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莉薇亚问道。
她们坐在大英博物馆阅览室旁提供给读者的餐饮区里。夏洛特结束了她每周一次的阅读室之旅，莉薇亚溜出沉闷到骨子里的花园宴会，来找她最爱的妹妹。
「妳在想什么?」夏洛特反问。
她看起来很好，恢复了天使般圆润平静的模样──不只一名绅士大费周章走过她们桌边，以眼角余光打量她。
社会大众终于知道萧伯里夫人和艾梅莉亚夫人是为了避开丑事外扬而自杀，莉薇亚的生活也大幅改善了。夏洛特离家一事仍旧令她心痛，莉薇亚好怕社交季结束后，要在乡间度过漫长的时光。不过终于能摆脱嫌疑，不用活在乌云之下，这可是值得品味的喜悦。
当然了，夏洛特现在有了收入──最近的案子赚到天价的四镑十先令，更是让莉薇亚开心得心悸不已。我更节省了。她在一封信中写道。我决定要存够钱来养活我们──妳、我，还有贝娜蒂。
莉薇亚拿餐巾擦擦手指。「我想妳应该要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几个案子写成书，那些记录的宣传效果比报纸广告还要好。」
夏洛特往莉薇亚的盘子里又放了一片三明治。「可是我的客户来找私人顾问就是希望能保有隐私。」
「改掉他们的名字啊，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了。」
夏洛特摇摇头。「我唯一全程参与、能够好好描述的只有萨克维的案子。就算我换掉涉案人士的名字，大家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何况就算杂志社想刊登这种耸动的故事，也会避开这个案子，他们也怕冒犯到读者纤细的情感。」
莉薇亚越挫越勇。「那就写成小说吧。利用原本的架构，组成新的故事。苏格兰警场请夏洛克.福尔摩斯协助侦办可疑的死亡案件。妳可以保留杀人的方式，只是把水合氯醛改成其他毒药。妳还可以让凶手透过报纸广告找上妳，这样就很不一样了吧。」
「好主意。」夏洛特咧嘴而笑。「妳认为这个凶手为什么要复仇?」
看到妹妹眼中的兴致，莉薇亚脑中突然充满灵感。「这应该是最简单的要素吧?人总是对其他人做各种可怕的事情。上个礼拜我才看到吐温先生的作品，里面提到几十年前犹他州发生过一场大屠杀。当地的义勇军杀死一百多个搭乘货运火车要去加州的人。妳可以让某人在屠杀中幸存，追查谁是幕后黑手。」
「一路追到伦敦?」
「不行吗?」莉薇亚抓起夏洛特放在她盘子上的三明治，咬下一口。啊，有夏洛特相伴，所有食物都更加美味了。「现在世界变得这么小。而且也可以保留原本案件的精髓，塑造出来自海外的复仇者。」
「确实行得通。」夏洛特喝了一小口柠檬水。
莉薇亚得意极了。夏洛特不会胡乱称赞人。如果她说行得通，那就是行得通。「那妳会写吗?」
夏洛特摇摇头。「莉薇亚，这个故事应该要由妳来写。」
「我?」
「对，就是妳。」
「可是我以前什么都没有写过。」
「这不是事实喔。」
夏洛特知道莉薇亚的笔记本里写满了发展到一半的灵感，以及延伸好几页的故事。莉薇亚的脸热了起来──应该要烧掉那些笔记本的。就算只有夏洛特，让任何人看到那些不成熟的文字实在是太羞耻了。
「还记得之前妳读过爱伦.坡的《莫尔格街凶杀案》吗?还记得妳那时有多生气?凝聚了整篇的张力与刺激，最后坡先生却只能派发疯的红毛猩猩收场?后来妳在笔记本里猛写了好几天。」
「是啦，可是谴责他滥用红毛猩猩总比自己写出更棒的故事简单多了。」
夏洛特往莉薇亚的杯子里倒满柠檬水。「我从来没有和妳说过，不过妳有几篇故事的开头写得非常出色。希望妳可以继续完成那些故事。」
莉薇亚心头一震。她也有擅长的事情吗?
