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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罗杰的婚约

  333 AR 新月前第二十八个拂晓

  “别在那里晃来晃去了,罗杰。”黎莎不耐烦地说道。“转得我头昏眼花了。”确实,吟游诗人身着鲜艳的五彩服饰来回踱步,令她头疼眼花。她不停地以掌根和手指按摩太阳穴,眼皮也不停地抽搐。

  阿曼恩要在他们跟随车队回到解放者洼地前共进早餐,为他们送行——黎莎以为他是指黎明时分,也就是一般来说,踏上长途旅程前的早点,但是克拉西亚人似乎存心拖延。使得他们在接待室里等了好几个小时,还不见送行者的踪影。

  苦等一个小时后,罗杰拿出小提琴开始演奏,一如往常地借助音乐抒发心中的伤感和愁苦,结果拉出了一段让黎莎联想到指甲划过石板的尖锐旋律。她强烈要求他住手,但已经太迟了。她感觉到自己的静脉紧缩。她很熟悉这种感觉——头痛即将来袭。

  她一直为头痛感到苦恼。有时候疼痛和恶心的感觉会持续超过一小时,有时候则会如同春雨般来来去去地缠绵一周以上。大部分情况下,头痛只会让她烦躁不安,通常只要调点药水或是避开容易让她发脾气的事就好了。比较严重时,黎莎就只能在承受剧痛与强烈到会让她胡言乱语的猛药之间做选择。最糟糕的情况——幸好也是极少数情况——除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哭泣外,她什么也不能做。

  头痛的问题随着她年岁增长,肩负起更多压力与责任而越来越严重,并在她成为解放者洼地的草药师后更是时常发生。现在,在艾弗伦恩惠里,身处敌人老巢之中,她几乎每天都会头痛,感觉像是永远也见不到春天到来迹象的寒冬漫漫长夜。

  她不是唯一坐立难安的人。解放者洼地使节团的成员也全沉浸在一种紧张与恐慌的气氛中,等待着展开归乡之旅前最后一场正式餐会。她父亲厄尼更是在一个小时内跑了不止七趟厕所,并在她母亲不停唠叨此事时羞得面红耳赤。

  “这样一次尿个几滴不正常,厄尼,应该让黎莎给你检查检查。”伊罗娜位于房间另一边。黎莎头痛时嗅觉会变得比狼还要灵敏,她能闻到母亲身上刺鼻的香水味,腹中一阵恶心痉挛,血压也随之越来越高。

  两个姓卡特的人就像其他人一样假装没听见。汪妲,自诩为黎莎贴身保镖,巨大的身形背着没有绑上弓弦的巨型魔弓和箭袋一起挂在背上,腰带上还插着一把大匕首,有意思的是,她坐在一张十分窄小的椅子上。

  尽管年近十六,汪妲·卡特的身材壮硕到能把壮汉当沙袋一样甩来甩去,而当她紧张时,就像现在这样,她很明显地坐不住,不停地用手指抚摸脸上的恶魔伤疤。

  加尔德·卡特,身高将近七英尺,肌肉贲张,是接待厅中体型唯一能超过汪妲的人,不过两人的血缘关系很淡。此刻他既无聊又没有东西可吃,只好尝试雕刻木马,但他那一双巨掌只适合扼杀坠落地面的风恶魔,根本不擅长干这种精细的活儿。他施加在刀上的力道太猛,导致刀刃连连打滑,在他粗糙的手掌上划出不少伤口。

  “恶魔养的!”他将流血的拇指塞入嘴巴,作势想要狠狠甩掉木块,但黎莎扬眉止住他,他随即自觉地克制自己。她立刻后悔,因为虽然只是扬一扬眉,还是传来一阵抽痛和头痛。

  罗杰立即转身面对她。“又不能走动,又不能拉琴。我能干吗?女王陛下。”所有人抬起头来。大家都知道黎莎就算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会容忍别人用这种语气调侃她。

  然而此时此刻,黎莎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与人争吵。她还有机会减缓头痛,而每大声说出一个字都会大幅降低减缓头痛的机会。她喝了一口调药瓶里的水,服下头痛粉。液体流入腹内,同时激起一阵饥饿与恶心感。此刻黎莎最不需要的就是食物,但如果不尽快吃点东西,情况将会更糟糕。

  她暗自后悔自己早上竟然没吃阿邦的妻子们在镜宫里所准备的茶点,但她当时才刚刷过牙,打算口气清新地迎接阿曼恩。他邀请他们时是说共进早餐,启程前最后一次送行餐,但此刻太阳已经高挂天际,却还没见人影儿。

  白痴女孩,她听见布鲁娜在她脑中骂道,下次赶紧取片薄荷叶来嚼。黎莎知道老师的在天之灵点醒了自己。她在围裙口袋中翻东西嚼,但尽管那里面的东西可以制成一千零一种药剂,却找不到一粒可供果腹的坚果。

  罗杰仔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压抑着大声讲话的冲动。“很抱歉,罗杰。我和你一样心烦。照这个时间来看,我们得过中午才能启程。”

  “如果他们真的说过放我们回去的话。”罗杰说。“等得越久,我就越觉得今天日落前我会被关到某间地牢里,而且担心睾丸还被人割下来摆在盘子里当作卤蛋吃。”

  罗杰有正当理由害怕。几个礼拜前,阿曼恩把货真价实的达玛丁长女阿曼娃和外甥女希克娃许配给他当老婆。后来他们发现这两个却是英内薇拉亲自挑选来,安插在他们身边的间谍;明明会讲提沙语却装模作样,并在黎莎威胁到艾弗伦恩惠的现状时试图下毒灭口。

  尽管黎莎很反感,但罗杰还是放任自己接受她们诱惑,在阿曼娃的哄骗下与希克娃上床。那天晚上以后,他就如坐针毡,担心解放者长矛队的人会为了还没同意结婚就和女孩上床的事跑来把他插成刺猬一样。

  “或许你应该检点一点。”她提醒道。

  “好像你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样。”罗杰笑笑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黎莎板起脸问。

  罗杰的表情滑稽到让黎莎差点笑出来,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又让她无地自容。“你真的以为这个房间、这座宫殿,甚至这座城市里——有任何人不晓得你和阿曼恩·贾迪尔鬼混的事情吗?”

