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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悲的是，为了儿子以后能顺利活下去，我得教导小小年纪、毫无戒心的他学着不要随便信任别人。
——亨利.瓦勒斯伯爵致亚伦.诺索普之信件节录
靛青在夏风号上盘旋，墨绿与炮竹乘着靠近商船的气流漂浮。亨利伯爵双手环在胸口，抬头看着三条龙，虽然面露笑意但嘴角微微抽动。斯帝芬诺走到他面前。
「爵士，只要我下令，他们就会攻击你的炮艇。」
亨利望向他。「上校，你这么有把握?目前为止我可没看他们听过你的命令。」
「想试试看吗?」说穿了斯帝芬诺也没把握。「算是做个实验。既然你引以为傲的强化金属可以抵挡逆术，不如看看碰上龙焰效果如何?」
「亚伦，你觉得呢?」亨利叫道。
坚龟号的船长也注视着三条龙。「只要你下令，我们就跟这三条龙拼了。」
然而亨利想象战况，觉得结果不妙。飞龙只要从上空掠过就可以将桅杆、气球、索具都烧毁，钢板根本挡不住龙焰。飞龙甚至可以直接往甲板上的亚伦喷火。
他只好豁达地耸耸肩。「好赌徒得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吉尚上校，今天这局恭喜你赢了。」亨利鞠躬道。
斯帝芬诺心头那块大石终于放下。外表装得泰然自若，不敢给亨利一丁点可乘之机。
「上校，这下子我成了你的俘虏。」亨利继续说：「在我看来你有三种选择：杀了我，囚禁我，或放我到亚伦船长那边去。」
「可惜做决定的人并不是我。」斯帝芬诺走到一旁，芙萝正在与黎玳克船长吵架，他也加入讨论。
「上校，可以和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这个亨利伯爵到底是谁?卜拉法人说他是大使，他们态度丕变是因为你拿枪恫吓人家?芙萝议员还要我逮捕你呢。」
「亨利伯爵确实可以称做是弗芮亚的外交官，来到卜拉法则身负重要任务。」斯帝芬诺回答：「因为他同时也是个间谍与刺客，可说是七大陆上最难缠的对手。请别忘记，他刚刚想要抢劫你。」
「上校，我知道。」黎玳克说：「可是以后我也得和卜拉法、弗芮亚两边做生意，总不能回去跟崔斐亚商队那儿说我把一个弗芮亚的官员吊死在船上，那样大概我自己也得上绞刑台了。」
斯帝芬诺思索一阵。黎玳克也可以将亨利关进禁闭室，但门锁可以开、守卫可以贿赂，这都是他的拿手绝活。
「商队有没有说过你到底要去精炼厂提什么货?你知不知道那四个桶子里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黎玳克说：「和崔斐亚人打交道，知道太多没好处。我收到的指示就是将钱交给一位卜拉法的仕绅，他叫做……我想想……魏斯托本。毕雍.魏斯托本先生。」
「难怪。」斯帝芬诺自言自语。「所以说什么也不愿意公开。」
他回头望向亨利。亨利伯爵靠着栏杆，看来轻松自在，与亚伦船长以弗芮亚语聊了很多。斯帝芬诺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有几个军事用词在弗芮亚语和珞榭语发音几乎一样，像是舰队、攻击这一类，此外也不断提到奥卡札的名字。
于是各种线索逐渐串在一块。
「我觉得就放他走吧，」他提议。「只要亨利伯爵在这条船上，就会千方百计想要把桶子给带走。」
黎玳克听了倒也高兴，能把这么棘手的人物扔下船可是轻松许多。
「我有个疑问，」斯帝芬诺趁船长想转身离去时开口：「你知道买家是谁吗?」
「没有告诉我，还付钱要我别过问。」黎玳克回答：「所以我只知道要把钱交给魏斯托本先生，然后取货带回埃夫勒城，届时有人会在港口接应。上校，我得先去忙了，赶快将船开出去比较要紧。」
