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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尼尔斯的记述

我打小养尊处优。我不必为此惭愧,毕竟谁都无法选择出身;亦无遗憾可言,从小就有那么多仆从前呼后拥地照料,还有众多良师的谆谆教导,以满足我永不枯竭的好奇心,发掘我不同凡响的才华。因此,我少时未能经历什么艰难险阻,也不曾为公平与正义奋起抗争。我出身贵胄之家,血统纯正,富贵荣华,自小饱读诗书,借由父亲的关系入朝为官,无疑是顺理成章。但诸位忠实的读者自能看出,我三十六岁之前未经风浪,一日也不曾操劳,直到遭遇此文所记述之事。若我早知此番前往联合疆国,要在那片恐怖而神奇的土地上追溯完整而客观的历史,却终将改变我前半生对劳作、堕落、羞辱与折磨的无知见识,那么诸位不必怀疑,我宁愿跃过船舷,穿越满是鲨鱼的恶海,也要游回千里之外的家乡。
您瞧,自我开启这段故事之初,我就学到了何为痛苦。我体验了鞭子和棍棒的威力,而后咽下在唇齿之间翻涌的鲜血,尝到了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我必须懂得如何做奴隶。他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这是我的身份,无论诸位先前听过或者读过何种说辞,总之我并非英雄,从来都不是。
倭拉将军比我想象中年轻,我的新主人、他的妻子亦如是。“一点儿也不像学者,爱人。”他歪在软椅内打量我,若有所思地说,“太年轻了。”他身着红黑相间的丝袍,肤色苍白,猿臂长腿,身形矫健,担得起骁勇善战的美名。而令我震惊的是,他身上不见一道伤疤,脸颊亦光洁无痕。迄今为止,我遇到过不计其数的各国战士,若论无伤之身,他倒是头一个。
“不过眼睛倒是蛮有神。”将军说着,与我四目相对。我赶紧垂下头,准备迎接督头的巴掌或是鞭笞——这是不可避免的。我被奴役的第一天,就看到一名被俘的疆国禁卫军军士,仅仅因为瞪了自由骑兵的一位尉官,就惨遭剥皮破肚。那次的教训着实过目难忘。
“夫君大人,”将军妻子开口说道,她嗓音尖厉,倒也不失文雅,“我给您带来了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阿鲁兰·麦克斯托·塞尔瑟斯皇帝的御前史官。”
“真是他吗,爱人?”将军似乎终于来了兴致。我走进这间陈设奢华的舱房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对于舱房而言,这儿实属宽敞,满屋子铺挂地毯和织锦,案上全是水果和美酒。若不是能感受到脚底那艘巨舰的轻微摇晃,我会误以为置身于宫殿之中。将军起身走来,贴近前仔细观察我的脸。“《金与尘之诗》的作者?《救赎之战》的作者?”他凑过来嗅了嗅,嫌恶地翕动鼻孔,“要我说,闻起来就是随便一条阿尔比兰狗嘛。那眼神还直勾勾的不拐弯。”
他走了回去,懒洋洋地冲督头一挥手,我便知道要承受鞭笞了。督头握着象牙手柄,熟练地一抖,鞭子凌厉地咬中我的背部。我紧咬牙关,并未痛喊出声。惨叫与说话无异,而未经许可就开口说话则是大不敬。
“夫君,别这样。”将军妻子言语之间略有不满,“价钱可不便宜。”
“噢,那是。”将军伸出手,旁边的奴隶赶紧上前递过一杯酒,“别紧张,夫人,我保证不伤到他的脑袋和双手。要是没了这两样,他还有什么用呢?好啦,抄写奴隶,你怎么来到了我们新近征服的地盘啊?”
我眨眨眼挤掉泪水,赶紧回话,因为稍加犹豫亦将受罚。“我来写新历史,主人。”
“噢,很好。我特别喜欢你的著作,爱人,我没说错吧?”
“正是,夫君。您也是学者。”当她提到“学者”这个词时,语气里有一丝特别的意味,尽管转瞬即逝,但确凿无疑。那是轻蔑。她不尊敬此人,却又把我作为礼物送给他。
将军沉默片刻,继而开口说话,语气稍嫌生硬。他明知妻子有意侮辱,却选择忍气吞声。他俩到底谁在掌权?
“关于哪方面呢?”将军问,“所谓的新历史?”