  黎莎闭上双眼,深吸口气。“我和阿曼恩的事是经过审慎思考,考量过所有变数之后所做的决定。你却是完全用下半身思考。”

  “思考?”罗杰笑道。“我是在妓院长大的,黎莎,我很清楚该如何思考那种事儿。”

  “够了,罗杰!”黎莎脑侧抽动,脑中仿佛有颗剧痛光球在大放光明,赐给她力量站起身来。

  但罗杰拒绝让步。“不然怎样?我受够了你那种布鲁娜似的,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态度,黎莎。你又不是安吉尔斯老公爵夫人,我无须遵从你的懿旨,也不打算让你再像个妓女一样搞上沙漠恶魔之后还摆出一副比我高尚的姿态。”

  加尔德悠然起身,拿雕刻用的匕首指向罗杰。“不准你用那样肮脏的词语形容黎莎,罗杰。魔印人要我保护你安全,但是如果你再说一次那种脏话,我会拿肥皂洗你的嘴巴和牙齿。”

  罗杰手上多了把飞刀。“试试看呀,你这个乡巴佬,我保证一刀射瞎你的眼睛。”

  加尔德脸色发白,接着化为愤怒的猛兽。汪妲转眼间绑好弓弦,搭上羽箭。“你敢射飞刀,我就——”

  “够了,通通给我住手!”黎莎吼道。“汪妲,把弓收起来。加尔德,坐下。”她转向罗杰。“还有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别忘了要不是我像个妓女一样搞上阿曼恩,别说你的睾丸,就连你的脑袋八成早就没了!”

  “黎莎·佩伯!”厄尼叫道。所有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厄尼已经六十好几,比妻子年长许多,但是外表看起来更老得像伊罗娜的父亲。他很瘦,头上只有几撮灰发。他戴着细框眼镜,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片刻之前,他还垂头丧气,病快快地听着伊罗娜唠叨,但现在却目光锐利地瞪视黎莎。“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你要别人尊敬你,也得值得人家尊敬——你同时也要尊敬别人,而且不该乱讲话。”

  黎莎满脸发凉,吃惊之余顿时连头痛都忘了。她父亲很少大声说话,更少用这种语气说话。但是当他这么做时,她除了遵命照做外没有其他选择,因为她很清楚怎么做才对。

  “很抱歉,罗杰。”她说。“我饥肠辘辘,头痛欲裂,讲话不分轻重。他们一开始送那两个女孩来,就是想要你把迷惑恶魔的天赋传承到儿子身上。如果杀了你,或是夺走你的睾丸,这件事情就没机会成功了。如果你是跟解放者外甥女上床的卡菲特或青恩,或许你还需要担心。但是在英内薇拉故意演那一出希克娃不是处女的苦肉计,我确定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计划,不必担心。”

  罗杰侧过脑袋。“什么,像是陷阱吗?”

  黎莎微微一笑。“你一头栽进了陷阱。问题在于,事情爆发之后会怎么样?”

  伊罗娜哼了一声。“或许他们会把你关在后宫里,一辈子负责帮他们育种外加训练小提琴巫师。”

  加尔德哈哈大笑,以巨掌拍打膝盖。“总比成天看书要好,是不是?”

  罗杰没有他那么乐观,吓得脸色发白,再度开始踱步。他搓揉胸口,碰触挂在衣服底下的金牌。

  “为什么大家都忽略了最明显的解决之道呢?”伊罗娜问。“笨蛋,你和我女儿两个都是。只要跟她们结婚就好了,两个挑剔的家伙。”

  “就算我想,”罗杰说。“他们也会期待一大笔聘金,我什么都没有。”

  “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你的种子。”她抓起胯下的一把衣料,若有深意地摇了一摇。“你拥有只有在杰克·鳞片嘴的故事里才听过的力量,而他们想知道你的能力能不能传承到子女身上。当初贾迪尔说要帮你婚配时就已经明白告诉过你了。天知道,或许他的想法就是这样,或许是你血液中的东西让你能够迷惑恶魔,确认一下又无妨。”

  “我决不能……”罗杰说。

  但伊罗娜毫不宽容,声音如鞭子般加重黎莎头痛。“不能怎样?接受有史以来最好的亲事?贾迪尔拥有难以想象的财富与权力。只要乖乖闭嘴坐在我身边,和英内薇拉还有那两个女孩独处十分钟,你就可以拥有一切——土地、头衔,可供征税与统治的平民,比一座密尔恩矿坑还多的黄金。”

  “偷来的黄金。”黎莎说。“偷来的人民,偷来的土地。”

  伊罗娜轻蔑地挥手。“说到底,一切都是偷来的,特别是土地。失去土地的人绝不可能夺回他们的土地,而罗杰会是个比一些克拉西亚人更为称职的领主。”

  她转向罗杰。“另外可别忘了天天和两个美女上床的权利。造物主呀!她们甚至还会帮你挑选更多妾室!你以为这种好事每天都会发生吗?相信我,孩子,”她的目光转向厄尼,转眼偏开。“在哪也找不着那么好的事儿了。”

  “我——”罗杰吃惊地问道。

  伊罗娜以残忍的笑容打断他。“还是说你喜欢男人?是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投怀送抱的女人,你还是硬要追求我那高不可攀的女儿。想要三不五时找个男人来搞一搞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但你还是应该接受她们,生几个小孩。只要闭上眼,想象是在跟加尔德搞就好了。”

  “喂,够了!”加尔德叫道。

  “我不喜欢搞男人!”罗杰换上一副表演的脸谱大声申明。

  黎莎躬着身子,按摩太阳穴。“如果不快吃点东西,我就要尖叫了。”

  “沙鲁姆早餐吃得都晚。”一个声音说道,黎莎转过头去,看见阿邦站在门口。“因为他们每晚都和恶魔大战到黎明,他们通常会珍惜早晨睡一觉。不过,不必担心,我马上带你们去见解放者。”

