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终场的序幕
拂晓时分，卡车的发动机又开始气喘吁吁，随后车便停了下来。廷德尔中尉的红笔在地图上滑了一下，本来他想在图上戳一个点，但现在却变成了一条线，他骂骂咧咧地添上一笔，地图上出现一个交叉点。这个点位于标志着福维尔山谷的那些像一团乱麻似的等高线上。一道低矮的山脊将福维尔山谷与福文海湾、福文加工厂隔开。
当卡车在夜幕的掩盖下向前行驶时，莉芮尔又睡着了。因此她错过了在这段时间中上演的闹剧。卡车司机开得比平时快得多，卡车全速行驶，一直没有减速，但是因为运气好，或者是他们的技术好，所以没有出什么大事。尽管一路上磕磕碰碰的小事不断发生。
对于那些在夜幕当中发生的开小差事件，莉芮尔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每次当卡车遇到弯道减速的时候，或是停顿下来，准备通过一段被冲垮的道路时，那些不敢面对亡者的士兵就会从卡车上跳了下去，消失在夜幕当中。
在从防御带出发的时候，这个连队总共有一百人。当他们到达福维尔山谷的时候，只剩下七十三个人了。
“下车！跑步前进！”
连队军士长的叫喊声吵醒了莉芮尔。她猛地坐起身来，一只手抓住法铃，另一只手握住尼希玛。萨姆的反应和她基本上一样：迷惑不解，同时又充满恐惧，他踉踉跄跄地向后挡板走去，坏狗刚刚越过挡板跳到卡车外面。
“休息五分钟！五分钟！做好自己的事情，速度要快！不准泡茶喝！”
莉芮尔从卡车上爬了下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天色还有些暗，东方的天空透出了一抹鱼肚白，但是太阳并没有出现。大半个天空已经变成了蓝色，只有不远处的一小片天空仍然被笼罩在可怕的黑暗当中。闪电在那儿的云雾中闪烁。那些闪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覆盖住了山那边一大片区域。
“福文海湾，还有加工厂，”格林少校说，“它们就在山那边。还有——”
他们都向着山那边望去。而现在格林正指向他们前面的山谷。山谷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农场，铁丝做成的栅栏将这片农场分开，每块土地五英亩。牧场的一部分土地上放养着羊群，而在山谷的南边有一片正在活动的蓝色身影。成千上万的人，那是一大群戴着蓝色头巾或蓝色帽子的南方人，这些移民布满了整个山谷。
格林和廷德尔都马上把双筒望远镜架到了眼睛前面。但是莉芮尔不用望远镜就能看出那一大群人前进的方向。领头的那一大队人正转向西面，向着那片山脊和福文加工厂走去。那里正是闪电农场所在的地方，从风暴的迹象可以看出，半球已经被运到了那里。
“我们得阻止他们！”萨姆说。他的手指向那些南方人。
“阻止两个半球合并才更重要。”莉芮尔说。她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或是说什么。只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他们得尽快穿越山谷，爬上西面的山脊，看看山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们得爬上那边的山！赶快！”
莉芮尔向着通往山谷的路跑去，开始她跑得很慢，但是渐渐加快了步伐。坏狗伸出了舌头，跟在她身边。片刻之后，萨姆也跟上了她，莫格趴在他的肩膀上。格林少校和廷德尔中尉的速度要慢一些，但是他们很快也开始大声地发号施令，那些士兵纷纷从路边的水沟旁跑回来排队。
这条路基本上只能算是一条小路，下山之后，它便笔直地穿过田野，越过山谷中央的河流，那条河上有一片浅滩，那是一座倒塌的桥留下的混凝土铺成的，这条路最终延伸到了小山脚下。
莉芮尔跑得跟风一样快。她的身影越过浅滩，来到了南方人前面。当她接近的时候，她才看见他们都拖家带口，往往几代人走在一起，里面有祖父母、父母和孩子，总共有成百上千个家庭。他们脸上都呈现出恐惧的神情，几乎其中的每一个人，无论老少，都被手提箱、袋子和小包压弯了腰。有些人还带着非常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些莉芮尔不认识的小机器和金属制品。但是萨姆认出那是缝纫机、录音机和打字机。奇怪的是，几乎每个成年人手里都拿着一摞小纸片。
“不能让他们翻过那道山坡，”莉芮尔停下来看向他们的时候，坏狗说道，“可是我们不能停下来。我担心闪电正在加剧。”
莉芮尔停顿片刻，然后转过身来。萨姆正跟在她身后坚持不懈地跑着，离她大概还有五十码。
“萨姆！”莉芮尔喊道。她指向那些南方人，他们正向着山脊前进。有一些年轻人甚至已经爬上了山坡，“拦住他们！我已经快到了！”
