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虽然珞榭王国统治的土地面积极大，多数人民却仍集中在陆地与神息交界处，也就是所谓「陆缘线」内五十哩的区域。内陆地区除农地外还有茂密丛林、开阔草原，以及少数大型交易市镇。
——知名探索家、制图家尚恩.杜凯利爵士
戴格那一跳是故意的，他不想给自己时间犹豫思考万一坠落下去怎么办。但结果还真的差一点就没落在龙背上，幸好拼死挣扎、加上他那一身蛮劲保住小命。稳稳坐在墨绿背上以后，他花了几秒钟让心脏平静些，头晕脑胀的感觉也很快消散。
打从十二岁起他就开始佣兵生涯。戴格懂得什么叫做恐惧，那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学会克服，就像裹着湿透的布也得睡、吃脏肉喝脏水、躲子弹躲大炮，总是能适应。甚至面对死亡，至少自己的死亡，戴格已经可以淡然处之。不过当年在他命令下，部属们前去赴死，这件事情始终让戴格无法原谅自己。
墨绿也许懂得他的恐惧、抑或是内心存有同样的恐惧，飞得很慢、尽量保持稳定，不太敢拍动翅膀，只是乘风飘行，同样一股风也正带着夏风号与翻云号前进。靛青和炮竹跟在旁边，戴格比较放松之后偷偷看了下，察觉另两条龙不停注视自己与墨绿，眼神有点慌张。
目前跨坐于龙背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但戴格就算只想挪个一吋也觉得很冒险，然而路途遥远漫长，现在就浑身肌肉酸痛可不是好现象。他紧紧抓着最下面一根龙鬃，慢慢地调整自己的躯干，让背部可以更服贴地倚在突出的龙棘上。
上一次骑乘在喝醉的龙公爵背上时，臀下有战龙旅特制的龙鞍。戴格心中一直将那个傍晚当成最棒的人生体验。当天下午他与斯帝芬诺就已经喝了不少白兰地，龙公爵与朋友生火之后将一捆干燥的柏莱草4丢进去，这种植物又戏称为「龙草」，因为燃烧后的烟雾对龙族而言有特殊的放松效果，就像猫草之于猫、酒精之于人一样。
两人两龙聊了许多战龙旅的故事，感慨居然遭到解散，在酒精催化下，戴格鼓起勇气抱怨了，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介平凡佣兵，这辈子都没机会骑龙遨翔，因为战龙旅里头无论人或龙都是贵族，就像眼前的龙公爵与斯帝芬诺。
当下斯帝芬诺与两名龙贵族附和起来，认为这太不公平、一定要有所改变，于是促成了戴格的第一次飞行经验。他白兰地喝多了，抛开平日常识拘束，但还没有醉到失去神智，于是趁着日落之前由龙公爵载着升空。
他还记得身旁飘过橘色与紫色的云霞，在森林与原野之间穿梭的快感。那一天他才体验到上帝对于绿色有太多种细致的呈现手法。
不过此时此刻他往下可看不见一丁点的绿色，只有神息的雾气而已。戴格不愿意想象坠落下去会如何，更不肯往下看。事实上，他是没办法往下看，风实在太猛烈，根本没办法睁开眼睛，将头盔的面罩放下来虽然能阻挡一些，但也就只能瞇着眼找找附近是否有浮标。
飞行大约一小时以后，戴格放松下来，享受独处光阴。终于没了任务、顾虑、责任，对于伙伴的深厚情感涌出同时，他却在这种时候才能单纯为自己好好呼吸一回。
已经经过不少灯塔了。虽然名为灯塔，其实也是一种飞船类型，而且有点像是屋舟，以一个巨大气球为主，没有船帆。灯塔在神息内上下晃动，里面有操作员控制位置。浮标船定期巡回，协助灯塔员轮班与术构维修工程。戴格与三条龙从一座灯塔旁边窜过，女灯塔员正好出来晒晒太阳，她看清楚了之后目瞪口呆。
龙的飞行速度比人类制造出的任何船舰都要快。夏风号距离珞榭还很远，然而天才刚要黑而已，戴格与三条野生龙已经可以看见陆地。
他们寻找降落地点，要去狩猎食物然后睡觉休息。戴格勉强可以判断自己位置，岸边那条应该是断离山脉，代表埃夫勒城在东方，一此推论距离圣艾妮丝修道院应该不远。明天他与野生龙沿着陆缘线往东边飞一阵子就可以找到才对。
三条龙往内陆飞行，穿过布满岩石的湾岸寻找茂密树林，才会有鹿可以吃。
最后看见一片开阔的草地，墨绿绕着螺旋下降，依旧飞得缓慢小心。靛青和炮竹在旁边三不五时看一眼，等到真的要着地，戴格用力抓紧。龙通常是后腿先落地、然后往前趴在前腿上。人跟龙都平安到了地面，可是戴格往龙颈用力撞了一下，额头有点肿。