“关于联合疆国,主人。”
“啊,那我们帮了你的忙呢,对吧?”他自觉幽默,笑了起来,“结局都给你了。”
他又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口酒,陶醉地扬起双眉。“还不赖。书记员,动笔。”站在墙角的秃头奴隶上前一步,笔尖悬于羊皮纸上。“命令斥候队:葡萄园保留原样,不许妄动,送一半奴隶去酿酒地。酿酒技术应当好好保留在……”他闭口不言,望向我。
“库姆布莱,主人。”我说。
“对,库姆布莱。名字不太响亮。这事儿不能忘,等我回去,要请议会给该省改名。”
“只有议员才有权向议会提议,夫君大人。”他的妻子说。这一次,语气中没有轻蔑的意味,但我看到将军举起酒杯,掩住怒容。
“佛奈娜,要是没有你这么机敏的爱人在旁提醒,我该如何是好呀?”他喃喃低语,“这么说,历史学家,因何机缘使你成为我家里的一员?”
“我先前跟随疆国禁卫军旅行,主人。麦西乌斯王容许我随军前往库姆布莱。”
“这么说你曾亲身经历咯?亲眼目睹我是如何大获全胜的?”
我极力压下浮现于脑海的声音和画面,从那天起,那一幕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便不断地搅扰我的梦境。“是的,主人。”
“看来你这份礼物的价值超出了你的设想,佛奈娜。”他朝书记员打了个响指,“给历史学家备好纸笔和住处。不用太舒适,我不希望他在该写作的时候打盹,况且记述的是我此次出兵的首战大捷,读起来肯定激动人心。”他又走到我面前,笑容尤其灿烂。那是孩子拿到新玩具时的笑容。“我希望天一亮就能读到,如果没完成,我就挖掉你一颗眼珠子。”
***
我双手酸痛,后背僵硬,因为他们给的桌子太矮,我只能俯身其上。破破烂烂的奴隶衫沾满墨渍。我从未在仓促之间写出过这么多字,只觉得眼冒金星,精疲力竭。羊皮纸散落一地,铺满了拙劣拼凑的文字——那是将军想要的谎言。什么辉煌大胜,那儿没有荣耀可言,只有恐惧、痛苦和屠杀,充斥在屎尿和死亡的恶臭之中,唯独不存在荣耀。将军当然清楚这一点,毕竟是他领军击溃了疆国禁卫军,而我只是唯命是从的奴隶,按主人的要求,尽心尽力地炮制谎言。
夜深之时,睡意不时袭来,把我拖进回忆的噩梦之中,惨烈的场景死灰复燃,历历在目……当战争大臣明白此战必败无疑之时,他神情肃然地抽出佩剑,策马冲向倭拉阵线,一剑未出,便被面前的“柯利泰”放倒……
有人重重地叩门,继而房门大开,我挣扎着清醒过来,慌忙站起身。一个家务奴隶走进来,端的盘子上有面包、葡萄,以及一小壶葡萄酒。他把食物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想你可能饿了。”
我惊恐地望向站在门口的将军夫人。她身披一件缀有金线刺绣的红绸睡袍,尽显曼妙身姿。我赶紧低头盯着地板:“谢谢您,女主人。”
她走进房内,关上门,看着我龙飞凤舞的手稿:“写完了吗?”
“是的,女主人。”
她拿起一张羊皮纸:“这是用倭拉文写的。”
“我妄加揣测,主人或许希望如此,女主人。”
“你的揣测很准。”她读的时候皱起了眉头。“遣词造句也很优美。我的夫君肯定会嫉妒你的。他喜欢写诗,如果你运气不好,他或许还会背给你听。还不如听鸭子呱呱乱叫呢。但这个,”她举起那张纸,“即便是声名显赫的倭拉学者,看到了也要自愧不如。”
“您过奖了,女主人。”
“不,我实事求是,这是我的武器。”她顿了顿,大声朗读起来。“‘愚钝的疆国禁卫军指挥官严重低估了敌人的狡猾程度,企图使用平庸无奇的战略,正面攻击倭拉军队,同时派出骑兵摸向侧翼。他没有想到的是,胆略非凡的赖柯拉·托克瑞将军,早已预见了他的每一步愚蠢行动。’”她扬起眉毛望向我,“看来你很懂他的心思。”
“我很高兴使您满意,女主人。”
“使我满意?那倒没有。但我的夫君大人脑瓜子笨,他肯定满意。这篇马屁文章明晚之前就能用最快的船送到帝国,然后抄写数千份,四处传播。”她扔掉手里的纸,“告诉我,而且我命令你说实话,疆国禁卫军是如何败在他手下的?”