  黎莎看着肥胖的卡菲特拄着骆驼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大厅,不知道他刚刚听到了多少他们的谈话。汪妲神情紧张地看着他把手伸到长袍中,但阿邦朝她微微鞠躬,摊开手掌让她看清楚他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这下黎莎确认他全都听见了,她不排除是阿邦为了偷听谈话而故意让他们在这里等得心烦意乱。

  “太感谢了。”黎莎接过苹果立刻大咬一口,香甜美味的果肉比她草药袋中所有药物都管用。就和嗅觉一样,她的味觉和触觉也会在头痛时变得敏锐,她闭上双眼,享受每一口美妙的滋味。

  “请记住,女士。”阿邦以其他人听不到的音量说道。“你或许善于思考,阿曼恩却是靠着一股热情做事。他判断对错也都是一时的冲动,有些时候会瞬间翻脸。我想这对于战士与领袖而来说,可是很让人敬畏的……”

  “那么?”黎莎问。

  “这表示,解放者相信你命中注定总有一天会嫁给他。这是艾弗伦的旨意。他或许现在会放你走,但永远不会放弃追求你。”

  “至于你,吟游诗人。”阿邦提高音量,朝罗杰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我相信解放者和达玛佳不至于大发雷霆,但要担心哈席克。万一让他知道你还没有明媒正娶就动他女儿希克娃,他会将之视为强暴和侮辱。只要阿曼恩一不注意,他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那杂耍的小飞刀对他造成的威胁就跟丝帕没有两样。”

  罗杰吓得面色惨白,不自觉地握紧金牌。“哈席克是希克娃的父亲?”他们都见识过贾迪尔那位强壮残暴的贴身保镖。

  “如果哈席克发现的话,罗杰。”黎莎插嘴道。“而他不会发现的,不要被阿邦吓到了。”

  卡菲特无奈地耸耸肩。“我只是实话实说,女士。”他鞠躬。“一切都充满变数,仅仅供你参考。”

  “那就把所有变数都说出来。”黎莎又咬了一口苹果。这时已经快要吃到果核了,而她打算吃到只剩籽和梗。“我们都知道透露此事对希克娃或英内薇拉没有好处。《伊弗佳》律法禁止女人目睹强暴。阿曼恩会接纳罗杰的证词,就算他不这么做,承认此事就表示得要处死希克娃。”

  “有这种事?”罗杰问。

  “很恶心的规定,但事实就是如此。”黎莎说。

  “《伊弗佳》律法在处理解放者家事上很有弹性,女士。”阿邦说。“要想想拒绝和她们结婚所代表的侮辱。”

  “难道我不接受这场婚事,哈席克还会把我杀了不成?”罗杰说,仿佛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只怕是先奸后杀哦。”阿邦点头道。

  “先,先奸后杀——”罗杰面无表情地念叨。

  “呿,他还没有汪妲壮。”加尔德说,挥动大手掌拍在罗杰的肩膀上。“别担心,虽然你刚才像个白痴,我还是不会让他鸡奸你的。”

  罗杰比加尔德矮足足一英尺半,但还是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加尔德。虽然你当惯了池塘里的大鱼,但是哈席克还是很有可能几秒之内就能把你撂倒。”

  “他还会当着其他沙鲁姆的面强暴你,让你在人前颜面扫地。”阿邦同意道。“他干过这种事。”

  “你这个肥胖的小……”加尔德一扑而上,抓向卡菲特的脖子,但阿邦以那条完好的腿轻易地闪向一旁,接着扬起骆驼头拐杖戳向巨人的后腿弯。

  加尔德痛得大叫,一膝跪在地上。他固执地再度出手,随即在看到拐杖顶指着自己喉咙之前,上面还冒出一截雪亮的尖刃时停止动作。

  “啊!”阿邦说,尖刃移动到加尔德胡须里,令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我摔断腿之后就没有进入过沙拉吉,但我记得的沙鲁沙克依然足以撂倒头脑简单的蠢人,而且还有办法让他们永远睡在地上。”

  他后退一步,尖刃喀地一声消失在拐杖中。“所以我提供建议时,你最好洗耳恭听。每当哈席克趁阿曼恩不在场时就跑来我家,我就会深深鞠躬,不管他做什么事,或上任何人,我都会装作没看见。我见过许多杀手,那家伙是个杀人狂魔。跟着卡维尔训练官勤学苦练,有朝一日你或许能与之抗衡,但现在还差太远。”

  他看着罗杰。“向你的黎莎女士多学着点。如果你不打算娶她们,就想办法拖延婚期。”

  “怎么拖?”罗杰问。

  阿邦耸肩。“你说你们的习俗要先……订婚,是不是?”

  “订,订婚,对,对,对。”罗杰点头道。

  “就说你们的习俗要先订婚一年,或是你得要先为婚礼创作一首伟大的歌谣。说你在学会克拉西亚语前不想结婚,或是在春天到来之前……你说什么都无关紧要,杰桑之子,只要能够保住我的主人和女孩们的颜面,并且争取到远离此地的机会就算你小子福大命大了。”

  罗杰和其他人跟着阿邦来到贾迪尔的大餐厅里。阳光从高而宽大的窗户上洒落,餐厅中光线较好。这间大理石厅中有许多长方形矮桌,桌旁摆有枕头和坐垫,上面盘腿坐着数百名沙鲁姆——解放者长矛卫队,以及达玛基的贴身保镖。他们将矛与盾牌摆在身体一侧,大口吃着由身穿白色拜多布的男孩盛在美丽陶器中端上来的面包、蒸丸子及烤羊肉。

  罗杰神态自若地走着,没有显露丝毫紧张,就像穿行在花园一样,但在路过那些战士时,他内心中还是不自觉感到一阵猛跳。他没有机会逃出这座大厅,不可能利用烟雾或是小提琴来应付这些白天的恶魔。自己必须获得贾迪尔的批准才能离开,也很有可能是永远也没法离开。

  阿邦带领他们走过战士群的底层台阶,踏上通往达玛基、贾迪尔的子孙,以及其他位高权重的祭司所坐的高层台阶——地板上铺着厚重的地毯,墙壁上挂着温暖的帷幔。他们坐在丝质枕头上,优雅地吃着由从头到脚包在黑袍下的女人端上来的各种美味珍馐。