另外两条龙在左右降落。戴格动作僵硬、缓缓爬下来，背很酸痛但他忍着没哀嚎，免得墨绿误会会伤感情。龙转头过来，有点担忧地看着他。4
戴格拍拍墨绿的脖子，就像人类拍马匹一样——其实若是对龙贵族做出这种动作，对方会深感羞愤。「墨绿，做得好。」
他不知道墨绿究竟听不听得懂。三条龙都盯着戴格，好像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半晌后才各自升空。目送他们离开以后，戴格渐渐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有可能就这样被丢在荒郊野外了。
可是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没有退路。
他穿过高而密的草丛，想要到树林边缘扎营休息，就在这时墨绿又出现在头顶，爪子抓着东西。戴格仰头一望，那物体已经砸下来，他赶紧缩到旁边。
是一头鹿，撞到地面还弹了一下，就在戴格所站之处几呎外。看见血淋淋的动物尸体，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墨绿连晚餐都帮自己准备了。
⚔
天亮以后没多久，野生龙回来了，戴格也已经在草丛里等候。墨绿降落，他的同伴还在天上盘旋。趴在地上的墨绿，因为身躯颜色的关系，就像草地上的小山丘。
戴格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高度智力，但仍旧无法猜测到龙的心里想什么。
「墨绿——」戴格开口后迟疑一下。「叫你墨绿可以吧?我知道龙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们也没讲出来过，所以才给你们取了绰号。希望你们不介意。」
墨绿张开嘴巴，露出牙齿，眨了下眼睛、歪着头，尾巴绕着后腿。假如斯帝芬诺在场，会解释这代表龙的心情很好，对自己、这个世界、新的一天都有好感，进入新环境虽然紧张，但也很兴奋。
可惜戴格并不知道这些，只好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就我判断，那边——」他指着远处的山。「叫做断离山脉。」
墨绿转头瞭望。
「山的名字对你当然没什么意义，」戴格说：「但这代表我们在圣艾妮丝修道院的西侧，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座修道院，所以等会儿往这一头飞。」
他指向另一边，墨绿又转头过去。「修道院靠近湾岸，我的想法是往东边沿着陆缘线，应该可以找到才对。另外，可能得请你们贴近地面一点，」他补充。「我得看到地上的景物才能判断位置。」
墨绿转头看着他。戴格无法确认什么，心里默默希望自己与他已达成共识。他将睡袋扛上肩膀，朝墨绿走近，一直注意巨大的龙头。同样的，墨绿也以视线追着他的一举一动。
戴格还记得平常要登上龙背，多半是踩着他们的前腿爬上去，于是依样画葫芦，手掌感觉到粗糙坚硬的鳞片质地。佣兵出身的他不免联想到龙鳞与锁炼甲的结构很相似，都以层次交迭的方式将冲击力道分散来减轻伤害。
难怪龙鳞连子弹都弹得开。
在龙背上坐稳以后，戴格还是觉得臀部很痛，皱了下眉头，接着抓紧以后大叫表示已经准备就绪。
受过训练的龙，背上载了人类时，就会以跳跃后绕螺旋的方式慢慢增加高度，避免人类严重不适。墨绿没这种知识，后腿一蹬、翅膀拍打以后直线往上冲。
这种动作和力道将戴格拍得整个背都贴在刺棘上，好像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快吐出来，但又只能紧紧抱着、眼睛往前顺着龙头望进云层里。眼角余光注意到自己很快远离了地面，心里则是一边祷告一边心想：要是这一趟侥幸活下来，千万别再逞英雄骑龙了。
到了天上，墨绿打平身体，靛青与炮竹从两旁会合。他以人类难以发音的龙语向同伴说话，戴格则是手臂紧绷到颤抖起来，而且冷汗在脖子、胸口被风吹干。接着果不其然，早上吃的烤鹿肉还是留不住肚子里。