我使劲地咽口水。她有权命令我说实话,可她若把实情透露给枕边人,她又能保护我吗?“女主人,虽说我稍作润色……”
“我要你说实话!”又是那种尖利的嗓音,不容忤逆。毕生蓄奴的女人就是这种说话方式。
“疆国禁卫军寡不敌众,遭到背叛。他们英勇反抗,可人数毕竟太少。”
“我明白了。你当时和他们一起战斗吗?”
战斗?当时的局势明显一边倒,我快马加鞭,拼命向后方退却,可哪里还有后方,倭拉人无处不在,见人就杀。我找了一堆尸体藏了起来,趁天黑往外逃,结果当场被猎奴者抓住。这帮人办事效率极高,特别擅长评估俘虏的价值,头一次用刑就逼我报出真名,从而确定了我的卖价。她来到营地围栏外买下我,把我从一群戴着脚镣的俘虏当中带走。看来猎奴者早已得到指示,只要有学者都要交给她。她递给督头的钱袋子鼓鼓囊囊的,由此看来我身价不菲。
“我不是战士,女主人。”
“我也不希望你是,我买你并不是因为你能征善战。”她站起身,默默地打量了我一番,“你藏得很深,可躲不过我的眼睛,佛尼尔斯大人。你恨我们。或许我们把你给打败了,但我能看出你心底的恨意,正如干柴等待烈火。”
我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木纹结疤,掌心汗水涔涔。她伸手捧着我的脸庞,抬起我的下巴。我闭上双眼,拼命克制住恐惧的呜咽声。随后,她吻了我,柔软的嘴唇轻轻一点。
“明天一早,”她说,“他要你见证攻城战的最后一击。突破口已经打开,你要用最华丽的辞藻记录这一战,好吗?倭拉人就喜欢粉饰屠杀。”
“遵命,女主人。”
“很好。”她走回去,打开门,“进展顺利的话,我们的事情很快就能办完,可以离开这潮湿的鬼地方了。我想要带你去我在倭拉的图书馆,那儿藏有上万卷书,有些年代过于久远,无人能译。你愿意吗?”
“乐意之至,女主人。”
她轻声一笑,再也无话,径直离开小屋。我久久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尽管饥肠辘辘,却没有动桌上的食物。不知为何,掌心的汗止住了。干柴静候烈火。
***
正如她所言,次日一早,将军把我带到前甲板,共同观看倭拉大军对埃尔托城的最后一击——此前的围城战已有两个多月。眼前的景象很是壮观,世界之父大教堂的双塔尖顶凌驾于密密麻麻的房屋之上,坐落于城墙高耸的岛内,仅有一条长堤与外围陆地相连。据我多方证实,此城从未陷落,无论是统一战争时期的雅努斯王,还是前朝的野心之士,统统没能征服它。三百年来,埃尔托成功地拒一切侵略者于城外,如今这记录即将终结,凭的便是巨大的舰载投石机从两百码之外射击,生生把城墙砸出的两个豁口。尽管在我这不懂军事的人看来,城墙的裂缝已经足够大,但投石机仍在射击,巨石源源不断地砸向豁口。
“怎么样,历史学家,壮观吧?”将军问道。今日他披挂全身铠甲,胸甲饰有明艳的赤红珐琅,骑手靴深及大腿,腰带佩有短剑,一副彻头彻尾的倭拉将军模样。我看到还有个老奴隶坐在他旁边,身形枯瘦如柴,双眼却神采非凡,手中的炭笔正在宽大的帆布上游走,描摹将军的形象。将军伸手定定地指向一台投石机,回头望向老奴隶。
“以前只在陆地上使用过,不过我预见到它们来这儿能助我获胜。这是陆战和海战的成功结合。记下来。”我在先前交给我的一摞羊皮纸上写了起来。
这时,老人停笔,向将军深鞠一躬。他卸了劲儿,走向放有地图的桌子。“读过你的战场纪事了,”他对我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拍个马屁都扭扭捏捏的。”
恐惧突然攫住我的心脏,一瞬间,我以为他要让我选择挖出哪一只眼睛。
“但是,好话说过头也容易招来怀疑。”他接着说,“那些留在国内的人读了,或许以为我是自吹自擂呢。你这么聪明的人,知道这一点。”
“谢谢夸奖,主人。”
“这不是夸奖,只是评价。看这里。”他招手示意我过去,然后指了指桌上的地图。我早就知道倭拉绘图师以绘图精准闻名,但眼前的埃尔托城结构图,其细节之精确程度实在惊人,条条街道纤毫毕现、历历分明,足以令帝国测量师行会最好的作品也相形见绌。而我尤为好奇的是,倭拉帝国究竟对于此次侵略行动策划了多久,其中又获取了多少帮助。
“豁口在这儿,还有那儿。”他点了点地图上用炭笔画的记号——两条斜线硬生生地画过绘制精美的城墙,“我将同时发起进攻。毫无疑问,库姆布莱人肯定在城内准备好了各种讨厌的把戏,但他们的注意力必然集中在豁口处,所以无法应对我军的再次攻城。”他伸手一点西边的城墙,那儿打了一个小小的叉。“整整一营柯利泰将从此处攀上城墙,从后方夺取豁口的控制权,保障进城通道。我希望在日落之前拿下此城。”