  祭司怨毒地看着洼地人走过他们身前,走上第二层高台。罗杰依然步履轻松、神态自若,不过他感觉胸口却在紧缩,仿佛肺里的空气正缓缓被挤出体外。他知道祭司们深不可测,即使赤手空拳都比手持锋利斧头的伐木工还要可怕。

  更上一层高台显得较小,不过对于能在上面用餐的少数几个人来说,空间还是显得很宽敞,贴金的大理石地板上铺着厚而柔软的地毯,贾迪尔的餐桌就摆在正中间。餐桌旁的枕头就像镶有珠宝的碗、壶和餐盘一样绲有金边。在桌旁服侍贾迪尔用餐的是他的那帮妻妾,大多都是戴黑面纱的达玛丁。想到要在所有侍者都精通下毒之道的餐桌上用餐就让罗杰一阵胃痉挛。尽管她们全都从头到脚裹得跟木乃伊似的,罗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阿曼娃和希克娃,因为她们的身姿与优雅的体态永远烙印在他脑海里了。

  贾迪尔坐在主位,旁边坐着英内薇拉。达玛佳的透明薄纱一如既往地想捕捉大厅里绝大多数男人的注意力;但除了贾迪尔,哪个男人胆敢多看一眼肯定会惨遭横死。坐在桌尾的是阿山和阿雷维拉克达玛基、他们的继承人阿苏卡吉和马吉、贾迪尔的长子和次子,贾阳和阿桑,凯沙鲁姆山杰特,当然少不了罗杰此时最惧怕看到的哈席克。

  尽管没法像穿上隐身斗篷一样溜出去,罗杰还是感到一股转身就跑的强烈冲动。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指伸入五彩上衣两颗纽扣之间,握紧冰冷的护身金牌。这么做还是让他放松不少。

  那面金牌是安吉尔斯公爵用以表扬勇气的最高荣誉,授予罗杰的养父艾利克·甜蜜歌,借以表扬他把罗杰和他母亲丢给地心魔物,事后还撒谎隐瞒真相。就连艾利克也无法坦然面对此事,在他打包走人,被轰出公爵宫殿时,他带走了所有财物,却留下这面让他自己受之有愧的金牌。

  那晚艾利克弃他而不顾时,其他人都在奋勇抵抗恶魔。信使杰若丢了面魔印盾牌给他母亲,然后跟罗杰的父亲一起挡在女人和小孩前面,抵抗从撞破的前门不断涌入的恶魔。他们就像多年后的艾利克一样,为了保护罗杰付出了性命。

  黎莎将所有为了罗杰牺牲之人的名字刻在英勇勋章上,成为罗杰自己的新护身符。它不但是他在遭受威胁时的慰藉,同时也是提醒着他——自己的余生都是所有关心过他的人们用性命换来的。他很想相信这是因为他很特殊,值得被救。但事实上,他从来都看不出自己有何特殊之处。

  黎莎在贾迪尔左边的枕头上坐下,接着依次是罗杰、伊罗娜、厄尼、加尔德及汪妲。阿邦来到他平时的位置,在贾迪尔身后一步之外跪下,几乎隐身在贾迪尔高大的背影之中。

  希克娃立刻在罗杰面前放下一小杯浓咖啡,当他与她目光交会时,她那长满又黑又密的睫毛的眼睛朝他眨了眨。没有其他人看见那个神情,但这个隐秘而又魅惑的示意却令罗杰内心一阵悸动。幸好他常在镜子前面练习这个表情,所以不至于受骗。阿曼娃和希克娃或许喜欢他,愿意当他的妻子,但她们并不是出于爱。就算她们自以为爱上了罗杰,两个女人对他的了解也还没有深到谈得上爱。

  罗杰也不爱她们——她们是很聪明、美丽的女人,而在这样美现外表之后的真与善,依然是一团谜。可是话说回来……

  他经常回想她们引诱他的那天晚上,不过令他魂牵梦萦的并非做爱的过程,至少不完全是。他最难以忘怀的是那首《月亏之歌》二重唱,她们的歌声中蕴含力量。罗杰是由号称当代最伟大的歌手亲手调教出来的关门弟子,他明白那是一股能撼动人心的魔力。

  英内薇拉和伊罗娜竭尽所能地鼓动罗杰接受这门婚事。阿邦建议他拿订婚当作借口。黎莎似乎希望他一口回绝,不过她自己倒是已将阿邦那一套发挥得淋漓尽致。

  好像完全没有人在乎罗杰自己的想法。

  早餐似乎永远吃不完,席间充满听不完的祷告与寒暄,气氛中透露着些微的不信任。阿曼恩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聚焦在黎莎身上,一侧的克拉西亚人显然对此感到不爽。他们开始私下嘀咕将会派多少沙鲁姆护送他们回洼地。

  “我们说好十个人的。”黎莎说。“多一个都不行。加尔德说车队里共有将近三十名沙鲁姆。”

  “我们说好会派十个专职护送的戴尔沙鲁姆。”贾迪尔同意道。“但是你需要人驾驭运送我送给洼地部族礼物的马车。他们还可以帮你猎食、照顾牲口、准备餐点,以及洗衣服。除非有必要,不然他们不会拿起长矛参加战斗。”

  “那些工作传统上不都是你们的女人在做的吗?”黎莎问。“让那十名战士带着眷属同行。”她没有说“充当人质”,但是罗杰还是在心里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了。

  “即使如此,”贾迪尔说。“十名战士还是不能确保你的安全。我的侦察兵回报,在通往洼地的道路上出现了许多危险的青恩强盗。”

  “不是青恩。”黎莎说。

  “呃?”贾迪尔问。

  小心说话,罗杰心想。

  “你教我的青恩是‘外来者’的意思,”黎莎说。“那些人住在从小长大的土地上,或是被你的部族赶离家园。在这里,你们才是青恩。”

