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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瑞瓦

还没到广场,瑞瓦就听见了诵经者的声音,她很好奇,一个老人的嗓门竟能如此洪亮。
“……圣父不再注视我们,是那些卑鄙可耻的异教徒窃取了……”
她飞奔过去,发现那里人头攒动,所有人都望着广场中央,全神贯注地聆听诵经者的演讲。
“……这座城市是圣父的礼物,赐给爱众的珍宝,以他最伟大的仆从命名!可我们居然允许肮脏的异教徒在此腐化……”
“闪开!”瑞瓦挤进人群,大多数围观者看清是她,纷纷避让,也有人不大愿意,但她压根没心情讲客气。“我说了闪开!”她吼道,一个企图拽她胳膊的人当即踉跄后退,鼻子鲜血淋漓。此后的路也好走了些。
“……净化此城!这番话乃是圣父亲口所说,记录在《十经》之中,然而,经我长期研读,发现还有一句。‘务要洁净我城,我必将再次注视你等……’”
她终于挤出人群,发现广场上跪满了人,个个五花大绑,周围有人持剑看押。持剑者之中有几人是牧师,其余的大多是中年人,有的年纪偏大,并未参与守城。见瑞瓦出现,有些人明显面露不安,但仍有不少人神色冷峻,向她投以轻蔑的目光。当她走向诵经者,甚至有一人站出来挡住去路。
长剑瞬间出鞘,那人当即站住了。令瑞瓦吃惊的是,对方竟然是她头一天来大教堂时,卖给她苹果的水果贩子。“滚开。”她轻声说道,嗓门不大,却不容违逆。水果贩子面色惨白,乖乖地让开了。
“她来了!”诵经者立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朗声说道,“正如我所预言。师从妓女,冒称受圣父祝福的野种。”
瑞瓦看到了哈宁兄弟,他满脸是血,跪在俘虏队伍的最前头。韦丽丝跪在医师旁边,双臂缚于背后,嘴里咬了一根木头。接下来是阿肯,肤色苍白,垂着脑袋,根本直不起身子。
“我有祝福送你。”瑞瓦对诵经者说着,突然猛冲过去,双眼充血,“不是言语,是铁。”
诵经者的狗腿子牧师企图阻拦,手里的细剑刺向她的胸膛,动作颇为生疏。“当啷”一声,细剑坠落在石板上,连同那人的两根手指。主教们站在诵经者左右,但讽刺的是,看到瑞瓦攻来,竟然无人上前保护,要么目瞪口呆,要么视而不见,她甚至瞥见有一两个人在窃笑。她收回长剑,一把揪住瘫软的诵经者,将其按向台阶。
“那个牧师!”她说,“他究竟是谁?我知道他听命于你。”
“罪孽啊,”老人摇着头,眼里满是疯狂和惊愕,“神圣的肉体竟然堕落至此。你本是预言中我们的救星,却肮脏不堪,充满扭曲的欲望……”
“快说!”她压得诵经者被迫弯腰,剑尖透过长袍抵住老人。
“你牺牲的光芒必将团结我等。此乃圣父的信使亲口向他承诺的……”
“瑞瓦!”
那是唯一能够阻止她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伯父缓缓行来,众人纷纷垂首致意,让开一条道。他形容枯槁,步履蹒跚,手里拄着一把式样古老的长剑,此情此景令人伤感。不过,他依旧凛然可畏,目光凌厉而威严,当他慢慢走到台阶前,有些人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剑。
瑞瓦松开诵经者,望着伯父气喘吁吁地站在台阶下。“我认为,”他吃力地说,“人民应该听听你带来的消息了。”
“消息,伯父?”她怒气未消,胸口仍起伏不定。
“是的。圣父的启示。是时候告诉大家了。”
启示?瑞瓦扫视着人群,发现千百张面孔表情各异——或有恐惧,或有希望,但最多的是疑虑不安。这正是他所带来的,瑞瓦低头看着诵经者,心想。迷信。蒙蔽真相的谎言。杀掉他反而无法揭穿。
“维林·艾尔·索纳大人正赶来营救我们!”她提高嗓门,放声高呼,“他带领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正向埃尔托城进军!”
“撒谎!”诵经者嘶声说着,慢慢地起身,“她企图用谎言扭曲圣父之言!竟敢口呼黑刃之名!”
