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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卡珊德拉好像陷入了永恒的黑暗。而让她醒来的,却是一根迎面而来的鞭子——上面还带着刺。
“起来,婊子!如果你还有力气睡梦中自言自语,那说明你还能走路,下手还是不够狠啊。”
卡珊德拉头痛欲裂,喉咙发干,感觉自己好像一整年都没喝水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被从担架一类的东西上抬起来,但是她还是睁不开眼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她的腹中升起,她一心想着再次躺下,但她手腕上已经被绑上了绳子,然后那绳子还被收紧,拖着她在茫然中蹒跚而行。她现在睁开了一只眼睛,看到了令人目眩的日光:这里看着像是阿提卡的乡间——但是四下寒气凛冽,而树冠也已经染上了金黄色。一长列雅典士兵与一辆马车还有一群骡子一起向前行进了数里。她的手腕被绑得死死的。卡珊德拉还注意到,许多斯巴达人的囚犯也被绑在一起。他们衣衫褴褛,身上带着厚厚的伤疤和烧灼的伤痕,头发又脏又乱。
“没错,婊子,你们打输了。”没牙的雅典监奴人笑出了声。
她一看他,他就用鞭子抽她的背。卡珊德拉只听耳朵里的一声鸣响,她感到自己的嘴巴大张着,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惨叫。卡珊德拉单膝跪地,监奴人抓住她的头发并把她拉起来,说道:“如果你再跌下去,我就砍断你的腿,把你扔在这里喂狼。”
卡珊德拉看到了她身边的一个帖该亚人,那人跟她一样被绑了起来。他低声说:“我们差一点就救出了那些被围困的人。如果我们早一点到的话,我们还是有可能成功的。但那晚,我们都中了圈套。那些没有被俘的人都被活活烧死。对斯巴达来说,这是一场可耻的失败,它会传遍希腊。在那些从前人们谈都不敢谈斯巴达人的地方,现在则会遍布对他们的揶揄和嘲笑。”他发出了一声带着倦意的漫长的叹息。“最糟糕的是,为了救我们,斯巴达主动与雅典言和。”他指了指前方大批的囚犯队伍。
“谈和?”卡珊德拉低声说,“那我们为什么向北走,远离斯巴达呢?”
“因为雅典否决了这项提议。他们说克勒翁把人们煽动起来,他让人民相信,现在是充分发挥优势的时候,也是把伯里克利的防御策略彻底撇净,然后把斯巴达像虫子一样踩在他们脚下的时候。”
卡珊德拉闭上了眼睛。想到了教会,还有他们期望中的结果——雅典的胜利。他们又把战争……把世界牢牢地握在了手里。“你和你的手下战得不错。”她对那帖该亚人说道。“你们的功绩会被人铭记。”
“记忆可没法喂饱我的妻子和三个女儿啊。”他平静地回答。
于是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卡珊德拉不时听到一只鹰传来的熟悉的叫声,她知道伊卡洛斯在跟着她,在那里监视着她的动静。离远些吧,老朋友,她想。这里可是是非之地。
在一个月的行军中,雅典军队和奴隶们无人管束。他们踏上了斯巴达盟军的领土,然后回到了阿提卡,在秋日的寒霜中一路跋涉,来到了雅典地界的大门前,街上到处都是飞舞的花瓣,以及欢呼的人群。现在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斯法克特利亚的这次战败到底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
街道上到处都是斯巴达式的盾牌,它们就像是战利品一般,被堆在了那里。这些盾牌属于那些在斯法克特利亚牺牲或者被俘的战士——在囚犯们到达之前,这些盾牌就被运到了这里。这样的事情对于空旷之地出身的战士们,可以说是侮辱。不用说,那里也有帖该亚人的盾牌,那人发现了这一点,他在绝望中叹了口气。“永远的耻辱。”他低声说道。
当他们穿过城市的街道时,鞭子的脆响也一路伴着他们。卡珊德拉发现,那些死于瘟疫的尸体早已被清理一空,而那些原本堆着尸体的地方,现在都聚集着成群的活人。腐烂的蔬菜还有雨点般的唾沫,以及如洪流般涌来的嘲笑和诅咒,都落在这些俘虏的身上。当他们穿过市集的时候,一个女人从她的房子里跑出来,朝着卡珊德拉和她附近的俘虏们泼了一桶仍然带着温度的秽物。
在市集的入口处——这里也是长墙通向海岸和比雷埃夫斯港的地方,希腊海军的船员们正在那里等待着,一群帖该亚囚徒已经被送到了那里。“他们会带我们去那些殖民地,”那帖该亚人说道,“让我们在炎热的田地里,像狗一样工作,脚踝上还要拴着链子。或者是在银矿里最黑暗的矿坑中过活——被送到那里的人没过几年就会瞎掉,然后大多数人就会选择给自己一个痛快。”
