之上。我们才刚开始搬运在黑夜中英勇阵亡者的遗体，并且清算死在诊所里的数目。本来我以为盖蒙队长死了，后来才发现他打着石膏坐在你的诊所里。”
黎莎点头。“他被恶魔从马背上掀下来，但是护甲卡在马鞍上，被马一路拖回大魔印的，算是捡了一条命。他撞碎了髋骨，并且有严重的脑震荡。”
“他日后还能走路吗?”汤姆士问。
黎莎耸肩。“如果经过悉心调理的话，应该勉强可以，但我们一直都很忙，伯爵阁下。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让更多人都活下来。”她没有提起使用恶魔骨来拯救盖蒙性命的事。她非常关心伯爵，深信他将人民的福祉放在心上，但还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能以魔法治疗伤患。整间临时诊所里只有她和阿曼娃懂得这种神秘技术。这里没有足够的恶魔骨来救活所有人，而她不知道人们能不能接受被恶魔魔法解救的事实。
汤姆士走向她，伸出有力的手捏捏她的肩。她这才发现自己肩背酸软——确实累得不行，于是顺其自然地靠到了他的身上。
“你该休息一下了。”汤姆士说。
黎莎摇头，立即挣脱他的怀抱。“还有人需要我的帮助，伯爵阁下。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自己想要坐下来揉肩捏脚而让他们干等，那就太不了解我们草药师了。请你先出去歇着，我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做。”
但是伯爵站在原地。“我们派人巡逻恶魔魔印，记录它们武器堆积的位置，但我们得在天黑前再度开打用火药摧毁它们。”
黎莎点头。“去告诉妲西·卡特，她会帮你准备一切的，不过先请魔印师确认该把火药放在哪里。我们的火药并不充裕，一根雷霆棒都不能浪费。”
伯爵点点头。她转身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臂。当她看向他时，他将她拉到身前深深一吻。
“昨晚在外面作战时，我好害怕再也没机会吻你了。”他低声道。
黎莎微笑。“那就再吻一次。”
瑞娜从晚上到天亮都一直守候在亚伦身边，等着他苏醒过来。他的伤口已然愈合，但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请不要离开我，亚伦·贝尔斯，她心想。我不能没有你。
天亮后，她小睡了几个小时，趴在亚伦身边守护着他。远方的爆炸声让她惊醒过来，她一骨碌站起身来准备冲出去战斗，但阳光仍然从医疗帐篷的帐帘外洒入。她低头看着亚伦，他还是一动不动。
“伯爵的手下在破坏大魔印，摧毁恶魔堆积的武器。”黎莎说着与瑞娜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查看其他病床上的伤者，检查伤势最严重的人，叮嘱其他草药师。
她已经极度疲惫，但外表还是装作无事般扛着。瑞娜身上仍充满昨晚战斗时所吸收的魔力，精力却异常充沛、感官也很敏锐。黎莎并没有她这种优势，但仍不停地工作。帐篷另一边，阿曼娃和希克娃同样不眠不休地照料受伤的沙鲁姆。
而我做了什么?睡觉。瑞娜低头看着亚伦，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好好休息吧，我的爱。”她吻了他一下。“我会确保你醒来时这里没事。”
她一离开大帐，人们就围上来询问亚伦的情况。她告诉他们他没事，只是在休养恢复，然后自己出去找事情做了。远方传过来更多爆炸声，不过那边也没有什么她帮得上忙的地方。
她跑去新避风港镇大魔印最脆弱的地方，想要尽可能地强化魔印。她一整天都在掘地、挖洞、搬运大石。她毫不怀疑恶魔将会突破魔印网，但只要多拖一分钟，恶魔就会少一分钟可以杀害洼地人。