“艾尔·索纳不是黑刃!”她喊道,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他是来拯救我们的。我是瑞瓦·穆斯托尔小姐,封地领主的继承人,真刃之女。你们说我有圣父的祝福,你们相信我承受了圣父之见,但我要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圣父的注视之下,而圣父绝无赞赏杀人凶手的可能。”
“他们不接受圣父之爱!”诵经者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向跪在地上的俘虏,“他们赖在埃尔托城,削弱了我们的力量!”
“削弱我们的力量?”瑞瓦指着刚才阻拦她的水果贩子,“你!你手中有剑,为何我从未见你上过城墙?”
那人紧张不安地东张西望:“我有个女儿,还有三个孙儿,小姐……”
“除非我们守住埃尔托,不然他们全都会死!”她扭头望向台阶附近的一名牧师,那人身材肥胖,肉鼓鼓的手里提了一把薄刃剑,抖抖索索的,犹如一根湿淋淋的树枝。“你,圣父的仆人,我也没见过你去守城。但这个人,”她指向阿肯,“我见过他,为了保护你们,他拼死奋战,负伤流血。而这个人——”她又指向哈宁兄弟。“不知疲倦地照料我们的伤员。还有这个女人……”韦丽丝口不能言,睁大了亮晶晶的双眼。“……多年以来,这个女人为我们封地忠心效力,劳苦功高,如今又不眠不休,殚精竭虑,确保每一个人都有饭吃。”
她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削弱我们力量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们!你们才是弱者!敌人要我们做奴隶,你们却主动卑躬屈膝,拜倒在这个谎话连篇的老人面前,任凭毫无来由的仇恨吞噬你们的良心,而你们都知道,圣父从来只提到爱,哪有恨!”
她再次望向胖牧师:“丢掉吧,别伤到自己。”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瑞瓦,剑从手中滑落,“当啷”坠地。她又扫视着其余的人,目光所及,他们挨个儿丢掉手里的剑,不是羞愧地别过头,就是讶异地盯着她。
广场右侧有一阵骚动,安提什和阿伦提斯挤过人群,整支家族侍卫队紧随其后,还有数十名弓手和疆国禁卫军。当他们走向那些缴械的人,瑞瓦抬手制止,然后指向俘虏:“劳烦两位大人释放他们。”
她扭头看着诵经者,见其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难以接受眼前的局面。“大教堂关闭,开放之日另行通知。你别再出来露面了。”她收剑回鞘,走下台阶,扶住封地领主,“您需要休息一会儿,伯父。”
他疲惫地点点头,面露微笑,忽然震惊地眨了眨眼,瞪着瑞瓦背后。她扭头望去,只见诵经者龇着一口黄牙,枯瘦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事出突然,而且相距太近,既不及躲避,也无法格挡。一道寒光掠过她的眼角,匕首轻浅地划过她的胳膊,诵经者痛苦地弯下腰,继而颓然歪倒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祖父的那把剑插在他的腹部。他咳了几口血,双脚一蹬,死了。
瑞瓦一把扶住瘫软的伯父,把他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手掌贴着他的胸膛,感到心跳逐渐减弱。“我一生……从未……杀过人,”他说,“很高兴……杀的是……他。”伯父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她的脸颊,她紧紧地握住了。“不要……质疑圣父之爱……我的好侄女。答应我。”
“不会的,伯父,现在不会,永远也不会。”
他笑了,通红的眼睛神采尽失。“布拉多。”他低声说。
“伯父,你说什么?”