她看着那帖该亚人和其他五十名囚犯被拖走,像驴子一样被驱着朝港口走去。慢慢地,他们已经带走了几百名囚徒。然后,监奴人走近剩余的一群斯巴达人,冲她摇着一根肮脏的手指。“你……我可给你准备了个好下场呢。到时候你的日子可是会一天比一天惨呢。”那人兴奋地说道。
然而此时,一只手却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住手!将纯种斯巴达人关在这里。免得斯巴达人攻击这里。把他们送到磨小麦的磨坊里,让他们在那里干活干到手指长瘤就好。不过这个人?叫她到我这来。”
“是,将军。”奴隶贩子应道,然后后退,向那人鞠了一躬。
卡珊德拉以为希望降临了……直到她转过身。
克勒翁在对她笑,他的红头发向后梳起来,胡子也刮得整整齐齐。他的脸因恶意而扭曲,在他的斗篷下看见了一个轮廓。那是面具的轮廓。“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之中最黑暗的。”他低声说。
两对警卫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一把锋利的刀片扎进了她的背部。他们故意避开了港口,向另一边驶去。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卡珊德拉凝视着这座阴暗破旧的监狱。
灵魂被遗忘的地方,希罗多德在回忆中低语。
“不,”卡珊德拉无力地挣扎着。“不!”
在牢里度过了几个月。卡珊德拉可以看到阳光透过矩形的窗子照射在地板上,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旗子上挪动。她会透过牢房的铁栏门,盯着地上的干草看几个小时。每隔一段时间,门外就会刮起一阵微风,吹动着麦秆,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对现在的卡珊德拉来说,活着是一种折磨。冬天,集会的喧嚣逐渐消失,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夏季节来临,气温逐渐升高。闷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一个木质的舱口被打开,一只肮脏的手把一碗稀麦片粥和一杯淡盐水放在走廊的地板上,离她的牢门足够近。
克勒翁把她扔到这里时什么都没说,当然,他也不需要解释。卡珊德拉听到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还有锁链移动的响声。她明白了,她会被留下来,作为教会新的成员和拥护者。他们掌控着整个世界。但是教会还剩下什么?现在不就剩下克勒翁和其他几个人了吗?她和密里涅在过去几年里杀死了多少戴面具的浑蛋,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在盖亚之窟里见过的那四十二个人几乎全部被杀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浑蛋就会出现在她梦里。她梦见那些戴着面具的脸,站在她肮脏的干草床周围,盯着她看,邪恶的微笑定格在脸上。白天,她试着不去想那些噩梦。她跳到天花板的隔窗上,抓住铁条,爬上去,再跳下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瞥见云朵在高空翻腾。多亏了这个,她的肩膀、背部和手臂都变得越来越结实。她渴望奔跑——她想在乡间小路上飞奔,感受风吹过脸颊的感觉,闻着夏天草地的清香……除了夏日里人满为患的集市的臭味。
当卡珊德拉半夜醒来,听到一个新来的犯人被拖到隔壁的牢房时,她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虽然两人中间隔着一堵石墙,她看不到隔壁的人,但她细细品味每一个字的发音,仿佛每个音节都是一件宝物。
“告诉我你在哪里找到的。在哪里?”隔壁的一个狱卒怒吼着,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卡珊德拉听到了一声闷响。似乎那狱卒反手给了新来的犯人一拳。牙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是一阵低沉的呜咽。“我……我不知道。我的船遭遇了海难,所以我迷路了。如果我知道,我为什么要瞒着你呢?”