船员准备悬吊椅，其实就是一块木板用大帆布包成盒状，外面以绳子吊挂。一人扶着亨利伯爵上去，准备将他送往坚龟号，但斯帝芬诺将船员支开。
「我来送他。」
「该不是要把绳子给砍断吧?」亨利坐在木板上说。
「是很想，但还是得先谈谈，」斯帝芬诺压低声音。「装成在忙的样子吧，被木屑扎到之类。」
亨利眉毛一挑，却照着他的话做了，故意跳了下、骂这椅子难坐，低头看来看去，然后与斯帝芬诺一起装模作样要找木板哪儿不平整。
「你应该调查过所有卜拉法议会的议员了。关于毕雍.魏斯托本知道多少?」斯帝芬诺轻声问。
「他前阵子投资失利，」亨利回答：「债台高筑，几乎破产。」
「但却找到办法还债。」斯帝芬诺说。
「卖神泪，」亨利眼睛一亮望着他。「是魏斯托本干的。」
「我猜精炼厂大部分工人都知情，他们将神泪卖掉，换取夏风号上这箱钱。可是必须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解释这么大一批神泪会不见，这些人就是头号嫌疑犯，必须找到代罪羔羊。你为什么会过去那间精炼厂?」
「是魏斯托本的主意。」
斯帝芬诺点点头。「所以神泪不见以后——」
「我就是犯人了。这魏斯托本真是老奸巨猾，连我也差点栽在他手上，可惜最后他葬身火海。不过更关键的问题是，买主是谁?夏风号船长知情吗?」
「黎玳克替崔斐亚商队跑腿，他只知道会有人接应。」
「在哪儿?」亨利问得平淡。
斯帝芬诺冷笑。「船长没说。」
亨利见状也笑了起来。「上校，故意瞒着我是吗?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一路跟踪，直接去见见买方?」
「因为你有更大的野心，刚才已经和亚伦船长说好，要与弗芮亚舰队集结，对下界人发动攻势，抢回精炼厂了吧。假如你们成功，神泪要多少都不成问题，还可以垄断神血供货。我可不相信你们会乖乖将厂房交还给卜拉法。」
亨利仰头一笑，拍拍斯帝芬诺肩膀。「越来越喜欢你了，斯帝芬诺.迪.吉尚。有其母必有其子。」
说完之后，他在木板上坐稳。
「想必你也明白，那几桶东西落入不肖份子手中可就不堪设想。」亨利提醒。
斯帝芬诺没有回话，将悬吊椅放到栏杆外，船员们转动绞盘将椅子缓缓放到坚龟号甲板上。
亨利伯爵平安抵达、悬吊椅收回以后，亚伦.诺索普下令开了礼炮，然后扬长而去。斯帝芬诺目送炮艇消失在雾气中。
黎玳克船长也决定尽快启航。下界人目前固守精炼厂并维修黑船，对夏风号兴趣不大，所以商船要赶紧回到卜拉法，将工人与伤患送到岸上。
斯帝芬诺想先回舱房。其实他也很疲累了，腿上烧伤的地方好像被烤箱烤过似的，加上膝盖、脸颊都阵阵抽痛。一进房间，罗德里戈已经等着。
「吉瑟还好吗?」他朝罗德里戈皱眉头。「你不是应该照顾她?」
「戴格和弥莉都过去了，那房间太小，而且她醒了。」罗德里戈回答：「还很虚弱，但休息一天应该会好得多。」
「她是怎么回事?」
「就是逆术那回事。」罗德里戈耸耸肩。「我还不懂原因与过程，所以无法解释。但是杰柯神父说过他遭到逆术攻击也经历了同样现象，我推测与身为异人脱不了关系。」
斯帝芬诺摇摇头，抠着脸上敷着的药膏，叹口气以后倒在椅子上。
「又怎么了?」罗德里戈问：「戴格刚刚说你可是斗倒了亨利.瓦勒斯呢，该表现得开心点吧。」
「你们这么想吗?里戈，我想一个人静一下，待会儿过去弥莉那边找你们。」
罗德里戈轻轻拍他肩膀以后离开。斯帝芬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却又有重重顾虑。必要之恶，他不可以拿自己人性命当筹码。
又叹息一回，他洗去脸上与手上的血迹、火药灰，换了一套衣服，过去与朋友们会合。
吉瑟坐在床上，艾灵顿大夫缩在她大腿，弥莉在旁边一直问妹妹需要什么。罗德里戈在地板上盘腿，这房间实在太小，戴格得整个人贴在门板上才有路给斯帝芬诺过去。