黎莎看着汤姆士在摆放地图的桌子后来回踱步。他和她一样，一整天都没休息，英俊的脸上两个黑眼圈深陷进去。亚瑟动也不动地站在主人身边，与他形成强烈的对比。
护送新避风港镇的伤者抵达伐木洼地诊所后，他们又回到魔物填场的伯爵大帐里。诊所刚成立时，黎莎还对这地方感到非常骄傲，但现在里面人满为患，诊所看起来实在太小了点。如果洼地能有幸熬过这次新月，她觉得有必要扩建诊所。
盖蒙队长受伤不轻，汤姆士再次直接指挥林木军团。他在黄昏逼近时召开最后一次会议，讨论晚上的作战计划。加尔德、汪妲及布区夫妇都参加了，加上瑞娜、罗杰、阿曼娃以及安基德。就连卡维尔训练官都进帐开会，不过汤姆士的守卫缴了他的械，并且一直紧盯着他。海斯牧师和法兰克辅祭抱着《卡农经》，紧闭双眼，默默地向造物主祷告。
黎莎回头看着伯爵——如果他是阿曼恩就好。这不是她第一次牵挂南方来森堡此刻的情况了。他们是否也遭受到类似的攻击?很可能是，但克拉西亚人没有洼地人那么让黎莎担心。
尽管这样对汤姆士并不公平，但她还是忍不住经常拿他与她的阿曼恩做比较——不管贾迪尔打着对抗恶魔的“圣战”旗号做过什么样的暴行，他都散发出强大的自信，能够激励他人。汤姆士是个强壮的好人，但却也是个让那个人担心的男士。
结果是阿曼娃问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帕尔青恩呢?”
“在休息。”黎莎说。
阿曼娃冰冷地打量她。“太阳快下山了，我们不该叫他出来吗?”
黎落摇摇头。“他的头部受了重创。不能在他准备好前唤醒他，再说摇晃和吼叫对他也没好处。”
汤姆士停止踱步。“他帮我们争取一天的时间，而我们也充分利用了。现在我们得靠自己的力量守住洼地，直到他醒来……如果他能醒来的话。”
“他会醒来的。”瑞娜插嘴。“太阳下山时，他就会恢复体力。”
“就像恶魔一样。”法兰克辅祭说。
瑞娜转眼间穿越帐篷，神情如同野兽。法兰克被吓得连连后退，被一张椅子绊倒在地，背部重重摔在地。“再说一次。”她挑衅道。“我就废了你。”
法兰克迅速爬起身来。尽管瑞娜没有他那么高大，但却比他强势许多，步步进逼，他则不断后缩。黎莎稳稳吸了口气，觉得头又开始痛了。内讧对谁都没有好处，除了地心魔物。但她自己也很想教训圣徒一顿，而且也没力气上前劝架。
意外的是，结束这场冲突的竟是牧师。只见他伸手搭上法兰克的肩。“辅祭会闭嘴的。”
法兰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但牧师目光凌厉。“伯爵阁下说得没错。不管是怎么办到的，贝尔斯先生救了洼地所有人一命。如果他为此而触犯了造物主的律法，那等死后让造物主去审判他。我们应该心存感激，尽力活下去，不让他失望。”
瑞娜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不是我丈夫，但我会尽力带领大家活过今晚。”
汤姆士看着他，点了点头。“你也能……啊……”他手臂一挥，凭空画了个难看的魔印。
瑞娜摇头。“应该不能，但我可以扯断恶魔的手臂，插到它的喉咙里。”
加尔德轻笑。“这我亲眼见识过。”
黎莎头痛得更厉害了，担心这样的能力是否足以带领大家渡过难关。
天黑的时候，瑞娜和新避风港镇民站在一起。她很高兴自己能为镇民带来勇气，也希望有别人能为自己带来勇气。亚伦仍然昏迷不醒，汤姆士则分散兵力镇守洼地魔印网脆弱之处，没办法集中在单一定点。伐木工学徒和志愿者的部队待在推车旁准备运送伤患。
加尔德将军和伐木工负责守护新来森，也就是东方心灵恶魔建立魔印的位置。汤姆士和林木军团主力部队则等在西方雷克谷的边界。其他城镇交由各自的民兵以长矛与弓箭防守，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法预知恶魔会从哪里进攻。