“好吧,我们会每天打你一顿,直到你想起来为止。”另一个狱卒笑着说。
当警卫离开时,卡珊德拉对那家伙低声说:“你是谁?”
“拜托,别和我说话。如果他们听到的话,我会挨打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喜欢。他们想要逼我说出一个秘密,我不能泄露的秘密。”
“他们不会听见我们说话的。晚上,他们都会待在市集尽头的小酒馆附近。”
一阵沉默之后,那人开口说道:“我……我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你是说教会?”
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是的,那些戴着面具的人。”他哑着嗓子说。“雅典卫兵奉他们的命令行事。”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他们想知道的东西呢?”
“因为如果他们得到那尊雕塑,世界会毁灭的。”他话锋一转。“我说得太多了。”
他整晚都沉默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人每天都被狱卒殴打。狱卒离开后,她试着安慰他,但他一直在自言自语,有时甚至在高声吟诵着什么。
第二天,卡珊德拉听到警卫又在殴打他。“赶快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你这条狗。”他们讥笑着把他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都打断了。卡珊德拉的膝盖贴紧胸口,闭上眼,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当他们离开时,其中一个狱卒对那人说:“明天就轮到你的脚趾了。”
隔壁那人呜咽着,低声说:“亲爱的菲娜,我祈祷你一切都好,德米特保佑纳克斯的土地,让你不再挨饿,愿阿里阿德涅保佑葡萄藤……亲爱的菲娜,我多么想念你的抚摸……可爱的菲娜,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
卡珊德拉的眼睛睁大了,好像看到了曙光。“你妻子是纳克斯的菲娜?”她说着,回想起了巴尔纳巴斯在岛上的短暂爱情。
一阵沉默。
“你是梅利顿,那个海员。”
接着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卫兵告诉你的,是吗?他们付钱让你来套我的话吗?”
“你和希罗多德谈过一次,”她继续说,“跟他讲过你在锡拉岛上遇难的事。在那里的雕刻中,有失落的文明,那是毕达哥……”
“嘘!”他发出嘶嘶声,“好吧,我们可以谈谈,但答应我你不要大声说出他的名字,不然咱们两个人都会死。”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多,梅利顿讲述了塞拉的故事,颂扬希罗多德,历史学家对教会发现失落智慧这件事的恐惧也因此加深了。夜晚,在他们入睡之后,她的朋友被带走。狱卒们在黑暗中进入隔壁的牢房。她听见了梅利顿的哭声,听见他们打他的声音,接着听到靴子踩碎他脑袋的声音,脑浆溅得满地都是,最后,当他们把他破碎的尸体拖到外面时,卡珊德拉听到了他的双腿被拖在地上的声音。
卡珊德拉再一次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随着时间的流逝,冬去春来,四季轮转。卡珊德拉又开始梦到那些戴面具的人。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就算醒着的时候,那些戴面具的人影也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还有德谟斯。当她重复数千次仰卧起坐、跳跃、蹲下和平衡练习时,他们会站在她的视线边缘,凝视着她。她常常想象自己手里拿着列奥尼达斯的长矛,然后转过身,用想象中的武器驱散这些幽灵。这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当卡珊德拉看到他们时,她开始大笑,当她使他们消失时,她高兴得尖叫起来。
一天早晨,她醒来时听到了抓挠的声音,她猜是一只老鼠。不,是从上面来的。她眯起眼睛看着头顶隔窗中的小块矩形光斑,看到那里有一团羽毛似的东西在慢慢移动。那一刻她的心怦怦直跳。伊卡洛斯?但在她还没来得及确定时,那只鸟就飞走了。一个小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她的额头上。她叫了起来,然后抓住了在地上弹跳的小泥球。她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圆盘的表面,上面刻有文字。上面写着,做好准备。她又抬头看向窗格。为什么做准备?
