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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神与人之间

“太阳女神与月亮之神,请将你们金与银的光辉照耀在莱斯琳之子雅维与奥登之女伊瑟伦所结成的联合之上……”
六个崇高神高耸的雕像用他们无情的宝石眼睛怒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在他们上面,天花板上的一圈壁龛里,微小神的琥珀小像隐隐闪着微光。诸神正在打量着雅维,毫无疑问他们会发现他根本不够格,这也正是他自己的想法。
他缩起残疾的手,试图将它深深藏在衣袖里。但在圣堂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手臂的末端到底有什么,或者不如说,所有人都知道,那里到底缺了什么。
尽管如此,他依然想将手藏起来。
“海洋女神与大地之神,请赐予他们丰收与慷慨,让他们拥有富足的天运和战争的好运……”
在大厅正中的台座上,摆放着黑色王座。那是精灵的遗物,年代久远,可以上溯到创世神分裂之前。某种早已失传的技艺将它自一整块黑色金属中锻造而成,它的精妙与坚实都无与伦比,即使经过漫长的岁月,甚至连一丝擦痕也看不见。
“战争女神与和平之神,请赋予他们足够面对一切命运的勇气……”
他曾经期望成为一名祭司,为此他必须放弃婚姻与子嗣,连想也不能想。在通过试炼之后,亲吻威克森女主祭苍老的面颊,将是他所能想象的最浪漫的事。然而现在,他却将与一个自己几乎一无所知的姑娘共享余生。
伊瑟伦的手掌潮湿而冰冷,庄严的礼服覆盖着他们紧握的手掌,形成了一个笨拙的隆起。他们紧紧地攥住彼此的手,被系在一起,在双方长辈的意志下结合,在哥特兰德的需求下成婚,然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却似乎依然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哦,播种之神,请赐给他们健康的子嗣……”
雅维知道在场的所有人在想什么。绝不能是个残疾的子嗣。不能是个只有一只手的继承人。他偷偷往身边瞥了一眼,这个纤细娇小的姑娘有着一头黄色的头发。她本该与雅维的兄长结婚。此刻她显得庄严而又有些闷闷不乐,可是,若知道自己将和一个残废结婚,谁又能避免这样的表现?
这场婚礼对所有人来说都只是一个差强人意的选择。所有人在这一天里以庆祝来表达哀悼。这是一个妥协的悲剧。
只有祷词撰写者布林约尔夫能自得其乐。他曾为伊瑟伦与雅维兄长的订婚仪式念诵过一则冗长的祈祷词,而现在则获得了机会,为雅维——假如女方并不乐于见到这场婚礼——念诵又一则新的。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劝告所有的崇高神与微小神在各自的领域里提供丰产,劝告诸神顺从于自己的仆人,没有一个神为脚下这些常规的请求露出诧异神色。雅维耸起肩膀,父亲常穿的毛皮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布林约尔夫为他婚礼念诵的祈祷词十分郑重,雅维为此感到恐惧。
“哦,水罐女神,请将繁荣泼洒在这对王室夫妇上,泼洒在他们的长辈和臣仆,以及整个哥特兰德土地上!”
祷词撰写者走回原位,下巴整个淹没在了横生的肥肉里,沾沾自喜得简直好像自己就是新人的父母。
“我该说得简短些。”戈德琳女祭微瞥了雅维一眼,带着一丝心照不宣说道。雅维听后发出一声掩饰过的轻笑,紧接着却看到母亲正盯着自己,视线如同冬日的海洋般冰冷,毫无掩饰。
“一个王国由两个支柱组成,”老祭司说道,“我们已经有了一位强大的国王。”没有人笑出声来,这份自制力值得赞扬。“不久,诸神庇佑,我们将拥有一位同样强大的王后。”雅维看到伊瑟伦苍白的喉咙随着吞咽上下起伏。
戈德琳女祭向雅维的母亲和叔父奥登点头,示意他们将手放在新人双手交握形成的隆起处,以表示祝福。奥登看起来对自己能出席这场婚礼极为高兴。而后戈德琳奋力举起权杖,那上面与黑色王座相同材质的瘤结与杖身都闪闪发光,她高叫道:“他们宣誓了!”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没有任何人过问伊瑟伦的意见,也没有任何人过问雅维的想法。看来人们对国王们的想法没什么兴趣,今日成婚的这个,就更不用说了。由成百勇士组成的观众释放出一阵欢呼声。男人们——那些哥特兰德最高贵家庭的家长们,身上的佩剑把手和皮带扣全都是金质的——用坚实的拳头敲打宽阔的胸膛,以表示他们的认可。而大厅中的女士们——涂抹了精油的秀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闪闪光彩闪着光耀的宝石链上挂满家产的钥匙——则礼貌地用喷过香水的手掌轻轻拍手。
戈德琳女祭解下庄严的礼服,雅维则解放了他那只完好的手,这会儿,它已经变成了粉红色,隐隐刺痛。叔父抓住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说:“干得不错。”虽然雅维除了站在那里,念诵几句自己也不明白意义的誓言之外,什么也没做。
宾客们鱼贯而出,礼堂的大门被布林约尔夫关上,发出“啪”的一声。礼堂里只剩下雅维和伊瑟伦,诸神与黑色王座,还有他们叵测的未来与海洋般的尴尬沉默。
伊瑟伦轻轻擦了擦刚才与雅维交握的手,然后望着地面。雅维也将视线转向地面,但这并不是因为地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注意。他用手移动佩剑带子,那东西还怪里怪气地挂着,他觉得这玩意儿在他身上大概永远都是这么不合适了。“我很抱歉。”最后,他这样说。
她转头看他,面对他的那只眼睛在浓重的黑暗中闪闪发光。“你为什么要道歉?”说完她又想起来,用不太确定的口吻加了一句,“我的国王?”