新避风港镇的镇民由瑞娜指挥，罗杰和克拉西亚人也在此协防，因为昨晚这里死伤惨重。其他的吟游诗人分散在各个镇协助。
她改变站姿，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她感应到中央魔印的心灵恶魔死了，而空气中弥漫的地心魔物灰烬也证实了它与附近所有恶魔的死亡，但心灵恶魔选择这里当作攻击中心不是没理由的。新避风港镇仍是洼地大魔印网最弱的一环，这里的大魔印有太多地方是由石恶魔可以轻易摧毁的树木和建筑所组成。不适合战斗的人已经撤离，但他们得尽可能坚守阵地。如果新避风港沦陷，恶魔就会进入可以攻击伐木洼地的距离。
“不会有事的。”罗杰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般说道。
瑞娜看着他和他的妻子。她们穿着类似吟游诗人的七彩表演服，面纱割掉一半，露出嘴唇，好让声音远远传开。看着她们这样露出每个女人都会露出的嘴唇竟然会令人感到羞耻，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她们真的让人这么觉得。克拉西亚人的感觉似乎比她更加强烈。沙罗姆不停偷瞄她们，难以集中注意力。卡维尔逮到一名战士偷看，提起矛柄重击对方，然后以克拉西亚语吼了几句话。
“为什么不会有事?”她问。罗杰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但她能够看出他的恐惧。
罗杰耸肩微笑。“我们要么就成为战神，让全世界知道恶魔不管怎样都没法击垮我们洼地人，最差也就是战死，让后人为我们写歌永世传颂，将今晚我们死战恶魔的事迹一代代传唱下去，让我们英勇事迹感召数百年后的人们。”
“我宁愿活下去。”在黑夜中传来恶魔饥渴的吼叫时，瑞娜大声喊道。大魔印在她脚下开始发光，汇集一摊让人看不透的魔力池塘。她能像亚伦一样能汲取大魔印中的力量吗?就算可以，这样足以带领大家战胜恶魔吗?她再度想起她的丈夫，躺在诊所的病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
空地对面的丛林边沿传过来一阵骚动，她拥抱所有的恐惧与忧虑，抬头挺胸。这么做的同时，她感到魔印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让她精力充沛、口水直流。如果一定要死，也要英勇战死。
“举弓。”她喊道，新避风港镇民举起武器。克拉西亚人不是射手，不过每人携带三支矛，两支用以投掷，一支近身战斗。
“该我们出场了。”罗杰说着迈步上前，扬起小提琴开始演奏。阿曼娃和希克娃张口歌唱，伸手抹了一把喉咙上的恶魔骨。
音乐顺着魔法奔流远远传了出去，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复杂，在空气中编织出一道无形无色的魔法网，如同魔印网般赶走恶魔。瑞娜知道它们就在音乐魔印的外围——看得见它们在树林中发光——但它们似乎没办法在三人乐团唱歌时进攻。几分钟后，她急促的心跳开始放慢。
但接着一颗巨石从树林里飞了出来。
“小心!”瑞娜叫道。安基德已经拉开阿曼娃，瑞娜则把罗杰和希克娃当作小孩一样抱起，跳向一旁。巨石在他们落地时击中地面，震得她站立不稳，大批碎石撒在他们身上。他们在尘土中咳嗽，毫发无伤，但已经造成了一些损害。
音乐一停下来，恶魔立刻冲出树林。紧跟成群结队的田野恶魔之后的是火恶魔，后方远处，还有一种身上长了白色的鳞片的恶魔——瑞娜从没见过雪恶魔，但听亚伦提起过它们。
某人放声尖叫，新避风港镇民发射第一波宝贵的魔印箭。目标移动得太快，导致放箭和投掷短矛的准头不是很好，但由于恶魔数量庞大，还是砸中不少目标。少数恶魔倒地，但大多数还是继续冲锋。
“别放箭，笨蛋!”瑞娜叫道。“大魔印还没失效!”