我逐字逐句地记录,生怕一不小心写成阿尔比兰文。使用我的母语或许会引起他的怀疑。
他离开地图桌,拿腔作调地说道:“我发现这帮信徒打起仗来相当勇猛,使弓的本领之高强,我征战多年,确是前所未见,这是实话。那个女巫鼓舞士气也很有一手。你肯定听说过她吧?”
圈养奴隶的棚子里没什么新闻,只能偶尔听到自由剑士们的谈话,大多都是倭拉军在疆国内烧杀掳掠的故事,血淋淋的厮斗和屠杀。但当我们在鞭子的驱使下一路向南,深入库姆布莱腹地时,有关埃尔托恐怖女巫的传闻出现了,那是这块难逃劫数的土地上仅存的一线希望。“谣传罢了,主人。她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不,她真实存在。是在前一次攻城战中败逃的自由剑士亲口讲述的。据说女巫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现身,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杀了我们很多人。当然了,我已下令勒死了他们。一帮没用的懦夫。”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说,“记下:怯懦是对自由之身最可耻的背叛,因为逃离战场者便是恐惧的奴隶。”
“字字珠玑呀,夫君大人。”将军夫人走了过来。今早她衣饰寻常,漂亮的丝袍换成了素布长裙和红羊毛披肩。她与我擦身而过,距离近到不合礼仪,然后走向船舷处的横栏,望着士兵们操作投石机,巨大的绞盘带动两根吊臂缓缓后旋,准备投射。“佛尼尔斯,你务必记下来,写进即将发生的屠城纪事里,好吗?”
“遵命,女主人。”我看到将军握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抖动。妻子处处嘲弄,可这位杀人如麻的将军始终忍气吞声。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我猜不透。
佛奈娜的目光从投石机上移开,望向一条驶近的小船。眼下正值枯水期,河面平缓无波,木桨也掀不起多大浪花。船头立有一人,相距太远,看不清模样,可她的目光刚一触及那人,身子就僵住了。“我们的盟友送来了家养的畜生,夫君大人。”她说。
将军随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禁神色一变,有愤怒,亦有恐惧。我突然有种冲动,渴望逃离这是非之地——重兵之中,此人竟能使将军夫妇惧怕若此,可见来者不善,假设与我相熟,那更是不堪设想。但不管怎样,我逃无可逃。我是奴隶,主人并未喝令我退下。因此,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船越来越近,奴隶水手接住从大船上扔下来的绳索,手脚麻利地拴好,年复一年的艰辛劳作使得他们驾轻就熟。
那人一扯绳索,纵身登上甲板。他年近不惑,体形健硕,胡须浓密,发丝全无,最大的特点就是面无表情。“欢迎。”将军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没提名字,也未致问候。此人是谁?
“是不是又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将军接着问。那人并不答话。“阿尔比兰人,”他用倭拉语说道,带了一点点业已沦陷的疆国北部的口音,“他是哪个?”
“你找他干什么?”佛奈娜厉声问道。那人看也不看将军夫人,目光扫过甲板、最终定格在我身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心底遽然升起。他疾步上前,靠拢过来,我闻到一股久未净身的恶臭。世间无人邋遢至此,他遍体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呼出的气息犹如毒雾,吓得我直往后缩。
“他在哪里?”他问,“维林·艾尔·索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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