无尽的时光长河滚滚向前,蒙面的幻影纠缠着她。一天,德谟斯的影像出现了,独自一人出现在牢房门口。起先卡珊德拉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然后站起来,把她的长矛刺向他的胸膛。
他没有消失。
“姐姐。”他说。这句话像鼓声一样在监狱里回荡。她挣扎着保持平衡,但身体依然维持着战斗状态。这是卡珊德拉在这么长时间里听到的第一个词语。他穿着白色长袍,但这一次没有穿盔甲。
他说:“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斯法克特利亚想做什么。”
“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卡珊德拉回答说,她的声音因为太久没有开口,听上去有点奇怪,“是想救你。”
“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被你的矛打昏了,”他立刻回答,“这不是你第一次抛弃我去死了。”
“教会就是这么告诉你的?”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卡珊德拉冷冷地笑了。“那么现在呢?你是来割开我的喉咙的吗?”
“这件事先不急,毕竟随时都可以,甚至是现在。”他咕哝道。
卡珊德拉感到一种深深的颓然,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照他的话去做了。但后来,她注意到他回头看了看,眼睛里充满了焦躁不安,好像是在确认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但在那之前,”他举起一只手,握住一根栅栏,然后把脸贴在栅栏中间的缝隙上,“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以为教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听起来你是站在他们那边的,但他们不会听你的。你明白这就是他们把我关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作为一颗棋子。”
德谟斯的嘴咧开,扯开了一个狰狞的笑,他用力摇动着门上的栅栏,门嘎吱作响。
“你认为我是那么容易被代替的吗?只是个傀儡?没有我,教会什么都不是。”
“他们也告诉你了吗?”卡珊德拉平静地问。
德谟斯的眼神闪烁不定。“别刺激我,姐姐。也许我现在就该杀了你——打破你的理论,证明你一无是处。”
“那么,现在就把门打开吧,来吧。”她说,她现在心跳加速,因为她担心她的腿现在就像两根失去了弹力的弹簧。
德谟斯的怒火平息了。“首先,你要向我解释被扭曲的真相。为什么那天晚上我被遗弃在山上?”
卡珊德拉逃跑的心思当时就动摇了。从那晚开始,她心心念念的就是找到机会解释。她的思绪开始像塞萨利安的马一样飞驰,但她拉住了无形的缰绳,放慢速度,喘了口气,回忆起她与苏格拉底的讨论。赢得辩论的最好方法就是温和地引导对手得出结论。就像用桨划开水面一样做出简单的推理。她跪在牢房的地板上,示意德谟斯在大门的另一边也这样做。
“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她说,“我不是说这件物什展现给你的记忆,是你对这件事情本身还有印象吗?”
德谟斯倚着大门的栅栏滑下来,坐下,一只手绞他的头发。“母亲、父亲……你。你们都在袖手旁观,只有一个老人把我救起来了。”
“一个老人?”
他皱起了眉头。“一位……元老。”
“哦,果然是这样。”
“为什么?我四肢健全,也没有生病。不是吗?”
“不,但你被先知的毒唇吻了。”
德谟斯的双眼望向了天空。
“你知道是谁向先知传递了信息。”
他慢慢地点头,默默地注视着天空。“一个命运如此可怕的婴儿被抛下了悬崖。什么样的预言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先知说你的存在会为斯巴达带来不幸。所以斯巴达决定把你扔下悬崖。毕竟验证结果的风险太大了。你活着的时候,教会把你收入他们的麾下,把你塑造成一个战士……不如说是武器。”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咆哮着,瞪起眼睛死死盯着她,就像一只愤怒的猎犬。
“变成什么?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教会把我视作上帝。他们崇拜我!”