确实，冲到大魔印前的地心魔物都在闪光中被向后弹开去。瑞娜在冲锋阵地前来回警戒，直到一颗石块落在一名弓箭手头上，将她当场击毙。她抬起头，看见一群风恶魔飞过上空，后面还有更多来袭，后腿爪上扣着大石块。
“击落那些风恶魔!”她指挥道。新避风港镇民按照她的指示把张满的弓瞄向天空，但他们紧张的双手直发抖——即使在大魔印的保护中，漆黑的夜空没有一点声响，但他们不像瑞娜那样可以看到发光的恶魔。少数风恶魔从夜空往下攻击过来，撞到魔印网时，缓缓滑落在魔印外的空地上，就像撞上厚重的玻璃罩的鸟儿，但大多数弓箭都消失在黑暗中。
“石恶魔和木恶魔!”卡维尔大喊一声。瑞娜立即转身，低声咒骂着。从树林边界看来，这两种恶魔体型十分巨大，爪子上抓着沉重的石块和树干。
瑞娜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不确定该怎么应付，卡维尔立刻接手指挥。“弓箭手!”他叫道。“瞄准石恶魔!其他的不要管!木恶魔交给我们收拾!”
有些新避风港镇民望向瑞娜。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恶魔，这明摆着是恶魔声东击西的战术，结果却愚蠢地浪费了大批弓箭。尽管不愿承认，但眼前的情况超过她的能力范围。而冷静又擅长领导的卡维尔则一辈子都在面对这种情况。“照他的话做!”
新避风港镇民再度放箭，这次的目标大得连小孩也能轻易地射中。他们放箭的同时，沙鲁姆冲上前去，停在魔印网边缘，利用冲刺的动能增加投掷的力道。沙鲁姆的轻矛远远投掷过去，射穿木恶魔的心脏，将它们插在地上。恶魔尖叫，试图抓住身上的矛，但矛柄上的防御魔印不让它们拔矛，而攻击魔印则持续吸收地心魔物体内的魔力，转化为致命的能量崩大伤口。
接下来，新避风港镇民就没那么顺利了。最强力的魔印箭都浪费掉了，粗制滥造的箭则像枕头上的针一样插在石恶魔表皮上，没有一丝的疼痛感。恶魔恼怒地尖叫着，爪子一扬，抛出一块块巨大的石头。
所有人都闪向一旁，但守军并非恶魔的目标。其中一块巨石击中属于大魔印一部分的木栅栏，将之击成碎片，另一块打穿一段路堤。火恶魔在一些石块上喷吐火焰唾液，尽管火焰在石块通过魔印网时熄灭，石块本身却还是非常烫。一块巨石撞穿谷仓大门，没过多久谷仓内就冒出白烟和火舌来。
各种多得数不清的恶魔协同作战，石恶魔和木恶魔帮大型石恶魔搬动武器，这种恶魔的射程与威力都所向无敌。即使少数石恶魔终于被外壳上的几十支箭拖垮，倒地不起，后面立刻就有更多恶魔冲上来替补。
罗杰再度把小提琴抵在肩上，但是还没拉出旋律，一头木恶魔已经朝他和他妻子丢出一段啤酒桶大小的树干。罗杰一个筋斗堪堪躲开。阿曼娃和希克娃则就地扑倒，弄脏了上好的丝袍，不过也算逃过一劫。三人在其他恶魔朝他们砸东西时迅速寻找掩护。
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瑞娜发现。心灵恶魔能透过恶魔般的双眼视物。
这个想法令她满腔怒火，而她发现大魔印在回应她的情绪。她汲取那股力量，感觉魔力袭来，但那是一股带有痛楚的力量，仿佛她被扔到滚烫的大油锅里。她无法承受这股力量，于是朝恶魔凭空比画着热魔印，满足地看着三头木恶魔身陷火海，化为灰烬。
但是接着瑞娜双脚一软，差点没来得及在脸部着地前挡住地面。她大口喘气，喉咙烫伤，双眼干涩灼痛。片刻前感觉体力还很充沛，但此时只觉得浑身瘫软无力。
亚伦施法后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她心想。他怎么应付的?