  克拉西亚人中发出一阵愤怒的声浪。在艾弗伦恩惠里,贾迪尔具有绝对的权威,他即兴的念头就是法律。事实上,他的裁定经常可以压过流传数千年的法律。没有人,特别是女人——还是个外来女子——胆敢在公开场合如此肆无忌惮地反驳他的话。

  贾迪尔扬起手指。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咬文嚼字是不能改变危险程度的。二十名战士——十名卡沙鲁姆加上十名戴尔沙鲁姆,包括卡维尔训练官在内,好让他继续训练你们的战士,还有我的侦察兵克里弗。所有人都会带上妻室,以及一名子女同行。”

  “子女要男女各半。”黎莎说。“而且年纪不能大到可以参加汉奴帕许。我不要从沙拉吉里拉出二十个即将脱掉拜多布的男孩。”

  贾迪尔微笑,朝肩膀后方轻弹手指。“阿邦,这事儿交给你来处理。”

  阿邦立即磕头领命。“没问题,解放者。”

  “二十一个。”英内薇拉插嘴。“凑成神圣数目。阿曼娃是达玛丁,一定要有专属的宫人护卫。我会派安基德护送她。”

  “同意。”贾迪尔说。

  “这不是——”黎莎开口。但是贾迪尔打断她。

  “我女儿需要保护,黎莎·佩伯。我想你尊贵的父亲,”他比向厄尼。“也会同意,这无须讨论?”

  黎莎望向父亲,厄尼坚定地看着她。“他说得对,黎莎,你也清楚。”

  “或许,”黎莎说。“如果她要跟我们回去。这点我们还没有决定。”

  英内薇拉微笑看着自己盛水的金杯。“厄尼之女,这又是另一件轮不到你决定的事。”

  所有目光转向罗杰,他觉得自己的胃都快吐出来了。他将思绪专注在胸口沉甸甸的金牌上,深深吸一口气。他伸手从七彩惊奇袋中拿出小提琴盒。

  “伟大的沙达玛卡。”他说。“我一直在练习你女儿和她侍女教我的曲子——《月亏之歌》。你说过你的宫殿里欢迎演奏艾弗伦的音乐,我是否有幸演奏一曲?”

  罗杰如此避重就轻的回应让全场的人都惊呆了。但贾迪尔只是挥手点头。“当然,杰桑之子。有美妙的音乐为我们的早餐伴奏,这是我们的荣幸。”

  罗杰打开琴盒,拿出魔印人送给他的古朴典雅的小提琴,一把经过精心保养的上古遗神器。琴弦是新的,但是漆面木材依旧保持完好,产生的共鸣超越罗杰这辈子用过的所有乐器。他谨慎地停下动作片刻,接着抬起头来,仿佛突然灵光一现。“希望请阿曼娃和希克娃一同演唱是否恰当?”

  “《月亏之歌》是荣耀之歌。”贾迪尔说着朝两名年轻女子点头。

  她们静静地朝他走去,如同猎鹰飞向猎人的肩膀一样飞到他身后一步外的枕头上跪倒。

  看不到她们也好,罗杰心想。此时此地绝对不能分心,更不能被他们看出什么……

  他以残缺的手掌捏住上好的马毛弓一端,接着闭上双眼,隔绝嘴中克拉西亚咖啡的味道、鼻孔中的食物香气以及耳中的餐厅中杯盘碰撞声和喝酒的喧嚣。他集中精力,直到全世界只剩下手中的乐器,接着开始演奏。

  一开始,他拉得平缓而富有节奏,顺着曲子开头的音调即兴演奏。最初的序章显得很轻柔,但是随着主旋律逐渐加入,他渐渐提高音量,直到琴声盈满贾迪尔的高台,穿越达玛基那一层,最后终于回荡在整座大厅之中。罗杰隐约察觉到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但那对他毫无意义——唯一重要的只有音乐。

  旋律奏罢后,罗杰等到琴音完全消逝,接着又重头开始拉起。他没有下达指示,没有像对学徒那样点头或是挥动琴弓示意,但阿曼娃和希克娃还是很完美地融入,轻轻地应和着罗杰之前的随性前奏。罗杰的曲调逐渐复杂,音调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超越刚才独奏的效果。

  呢,神奇的肺呀。他心想,感受着空气随着她们的和声颤动的节奏。他感到胯下也渐渐亢奋,不过就像应付其他令他分心的事物般,他慢慢忘却这点——好的演出就会产生这种全身感官都亢奋的愉悦效果。幸运的是,吟游诗人的裤子足够宽松。

  这一次,当旋律再度完全到位之后,两位黑纱女子开始歌唱。罗杰的克拉西亚语还没有好到能理解歌词,但是歌词听起来依然美妙——悲伤中带有警示意味儿。阿曼娃和希克娃曾解释过歌词的意义,但是尽管两名女子的提沙语说得十分流利,还是没办法充分解释音乐与原文歌词中融会而成的艺术性与意境。

  这是罗杰做梦都渴望的挑战——《月亏之歌》中匀兑魔力,远古魔力。

  每节韵文之后,都有一段没有歌词的和声,向远在天堂的艾弗伦祈求夜晚的力量。阿曼娃和希克娃的声音完美融合,几乎无法分辨这句谁唱完了,下句又是谁起的头。

  第一段他完全按照女人之前所唱的演奏,但是在第二段韵文结束前,罗杰开始加入新的变化,随着原始曲调即兴变奏。他只做了些细微的调整,但是唱歌的人要跟上却也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她们却轻易地跟上了,变更和声配合他的演奏。唱到第三段时,他更进一步变化,将音乐提升到足以令地心魔物望而却步的境界。她们再度轻而易举地跟上,仿佛他只是用左右手挽着她们的手腕在花园漫步。

  第四段歌词描述于新月肆虐人间的恶魔之父阿拉盖卡。罗杰不知道这种怪物是否真实存在,不过前几天晚上趁着新月试图杀害黎莎和贾迪尔的恶魔王子就够可怕了。这段的音乐带有恐惧的音调,在转换到下一段时,罗杰将音乐化为能让石恶魔闻风丧胆的尖锐刺耳呼啸声。

