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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言

那是一场盛大的典礼。
在哥特兰德边境居住的世族一定会感到愤怒,乌斯里克国王的死讯传得太慢,在他们知道之前,他就已被火葬,以至于他们无缘出席这样一个必然能在他们有生之年反复传颂的场合,以彰显他们的重要性。
毫无疑问,正如戈德琳女祭所提醒的,在赛肯豪斯的至高王座上端坐、拥有最高权力的宗主王,以及在他身畔随侍的全能全知的威克森女主祭,也会因为没有收到邀请而感到不悦。但是雅维的母亲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句:“他们的愤怒对我来说不过是尘土。”莱斯琳已不再是王后,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头衔更适合她,而胡里克依旧随侍在她身侧,誓要永远为她服务。她的一切命令都会在说出口之前就已被执行。
典礼的行进路线自圣堂开始,穿过城堡满布杂草的中庭,雅维曾在这里失败过许多次,雅维的哥哥过去常常在中庭高耸的雪松上,嘲笑他无法攀爬上树。
雅维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的;母亲则站在他的身边,从各方面来看,都夺去了他的光彩;戈德琳女祭在他身后,以权杖撑地尽力跟上;奥登叔父带领着王室成员、战士和衣着光鲜的女士们;队列的最后是戴着项圈的奴隶,目光朝着地面,因为他们正属于此。
当他们穿过有进无退的通道,雅维紧张地向上张望,看到时刻准备在敌人面前落下、将整个城堡封锁的尖啸之门,它的底部边缘在黑暗中闪现出光芒。据说这座大门只落下过一次,那是在雅维出生前很久的事情了,但他依然如同往常通过这扇门时那样咽了口口水。想到这面如山般沉重的闪亮铜制大门,仅只用一个小小的栓子固定,他的焦虑感便会随之增强。
尤其是在即将火葬半数家庭成员的时候。
“你做得不错。”叔父在他耳边说道。
“我只是在走路。”
“你走得就像个国王。”
“我就是个国王,而且我只是在走路。不然还能有什么?”
对这个回答,奥登露出笑容:“说得不错,我的国王。”
雅维越过叔父的肩膀,看到伊瑟伦也对他笑了,她手里的火炬照亮了她的双眼和她颈上的项链。不久,哥特兰德国库的钥匙就将挂在那项链上,而她则将成为王后。他的王后。这个想法在他的恐惧中产生了一丝希望,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他们手里都举着火炬,在幽暗中就像一条光蛇,尽管风将火焰吹得半明半灭,行进队伍依然穿过城市的大门,来到光秃秃的山坡上。
在沙丘上的指定地点,光荣的战士们拖曳着国王的战船。在整个托尔比城繁华的海湾中,那是性能最优良的一艘,它的两侧各有二十个划桨位,高耸的船头船尾上的雕刻与圣堂里的任何雕塑相比,都绝不会有丝毫的逊色。正是这艘船,曾载着乌斯里克国王横穿破碎之海,达成突袭撒根迈的著名战役,也正是这同一艘船,载着凯旋的国王以及他俘获的奴隶与战利品,满载而归。
战士们将国王与他长子苍白的尸身摆放在船甲板上由剑组成的棺架中,因为乌斯里克作为战士的名声之显赫,仅次于他死去的兄长乌瑟尔。然而雅维却觉得,这一切只能说明伟大的战士死得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而且他们死得更快。
大量陪葬品被安置在死者周围,都是些祷词撰写者认为最能取悦诸神的物品:国王曾经在战场上使用过的武器和盔甲;金质的手镯,银质的钱币;堆积在一起闪闪发光的财宝。雅维在兄长的手掌边放下一只宝石镶嵌的杯子,他的母亲则将一条白色毛皮制成的披风放在死去的国王肩上,然后将他的一只手移到他的胸上。她站在那里,俯视着,下巴紧缩,一言不发,直到雅维问:“母亲?”