「总之写写看这个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吧。」夏洛特断然说道，把一盘海绵蛋糕推向莉薇亚。「妳会把自己吓一跳的。」
□
为了上贝克街十八号的生意，夏洛特从大英博物馆赶回家赴约。七点半整，门铃响起。过了几秒，一脸雀跃的年轻女性踏入客厅。
「牛津小姐，妳今天如何呢?」
「很好，谢谢妳。」牛津小姐笑得灿烂，活力充沛地与夏洛特握了手。「很开心能来到这里。」
她毫无芥蒂的好心情令夏洛特印象深刻──她的客户通常会显露出某些焦虑的迹象。照着固定台词说明完夏洛克.福尔摩斯不便见客的原因，牛津小姐先是表达同情之意，接着她希望能体验福尔摩斯先生的超群智力。
夏洛特上下打量她，接着走到餐具柜旁，倒了两杯威士忌。「妳是伦敦人，在这一区土生土长。可是最近妳出国一趟，才刚回来。我想是巴黎吧。妳不是去游玩，没有工作职位，也不是与家人或朋友同住。因此我推测妳是索邦大学医学院的学生。」
她把一杯威士忌递给「客户」，向她举杯。「里梅涅小姐，欢迎回来。」
里梅涅小姐哈哈大笑。「我是哪里露了馅?是长相吗?大家都说我和阿姨长得很像。」
「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然而夏洛特看得越久，里梅涅小姐就越像另一个人：英古兰爵爷的父亲──至少是他法律上的父亲──已故的威克里夫公爵。
夏洛特猜测里梅涅小姐不是华生太太的外甥女，而是她女儿──这样对大家都好，这个女孩也有了合理的身分。她更猜测里梅涅小姐的父亲很有钱──约翰.华生的军医身分难以提供他的妻子如此优渥的环境。
然而她完全没想到华生太太与艾许波顿家之间会有关联。
里梅涅小姐愉快地闲聊着，夏洛特知道自己一定是应答得宜，因为里梅涅小姐正和她有说有笑的。但她的脑袋却转得发昏。
孩子与父亲的情妇感情融洽并非罕见的案例，特别是在他们早已失去母亲的前提之下。J.H.R，英古兰的著作上神秘的致意对象正是琼娜.哈密许.里梅涅，也就是华生太太。他对她毫无反感，把她当成朋友、长久以来的知己。当时在邮局门口的邂逅并非巧遇，她是被人派来的。
里梅涅小姐停了下来，期待地盯着夏洛特。夏洛特努力回想刚才的对话内容。「我无法百分之百断定我会喜欢解剖，不过在我习惯前，应该不会昏倒太多次。」
里梅涅小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又说起解剖课上的另一件趣事。夏洛特逼自己专心跟上话题。大概过了十五分钟，里梅涅小姐说道：「嘿，我们该回去了吧?我阿姨说好要准备一大瓶香槟等我。」
「妳先回去吧?我要为明天的第一组客户做点准备。」
要夏洛特答应不会拖太久之后，里梅涅小姐蹦蹦跳跳地下楼。夏洛特回到原位，重重坐下。
敲门声传来。夏洛特一惊。「是谁?」
英古兰爵爷走了进来。
夏洛特立刻起身。「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妳写信给我。」
他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中带着谨慎。他知道了吗?他是不是看了她一眼就知道现在她看透了他的暗中安排?
她往他脸上寻找答案，却看不出他的半点思绪。「我是写了信，但我没有说要见你。」
她去过萨莫塞特府，在结婚登记证明上找到苏菲亚.隆戴尔丈夫的名字，便询问英古兰爵爷是否知道这名苏菲亚.隆戴尔大费周章抛弃的男子。
「我刚去见班克罗夫特。」他冷静的神情太过夸张，彷佛是咬牙准备面对麻烦事。「妳一定要听听他和我说的话。」
她才不在乎班克罗夫特爵爷说了什么。她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伸出手指往他胸口一戳。「你骗了我，是你找人跟踪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并非从她身上寻找线索，而是单纯地看着她的五官。「有很多说出口的话只是权宜之计，不一定是事实。」
他深棕色的双眼色泽变得更深，视线从她的双眼移到唇边，最后又移了回来。两人的距离比她想象的还要近──他们几乎贴在一块，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空气。她吸入刮胡皂的檀香味和皮肤干净温暖的芳香。
「而且我只在妳成为华生太太的女伴前让人盯着妳。之后都是马伯顿太太，或者该说是莫──」
她吻上他。
他僵硬地呆站几秒，接着一把拉她入怀，捧起她的脸，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回应她的吻。
甜美。苦涩。喜悦。痛苦。最后只剩猛烈、盲目的感官，只剩高温与电流。
她喘了好一会才发觉这个吻已经结束了，自己的脸颊贴着他的大衣翻领，聆听他强壮快速的心跳。
他后退一步。她忍不住叹息──一切美妙的时刻总会逝去。他不用明说，她已经知晓即便物换星移，一切都没有变过。
「希望妳别生华生太太的气。」他低声道：「我原本只请她转交一些资金给妳。带妳进她家、招妳成为生意伙伴──这些都是她的决定。」
他视线的方向：她脚边的地面。他双手的位置：抓住他进房后就脱下的手套。他胸膛的起伏迅速而纷乱。
他等着她的裁决。
「我不气华生太太。」
他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绷──他们都知道她永远无法生华生太太的气。
那她气他吗?她过去的沉默伙伴?她是否气他以为是行必要之举时，想也不想就跨越诸多界线，现在却又缩到一道道疏离之后?
她再次叹息。「关于娶了苏菲亚.隆戴尔的讲师，你要告诉我什么情报?」
他又凝视她好半晌。「莫里亚提?听到这个名字，班克罗夫特激动得不得了。他不断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等他终于相信我本身与莫里亚提毫无瓜葛，他斩钉截铁地警告我别和他扯上关系。」
夏洛特的心跳一窒──谢天谢地，幸好他阻止了她写信请桑摩比夫人指认马伯顿太太的身分。
「福尔摩斯，我突然想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班克罗夫特要我转交这个给妳。」
她的心狠狠一震──她好怕他再也不会叫她福尔摩斯。
「嗯，他可不是想找情妇吧?」她的低喃换来英古兰爵爷的白眼。
信上写着：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对你的顾问服务相当感兴趣，希望能在明天早上十点前来拜访，讨论一件极度棘手的重大事务。若你选择接受这项委托，就得与舍弟英古兰.艾许波顿爵爷密切合作。
希望能获得你的协助。
真挚的
班克罗夫特.艾许波顿
班克罗夫特爵爷就是知道要如何设圈套。
她烧掉信件──英古兰爵爷曾说这是与他兄长通讯后的必要手段。接着，她对英古兰爵爷说道：「请班克罗夫特爵爷务必信守承诺。我将在明天十一点与他见面，不是十点。」
他摇摇头，表情却是极度温柔，接近深情。「我就怕这一天的到来，班克罗夫特终将看透妳的脑袋有多厉害。」
「那你是什么时候把我看透的呢?」她反射性地问道。
他一手已经按住门把，回头望向她，答道：「打从一开始，福尔摩斯。最早的那一刻。」
《福尔摩斯小姐1 贝克街的淑女侦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