“是吗?”卡珊德拉自然地反问道。
德谟斯又站起身来,胸口起伏着。他开始在牢房门前踱步。“该死!”他咒骂道,“你的骨头是用金子做的吗?呵!他们选择把我扔下去可真是他们的损失!不……那天晚上我被救下,从你和我那不幸的家庭中被解救出来。”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最后一次见到我时的样子吗?”她说。
德谟斯放慢了脚步。“我记得……你的表情。最后的表情。”
“是的,当我冲向山顶的时候。我想救你,我想抓住你。”卡珊德拉的头低埋在她的胸口,一声呜咽卡在她喉咙里。“我失败了。我也被扔下了山,作为将元老推下去的惩罚。我的生命也在那里结束了。”
“好一个悲剧的女主角!”他咆哮着,挥动着一只手,却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教会才是罪魁祸首,德谟斯。父亲重任在肩,他身为斯巴达的骄傲,被责任捆绑着——他也是受害者。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去理解他,如果他没有按照先知的要求去做,那我们大家都会蒙羞的。”
“蒙羞?”德谟斯怒气冲冲。“难道会比我们现在的处境还糟糕吗?”
“母亲也下去找你了。”
“什么?她到埋骨坑里去找你。她确实找到了你。”
德谟斯盯着她。
“她逃离了斯巴达,带你去了一个治疗者那里。但那个治疗者是邪教的成员。她向母亲撒了谎,告诉她你已经死了。”卡珊德拉双手环着牢房的栏杆“你还不明白吗?你被利用了。如果你以为他们会告诉你整件事情的真相,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卡珊德拉指了指监狱的外门,继续说道:“这就是教会做的事。他们使用了他们所拥有的权力。他们对你这么做了,对雅典也是这么做的。他们把眼线安插在国王或督政官的身边,当一个人或者国家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们就会将他毁灭。”
“克勒翁现在在雅典掌握着大权,”德谟斯的情绪十分激动,“他不会放手的。他不会愚蠢到低估了我给他带来的利益。”他和卡珊德拉一样抓住了铁栅,两人的鼻尖碰到了一起。“教会永远别想控制我。我为他们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卡珊德拉盯着他的眼睛。“那么你打算以什么为代价呢……阿利克西欧斯?”
德谟斯在颤抖。“不惜一切代价,”他低声说,“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佣兵?”
两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那一刻,门外的响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克勒翁大步走进来,上下打量着卡珊德拉,仿佛她是一块狗肉。德谟斯面带愧色从牢房里退了出来。
“我们一直在找你,德谟斯,”克勒翁厉声说,“我居然会在这里找到你……真是有趣。”
“我来……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没有看到克勒翁锐利的目光。
“你是来杀她的?”克勒翁皱着眉头说出他的猜测。“那不是你该采取的行动,孩子。现在你可以离开了。”说完,克勒翁指了指门。
“我不是你的傀儡,”德谟斯咆哮着,看着克勒翁的眼睛,“你也不是我的主人。”
克勒翁凝视着德谟斯,脸上挂着油腻的微笑。“当然,年轻的战士。”他说,语气不再那么强硬。“我只是担心你的健康。”
德谟斯耸耸肩。“随你怎么处置她吧。”他嘶声说,转身要离开。在他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次卡珊德拉的眼睛。
克勒翁现在就在卡珊德拉眼前,他双手紧握在自己的腰带上,就像一个刚吃下两人份食物的胖子。她注意到他精心休整过的红发和尖胡子上散发着甜蜡的香味,还穿着一件伯里克利的长袍。
“没有什么比死人的衣服更适合你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克勒翁笑了。“‘伯里克利’式的策略将雅典推向了灾难的边缘,所以你杀了他。”
“如果不打碎鹌鹑的蛋,你就找不到完美的蛋黄。他不适合我们。杀死伯里克利,然后占领斯法克特利亚——这只是个开始。从那以后,我把无数胜利都归功于我英明的领导。中立的梅洛斯岛拒绝了让他们归顺雅典的建议。因此,我们摧毁了他们的城市,并占领了他们的岛屿。厄基纳人胆敢站在斯巴达人一边,而我们彻底击败了他们。不久之后,斯巴达治下的基瑟拉岛就落到了我们手里。我缔造了传奇。我无所不能。”
“比如把税收提高,弄得民不聊生,还是让年轻的雅典士兵去送死?我听到过路人风传关于德利姆惨败的事,雅典在那里损失了多少人马?”卡珊德拉冷笑道,“我在这里的时候感觉到了人们的变化。早年的欢呼声和歌声变得酸涩而沙哑。人们现在抱怨你的盲目征战,而不是与民休息。你不再是那个自命不凡的英雄了,而且——”
“我的下一步计划会是最好的。”他打断了卡珊德拉的话。“有反叛者在玛蒂琳城的莱斯伯斯岛。有传言说,他们已开始与斯巴达人谈判,以期叛逃到伯罗奔尼撒联盟。”
“你做了什么?”卡珊德拉说,她发现了他眼中的阴鸷。
“我?我什么也没做。”他笑着说。“投票已经开始,舰队已经启航。迈蒂琳的士兵和市民如果死个干净,就不会再有反抗了!”