「听里戈说妳好点了是吗，吉瑟。」斯帝芬诺坐在床边轻轻往女孩额头一吻。「这船上的人都因为妳得救了，妳是英雄。」
吉瑟脸一红，表情很高兴，但她并不想多谈自己的表现，露出烦恼的模样，手比了起来。「龙呢?戴格说他们害怕，可是你一叫他们又过来了。」
「他们确实来了，」斯帝芬诺说：「在真正的危机过去以后才来。」
吉瑟听得出他语气带着愠怒，也猜得到斯帝芬诺打算怎么做，于是露出哀求的眼神。
「我已经决定了，」他还是说出口：「大家都别再骑龙。」
一如预期，所有人都陷入低潮。
「队长，他们只是震撼过度!」戴格想替他们辩护。「才刚受训练，这是正常的吧。」
「而且在精炼厂那儿，靛青有救你一命。」意外的是，弥莉居然也替他们讲话。
「还给了那个强盗船长下马威喔，」罗德里戈说：「应该是下龙威。」
「该给他们第二次机会。」戴格又开口。
斯帝芬诺看着吉瑟，女孩目光忧郁，但没有表示什么。他摇摇头。「经过今天这件事，我怎么能再信任他们呢?事实就是假如亚伦.诺索普没有赶到，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只有那三条龙能活下来。」
吉瑟忽然掀开被子爬下床，连猫咪也被抛向地板，吓坏了大家，弥莉与罗德里戈赶紧要拦住她，但吉瑟一脸愤慨看着两人，又望向斯帝芬诺。
「我要去和炮竹谈谈。」她比手语说：「他们不肯和敌人战斗一定有原因，我要问清楚。」
「吉瑟，妳还很虚弱，先休息吧。反正我不会改变心意。」斯帝芬诺语气疲惫。「他们如果要继续跟着就随他们，但我们不能再当龙骑士。」
女孩没理他。「我的鞋子呢?怎么不见了?」
「吉瑟——」斯帝芬诺有些不耐烦。
「斯帝芬诺，就让她去吧。」弥莉递上一双拖鞋。「反正她没和龙聊完，也不可能睡得着。」
与她争辩确实没用，不过斯帝芬诺也肯定无论任何理由都不会收回成命。其实他也很想知道飞龙到底在想什么，所以答应让吉瑟上去。
女孩搭着弥莉的手缓缓走出去，因为没力气爬楼梯就请戴格抱到上甲板。艾灵顿大夫本来跟过去，一看见龙在外面又钻了回去。
斯帝芬诺最后一个上来，弥莉过去拍拍他手臂。「也许你该给他们个机会。」
他淡淡瞟了眼。「妳原本不同意，该高兴才是吧。」
斯帝芬诺没等到弥莉回答就走开，但感觉得到她的视线跟在背后。
吉瑟在甲板上受到船员们的热烈欢迎，她又脸红了，轻轻勾着戴格的胳膊。
龙跟在商船后方，保持距离但没有离开。戴格拿出口笛召唤炮竹。
斯帝芬诺望着飞龙一会儿，转头问弥莉与罗德里戈。「你们觉得吉瑟真的可以与龙沟通吗?她之前说可以和炮竹讲话，到底是真的听见声音，或者只是幻想?」
「吉瑟是异人，」罗德里戈回答：「她的脑袋和我们差异很大，我们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她的感官、感受以及思维。就我个人观点，我认为她确实有特殊的管道可以与自己喜爱的对象交流，像是这些龙或巴纳比修士。」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晚霞绚烂，龙鳞在夕阳下一片辉煌。炮竹压了一下翅膀表示听见笛声，然后飞了过来。
夏风号船员将轻艇拖回前桅与主桅之间收纳好，船尾又清空了，炮竹降落后显得紧张犹豫，仰头挺胸并甩了下龙鬃。
吉瑟上前望着他，然后开始唱歌。不知是否适才遇见亚伦.诺索普所以有感而发，她唱的是荡舟族对盗王的歌颂。小公龙很喜欢这条歌。
炮竹一点一点将头垂下，最后下巴靠着甲板，在吉瑟面前闭上眼睛。女孩上前，手搂着公龙的长鼻，脸靠在闪耀的鳞片上。龙族不会哭，因为分泌不出眼泪，然而斯帝芬诺却感觉得到：假如可以的话，这公龙眼睛一定会冒出泪水。