牧师称他为大人……他的名字是……布拉多……”瑞瓦握住的手软了下去。伯父的双眼依然望着她,但她知道,它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
封地领主森提斯·穆斯托尔下葬在庄园内的家族墓窖。瑞瓦下令,葬礼只许她本人和抬棺人出席。她希望韦丽丝随行,但当天的事情令其大受刺激,韦丽丝小姐面色惨白地回到庄园后,就反锁在房里不出来了。瑞瓦打发走了抬棺人,独自坐在棺材旁直到天黑。棺材用松木制成,样式简朴,摆在祖先们雕纹精美的大理石棺材旁,显得格格不入,不过这件事可以等到日后再处理。在墓窖里,仍能依稀听见投石机攻城的轰鸣,它们正在城墙上啃咬另一处豁口。安提什报告说,再用两周时间,敌人就大功告成了。
她原以为坐在墓窖里,祖先的遗骨或许能够带来启示或是激发灵感,想出什么奇谋妙计,在城破之日赢得大战的胜利。结果她只觉得脊背发凉,心中有巨大的失落感,似乎有无形的手掏空了她的内心。
她起身走向棺材,抚摸着朴实无华的松木。“再见了,伯父。”
瑞瓦足足叩了七次,韦丽丝才打开房门。她双眼通红,面色苍白,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然后扭头走回去,房门仍旧敞着。瑞瓦进去后关上门,看见韦丽丝坐在桌边,面前铺有一张羊皮纸,漂亮的笔迹已经覆盖了半面。“我正式提交的辞职信,”她拿起鹅毛笔,说道,“我还是接受你的建议,骑上马,带着金子。当然,要等这一切结束后。我听说极西之地有很多机会……”
瑞瓦走上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她没再说下去,抬起眼睛,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我曾认为这是污点。”
瑞瓦弯腰亲了亲她的脖子,韦丽丝浑身战栗,欣喜若狂地喘了口气。“污点已经洗净。”瑞瓦拉起她的双手,拽向床边,“如今这是天赐的礼物。”
***
这样合适吗?第二天早晨,她扪心自问。危亡之际,她居然有这么好的心情?在作战会议上,她极力控制面部表情,生怕露出笑容,更是刻意避开韦丽丝的眼睛,担心情不自禁地咧嘴而笑,甚至羞得面红耳赤。伯父死了,诵经者也死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埃尔托城濒临毁灭,可她满脑子都是昨晚的美妙时刻。
“远远不够。”安提什不同意阿伦提斯的观点,他用指节叩了叩铺在藏书室桌上的地图,“我们在豁口处最多抵挡几个钟头,与此同时,他们肯定再次对城墙发起攻击,引开我们的兵力。”
“我们还能怎么办?”老司令问道。“埃尔托的防御全靠城墙。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别的作战计划。小姐——”他扭头对瑞瓦说,“如果能知道黑——艾尔·索纳大人的军队还有多久赶来,或许我们可以相应地采取措施。”
瑞瓦乐得差点失态,还好克制住了。他相信我。看到安提什大人热切的目光,她意识到这不是老司令一个人的想法。他们真以为圣父向我传达了神谕。“这个……倒没有透露给我,大人。”她回答,“我们的作战计划就是尽可能拖住敌人。”
安提什叹了口气,视线移回地图。“我们可以在这儿还有那儿修几座塔楼,就在新建的内墙后面,然后布置弓手,等他们冲进来的时候,居高临下地射击……”
瑞瓦一边听他说,一边俯身查看地图,发现埃尔托呈圆形,最中央的广场犹如箭靶的靶心,周围的街道一环套一环,向外散开。她抓起一截炭笔,在地图上勾画起来。“我们先前的思路太窄了,”她对两位大人说着,在街道上画出一个个环环相套的黑圈,“不止两道内墙,而是六道。每一道内墙都可以尽可能地拖住敌人。所有屋顶都布置弓手。街道很狭窄,他们无法大规模进攻。如果一道内墙失守,我们就撤往下一道。”
阿伦提斯盯着地图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发表意见:“那么城里的房屋要拆掉四分之一。”
“埃尔托可以重建,人民却不能复生。”她望着安提什,“大人觉得呢?”
弓手总兵缓缓地点头。“看来圣父的祝福没有给错人。但要想在敌军破城之前准备好,我们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
“那就去办吧。况且,我认为那些该死的石头太吵了,大家应该很乐意找点事情分分心。”
***
韦丽丝按照近邻关系组建工程队,每队配备一名熟练的建筑工。他们七小时轮一次班,夜晚也不停工,反正如今没人挨饿,因为情况紧急,不再设限配给。那些拥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房屋也难逃垮塌的命运,拆卸的砖块用来修建路障,很快有人称其为神佑之环。较为高大的房屋则改造成小规模要塞,存放充足的箭矢和其他各种武器,并在屋顶上增加木台,以安置较多弓手。各家屋顶还有天桥相连,援军可以来去自如。
瑞瓦正在演练戍卫军和家族侍卫如何响应敌军破城。“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韦丽丝问,士兵们已经第十次从城墙上跑下来了,瑞瓦则为他们计时。
“我们在城墙和豁口处多杀一个,在街道上就少对付一个。”瑞瓦回答。她走过去,家族侍卫队的军士和手下们累得气喘吁吁。“比上次好些,但还是太慢了。再来一次。”
“你很幸运,他们非常爱戴你。”韦丽丝目送那群侍卫爬上台阶。
“我发现圣父的祝福可以创造奇迹,无论真假。”
韦丽丝撇着嘴,点点头。“我,呃,再去看看地窖的库存情况。可能要一个钟头,或许更久。”
她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开了。瑞瓦希望侍卫们看到她红扑扑的脸蛋,会以为是近来过于辛劳的缘故。自从美妙的第一夜过后,她们就是这样躲在某个昏暗的角落里,匆忙而又愉悦地办事,偷情的滋味格外刺激,妙不可言。
“很辛苦吧?”