“又一次暴行?当他们嘲笑你的时候,叫你大猩猩——我以为那是因为你又吵又讨厌。嗯,他们说得没错。但现在我知道这正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你不放过每一处发痒的皮肤,在每一条裂缝上涂漆,不惜任何代价折断每一根绳子,紧紧抓住权力。这就是暴政的定义。伯里克利不是为了安抚冲动的群众,而是要引导他们找到更好的思维方式,了解民主和理性。”
“民主?”他笑着反问,“好吧,现在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张引以为傲的桌子旁。而那个人……就是我。”他咧嘴一笑,指着自己的胸膛。
“现在我得走了。安培波利斯北部附近产生动乱。斯巴达人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被打败。现在,他们试图把北方作为自己的领土——窃取这些土地上的黄金、白银和上好的木材。我闻到了即将到来的又一次胜利的气息。我打败他们以后,北方的城门和特拉基亚的城门,必归我掌管。你知道上面是什么,不是吗?”
卡珊德拉感到一阵恶寒。
“西塔尔科斯王曾经允诺让自己庞大的色雷斯军队支持教会事业:许诺过会献出十万支长矛和五万名凶猛的战士为我们服务。西塔尔科斯现在已经死了,但是他的蛮族军队仍然存在。他们将响应我的召唤,他们将降临并控制希腊全土。带来一个秩序和控制的时代。”
卡珊德拉盯着他看,她的心怦怦直跳。
他按了一下手指。“教会胜利了,卡珊德拉。你输了。你失去了加入我们的机会。而现在……对你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离开了,两个卫兵板着脸拿着斧头走了进来。他们把牢房门关起来,锁上了。其中一个挥舞着斧头,咧嘴一笑。“他说我们可以随意处置这女人。”他瞥了另一个人一眼。“砍下她的脚。”
另一个人用斧头指着她的脚踝。卡珊德拉本能地跳起来,抓住天花板上的栅栏。斧头飞快地穿过她的双腿所占的空间。她狠狠地踢在一个人的头顶上。一根脊椎骨断裂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他倒在地上。卡珊德拉落在地上,抓住死者的斧头,把斧头往上挥,挡住另一个人的刀子,把他推回到墙上,然后把斧头转向她的脚后跟,把斧头砍到他咧嘴一笑的脸上,把他的头从嘴唇上一路砍下来。他头的上半部躺在墙上嵌入的斧头上,身体的其他部分滑到地上,下面是一条湿漉漉的黑色血迹。她踉跄着转向第一个倒下的人,从他的腰带上拽下钥匙。
她打开了牢房门,马上就要感受到甜蜜的自由……直到她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场疯狂的战斗几乎夺走了她虚弱的身体的每一丝能量。她不能再独自面对更多的敌人了……不能。
“长官!”一个熟悉的声音咆哮着。两个身影冲进监狱,然后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他们背靠背。其中一个拿着铲子,另一个拿着扫帚。两个人先是有点困惑,然后看到她站在敞开的牢房门口,都感到头晕目眩。
她高兴得心潮澎湃。“巴尔纳巴斯,苏格拉底?”