雅维差点儿就要开口说,因为你即将嫁给一个残废,但最终他只是说:“因为你被嫁入我家,就像个节日里的杯子。”
“在节庆日里,人人都乐于拿到杯子。”她苦涩地笑了,“我才是那个该道歉的人。想象一下,我是个王后。”她喷出一口气来,就好像再没有什么玩笑能比这句话更可笑。
“想象一下,我是个国王。”
“你确实就是国王。”
雅维惊愕地看着她。他太过于关注自己的短处,却没有想到伊瑟伦也只注意到了她自己的毛病。就像旁人的不幸常常能让人感到高兴一样,这个发现让雅维觉得好受多了。
“是你在管理你父亲的地产,”他看着伊瑟伦胸前悬挂的黄金钥匙,“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事。”
“但王后要管理的是整个国家的财富!人人都说你母亲在这方面极有手段。莱斯琳,黄金王后!”她将这个名字说出口的语气,就像在念诵一个魔法咒语,“大家都说,她有数以万计的资助,债务对她来说是自傲的资本。大家都说,在商人之间,她的话比黄金更值钱,因为黄金可能会贬值,但她说出的话绝不会。大家都说,在遥远的北方,有些商人甚至不再向诸神祈祷,而改为崇拜她的存在。”她越说越快,啃起指甲,同时用纤细的手指用力拉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双眼睁大:“有传闻说她躺在银蛋上。”
雅维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有理由确信最后这条不是真的。”
“但她确实丰富了谷仓、引导了水渠,将更多的土地变成耕田,让饥荒不再,让民众不必为寻找新的住所而远渡重洋。”伊瑟伦说着,将头深深埋在肩膀里,耳朵几乎快与肩齐平,“人们从世界各地赶到托尔比城进行贸易,令这城市的规模日益壮大,城墙不得不拆除,你的母亲为此建造了一个全新的城墙,而后又因为城市的扩大而再次拆除它们。”
“没错,但是——”
“我听说她有一套强大的系统来标记砝码上的每一枚钱币,这些钱在整个破碎之海周围的土地上流通,所有的交易都会被铸在硬币上的她的脸孔见证,由此她便越来越富有,甚至超过了赛肯豪斯的宗主王!而我……要怎样……”伊瑟伦的肩膀垮了下来,她轻轻一弹胸前的钥匙,让它垂落在链子上,“像我这样的人——”
“办法总是有的。”雅维在伊瑟伦再次将快要咬秃的指甲伸进嘴里前,抓住了她的手,“我的母亲会帮你的。她是你的伯母,不是吗?”
“她会帮我吗?”伊瑟伦没有将手抽回,反而把他拉近了自己。“你的父亲或许是个了不起的战士,但我却觉得他可能是你双亲中比较不可怕的那一个。”
雅维笑了起来,却没有否认。“你比我幸运。叔父总是那么沉静,就像是一片宁静的水。”
伊瑟伦焦虑地望了大门一眼:“你没有我那么了解我父亲。”
“那好吧……至少我会帮助你的。”在这天的大半个早上,雅维都握着伊瑟伦的手,在他湿冷的掌心中,她的手就像是一条已死的鱼。然而现在他觉得她的手像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其他更有力,更冰冷,却是活生生的东西。“这不就是婚姻的关键所在吗?”
“不只如此。”在雅维看来,她像是突然靠得很近,她的眼角反射着油灯的光亮,在她张开的双唇之间,牙齿也闪动着光亮。
她身上传来一股气息,不甜,也不是咸咸的味道,雅维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非常模糊,却让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雅维不知道是不是该闭上眼睛,但他看到伊瑟伦的双眼闭上了,于是他也照做。然后他们的鼻子尴尬地碰在了一起。
面颊上感受到她的鼻息,他的皮肤开始发烫。烫得吓人。
她的嘴唇轻轻擦过他的,他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逃跑,腿绊到了佩剑,差点摔倒。
“对不起。”她说着缩回原位,又重新望向地面。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作为国王,雅维道歉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我一定是哥特兰德境内最该说对不起的人。毫无疑问我的哥哥能给你一个更好的吻,他比我练习的次数要多得多……我猜。”
“你哥哥只会不停谈论他取得胜利的那些战斗。”她对着自己的脚咕哝。
“和我在一起不会有这样的事。”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或许是为了想要吓唬她,想要报复那个失败的吻,又或者只是想要实事求是——但他还是举起了残疾的手,拉起袖,让它的丑陋彻底一览无余。
他猜她大概会畏惧地退缩,会面色苍白,会转身离开,但她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只手。“疼吗?”