吉瑟就这么靠着炮竹很长一段时间。斯帝芬诺也不再怀疑了，相信吉瑟真的可以和龙对话。良久之后，她拍了拍炮竹，然后退开。炮竹起身，展开翅膀，让商船往前滑出去，目光始终停在吉瑟身上，片刻后才转身回到同伴身边。
女孩缓缓走过来，低着头神情相当落寞。到了斯帝芬诺面前以后她抬起头，脸上写满哀伤。
「他们要走了。」吉瑟比着手语。
「为什么呢?」斯帝芬诺问。
吉瑟手语太快，他完全跟不上。
「龙知道你生气，」弥莉说：「他们其实也很抱歉，但已经答应长老要平安回去。可以的话，他们不想就这么离开……」
「长老?」斯帝芬诺想起荒岛上有龙族长老飞过营地。「他们不是逃家吗?」
「他们没讲实话，」吉瑟又比手语说：「其实他们是末代。」
「什么末代?」斯帝芬诺问。
「龙族的末代，」弥莉帮忙解释。「族里面没有新生的龙，全都夭折了。龙族身上的术力越来越弱，他们也不明白原因。长老本来认为与人类有关，所以派他们出来调查，现在他们已经懂了，得将得到的情报带回去报告长老。」
「真没想到……」斯帝芬诺有点懊恼。「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只可惜他们也不敢信任人类。」
他走到栏杆边，对靛青比了两人之间专属的手势。母龙带着伙伴靠在商船副近，望着斯帝芬诺的眼神显然困惑烦恼，不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
斯帝芬诺虽然没有与龙族心灵交流的能力，但此刻也能明白靛青的心思。她希望得到谅解，希望斯帝芬诺明白他们不是害怕上战场，只是承诺了长老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只能期盼得到队长的宽恕。
他望向飞龙的末裔，明白谁都没有错。
「谢谢妳，靛青女士!」斯帝芬诺高声叫道：「祝你们一路顺风!」
三条龙拍打翅膀、低头鞠躬，然后按照先前训练的队形整齐转弯，朝着西边的故乡飞去。
吉瑟靠在姊姊身上难过地哭了，罗德里戈也擤着鼻子，戴格干咳、抹了眼睛。大家一起目送飞龙回家。
天黑以后夜风轻柔湿润，夏风号快速前进，瞭望台上船员轮班跟随浮标指引，螺旋桨与穿过缆索的气流一同呼啸。
艾灵顿大夫翘着尾巴爬到甲板上，在戴格脚踝边磨蹭以后喵喵叫。
「龙走了，至少还有艾灵顿大夫会开心。」斯帝芬诺说。
「说得是，队长。」戴格将猫咪捞起来放在肩膀上。「乖丫头，来吧，」他又对吉瑟说：「下去休息。」
「我也先回房。」罗德里戈说：「要赶快做笔记，我想术式气球的作用范围还可以再扩大。」
「队长先生，你也得疗伤才对。」弥莉看着斯帝芬诺。
斯帝芬诺跟着她到底下，先将膝盖固定好，然后满身敷上黄色膏药，觉得自己臭得快要升天了。罗德里戈闻到之后禁止他回房，猫咪也一发现他就躲起来，于是斯帝芬诺只好逃上去站在栏杆边，一个人望着夜色与雾气后面的几点星光。他很讶异弥莉忽然到了身边，搂着自己手臂，脸颊靠上肩膀。
斯帝芬诺握住弥莉的手，心里觉得很温暖。
「我错了，斯帝芬诺。」弥莉开口：「那三条龙不是因为想玩才跟着我们，而是因为喜欢我们。」
「也因为这份感情所以离开。」
「不过这代表他们迟早会回来。」弥莉回答。
两人静静看着云雾飘动。
「听我们讲了以前风光的事情，」斯帝芬诺说：「不知道他们回到部落，会不会自吹自擂起来。」
「他们聪明的话就懂得沉默是金。」弥莉讽刺道：「长老们要是知道他们帮人类作战，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她又看着斯帝芬诺。「你今天晚上心情难得比较好，怎么回事?」
他笑了笑。「除了差点被烤焦，吃了颗子弹，龙又跑掉了，今天我们的冒险故事算是有个好句点吧。」
「的确很难得。」弥莉闷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