“佣兵!”巴尔纳巴斯哭了起来,放下他的铲子,紧紧地抱着她。苏格拉底盯着两个被屠杀的狱卒。“你让我活下去。”他举起双臂,活像个奥运冠军一般。“我来了。”
“我们听说你在这里,”巴尔纳巴斯气喘吁吁地说,“我们不确定。我们派了伊卡洛斯,这样你就知道……”
“——准备好了。”卡珊德拉替他说完了。当她听到更多的脚步声时,她竖起了耳朵。“我们必须保持警惕。这两个卫兵很快就会被发现。但我们能藏在哪里呢?这个城市是克勒翁的所有物。”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苏格拉底向她保证。“来吧,我们会从小巷和隐藏的小径走,把你带回伯里克利的旧宅去。自从他死后,那里就被遗弃了。我们将在那里计划我们的下一步行动。希望还没有消失,但它正在消失……迅速地。”
在闷热的雅典夏日的中午,卡珊德拉站在伯里克利的旧宅的阳台上,一手扭着列奥尼达斯之矛,轻轻重复着古老的格斗训练动作。她又一次抓住了长矛,感觉很好。希罗多德他们干掉了四个教众——那么要说这里还剩下谁的话,那也就是克勒翁了。最后,希罗多德从斯法克特利亚的灰烬中拯救了它。巴尔纳巴斯也把她的皮甲带来了——这才是一个战士的战衣……
卡珊德拉又把矛旋了几旋,然后插进了她的腰带,心中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多日的休养,美味的面包,还有蜂蜜和坚果使她的身体再次充满了活力。伊卡洛斯滑翔着飞了下来,落在栏杆上,卡珊德拉走过去给它梳理羽毛,亲吻它的头。她悲伤地意识到,伊卡洛斯现在是一只老鸟了。她望向东方银色的热气之中,看到雅典舰队驶向大海,三十多艘船已经开拔向北,驶向遥远的安培波利斯,船帆也随着海风鼓胀起来。克勒翁去争取他的荣光了。但这座城市仍然是他和教会的所有物。或者更准确地说,苏格拉底的最新情报显示,在她入狱期间,又有四个教众被杀了——如果只剩下一个人,那么只能是克勒翁了。
他说过,他是他们之中最黑暗的。
在她身后,伯里克利幸存的随从们为这个残酷事实争吵的声音起伏不定。她从阳台的架子上摘下一颗葡萄,把它丢进嘴里。当她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的时候,冰冷果汁迸裂而出的感觉也无法缓和这种感觉。苏格拉底、衣冠不整的阿尔西比亚狄斯、希罗多德、阿里斯托芬、尤里皮季斯、索福克勒斯和希波克拉底站在这位已故领导人尘土飞扬的计划表桌旁,疲惫不堪,面容憔悴,犹豫不决。
“去联络修昔底德,”希罗多德坚持说,“那里有只忠于他的船只和军队。他们将向克勒翁揭起反旗。”
“还不够,”希罗多德叹了口气,“他被放逐到了远离雅典的地方,在流亡中苦苦挣扎,因为他在‘雅典人最初的堕落’中出演过。”
“我们在这里,在雅典,在她跳动的心脏里。她现在需要我们。”希波克拉底拍着桌子咕哝着。
“你有什么建议?”苏格拉底嘲讽道,“我们难不成要组织一支用铲子和刷子武装起来的队伍,去夺取雅典的控制权么?我们看起来会很可笑。更糟的是,这会让我们成为暴君。克勒翁用武力夺取了权力。”
“这是他的方式,”阿里斯托芬争辩道,“但还有其他方法——更缜密、更持久——可以赢得雅典人民的心。”
索福克勒斯说:“他会建议写一出戏剧的。”他愤怒地翻了个白眼。“让我猜猜,只有他够机智,才能写出这样一部作品。”
阿里斯托芬斯一脸不悦,说道:“胡说八道。我让你拿着我的药片,给我拿点喝的。”索福克勒斯气炸了,他叹了口气,离开了桌子,却撞上了阿尔西比亚狄斯,阿尔西比亚狄斯主动提出要按摩他的肩膀,缓解压力……然后开始咬他的耳朵。当苏格拉底怒气冲冲的时候,阿尔西比亚狄斯无辜地伸出手来。“什么?爱的人不就是为了表达爱吗?”