她回过头,看到阿肯步伐僵硬地走来,他绷着脸,显然疼痛难忍。“回去躺着。”瑞瓦当即命令道。
“再在治疗室里多待,我会疯的,”他说,“哈宁兄弟是个好人,可他讲起故事来没完没了。这是他第五次参战,你知道吗?只要你不打断他,他会把另外四次参战的情况仔仔细细地讲给你听。”
见他态度坚决,瑞瓦也不再强迫。“安提什大人需要人手到东区帮忙,”她说,“有一家老酒馆的地基打得太深了。”
他点点头,犹豫不决地问:“我们不去北疆了吧?即便是我们打赢了这一仗。”
看着那张宽阔而诚恳的面庞,她知道曾经的少年已经成长为勇敢而优秀的男人了。真是伤心,因为她知道无法留他在身边。她或许可以认一个兄弟,但他已经有姐妹了。“我决定当库姆布莱的女总督,”她说,“这是我的正式头衔,你说过,封地小姐听起来怪怪的。”
“女总督,”他笑着复述了一遍,“很适合你。”他夸张地鞠了一躬,直起身体时,面部肌肉略有抽搐,他揉了揉背部,向东区走去。
***
石弹中止发射的时候,她正与韦丽丝在庄园地窖的阴暗角落里耳鬓厮磨,两人躺在一堆毛皮上,香汗淋漓,娇喘吁吁。“我喜欢你的手。”韦丽丝说着,鼻头轻轻地蹭她的脖子,两人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特别粗糙,结了茧,指甲也好可怕,”瑞瓦回答,“不过脚的情况更糟。”
“你疯了。”韦丽丝支起身子亲吻她,嘴唇徘徊不去,舌尖来回搅动,“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棒极了。”
她的嘴唇向下游移,瑞瓦忍不住咯咯直笑,揪住她浓密的草莓味的头发……
“等等!”瑞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韦丽丝抬起头,不满地噘起嘴巴。
“他们停了。”敲击了这么久,突然没了石弹撞墙的声响,无边的寂静反倒令人难以承受。瑞瓦匆忙爬起来,伸手取过衣服。
“我想我该去帮哈宁兄弟照顾伤员,”两人穿衣服的时候,韦丽丝说,“现在我也做不了别的事情,对吧?”
她皱起眉头,睁大眼睛,满怀迫切的希望。瑞瓦把长剑绑在背上,吻了吻她的唇。“注意安全。”她撩开搭在韦丽丝前额的凌乱秀发,“我爱你。”
***
当剑刃削过柯利泰的双眼,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这是瑞瓦唯一一次看到他们对疼痛有所反应。尽管柯利泰瞎了眼睛,可他胡乱挥砍,依然十分危险。于是她腾空跃起,双脚蹬在对方胸前,将其踹下城墙,砸在仍在攀爬的战友头上。瑞瓦翻身站起,又躲开从三个方向攻来的剑,家族侍卫们挥舞斧枪,纷纷向她靠拢。
她飞快地清点人头,发现所带部队已经死伤过半。她看了看围住第一个豁口的内墙,只见倭拉人的尸首堆积如山,墙顶射出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不过敌军仍未丧失斗志,一群高举盾牌的倭拉人正步步逼近,随后涌进来的更是难以计数。是时候了。
“走!”她大喊道,同时一剑刺去,洞穿了对面柯利泰裸露在外的脖子,然后转身与侍卫们冲回城内。他们的速度比任何一次演练都快,疾步跨过台阶,跃上第一道内墙,无一人落在追兵手里。柯利泰并未停止进攻,反而加快脚步,企图攀上城墙,屋顶的弓手连连射击,瞬间杀伤了十几人。残敌寡不敌众,很快丧命于刀枪之下。
“记住信号,”她对莱克林军士说,“三声号角,你们就冲向下一环。”
“我记住了,小姐。”莱克林擦去眉头的汗珠,咧嘴一笑,“叫他们付出代价,对吧?”