莉芮尔不顾肋部的一阵剧痛，继续向前跑去。每迈出一步，她都感觉到山那边的电闪雷鸣越来越强烈。莉芮尔离开了先前的那条路，开始顺着山坡向上爬。山坡上零星点缀着一些石头和长着白色树皮的树，她抓着那些石头和树枝向上爬去。
在向上攀登的过程中，她能够感觉到山那边有亡者的气息。起初不过十多个，但就在她向上攀登的时候，又出现了至少十多个。显然赫奇正在把灵魂从冥界召唤回来。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大量的尸体。莉芮尔推测那不是影手卒。因为如果不用肉体，直接给鬼魂赋予生命的话，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至少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但莉芮尔担心自己并不完全了解赫奇的法力。
然后，她便突然来到了山顶上。山顶上面没有白皮树，也没有大石头，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西面光秃秃的山坡和远处海湾里蔚蓝的海水。山坡好像被火烧过一遍，然后又用巨大的扫帚彻底清扫过了似的，只剩下坑坑洼洼的泥土。但是从泥土里面却长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些细长的金属杆，每一根都比莉芮尔高一倍。总共有上百根之多，每两根之间间隔六码，杆底都用粗大的黑色电缆连接着。这些电缆在山坡上弯来绕去，最后接进了一座被揭去屋顶的摇摇欲坠的石头建筑。两条平行的金属线铺在无数短短的木头上面，形成了一条轨道。轨道穿过整个建筑，向房子两边各延伸出二十码。轨道两头各有两条装着金属轮子的平板车。莉芮尔立刻意识到这是为两个半球准备的。半球将被装到这些车上，最后通过某种方式，借助闪电的能量合为一体。
闪电划过天空，像是要打断她的思维似的。整个码头都笼罩在闪电当中，莉芮尔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她知道将要出现在眼前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她能闻到一股炽热的金属气息，那是肆行魔法的腐臭气味。莉芮尔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她庆幸自己几个小时以内都没有吃什么东西。
一个银色的半球已经被运到了码头上面。当被闪电击中的时候，半球反射出幽幽的蓝光。另一个半球还在海湾里的船上。莉芮尔看到，尽管大多数闪电都击中了半球，但是也有一些击中了山坡上那些高高的金属杆。它们全都是避雷针，那几千根避雷针共同组成了尼古拉斯的闪电农场。
好像头顶上黑压压的乌云还不够似的，海湾里的雾气也开始翻涌而来。莉芮尔能够觉察出这是一片由魔法制造的雾气，它是由真正的水汽凝结而成的，所以要让它退回去，或是把它驱散会更加困难。她感觉到了隐藏在雾气中的肆行魔法，还有这魔法的来源。赫奇就在底下码头上的某个地方。赫奇身边的亡者正在搬运着第一个半球，更多的亡者则散布在码头上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周围。莉芮尔感觉到赫奇正在中央操纵着所有亡者的活动。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来到蛛网边缘的苍蝇，能够感觉到位于网中心的母蜘蛛的活动，而它的子民则散布在网上的各个角落。
莉芮尔把手伸向尼希玛，但是犹豫片刻过后，她的手落到了阿斯塔睿尔上。那是哀恸者。所有听到铃声的人都将坠入遥远的冥界深处，莉芮尔自己也不例外。如果她靠得足够近，就能够把赫奇和所有的亡者送到非常遥远的地方。赫奇很可能能够回到现世，而莉芮尔返回现世的希望十分渺茫，但这能够为她赢得宝贵的时间。
但是当她开始从铃带中取出法铃的时候，坏狗迎面向她跳了过来，用嘴将莉芮尔的手顶到了一边。
“不，女主人，”她说，“只靠阿斯塔睿尔的力量无法获胜。我们来得太晚了，已经没法阻止半球合并了。”
“萨姆，有那些士兵的力量……”莉芮尔说，“如果我们马上发起进攻的话……”
“我可不认为我们能轻而易举地穿过闪电农场，”坏狗摇着头说，“毁灭者的力量在这里受到的约束相对较小，它控制着那些闪电。另外，这里的亡者是被赫奇控制的，而不是克萝尔。”
“但是如果两个半球合并……”莉芮尔小声地自言自语。然后她咽了口唾沫说，“是时候开始行动了，难道不是吗？”
“是的，”坏狗说，“但不是从这个地方开始。赫奇会注意到我们，就像我们关注着他的行动一样。他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半球上，没工夫理会我们。但是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起进攻了。”
莉芮尔转身向山下撤去，但却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尼古拉斯？他怎么样了？”