苏格拉底轻笑。“那么你一直在听我说。”
“也许是的,但不是现在。”他指着桌子说。
卡珊德拉旁观,渴望着这些伟大的头脑产生一颗明珠般的计划。但是几天过去了,没有结果。
有一天,巴尔纳巴斯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我也感觉到了,佣兵。这个位置不痛不痒。”
她转向他的所在。“即使你和我经历了这么多的冲突,你也还是希望跟我去安培波利斯?”
“他们没有告诉你,是吗?就是有关那里的斯巴达驻军的事。”
她皱了皱眉头。“我听说那里有成千上万的斯巴达人。克勒翁沿途也不过能召集九千人而已。他将面临一场激烈的战斗,不会轻易拿下通往北方的大门的。”她再一次想起克勒翁对门外那些色雷斯部落的夸耀之语,然后默默祈祷着,希望天助斯巴达人。
巴尔纳巴斯摇了摇头。“那里只有一百多个斯巴达人,还有少量的同盟军步兵。”
“什么?”
“自从斯法克特利亚的灾难发生以来,监察元老们就拒绝让斯巴达本土兵团投入战斗。他们只派了少量的斯巴达人前来保卫都市,而在他们队伍中,还有大量的黑劳士。”
“你说黑劳士?”卡珊德拉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是作为辅兵和搬运辎重的后勤人员的话,他们还是很优秀的。但是,如果他们组成了一支军队,这简直是疯了。
“诸神怜见——是谁在领导他们?”
“布拉西达斯将军。”巴尔纳巴斯回答道。
卡珊德拉听罢,便直勾勾地盯着巴尔纳巴斯。
“他也在斯法克特利亚的战场上获救了。在你被监禁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带领他的黑劳士军队在北方各地寻找盟友,在克勒翁的钢铁帝国中寻找缝隙。”
她听见,里面的一群人正背诵着他们最近几天编好的剧本的台词。欧里庇得斯站在一个箱子上,扮演着伯里克利的角色,他态度专横、形容庄严、直言不讳。然后,阿里斯托芬来到场景之中,在那里跳跃着,挥着自己的手,动作就像摘花一般,然后像一只受尽折磨的猪一样尖叫起来。“不,听我说!看,这里有个黑漆漆的洞穴。跟我来,让我们看也不看地一头跳进去吧!”
阿尔西比亚狄斯一边从酒囊里呷着酒,一边大笑。希罗多德鼓起掌来。索福克勒斯高兴地笑着,他敲击着蜡板,一面看着那两人表演,一面继续念着剧本。
“公演会在明天举行。”苏格拉底说着,走到卡珊德拉这边。“这出戏将向人们展示克勒翁自私自利的行事之道——他不是勇者,也不是英雄。他的声誉将被推到悬崖的边缘。”
卡珊德拉注意到,他正转过头来注视着自己。
他扬起一条眉毛,笑了笑。“我能看出,你还有话憋着没讲——说出你的感受吧。”
“光毁掉他的名声可不够。”她沉思着。“我们不能单单只是弄伤他,因为他有办法进行可怕的报复行为。我们必须斩草除根。”
“没错。”苏格拉底说,他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那么,对我来说,这场剧目的舞台就是战场。”她直挺挺地站着,朝着巴尔纳巴斯看去。
“艾德莱斯提亚号一直都在备战状态,佣兵。”巴尔纳巴斯深情地半鞠躬。“我们一直在等你的下一个命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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