  这一次,阿曼娃和希克娃在没有练习、没有提示的情况下还是很完美地跟上他的节奏。

  一段接着一段,罗杰引导着她们,将他的小提琴魔法——如果那真的算是魔法——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境界,让整座大餐厅沉浸在他的力量之中。她们一步一步地配合演唱,就连他即兴创作出一段全新的收尾也能完美到无可挑剔。当最后一个音调消失在小提琴弦上时,罗杰扬起琴弓,睁开双眼。如同自沉睡中苏醒一般,慢慢恢复焦点。席间每一个人,包括贾迪尔和英内薇拉在内,全都如痴如醉地盯着他。罗杰从眼前望向大厅下面几层台阶上的沙鲁姆们,看到他们跟贾迪尔一样痴迷沉醉,大厅里的数百名沙鲁姆都被陶醉得不知身在何处……

  接着,受到贾迪尔掌声的提示,整座大厅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沙鲁姆高声欢呼,跺脚跺到仿佛地板都在震动。祭司比较自制,不过掌声还是很给力。加尔德举起大掌拍在他的背上,差点把他的心脏都给拍了出来,而黎莎则对他露出能令他曾经死而无憾的甜蜜笑容。就连哈席克也自豪地凝望着女儿,鼓掌跺脚。

  然而,贾迪尔和英内薇拉引爆全场后渐渐冷静下来,餐厅里的所有兴奋的听众也跟着安静下来,一双双激动的目光都集中在解放者身上,等着看他如何示下。沙漠恶魔缓缓微笑,接着在众人惊讶之下朝罗杰深深鞠躬。

  “艾弗伦一定对你有所启示,杰桑之子。”他说,这时刻,掌声与喝彩再次爆响起来。

  罗杰鞠躬回礼,额头差点碰到膝盖前的餐桌。“我希望能娶你女儿与外甥女为妻,阿曼恩·阿苏·霍许卡敏·安贾迪尔·安卡吉。”黎莎被他的请求惊得低声轻呼出口。伊罗娜却很满意地哼了一声。

  贾迪尔欣慰地点头,右手比向英内薇拉,左手比向伊罗娜。“女人将会安排……”

  但是罗杰却摇了摇头。“我希望能在此时此刻就娶她们为妻,没有什么好让女人去安排的。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嫁妆,也没钱支付聘礼。”

  贾迪尔十指交抵,考虑罗杰的请求,脸上不动声色得就连顶级吟游诗人大师都自叹不如。谁也看不出来他此刻的喜怒哀乐——想要命令哈席克把他当虫子一样踩扁,还是愿意接受他的请求——他的贴身保镖哈席克不自觉地伸手摸向身侧的长矛。

  但此时此刻罗杰已经捕获听众的心,他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再多的金银珠宝也不能与阿曼娃和希克娃相提并论。这些东西对沙达玛卡而言又有什么意义?我打算将《月亏之歌》翻译成提沙语,在族人之前演奏。要是如你所说,沙拉克卡即将到来,所有人都该知道新月的可怕。”

  “你以为我会为了一首歌贱卖我的女儿?”英内薇拉说。

  罗杰转身向她鞠躬。他知道自己应该怕她,但此刻他站得住脚,于是面露微笑。“请接受我的道歉,达玛佳,但那并非你决定的事。”

  “没错。”贾迪尔在英内薇拉回嘴之前说道。她脸上不动声色,但是眼中却浮现比大发雷霆更骇人的锐利目光。

  罗杰转过头去面对他。“你说艾弗伦对我有启示。我也说不清楚事情是否如此,但若真是如此,它是在告诉我此刻在你的宫殿里就存在着真实的魔法。他是在告诉我,如果和你的女儿一起追求这种魔法,我们或许能找到方法单凭音乐击杀阿拉盖。”

  “它也是这样跟我说的,杰桑之子。”贾迪尔说。“我接受你的请求。”

  哈席克发出片刻以前还能把罗杰吓得冷汗直流的欢呼声。下方传来更多鼓掌与跺脚的声响,桌旁众人则开始向他道歉。

  “你这奸诈的浑小子。”加尔德说着抓起罗杰的肩膀,摇到他牙齿直打架。就连英内薇拉似乎都很满意这个结果,尽管罗杰知道她绝不会轻易忘记自己刚才的愠怒,和心中隐现的杀机。唯一看来不太高兴的人只有伊罗娜,显然她在暗自计算他的大义表白,给大家带来了多少财产损失。

  但是罗杰对那些冷冰冰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只求够过日子就好——魔印人已经给了他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就算没有那金币,他也可以靠拉小提琴换取一日三餐的温饱,与躲避恶魔和风雨的旅店客房。

  贾迪尔指向阿曼娃。她立刻上前鞠躬。“杰桑之子,罗杰,我遵照《伊弗佳》的指示,以及艾弗伦之矛卡吉,坐在艾弗伦的桌脚等待在沙拉克卡来临时重生的解放者所树立的典范,献上自己与你成婚。我诚心诚意发誓将成为你千依百顺、忠心耿耿的好妻子。”

  贾迪尔转向他。“跟着我说,杰桑之子。我,杰桑之子,罗杰,在万物创造者艾弗伦与沙达玛卡之前发誓,接纳你进入我的家园,成为你公正宽容的丈夫。”

  罗杰伸手到上衣中,取出金牌握在手中。“我,杰桑之子,罗杰,在万物创造者艾弗伦与沙达玛卡之前发誓,接纳你进入我的家园,成为你公正宽容的丈夫。”

  四周传来一些不满的声音。罗杰听到其中包括老达玛基阿雷维拉克在内,但贾迪尔充耳不闻,不过罗杰不至于蠢到以为可以轻易忽略他们。“你接受我女儿成为你的吉娃卡吗?”

  “我接受。”罗杰说。

  希克娃也与他交换同样的誓言,阿曼娃伸手揭下她的黑面纱。“欢迎,妲妹,亲爱的吉娃森。”她说着为她绑上白丝面纱。

  哈席克站起身来,手持长矛与盾牌。一时之间,罗杰以为这名高大的戴尔沙鲁姆会冲上来给自己戳几个窟窿。但哈席克却以矛敲击盾牌,高声喝彩。接着在场所有战士全都和他一起呼喊,叫声撼动整座大厅。

  “如果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这么做,至少也该先跟我们说一声,罗杰。”黎莎在阿邦带领他们前往车队时说道。

  “我也是演奏结束后那一瞬间决定的。”罗杰回应。“但是就算我早就决定,要和谁结婚又关你什么事了?假如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来和我讨论这种事吗?”