“我们现在帮不上忙了。”坏狗沮丧地说。
“当两个半球合并的时候，他身体里面的那部分灵魂会从他的心中冲出来，附到合并起来的半球上。但是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他会在瞬间失去生命，不过我担心赫奇将会奴役他的灵魂。”
“可怜的尼克，”莉芮尔说，“我不应该让他离开的。”
“你别无选择。”坏狗说。她轻轻地碰了碰莉芮尔的腿，催她快走，“我们得抓紧时间！”莉芮尔点了点头，转身继续下山。当她顺着最陡峭的山坡往下滑，甚至可以说是在往下坠落的时候，她的头脑中出现了尼古拉斯和其他的人，还想到了她自己。也许尼克走的是一条最轻松、最便捷的路。毕竟，他可能会是第一个死的人，而且死得毫无痛苦。而其余的人都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他们最后都会变成赫奇的手下。
莉芮尔下山的路程刚刚走完一半时，一个隆隆作响的巨大声音忽然开始在山谷里面回荡。她大吃一惊，最后她听出那是萨姆的声音，他的话音被咒契魔法放大。他站在离尖尖的山顶只有一百码的山坡上面，他的双手拢在嘴边上，咒语让他的手指闪闪发光。
“南方人！朋友们！不要翻过西面的山坡！你们只会白白送死！不要相信你们手里拿的文件——那上面全是谎话！我是古国的萨姆斯王子，我许诺给每个待在山谷里的人土地和田地！如果你们待在山谷里面，你们将会在界墙那边得到土地和田地！”
萨姆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莉芮尔喘着气停在了他站立的大石头旁边。在他们下方，格林少校手下的士兵们排成了一列长长的队伍，南方人们被挡在那条线以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延伸到了南面几百码开外的地方。他们当中大多数的人都停下来听萨姆讲话，但是也有一些还在顺着山坡向上爬。
萨姆讲完话，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我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他焦急地说道，“这样做也许能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停下来。如果他们真的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格林少校说，“我们不能向那些乞丐射击，如果我们仅凭刺刀对付他们的话，他们这么多人一定会把我们冲垮。我想和那个警察说一句话，他应该……”
“有一个半球已经上岸了，另一个也紧随其后。”莉芮尔插嘴说，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赫奇就在那儿，他造出了这片雾气，而且正在召唤更多的亡者。闪电农场也开始运转了，毁灭者正在指引它召唤下来的闪电。”
“我们最好马上发起进攻。”格林少校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发出叫喊，但是莉芮尔又一次打断了他。
“不行，”她说，“我们没法越过闪电农场，而且现在那儿的亡者太多了。我们没法阻止两个半球合并。”
“但是这……这意味着我们失败了，”萨姆说，“一切努力化为泡影。毁灭者……”
“并非如此，”莉芮尔厉声说道，“我要进入冥界，用暗镜弄清楚毁灭者最初是怎么被截断并束缚起来的。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重复那个过程。但是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必须保护我的身体，赫奇肯定会袭击我们的。”
在说话的同时，莉芮尔坚定地看着萨姆的眼睛，然后是格林少校以及廷德尔和戈特利两个中尉的眼睛，她希望用自己的信心感染他们。她必须让自己相信，在冥界当中，在过去的岁月里面能够找到破解这一切的答案，找到能够让他们击败奥兰尼斯的秘密。
“坏狗会和我一块儿。”她说，“莫格在哪儿？”
“在这里！”一个声音从她的脚边传来。莉芮尔低头看见了莫格，他待在大石头的影子里面，正舔着第二个空沙丁鱼罐头。
“我想他还是把罐子也都吞下去的好。”萨姆平静地说道，同时耸了耸肩膀。
“莫格！尽你所能地帮助我吧。”莉芮尔下令。
“我会竭尽全力的。”莫格的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他答应时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提问。