但他很高兴发现龙群确实朝着东边飞，墨绿有将自己讲的话听进去，而且他们确实飞得比较低了。戴格认出几个地标后，庆幸自己判断正确，朝这方向就对了。
话虽如此，他差一点就错过了修道院。
最后辨认出的是一个月前翻云号遭到蝙蝠骑士袭击以后停靠过的码头。因为他没看见两座尖塔，所以心里困惑，以为记错地点，直到更靠近以后看清楚地面上有围墙，也才明白尖塔怎么会消失。石材与木材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形成巨大废墟，历史悠久、外观壮丽的修道院已经全毁。
由于太过惊愕，戴格差点忘记告诉墨绿这就是目的地。他才准备要大叫，却注意到三条野生龙都放慢速度，而且明显地紧绷了。
一会儿以后，戴格察觉原因：两条体型巨大的龙升空直冲而来，但同样速度不快、谨慎小心。
是霍尔与卓尔，之前战龙旅的两名飞官。
「他们就是我的朋友!」戴格大叫。
三条野生龙听了也没放松戒备，绕着圈子彼此靠近。
戴格鼓足勇气，大腿夹紧以后身子尽量往外探，一手抓着龙鬃、另一手不停挥舞。
卓尔抬头看见了。「士官长?」他讲话依旧简短有力。「谁?做什么?」
戴格本以为双方碰面应当气氛融洽，像是大团圆，但他忘记这家族分崩离析太久，双方互不信任、心怀畏惧，并且注意到五条龙都摆出了作战态势。要是他们打起来，戴格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可能存活。
以往听斯帝芬诺和弥莉提起文明龙和野生龙歧异有多大，戴格心里还存疑，毕竟龙族外观差异有限，如今亲眼比对可就知道真假了。
卓尔、霍尔的体积是野生龙的两倍大，但也代表两倍重、两倍笨拙。颈部较粗、胸部较宽厚。相对的野生龙细长灵巧，在戴格眼中就好像养胖了的艾灵顿大夫与路边小野猫的分别。
三条野生龙伸长脖子，对陌生龙示警，要对方保持距离。
「他们是我的朋友!」戴格继续大叫，但好像不太有效果。
透过双腿，他感觉到墨绿肌肉绷得很紧。要战或逃?他不知道，但对自己都绝非好事。
幸好卓尔和霍尔知道如何应对。他们放慢速度、往两旁绕行，露出腹部示意自己没有战斗之意。接着卓尔以龙语讲话，里头戴格可以听懂的就只有自己名字，尽管不知道内容，但他觉得自己总该表态，所以墨绿回头看过来，他就用力点头。
双方对谈好一阵子，五条龙在天空绕圈圈，不愿意靠近彼此。最后卓尔终于又讲了听得懂的语言。
「没事，长官。」他说：「没见过野生同胞，他们也是。怀疑。讲和了。」
戴格松了口气。「多谢了!」他指了指。「你和我——我们得谈谈!」
卓尔闷哼。「懂。」
两兄弟先转头，野生龙跟了过去。飞官兄弟降落在修道院附近空地上，并且让出空位给野生龙。野生龙依旧非常警戒，保持距离，瞇着眼睛注意卓尔与霍尔的一举一动，翅膀微微抬高、头部压低。
戴格从墨绿背上跳下来，还是拍了拍做为道谢，忍着疼痛也不肯在大家面前揉背，绷着一身肌肉走过去与飞官对话。
「很高兴可以再见到两位，」戴格注意到霍尔身上的严重灼伤。「飞官，你受伤了，还好吗?」
「多谢长官，」霍尔回答：「韦斯弗斯，蝙蝠骑士。」
「我们也在场，」戴格告诉他们。很勉强才逃出来。
「吉尚上校平安?」卓尔担心地问。
「大家都没事，谢谢你们关心。斯帝芬诺——就是吉尚上校，他派我过来传达一些消息。我们的船受损了，迫降在一座岛上修理，结果遇上这些野生龙族。斯帝芬诺——吉尚上校——他开始告诉野生龙当年战龙旅的故事，后来又碰上一些意外，总而言之，现在这三条野生龙就跟过来了。」
卓尔与霍尔相当严肃地听着。
「问题是，」戴格继续解释。「看来他们听得懂我们讲话，可是不肯开口，所以我们不知道野生龙为什么跟过来，希望达成什么。吉尚上校希望透过你们，可以了解他们的动机。」
「不容易，」卓尔摇头重复。「怀疑。」
霍尔用龙语对兄弟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一起望向炮竹。戴格跟着看过去，发现炮竹身上伤势与霍尔类似。
「Roed。」霍尔表情狰狞。