  黎莎双手紧紧抓着裙子。“难道要我提醒你,那两个女人可是间谍,她们曾经想毒死我吗?”

  “是呀,”罗杰说道。“但后来在阿曼娃受解药所苦时出手医治的人是你,庇护她和希克娃的人也是你。”

  “不要自欺欺人,”黎莎说。“她们仍然是英内薇拉的眼线。”

  罗杰耸耸肩。“或许,暂时还是。”

  “你真的以为你有办法把她们调教成贤妻良母?”黎莎有些愤愤地反问。

  他们边说边聊走到了车队。罗杰耸耸肩说道:“难道你以为你的魅力能改变贾迪尔吗?”说完立刻消失在他和妻子即将共乘的华丽马车里。

  “不要低估杰桑之子。”阿邦靠过来对黎莎说道。“他今天取得了强大的力量。”他比向手持账册站在车队最前面的女人。“我的第一妻室,莎玛娃。她会代我护送你们回到洼地,而她已亲自挑选了驾车带着妻小随行的卡沙鲁姆。所有人,不管是妻子还是丈夫,都是我们家族的人,或帮我做事的人。他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担心的不是卡沙鲁姆。”黎莎说。

  阿邦点头。“你担心得有道理。我无权管理戴尔沙鲁姆。他们服从卡维尔的命令,尽管阿曼恩告诉训练官他还想要追求你,一切都要依照你的吩咐行事,不过我想实际上他们还是听命于阿曼娃。”

  “那我们只能期待罗杰能改变她们。”黎莎说。

  “不说那些了,看你离开,我们真有些舍不得,女士。”阿邦说。“我会想念我们的谈话。”

  罗杰心满意足地跳上贾迪尔给自己安排的新婚马车。这辆马车是纯粹的来森工艺,上好的木材镀以金漆,并装有金属悬挂装置以减少路上的颠簸。这是贵族的马车,而且很富有贵族气息。

  但是克拉西亚人进行过自己的改装,移除了座椅,在车内铺了色泽鲜艳的厚地毯,以及很多绣花丝织枕头。车墙和车顶上铺着红得发紫的深色绒布,车顶上挂着打洞的铜质香水壶,散发着草药的芳香味。窗户是玻璃的,可以打开透风,现在就开着,不过也有保护隐私的绒布窗帘。铜和玻璃所制的油灯挂在墙上,只要转动旋钮就能点燃或熄灭。

  罗杰可是逛过很多条件很差劲的下等妓院。

  看来他们希望罗杰提高效率。当然,他自己心里也跟猫爪子挠似的,饥渴难耐。罗杰已经和希克娃干过那事儿了,不过拒绝婚前在她体内播种——阿曼娃还是处子之身——他会尽量温柔些的……

  他从惊奇袋中取出笔和笔记本,继续纪录《月亏之歌》。他认得不少字,也能写一手不太好看的字。艾利克教导过他读书写字,但是他对那些远不如音乐符号那般有兴趣。

  “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只听一次就能一辈子把整首歌给记下来。”艾利克在他上课抱怨时责骂道,同时给了他一记耳光来强调自己的忠告。“想要把歌卖给别人,你就得学会做笔记,好记性永远赶不上烂笔头。”

  当时,罗杰对老师满腹怨愤,但现在他很庆幸自己受益匪浅。他已经写下了歌曲的旋律和歌词的格律。翻译歌词要花很多时间。但他们在到达洼地之前,最少也得在路上熬过两个星期,况且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罗杰微笑,拍拍丝枕。应该说,旅途枯燥,几乎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可做。

  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时,赶紧从窗帘缝隙中窥探一眼,只见两名白袍达玛,一名长相奇特的沙鲁姆以及另外两名侍女正陪着阿曼娃和希克娃向马车走来。

  罗杰立刻认出,那是贾迪尔之子阿桑及其表兄阿苏卡吉。那个战士必定是阿曼娃的贴身侍卫,安基德。他身穿标准的战士黑袍,但手腕和脚踝上都铐着焊死的金属镣铐。

  他不认得那两个女人。她们身穿黑袍,其中一人和希克娃一样戴着白面纱;另外一个没蒙面纱,表示她未婚,也没订婚。

  阿桑和阿曼娃走在前面,正在争吵着什么。他们在马车前停下脚步,以罗杰听不懂的克拉西亚语低声争辩着。阿桑神色不善地抓起阿曼娃的肩膀使劲摇晃,理应保护她的贴身侍卫却站在一侧旁观。不太可能有任何克拉西亚人胆敢伤害解放者之子,更别说是地位卑微的沙鲁姆。罗杰感到一股恐惧的凉意从脚底升起。他知道阿桑杀死自己就像踩死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他曾见过达玛出手——最弱的达玛都能把他的脑袋当球踢——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他使出角色扮演的本领,在脑中挑选这辈子见过最无畏无惧的人,把他当成隐身斗篷般披在自己身上。

  他踢开马车门,吓了所有人一跳。

  “别碰我妻子!”罗杰以魔印人特有的低沉语调说道。他手掌一翻,亮出一把飞刀。

  阿苏卡吉轻哼一声,摆出攻击的架势,但阿桑放开阿曼娃,伸手拦下他。

  “很抱歉,杰桑之子。”阿桑说,不过没有鞠躬。他的提沙语吐词很清楚,但像阿曼娃一样沙漠口音很重。“只是兄妹间的小事情,我不会打算破坏你的新婚之喜。”他显然在压抑语气中的怒意。以前有人胆敢拿杂耍的飞刀威胁过这位沙漠小王爷吗?