她强迫自己爬起身来，再度吸收大魔印的魔力，但这次没有感觉到回应。她感觉力量在脚上脉动，如同往常一样深厚，但刚刚借助愤怒产生的连接已经消失了。
然而看着四周的混乱景象，她知道自己得想想办法。克拉西亚人的矛已经投掷光了，新避风港镇民的箭又常常会在石恶魔的硬壳上折断成几截。由于镇民拿水桶救火，谷仓的火势已经控制住了，但火恶魔又加热了更多石头，要不了多久，火势就会烧进大魔印。风恶魔从天上投掷更多的较小的石块，其他恶魔整批聚集过来，等待着大魔印失效。
她把手伸到腰带上，从父亲的猎刀柄上获得了勇气。除草偷不得懒，豪尔从前常说。你得弯下腰去，亲自动手。
魔法反应她的决心，在她大叫一声、冲入黑夜时灌注了更多的力量给她。她听见身后传过来卡维尔的吼叫，紧接着就是沙鲁姆紧扣盾牌，跟随她一起冲锋的声音。
然后她在眼前化作一片尖牙、利齿、金属猎刀所组成的残影时迅速闪避、砍踢弱小的恶魔，丝毫没放慢速度。她一刀砍断田野恶魔的爪子，脓汁在空中溅出一道弧线，接着在一头火恶魔朝她喷吐唾液的同时踢中它的咽喉，导致它被自己的火焰呛到。她看见阵阵魔光，听见利爪撞击盾牌的声响，长矛刺穿恶魔鳞片像水流般的潮湿声，以及被恶魔咬中的人们发出的惨叫声。
接着她遇到第一头巨大的石恶魔，于是她踩上正在为石头加热的火恶魔，将火恶魔的背部当作踏板高高跃起，将猎刀深深插进石恶魔颈部外壳的缝隙里。
就连她父亲的长猎刀也割不断石恶魔的喉咙，但瑞娜紧握刀柄，身体荡到巨型怪物身后，将溪石项链绕过它的喉咙，用尽全身的力量拉扯。魔印溪石绽放魔光，利用地心魔物自己的力量陷入它体内。片刻过后，石恶魔的脑袋在强烈的磨光与飞溅的脓汁中掉下高大的肩膀。瑞娜落地后蜷伏在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结果却发现她的目标正在寻找自己。战场上所有恶魔的视线全都转过来，如同上千双猫眼盯着一只老鼠那样怒视着她。
罗杰讶异地盯着瑞娜凭空绘印，接着魔印圈外那头想要杀他的恶魔便炸成了火球，在惨叫声中倒地，身体焦黑冒烟。从她的表情看来，她和自己一样惊讶。
他想起昨晚亚伦所展示的力量，心中立刻燃起希望。但接着他发现瑞娜身体摇晃，脑中于是浮现亚伦说过的话。世界上没有解放者这种东西，罗杰。人类的一切救赎，都来自我们的自救。
瑞娜似乎也了解这点，于是放弃魔法，奋不顾身地冲进黑夜，在混乱中杀开一条血路，就像亚伦在伐木洼地之战时一样，并且在他与妻子还躲在掩体后目瞪口呆时干掉了一头巨大的石恶魔。
卡维尔率领战士跟在瑞娜身后，这是罗杰第一次很高兴地为这个残暴的训练官和沙鲁姆叫好。在大部分新避风港镇民还没走出恐惧的阴影时，克拉西亚人却团结合作，盾牌交加，保护他们的弟兄。他们同时出矛，如同以镰刀除草般铄除被他们围困的田野恶魔。
看起来只要能解决石恶魔，战况就自然而然地发生逆转，但紧接着恐怖的事发生了。恶魔无视其他目标的存在，全都扑向瑞娜。就连其他石恶魔也纷纷扔掉爪子里的巨石，挥动巨爪冲向瑞娜。
瑞娜撑了几秒，以舞蹈大师的优雅动作在田野恶魔的背上奔跑。一头雪恶魔对她喷吐一股冰雪唾液，但她很机警地闪向一旁，冰雪唾液击中一头石恶魔的脚。中了唾液的部位瞬间结出一层厚厚的冰霜，她顺势一脚踢碎恶魔的脚。石恶魔倒在恶魔群中，压倒一大堆小恶魔，现场变得更加混乱。