“正是。我们看能不能叫他们血本无归。”
她跑向西区,此时安提什刚刚从豁口处撤回,正在集结部队。倭拉人发射的一颗火球砸在前方几码之遥,一时间烟尘腾起,碎石飞溅,热浪滚滚,瑞瓦只好伏身躲避。安提什早就料到这一手,组织了灭火队,确保内墙之间道路畅通。队员们手提木桶飞跑出来,大多年纪较老,也有几个孩子,灭火的架势堪比上阵杀敌的士兵,沙子和水轮番伺候,很快完成了任务。倭拉人的火球尺寸不小,居然未能引发大范围的火灾。
“这是石头建城的好处啊,小姐。”灭火队的领头人说道。这是一个体格壮实的中年妇人,瑞瓦认出来,当初混进庄园的时候,这人也在请愿的队伍当中。尽管她的说法有些道理,但瑞瓦发现周围的街道冒出了几股浓烟,证明某些城区仍然经不住火攻。
***
“不准松懈,小子们!”安提什居高临下地俯瞰西区。他的指挥部设在泥瓦行会的屋顶,这是全城最坚固的建筑,墙壁厚实,窗户狭小,极为适合布置弓手。在他们下方,倭拉人高举盾牌,挤在墙边,豁口处还有人不断涌进城内。看来倭拉人并不打算翻过来,而是专心对付城墙本身,盾牌底下时而闪现短剑的寒光,说明他们企图破坏掉这道竣工不久的防御工事。
瑞瓦取来一只装满灯油的陶罐,扔到底下的盾牌上,罐子摔碎之时,灯油洒得到处都是。随后她射出一支火焰箭,很快倭拉人就被迫扔掉着火的盾牌,大多数瞬间丧命于弓手的齐射。但涌进豁口的军队越来越多,似乎永无穷尽。
右边传来两声号角,这是敌军即将破城的信号。“守住!”她叮嘱安提什,然后冲向最近的走道。
两个营的自由剑士分头攻击北面的内墙,其中一个营未能得逞,但另一个营强行打开了缺口,一小群倭拉人高举盾牌,抵挡住头顶的箭雨和乱石,缓缓推进,涌进来的敌人眼看着越来越多了。守在此处的多是居民,配有少数弓手和戍卫军,尽管他们不会打仗,但斗志旺盛。她看见一个体格魁梧的老者,外罩木匠常穿的皮衣,手握斧头冲向倭拉人,几个年轻的学徒紧随其后。周围屋顶上的人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向敌人扔出石头和瓶子。
“去死吧,你们这些异教徒混蛋!”一个年轻女人尖叫着,举起一块大石头,猛地扔向倭拉人。石头落在盾牌阵中,砸出了一个缺口。瑞瓦瞅准机会,冲到屋顶边缘,飞身而下。一名自由剑士正欲举起盾牌堵住缺口,瑞瓦落在他头上,将其踩翻在地,长剑捅进他张大的嘴巴,刺透脑髓。短剑从四面八方攻来,她凌空跃起,扭腰飞旋,剑出如风,寒光划过,精准无比地掠过倭拉人的眼珠和喉咙。见瑞瓦杀进敌阵,居民们热情高涨,老木匠挥舞斧头,高声怒吼,学徒们也手持短柄斧和锤子大打出手。许多人从周围的房屋里跑出来,有的提着小刀和切肉刀,有的根本赤手空拳,就冲过去扑倒自由剑士,乱拳挥打,抠挖眼珠。
受到攻击后,倭拉人乱了阵脚,有的慌手慌脚地企图翻墙回去,结果后背立刻扎满箭矢,摔了下来;有的则顽抗到底,一名自由剑士护在受伤的同伴身边,剑术老到,招招致命,逼得众人不敢靠近。见居民们裹足不前,他冲着他们咆哮,用倭拉语高声咒骂,但一看到瑞瓦,他立刻呆住了。
“你很勇敢。”她话音未落,一剑刺去。不过眨眼的工夫,倭拉老兵咳了几口血,一命呜呼。对方胸甲底下约有寸余宽的缝隙,她的剑找准了位置。
“可以借我一用吗?”瑞瓦指着斧头问木匠。他没说话,恭敬地呈上。
“在我们的敌人看来,”她跨在老兵尸体上方,俯身取下对方的头盔,“这家伙可能是英雄。他们有必要知道,他们的英雄在埃尔托城是什么下场。”