  “你的表达方式还真是有趣。”加尔德说着从马车另一侧现身。他一手轻松提着巨斧,魔印弯刀触手可及。罗杰透过眼角看见汪妲无声无息地自另一边走过来,手持长弓。罗杰知道她能在转眼之间搭弓射箭。

  阿苏卡吉移动脚步,挡在她和阿桑之间。他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令罗杰怀疑汪妲有没办法在达玛扑到她身上前做出还击,以及能不能射中任何东西。前来护送他们的戴尔沙鲁姆都在附近围观。

  罗杰浅浅鞠躬,动作只比点头要大上一点,转眼间收回飞刀,摊开空手。“你让我深感荣幸,兄弟,亲自前来祝福我们的婚姻,还不忘将你妹妹和堂妹献上。”

  阿曼娃以神情暗示他。罗杰心知用这种放肆的语气刺激随时可以杀死自己的人讲话是十分危险的挑衅,但他已经掌握形势。只要他保持礼貌,达玛绝对不敢当众攻击解放者的新女婿。

  “是的。”阿桑点头道,不过语气中显然没有一丝祝贺的意思,鞠躬回礼的动作就像罗杰一样毫不诚恳。阿苏卡吉也照做。“祝福你们新婚大喜……兄弟。”

  阿桑转向阿曼娃,说了几句克拉西亚语,接着两名达玛掉头离去,所有人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说什么?”罗杰问。

  阿曼娃迟疑片刻,直到他转过头来直视她。“他说:‘我们另外再找时间继续这段谈话。’”

  罗杰仿佛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能介绍一下其他护送你的人,我会很高兴。”

  阿曼娃鞠躬,指示另外两名女子上前。第一个是戴白面纱的女人。近看之下,罗杰发现她很年轻,或许还比希克娃小。

  “我嫂子兼堂妹阿希雅,”阿曼娃说。“阿山达马基和解放者的大妹——神圣的英蜜珊卓的长女——我哥哥阿桑的吉娃卡。”

  罗杰在对方鞠躬致意时难掩心中的惊讶。“祝福你新婚之日,杰桑之子。看到我深受祝福的堂姐与你成婚令我心中无比欢喜。”她的语气丝毫不像阿桑那样不诚恳,看起来简直像是想要吻他的样子。

  他转向另一名年轻女子,没戴面纱表示她和其他人一样都已成年。

  “我堂妹山娃,”阿曼娃说。“解放者长矛队队长凯沙鲁姆山杰特与我父亲第二个妹妹,神圣的霍许娃的长女。”

  “我也祝福你,杰桑之子。”山娃利落地深深鞠躬,鼻子差点碰触地面。罗杰认识许多杰出的舞者愿意付出一切换取这样的力道与柔软度。

  “我们四个从小就在达玛丁宫殿里接受安基德的指导。”阿曼娃说着朝希克娃点了点头。“她们是来送行的,我们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了。”

  安基德在阿曼娃的指示下深深地向罗杰鞠躬。

  “罗杰·阿苏·杰桑·安音恩·安河桥。”罗杰说着伸出手掌,以克利西亚语的习俗做自我介绍。战士好奇地看着他的手掌片刻,接着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他的手指硬如铜条,却没有说话。

  “安基德是个宫人,丈夫。”阿曼娃说。“他自废了男根,所以可以在你不在的时候守护我们,也没有舌头泄露我们的秘密。”

  “你让他们砍掉你的树?”加尔德震惊不已。所有目光都转向他,他立刻满脸通红。安基德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安基德不会讲你们的语言。”阿曼娃说。“所以他不知道你多无礼。”

  这话令加尔德更加羞愧,连忙将巨斧插回背上的束带,一边后退一边鞠躬。“很对不起。我……啊……”他转身快步走去照料他的马。

  罗杰再度鞠躬,将众人的目光拉回自己身上。“很荣幸有这么多解放者的血脉前来送行。请不要让我打扰你们道别,要多久都没关系。”

  他在众女开始伤心拥抱时转身离开,朝两名伐木工点头。“谢谢。”

  “那是我们的工作。”加尔德悄声说。“魔印人吩咐要保护你,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

  “很高兴我们要离开了。”汪妲说。“越早越好。”

  “说得对。”罗杰同意道。

  “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回到马车中独处后,罗杰立刻问阿曼娃。

  “那是兄妹之间——”阿曼娃开口。

  “我们的甜蜜的婚姻生活就要这样从回避问题开始吗?我的吉娃卡。”罗杰插嘴道。

  阿曼娃讶异地看着他,但是很快就垂下眼睫。“你说得对,丈夫。”她微微颤抖。“你和你的同伴并非唯一急着想要离开艾弗伦恩惠的人。”

  “你哥哥为什么那么生气?”罗杰问。

  “阿桑认为当我母亲要求我嫁给你时,我应该拒绝。”阿曼娃说。“他和我争论过,而那次谈话……不欢而散。”

  “他不希望你们家族与绿地人联姻?”罗杰揣测。

  阿曼娃摇头。“完全不会。他清楚你所拥有的魔法,也看得出它的价值。但他认为,毕竟父亲有很多达玛丁女儿,将她们嫁给你就行了。他一直想把我当作礼物送给阿苏卡吉,虽然父亲健在时,哥哥无权把妹妹送人。”

  “为什么是你?”罗杰问。

  “因为只有最年长的正室妹妹才配得上阿桑最心爱的阿苏卡吉。”阿曼娃啐道。“他自己无法怀下基友的子嗣,所以想让最接近他身份的人去怀,就像阿苏卡吉说服阿山叔叔把阿希雅嫁给我哥哥一样。我能撑到现在都是因为身穿白袍的缘故。”她看着他。“我的白袍,还有你。”

  罗杰觉得有点恶心。“在我的家乡,嫁给一等表亲是……不恰当的近亲繁殖行为,除非你住在偏僻小镇,没有其他选择。”

  阿曼娃点头。“我们的族人也不常这么做,但阿桑是沙达玛卡及达玛佳之子,他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如今阿希雅已经被迫产下一名他和阿苏卡吉视为己出的儿子。”

  罗杰抖了抖,接着在马车开始摇晃时松了口气,终于启程了。

  “不必再想那些破事了,丈夫。”阿曼娃说着挽住他的右手,希克娃则来到他的左边。“今天是我们的新婚大喜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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