“不怎么疼……偶尔。”
她伸出手,手指滑落在他长瘤的关节上,她的大拇指触碰着他畸形的手掌。他的呼吸停顿在喉咙里。没有人曾这样像触碰一只正常的手一般触碰过它,就好像它与另一只手一样,都是有感觉的血肉。
“即使你的手这样,我听说你还是在训练场上击败了凯姆达尔。”她说。
“我只是下了击败他的命令。我早就知道自己在公平的战斗中处于劣势。”
“战士们战斗,”她望着他的双眼说道,“而国王则下令。”她将他拉向王座。他走得并不轻松,即使身处属于他的圣堂,他每跨出一步,都只会加倍地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
当他们抵达后,他低声说:“黑色王座。”
“你的王座。”伊瑟伦回答。他惊恐地看着她伸出手,用手指扫过王座完美的金属扶手,然后发出了一阵嘘声。雅维的皮肤上一阵战栗。“它是这里最古老的东西,在世界分裂之前,由精灵之手制成,真是难以置信。”
“你对精灵有兴趣?”他尖声问道。他怕伊瑟伦会让自己也伸手碰它,甚至,更可怕的是,让他坐上去,因此竭力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
“戈德琳女祭所有关于精灵的书,我都读过。”她回答说。
雅维眨了眨眼睛:“你都读过?”
“我曾接受过祭司的训练。在你之前,我是戈德琳女祭的上一个学徒,曾追求过由书本、药草与轻柔的言辞构成的生活。”
“她从未告诉过我这些。”看来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我被许配给你的兄长,这导致我学徒生涯宣告结束。我们必须做那些对哥特兰德来说最好的选择。”
他们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相同的叹息。“正如所有人告诉我的那样,”雅维说,“我们都背离了祭司团。”
“却收获了彼此,也收获了这个。”她最后一次抚摸过黑色王座扶手上完美的曲线,双眼闪闪发亮,“不是指我们的结婚礼物。”她轻巧的手指自那金属滑到他的手背上,而他则发现自己正期望于此,“当我们结婚后,交谈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一回来就可以。”他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
她紧握了他那只萎缩的手一下,然后放开它。“当你得胜归来时,我期望能得到一个更好的吻,我的国王。”
雅维望着她离开,想到他们两人都没有加入祭司团,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快慰。“我会努力不再被自己的剑绊倒的!”她走到门口时,他这样大声说道。
她穿过大门,侧身对他微笑,日光让她的头发闪现出柔和的光辉。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了。雅维独自被留在高台上,在一片寂静中,他心中的怀疑突然高涨,变得甚至比崇高神更高,转头去看黑色王座也令他感到极为恐惧。
他真的能坐在那王座之中,坐在诸神与人之间吗?他,这样一个甚至几乎不敢用自己可笑的手去触碰王座的人?他伸出手,将颤抖的手指放在那金属上,呼吸急促起来。
冰冷而坚硬,那是一个国王应有的样子。
就像雅维的父亲过去那样,他曾那样坐着,王冠戴在头上,一直压到眉毛。他满是伤痕的双手交臂,剑柄永远都在能随手触及之处。他的剑如今已挂在雅维的皮带上,以雅维还未习惯的重量拖拽着他。
我也并没有想要一个残废的儿子。
雅维起身,没有走向圣堂的大门以及在外等待着的人群,却走向和平之神的石像,他伸手触摸这位祭司团的守护神巨像腿上的缝隙。隐秘的门静悄悄地打开,雅维就像是逃离犯罪现场的小偷般滑入门后的黑暗中。
在这座城堡中有无数的秘密通道,但哪儿都不像圣堂里这般错综复杂。道路在它的地板之下,墙壁之中,乃至它的宏顶之上。历任祭司以此制造小小的神迹以彰显诸神的意志——让羽毛飘落,或者让烟雾自神像后腾起。曾经有一个国王想发起战争,鲜血便滴落在他不情愿的战士的头顶上。
通道幽暗,声音嘈杂,雅维却并不害怕。长久以来,这些小径便一直是他的领域。他曾在黑暗中躲避父亲的暴怒,兄长粗鲁的爱抚和母亲冰冷的失望。使用这些通道,他可以从城的一头潜行至另一头而完全不用踏入阳光下。
在这里,他像任何一个优秀的祭司一样,了解一切小径。
在这里,他才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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