她听见城墙外边有人高声下令,倭拉的军士和将官们正在集结队伍,准备发动新一轮进攻。当她把倭拉老兵的头颅从城墙上扔过去后,那边随即安静下来。
“你们打得很好。”面对纷纷跪下的众人,她尽量忍住没发作,强挤出一丝笑容,“搜集武器,做好迎战的准备。距离战斗结束还早着呢。”
***
他们在第一环坚守到了日落。缺口是在东面城墙上打开的,一个营的奴隶战士不顾伤亡惨重,使用破城槌推倒了一段城墙,柯利泰很快冲进去,保住了胜利果实。阿伦提斯大人下令吹响三声号角,演练过的撤退行动开始了。弓手在屋顶上负责掩护,先射五箭,撤退二十步,然后再射五箭。街道上,众人使用推车和家什封锁道路,暂时阻挡蜂拥而来的倭拉人,赢得无比珍贵的数秒钟时间,接着迅速跑向第二环。
瑞瓦拿着弓,站在第二道城墙后最高的屋顶上,目送最后一名守军跑过一片长约五十码的平地——这是专程打造的“屠宰场”。幸运的是,此时倭拉人脑子发热:没日没夜地玩命拼杀,如今终于有了战果,烧杀掳掠自然是夺城者应有的奖赏。所以他们热血沸腾,高举利剑,盾牌也不拿,就涌进了屠宰场。
后来,安提什称其为库姆布莱弓箭战史上最辉煌的一刻,场面壮观到无与伦比。密集的箭雨疾射而下,甚至难以看清攻击的效果,正如浓烟遮眼,不见火焰。瑞瓦五秒内射出八箭,身边的阿肯也竭尽全力放箭,每次拉开长弓都痛得挤眉弄眼。箭雨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没有一个倭拉人抵达第二道内墙。安提什叫停后,天空豁亮,屠宰场里密密麻麻铺满死尸,最靠前的倭拉人距离城墙仍有十二码之遥。幸存者躲在场外的街道上,还有几人身上插着箭矢,跌跌撞撞地走在开阔处,看他们面不改色,是瓦利泰无疑。
瑞瓦亲手结果了他们,一箭一命。当最后一人倒下,守军们齐声咆哮,很快就变成了充满挑衅的怒吼,经久不息。
***
入夜后也未消停,倭拉人使用火攻替代大规模进军,他们向城墙内投掷油罐,又射来火焰箭。满城的石头又帮了忙,火势未起即被扑灭。可惜,尽管石头烧不起来,人却不能幸免,哈宁兄弟很快就在大教堂内收治了几十个烧伤的人。瑞瓦将大教堂交给他作为医疗室使用,长凳改造成了床铺,随着时间流逝,伤员越来越多。只有一位主教斗胆表示反对,那个枯瘦干瘪的老牧师,双手颤颤悠悠地拄着杖子,两眼瞪着她,口中背诵《第九经》:“‘唯有和平与爱,方可居于圣父庇佑之所。’”
“‘切莫对危难之人视而不见,’”她引用《第二经》驳斥,“‘圣父绝不如此。’滚远点,老头子。”
烧伤的人非常可怜,头发烧掉了,皮肤呈黑红色,而且惨叫不止,服用大量红花才稍有缓解。“再这样持续一天,红花就没了。”韦丽丝说。她穿着朴素的衣裙,浑身都是血迹和各种污渍,袖子卷起,秀发束在脑后,满脸烟灰和汗水。瑞瓦好想亲吻她,就在此时此地,当着愁眉不展的主教和圣父的面,其实她很怀疑圣父真有闲心关注这里发生的事。
“当心,亲爱的。”韦丽丝看出了她的意图,轻声说,“如今他们也算宽容了,超出了我的想象,但也不包括这种事情啊。”
“我不在乎。”瑞瓦说着,拉住她的手。
“先打胜这一仗,瑞瓦。”韦丽丝的指头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然后松开了,“再来决定我们最在乎的是什么。”
***
第二环坚持了一整夜,但到了早晨,南面城墙附近的一座房屋着火了。那是纺织行会的仓库,里面堆满了棉麻布料。火势太猛,无法遏制,高温令周围的守军难以忍受,瑞瓦只好下令撤到第三环。这一次撤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倭拉人趁乱抢攻,成群结队翻越城墙,倭拉弓手则与守在屋顶的弓手激烈交战,很多人中箭坠落,底下的街道更是拥挤不堪。守军成片地被砍倒,但还有人坚守在加固过的房屋里,给扑来的敌人造成了极大的死伤。