但接着有头木恶魔挥动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树干将她打得飞出数码之外。瑞娜双手抵地，挣扎起身，但众恶魔只需要这片刻的延迟。瑞娜身上黑柄魔印所产生的魔光间并没有留下太多空间，但它们的尖牙和利齿毕竟还是找到了不少缝隙。她血流如注，魔印很快就被抹花，失去原先的效用。
卡维尔大吼一声，沙鲁姆英勇地冲上前来救人，但他们前方有头恶魔立起，身体突然拔起，高耸在众人面前，长出一条长形触角，甩过他们的盾牌顶端。战士的头巾下戴着上好魔印钢铁所制的头盔，但恶魔就像切水果般割破盔甲，转眼杀死了数名沙漠战士。
卡维尔的哨音响起，沙鲁姆改变阵型，包围那头肯定是亚伦和黎莎所谓的化身魔。罗杰曾经见过这种战术，他们会等待恶魔进攻，前方的人扣盾防御，后面的人则负责攻击。
但化身魔与他们从前面对付过的恶魔大不相同。他们尝试绕到它身后时它以难以想象的角度转身，而当只凭转身无法应付所有人时，它开始在脑后长出眼睛和触角，直到它能同时面对所有战士。触角卷起战士的脚，把他们当作木棒般去攻击其他人，即使沙鲁姆有办法击中它，长矛也宛如刺中烟雾般直穿而过，完全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弓箭像雨滴般洒在恶魔身上，但一样透体而过，弓箭纷纷落地。恶魔却毫发无伤。
一次又一次，沙鲁姆在化身魔的反击下败下阵来，但还是毫无畏惧地持续进攻。这就是克拉西亚战士一生追寻的圣战，尽管超出罗杰所能理解的范围。卡维尔扑上前去，恶魔击落他的盾牌。训练官毫不理会，以罗杰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旋转长矛，抵挡触角，为手下争取出足够攻击的时间。
但接着恶魔的嘴巴张大数倍，将训练官咬成两半，在他下半身还未倒地前吞掉他的头和上半身。
这一幕让眼花缭乱的罗杰清醒过来，接着他看到瑞娜还在几头试图把她拖走的大恶魔身上挣扎。
他发现，它们想活捉她。
他想也不想就把琴弦搭在琴弦上，开始演奏，步出掩蔽物后方，朝战场步步走进。他隐约知道阿曼娃、希克娃和安基德跟着他一起走向魔印网边境，但他忽视他们的存在，忽视周边的一切，专注于音乐，勇敢地踏入黑夜。他完全没有费心遮掩行踪。反而引起所有位于演奏范围内的恶魔的注意，促使它们如同片刻前锁定瑞娜那样注视自己。
注意了，他告诉它们。真正的猎物接近，准备出击。
它们照做，利爪陷入土里，绷紧强力的四肢，做好冲刺准备。就连试图扛走瑞娜的恶魔也停下脚步，而那正是他期待达到的效果。
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那头怪物化身魔。它跳出沙鲁姆的包围，如同活生生的梦魇般朝他冲来。
罗杰微微一笑，要让恶魔的黑夜充满痛苦，音乐的力量转为极不协调的刺耳的聒噪。恶魔听后，嘶声惨叫着抓向自己的脑袋。就连化身恶魔也感受到这股魔力，在毛骨惊然的叫声中停止冲刺。
阿曼娃和希克娃以歌声强化了他的力量，三人不协调的音乐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霍拉魔法让刺耳的音乐传出数里之遥。较弱小的恶魔四下逃窜，罗杰和妻子则是围着化身魔绕圈演奏，用音乐魔法将它困住，加剧它的痛楚。罗杰开始测试，演奏得越久，他就越清楚什么样的音乐能对它造成更致命的伤害。