她依旧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带领他前往山腰上的座位。海风吹拂,地上褐色的草抽打着他们的脚面。雅维在坚硬的高椅上扭动身体,以求寻得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他的母亲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右边,胡里克站在她身后,投下一大片阴影,而戈德琳女祭坐在他左边的小凳上,瘦骨嶙峋的手紧握权杖,权杖上的精灵金属在火把中窸窣作响的火焰投射下,仿若活物。
雅维正坐在他的两位母亲中间。其中的一位信赖他,另一位则生下了他。
戈德琳女祭向他倾身,轻柔地说道:“我很难过,我的国王。你现在所要面对的一切并不是我希望的。”
此刻,雅维不能显示出一丁点儿软弱。“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诸神所提供给我们的一切。”他说,“即使国王,也是如此。”
“尤其是国王,必须如此。”母亲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她做了一个手势。
两打马匹被带上了船,它们的蹄子踩踏在木板上,哒哒作响,而后,便全被屠宰,血洗甲板。众所周知,此举将会令死神尊敬地引领乌斯里克国王和他的儿子穿过终结之门,并在死者之间彰显他们的伟大。
奥登叔父自沙地上集结备战的战士中出列,手举火炬,银质盔甲、带耳翼的头盔和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色披风令他看起来像国王的儿子或兄弟,以及,正如事实上的那样,像个国王的叔父。他庄重地向雅维点头示意,雅维也回之以点头,与此同时,他的母亲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右手。
奥登将火炬伸向浸满树脂的引燃物。火焰舔舐整艘船,一瞬间,它的周身都闪耀起来,所有人禁不住发出一阵悲伤的哀叫,所有人——托尔比城墙高台上站着的贵族和富人们,站在他们下方的手工艺人和商人们,再之下站着的外国人和农夫们,以及避风散站在缝隙里的乞丐和奴隶们——在诸神安排下各司其位的所有人。
雅维突然意识到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而他自己则不得不毫无疑义地接替其位——自这一刻开始,直到他自己也被火葬。这个念头令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他静静地坐着,寒冷而虚弱,膝盖上摆放着一把出鞘的剑。天空中出现了月亮之神和他的孩子们——群星——的身影,燃烧的战船、燃烧的陪葬品以及雅维燃烧着的家人们将火光照亮成千上万送葬者的面容。与此同时,四散的火光也照亮了城中的石筑建筑、城墙外拥挤的枝条棚户,还有山上的城堡瞭望塔。这是他的城堡,尽管长久以来对他而言,它更像是一座监狱。
即使是个英雄,在此刻要保持清醒也十分不易。前一夜他几乎没睡,或者不如这么说,自从人们将王冠戴到他的头上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父亲那大门敞开的卧室深处的阴影在他看来满载着恐惧,此外,按照古老的传统,哥特兰德的国王与他的国土与人民同在,不能在他们面前有所隐藏,因此那卧室没有门可供关上。
身披战斗装备的男人们和佩戴着闪亮钥匙的女人们组成了一条趾高气扬的队列——他们中的某些人当初可没少给乌斯里克国王找麻烦——一个接一个地走过雅维和他的母亲,与他们握手,强迫他们收下华而不实的悼礼,然后诉说一些华而不实的词句来颂扬那位已逝君主高洁的行为。他们哀叹哥特兰德将再也见不到他,然后想起来鞠躬并口称“我的国王”,与此同时,在笑容的掩饰下,他们显然正算计着把这位只有一只好手的弱者推举上黑色王座,将如何有利于他们自己争权夺利。
在雅维与他的母亲之间,只有时不时的训斥。“坐正了。你是国王。不要道歉。你是国王。拉直你的斗篷扣子。你是国王。你是国王。你是国王。”听起来就像是她在对抗一切不利的迹象,试图说服他和她自己以及全世界,相信她自己所说的话。