瑞瓦在屋顶上观察战况,只见瓦利泰反复猛攻几条街开外的一座小教堂,有的企图爬上墙,或者强行钻进窗户,很快变成一具具死尸摔了出来。最后,他们包围了小教堂,往里面扔了百余个油罐,再由一名军官甩出火把。大火越烧越旺,守军从小教堂里鱼贯而出,但他们并不惊慌,而是怒气冲冲、毫无畏惧地冲向瓦利泰。看到带领守军的胖子,瑞瓦不禁一惊,他外罩牧师长袍,手持一柄薄刃剑,砍向倭拉人。正是她在广场上见到的那个牧师。他当然未能生还,其余的守军也纷纷倒毙于街头,但在壮烈牺牲之前,他们至少杀死了两倍于己的敌人。
瑞瓦正欲走开,忽然有什么东西软绵绵地砸中了屋顶的瓦片,继而滚到她的脚边。那颗头颅五官松弛,空洞洞的双眼瞪着她。她抬头张望,咚咚声不绝于耳,无数头颅犹如下雨似地落在周围。她听见底下的街道上有女人尖叫,或许是认出了其中一颗。
她来到庄园,阿伦提斯和安提什正对着地图商议。“我们有俘虏吗?”
***
侍卫们把数十个倭拉人赶到庄园的角落里,他们大多身负重伤,沉默地等待死亡降临。这些人都是自由剑士——柯利泰和瓦利泰不会投降,守军们则无心对付那些伤势过重、无力再战的敌人。“全是军官和军士,”安提什说,“原以为他们能供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我们在内,他们在外,”瑞瓦回答,“知道这个就足够了。”她扭头对看押俘虏的家族侍卫军士说:“有问题吗?如果有问题,我亲自动手。”
军士神色严肃地摇摇头,举起战戟。“散开扔,”瑞瓦说,“扔到自由剑士最密集的地方。”
她强迫自己留下来观看,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求饶,或是企图逃跑。他们清楚这里无处藏身,投降也难逃一死,只是时间早晚。面对利斧,大多数人吓得魂飞魄散,无非是哭倒在地,双目紧闭,或是呕吐不止,但有一个人,他被迫跪下之时,仍挺胸抬头,傲慢地瞪着瑞瓦。“艾尔维拉。”他说。
瑞瓦微微颔首。
“不好,”他用口音浓重的疆国语说,“不比我们好。”
“不,”她回答,“我比你们坏多了。”
***
她不知道怎么睡着了,醒来时在广场附近的屋顶上,阿肯坐在旁边。少年拿了一条毯子盖住她,然而夜凉如水,她仍旧冷得瑟瑟发抖。“我们或许可以喘口气了,”他说,“多亏了那些俘虏。他们有将近两个钟头没进攻了。”听他的口气,并无责备之意,只是疲惫地接受这一事实。
“他们还会来的。”她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手脚,“对于你昨天为疆国禁卫军提供的帮助,阿伦提斯大人说了不少好话。看来他们打算收编你了。”
“他们连个像样的弓手都没有,”他耸耸肩,“很容易脱颖而出。”
她裹紧毯子,望向眼前毁了一半的埃尔托城。远处,倭拉人攻占的街道上仍烈火熊熊,他们在门廊之间来回闪躲,不敢在守军弓手的射程内多作逗留。下方,人们挤在第三道城墙后的狭窄街道上,围着炊火而坐,或是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很少有人说话,偶尔有婴儿啼哭,以及军士呵斥某个有所懈怠的士兵。
“我撒谎了,阿肯。”她说。
“关于什么?”