恶魔痛苦地扭曲着，触角紧贴脑袋，身体融化变形，化身为一头吼叫不休的石恶魔，接着又变成嚎叫的木恶魔，尖叫的风恶魔，甚至变成惨叫的人类。它一次次转变形体，但罗杰和妻子配合变形改变曲调，不给它任何喘息的空间。化身魔越变越怪，皮肤冒泡，逐渐在它脚边凝聚一摊黏液。
解决你了，这恶魔养的。罗杰面露残忍的笑容，上前准备击杀对方。然而在他这么做的同时，恶魔突然振作起来。它的耳朵完全融化，头骨上只剩下光滑的鳞片，看来像是以微笑的神情看着他。
罗杰没时间闪躲它直甩而来的触角，但安基德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代他承受这一击。希克娃在宫人被开膛破肚时失声尖叫，但他还是于扑出的同时奋力掷出长矛。长矛击中恶魔，发出刺眼的魔光，但罗杰心知那还不足以杀死这头怪物，而现在他的音乐已经无法影响它了。
化身魔再度起身，罗杰琴弓离弦，就地翻滚，勉强闪开对方触角的攻击。恶魔抽回触角，再度出击，罗杰面露畏缩，心知自己无法及时闪开。
触角直窜而来，但击中罗杰的却不是锐利的尖角，而是一摊来自断肢的脓汁。他抬起头来，看见瑞娜站在身前，手里的猎刀染满脓汁。她丢下触角，在触角化为黏液的同时举起猎刀，扑向前去。
恶魔转身迎击，但这一回阿曼娃踏步上前，把手伸在腰间的霍拉袋里摸索。她拿出一头焦黑的恶魔骨，指向化身魔，手指操控着刻在魔骨表面的魔印。
魔骨中释放出一如同闪电的魔光，击中化身魔，令它离地而起，浮在空中，瑞娜立刻扑到它身上，连刺带砍。阿曼娃拍掉掌心中的魔骨灰烬，再度把手伸到霍拉袋里，拿出一把恶魔爪。她抛出爪子，它们如同曲柄弓矢般激窜而出，深深刺入化身魔体内。它尖叫着拼命挣扎，被瑞娜摔到地上，并试图以猎刀锯断它的肚子时恶魔眼也渐渐泛白。剩下的沙鲁姆在克里弗的带领下加入混战，边刺边喊，以盾牌挡下甩动的触角，不让化身魔恢复镇定。
罗杰经魔印加持的眼角余光瞥见恶魔魔光开始回归，表示他的音乐可再度发挥作用。他再度演奏小提琴，试图驱赶它们，但是一头田野恶魔看见了跪在安基德身旁哭泣的希克娃。它以飞快的速度朝她展开攻击，罗杰心知自己无法及时解救。
但希克娃看见了来袭的地心魔物。由于薄面纱被泪水浸湿，她一手扯下面纱，另一手触碰喉咙上的项链。她所发出的尖叫声刺耳得不管是人类还是恶魔都忍不住伸手遮耳。田野恶魔在疾冲中如被雷击般倒地，连翻数圈，最后死在她的脚下。
新避风港镇民加入瑞娜和沙鲁姆的冲杀队伍，全都挤在化身魔旁边，不给它机会融化脱身，直到瑞娜终于成功地让它的脑袋从不停变形的身体上割了下来。她高举恶魔脑袋，四周传过来零零落落的欢呼。
“够了!”罗杰叫道。“退回魔印网!我没办法一直抵挡它们!”
两名沙鲁姆在撤退途中自安基德尸体旁拉走希克娃。罗杰持续演奏，不过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了。
接着他看到火箭在夜空中画出红色轨迹，宣告恶魔突破了新来森的大魔印，现在已经涌入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