一听见这个词，三条野生龙都看向霍尔。戴格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从野生龙反应如此剧烈，他在心中默念好几次，决定一有机会就告诉斯帝芬诺。
「蝙蝠骑士打伤。」霍尔解释。
「在那座岛上，我们也碰上蝙蝠群，」戴格说：「而且那边受伤的龙，帮我们从下界人手里救回吉瑟。以前我们说是恶魔，但他们其实是下界人。」
「下界人……」卓尔喃喃道：「为什么?」
「对方如此自称，」戴格回答：「下界人……唔，会与吉瑟对话。我们猜测他们这样自称，或许是因为住在这个世界的底下，也就是神息的下面。」
龙兄弟思索一阵。「有可能。」半晌后卓尔这样说。
「什么可能?」戴格问。
「底下。龙去过。」卓尔说：「有土地。」
「不喜欢，」霍尔补充说明。「回来，不去了。」
戴格拼凑起来。「意思是龙也飞去底下，而且可以生存，还找到土地?那有人居住吗?」
卓尔摇摇头。「很久很久以前。」
龙的寿命有三百年以上，所以龙口中的很久很久，就是超过千年的光阴。假设当初下界没有人类，为什么现在会有?戴格无法想通。
野生龙也窃窃私语，看样子达成共识，带头的母龙靛青仰起头厉声一叫，前进几步，张开翅膀、肚子贴着地。
卓尔也仰起头上前，靛青停在安全但又能讲话的距离，卓尔也一样。双方交谈起来，戴格在周围走动，觉得再坐下反而更难受。
他听了半天，但龙族各式各样的吼声在耳里没半点意义，后来分心转头望向修道院，想起杰柯神父说过下界人刻意削弱了建筑上的术构，还请龙兄弟注意别让人进去。
他心想其实也不太可能有人过来，这修道院位于珞榭非常偏僻的角落，除了在神息上迷航的船只与荡舟族，根本没人会靠近。
戴格又想起翻云号上的伙伴们。弥莉大概气炸了，不停责骂斯帝芬诺吧，艾灵顿大夫没自己照顾，不知过得好不好。
龙族会谈持续着，戴格忽然察觉有些词汇自己能听懂，例如「吉尚上校」以及「碎水山庄」。碎水山庄是斯帝芬诺家族的一块领地，戴格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聊到这。
中午太阳正大，穿着盔甲的他觉得自己快要熟了，取了水壶出来，水不但是温的，味道也变得奇怪。看见旁边有树林，他想过去乘凉，若有小溪流更好，散步也可以伸展一下筋骨，但没想到才走到林子边缘，又被卓尔叫住。
他叹口气，转头走回去。
「长老派他们来。」卓尔报告道。
「噢，为什么?」
「下界人。Roed。杀龙。长老想——」
「抱歉，卓尔，」戴格打断他。「请问Roed是什么意思?」
「Roed就是Roed……」卓尔眨眨眼睛。
「不是Raeg。」霍尔还附和。
他们好像觉得这样就是完整答案。
戴格放弃龙语教学，余光注意到野生龙听得一样认真。
「那么长老怎么不直接与我们聊聊下界人的事情?」他继续问：「我猜长老一定会讲人类语言吧，而且还教会这些年轻的龙。如果不会我们的语言，就不应该都听得懂。」
「Roed。长老不相信人类，派子孙找同胞。」卓尔尾巴在地面拍了一下。
「那现在他们大概要去找其他同胞了吧。」
「留着，」卓尔说：「跟你。」
戴格下巴一垮。「跟我?为什么跟我?」
「你。吉尚上校。」
「这不成，」戴格直接回绝。「我们住在埃夫勒城，他们过去会天下大乱。」
「去吉尚上校的山庄，住下，上鞍，受训。战龙旅，我想到的。」卓尔骄傲道。
「我们一起，」霍尔跟着说：「训练他们。」
戴格暗忖斯帝芬诺重建战龙旅的梦想成真，但与他以为的形式不太一样就是了。
「或许也是好主意……」戴格摘下头盔抓抓头。「你们知道山庄在哪吗?」
「去过，」卓尔说：「以前。」
「那就好。交给你们了。」戴格松了口气。「我还得赶去埃夫勒城，会有商船或荡舟族在这里停泊吗?」
卓尔摇摇头。「他们信任你。」
「不会让你走。」霍尔说。
「可是我得和斯帝芬诺会合——」
「你去哪，他们就去哪。」霍尔解释。
戴格用衮达语骂了几句，然后抹去脸上汗水，思考这下子怎么办才好。回头一看，野生龙同样盯着自己。
他也只能佯做沉着耸耸肩膀。毕竟佣兵当久了，早就明白任何危机都是转机，发牢骚只会坏事。
「那事不宜迟。」他说完立刻将头盔再戴上。
4 一种浅色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