“艾尔·索纳。我没有预见什么,更没有圣父的指点。据我所知,他应该还在北疆。或许他根本没打算来帮助我们。他为什么要来呢?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诅咒他的名字。”
她听到阿肯起身的动静,很快,少年用力地搂住她,他怀里如此温暖。“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回来是为了寻找妹妹,现在我有两个妹妹了。“不。”她看到一群瓦利泰正在南面城墙外集结,心里哀叹一声,继而轻声说道:“不。他正在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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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倭拉人再次攻城,持续了整整一天,敌军同时向四处发起猛攻,每一次进攻之前,先用投石机送来一大堆礼物。如今不光是被俘的守军,砸过来的头颅当中,不乏女人和孩子。看到如此残酷的景象,有些人把持不住了——当一颗女孩的头颅落在守军当中,一个居民冲了出去,翻过城墙。他手持一把切肉刀,厉声尖叫,杀向正在靠近城墙的自由剑士,很快就消失在刀光剑影之中。
瑞瓦总是跑到情况最危急的地方,一阵厮杀就夺回了阵地。有时候她仅仅露面便已足够,当她现身于屋顶,或是跳到守军当中,众人立刻勇气倍增,一次次奋力搏杀。然而到了正午,太阳升到头顶之时,她知道无力再守,命人吹响三声号角。
她和阿肯冲过通向第四环的天桥,却见阿伦提斯大人仍在底下的街道上,带领一小队戍卫军奋战,周围全是瓦利泰。“稳住!”老司令朗声高喊,他们跟随号令,慢慢地退向第三环的掩蔽处。“再退一步。”
瑞瓦取下弓箭,快速射杀了三个瓦利泰,可惜远远不够。一群自由剑士集结为紧密的阵型,瞬间冲散了戍卫军的队伍。阿伦提斯挡开对方的致命一击,一剑猛劈下去,尽管砍倒了倭拉人,剑刃却也卡在那人的肩骨里。瑞瓦挎好榆木弓,抽出长剑一跃而下,落在激烈的战场上,转眼砍翻了一个冲向阿伦提斯的倭拉人。又有一个倭拉人杀过来,但阿肯从天而降,将其踩倒,挥动战斧猛砍对手。
“上城墙,大人!”她对阿伦提斯说。他们手脚并用地翻过城墙,同时守军纷纷施以援手,箭如雨下,逼得倭拉人连连退却。
她抬头一望,阿肯已经攀上墙顶,湛蓝的晴空映出他魁梧的身影,只见他晃了一晃,摔了下来。“阿肯?”
他的脸贴在鹅卵石地面上,弓着身子,双眼暗淡无神。一把倭拉短剑插在他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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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环坚持了不到一个钟头。当自由剑士翻过城墙时,她在阿肯的遗体旁大开杀戒。愤怒令她忘了时间,也不知疲倦,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直到众人七手八脚地抓住她,把她拖走。此时的她,从剑尖到肩膀,无不鲜血淋漓,等她恢复了些许知觉,双眼仍死死地盯着躺在倭拉人尸体当中的阿肯,绕过一个转角后,她就看不见了——他们退到了第五环。
“小姐?”安提什盯着她的脸,重重地按住她的肩膀,“拜托了,小姐。”
她眨了眨眼,慢慢地站起身:“还剩多少?”
“不到一半。刚才我们的损失太惨重了。”
阿肯……“是的,我们的损失太惨重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剑,发现断了一半,却完全不记得是怎么断掉的。她将其扔到路边,又寻了一处水槽,低头浸在水里,洗去沾满发丝的污血。“这里守不住了。”她抬起头,对安提什说。
“撤到最后一环。那里的屠宰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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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什和阿伦提斯组织最后一次防御战的时候,瑞瓦回到了庄园。那把剑仍旧搁在原处,是她将其架在壁炉边,以纪念伯父。她拿起剑,感觉比记忆中轻一些。剑刃锋利,寒光闪闪,诵经者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我并非为你而来,”她对那把剑说,“但你终究要与我并肩作战。”
第六环,即最后一道城墙,围绕着大教堂前面的广场,每隔一英尺都有守军藏身其间。凡是老人、孩子和伤员,统统躲进了大教堂。残余的戍卫军在广场上列队,准备应对破墙而入的敌人。他们显然疲倦到了极点,但当瑞瓦背着祖父的长剑走来,士兵们无不昂首挺胸。
“我想,是时候了。”她说,“感谢你们的忠诚效力。我在此解除你们的职务,你们可以光荣地离开了。”
众人哄然大笑,幸而阿伦提斯大人怒目而视,笑声才迅速止住。“可以说,”瑞瓦接着说,“我的家族配不上你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说实话,我也不配。因为我没有受到圣父的祝福。我……是骗子……”话未说完,一滴雨落在她的手上。好生奇怪,天空已经晴了许久。她抬头一看,发现天色昏暗,乌云漫卷,滚滚而来。很快,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城墙外的大火被浇熄了。
“小姐!”安提什在天桥上高喊,他激动地指向南边,“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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