无疑整个破碎之海都未曾有过哪个商人像她一样狡猾巧妙,然而他怀疑,即使是母亲,也无法将这个观点推销给别人。
他们一直坐着,直到火焰渐渐沉寂,忽隐忽现;雕龙的船龙骨松垮散落在灰烬的涡流中;伴随着阵阵土腥味,晨光渐起,触到天空中的云,照拂得圣堂的铜顶闪闪发亮,令海鸟开始鸣唱。母亲拍了拍手,项圈叮当作响的奴隶们将挖起的土盖在依然零星燃烧的火堆上,他们将筑起高冢,与雅维那位被暴风吞噬的伯父乌瑟尔、他的祖父布莱弗尔和曾祖父英格尔夫·克劳文福特的祖冢相伴。沿着海岸,长满青草的隆起形成队列,在书写女神将文字作为赠礼托付给女人、祭司们将这些死者的名字记录在自己的卷宗里之前,就已在沙尘中迷失,在时间的迷雾中渐渐消散。
太阳女神显露出她那张令人目眩的脸庞,将海面染成一片火红。不久海潮便会涨起,停靠在沙滩上的无数战船也会随之起航。那些战船都装备有尖船尾,这样它们无论是停靠还是启程都能十分迅速,而现在,它们已准备航向凡斯特,发动一场针对格劳姆-吉尔-高姆的复仇战役。
奥登叔父爬上山坡,手掌放在佩剑柄上,通常总是轻松地带着笑容的脸上,已换上战士的神情。
“时间到了。”他说。
于是雅维站起身来,经叔父的身旁走过,高举起本不属于他的佩剑,将恐惧咽下,以最大的音量面对着晨风咆哮道:“我,雅维,乌斯里克与莱斯琳之子,哥特兰德的国王,在这里起誓!我要宣告一个日月同鉴的誓言。在审判女神、记忆之神与结绳女神面前!我的兄长与我的父亲,还有埋葬在这里的先祖们将为我作证,观望之神与书写女神将为我作证,还有在这里的所有人,你们都将为我作证。让这个誓言成为我的枷锁,时时激励。我要为我的父兄复仇,我在这里起誓!”
聚集着的战士们粗暴地认同了这个誓言,他们用战斧的毛柄敲击船桨,以拳头击打彩绘的盾牌,或是将靴子重重地踩向地面。
雅维的叔父皱起了眉头:“这是个沉重的誓言,我的国王。”
“我或许是个残废,”雅维回答,勉力试图将剑插回羊皮饰线的剑鞘,“但我能宣告一个完整的誓言。至少听众赞赏它。”
“他们是哥特兰德人。”胡里克说,“他们赞赏行动。”
“我觉得这个誓言听起来不错。”伊瑟伦站在边上,黄色的发丝在风中流动,“一个国王的誓言。”
雅维发现自己因为她的出席而感到欣慰。他希望周围没有其他任何人,这样他便能再吻一次她,或许还能做得比上次更好些。但事实上他所能做的,只有微笑着半举起残手,对她做一个尴尬的告别。
吻可以留到下次见面。
“我的国王。”戈德琳女祭的双眼从不会因烟火、尘埃或天气而湿润,如今却充盈着泪水,“愿诸神赐予你一路顺风,更赐予你武运。”
“别担心,我的祭司。”他说,“我总有机会活下来的。”
他真正的母亲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只是再次为他整了整披风搭扣,然后嘱咐道:“像个国王一样站直了,雅维。像个国王一样说话。像个国王一样战斗。”
“我正是国王。”他说。尽管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一句谎言,他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了接下来的话:“我会让你为我感到骄傲的。”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做到。
他走下山坡,叔父的手轻柔地扶在他的肩头,战士们排成一列闪亮钢铁的长蛇向海边走去。然后他回头,看到母亲拉着大个子胡里克的盔甲,将他拉向自己。
“看好我的儿子,胡里克。”他听到母亲压低声音说道,“我只有他了。”
而后,黄金王后带着她的护卫、侍从以及大量的奴隶离开,向城市走去,而雅维则穿过无色的晨雾走向战船,在青紫的天空下,它们的桅杆形成一片摇曳的森林。他试着模仿父亲走路,做出渴望战斗的样子,即使膝盖虚弱无力,喉咙疼痛不堪,双眼充血涨红,内心充斥着疑惑。他依然能够闻到烟的气味。他将和平之神留在尘土中哭泣,转身投入战争女神钢铁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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