莉芮尔环视周围，然后走到了山坡上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那地方被一圈表面覆盖着青苔的岩石环绕着。她查看了一下铃袋里的暗镜，然后拔出了尼希玛和撒拉奈斯。这次她直接握住了铃柄。垂直悬在她手上的法铃现在很容易被意外地摇响，但是这样持铃也让莉芮尔能够在必要的时候迅速让它发挥效力。
“我马上就要进入冥界。”她说，“只能靠你们来保护我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需要我陪你吗？”萨姆问。他拿出竖笛，握紧剑柄。莉芮尔看得出来，他会说到做到的。
“不用，”莉芮尔说，“我想这边的事也够你忙的了。赫奇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待在他的门槛上。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亡者正在活动？我们很快就会被袭击，当我在冥界的时候，现世的身体需要有人保护。我要你承担这个责任，萨姆斯王子，必要的时候，请画出一个菱形保护法阵。”
萨姆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是，莉芮尔姨妈。”
“姨妈？”廷德尔中尉问道，但是莉芮尔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她小心地蹲了下去，把坏狗抱在怀里，努力地压制住那种可怕的感觉：这有可能是她的下巴最后一次感觉到柔软的狗毛了。
“就算我弄明白了那七个是怎么困住毁灭者的，可我们怎么才能照他们原来的办法做成这件事呢？”她轻轻地对着坏狗的耳朵说，声音低得不会让其他任何人听到，“我们怎么才能做到呢？”
坏狗用那双忧郁的棕色眼睛看着她，但是却没有回答。莉芮尔用眼神回应她的目光，然后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可怜的、苦乐参半的微笑。
“离开冰川之后，我们已经走过了漫长的路程，不是吗？”她说，“现在我们正在继续向前走。”
她站起来，探向冥界。当寒意侵入她的骨头时，她听见萨姆在说着些什么，还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叫声。但是那叫声渐渐消散，日光也渐渐隐去。莉芮尔举起剑踏进冥界，她那忠实的狗紧紧跟随着她。
萨姆感觉到来自冥界的寒意，不禁颤抖了一下。莉芮尔呼出一团白汽，寒霜凝结在她的嘴和鼻子上面。她身旁的坏狗向前踏出一步，刹那之间便消失了，只留下一道由金光勾勒出来的轮廓，随后那轮廓也慢慢消散了。
“尼克！尼克怎么样了！”萨姆忽然叫道。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咒骂起来，“我该问问的！”
“山顶上有动静！”有人喊道，随后所有的人都慌慌张张地行动起来。廷德尔和戈特利跑向他们自己的排，格林上校咆哮着发号施令。那些南方人本来静静地坐在那儿听萨姆说话，现在全都站了起来。有几个南方人开始沿着山坡向上爬；随后，庞大的人群全都开始向前拥去。
与此同时，山那边的闪电忽然急剧增多，雷声也变得更加震耳欲聋、更加频繁。
“我要把这群人包围起来，”格林吼道，“我们要围成一圈，组成一个防御队形！”
萨姆点了点头。他能够感觉得到山那边的亡者正蠢蠢欲动。五六十个亡者手卒正向他们这边走来。
“亡者手卒正在逼近。”他说。他抬头看向山顶，然后又回过头来看向莉芮尔和那边的南方人。他们并没有向山谷里面退，而是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山顶爬去。士兵们也不断地向山坡顶上退去，整道防线正在被不断地压缩。眼看着那些南方人就要大难临头了。
“该死！”格林骂道，“我还以为你能让他们停下！”
“我马上去和他们谈！”萨姆当机立断地对大家说道。亡者至少还要等五分钟才能赶来，而莉芮尔先前就已经吩咐过，让他拦住那些南方人。如果他动作足够快的话，她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会在几分钟内赶回来。格林少校，不要从莉芮尔身旁离开！莫格，保护好她！”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南方人当中的一个特殊群体跑去，他先前看到过那群人，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那群人的重要地位。这群人的中心有一位女族长被大家簇拥着，她满头银丝，穿着打扮也很出众。她被其他几个年轻男女搀扶着。在南方人当中，只有这一小群人显然不是属于同一个家庭的，他们既没有拖儿带女，也没有携带任何行李。萨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女族长是南方人的头领，她有能力阻止人浪继续往前涌。
但愿他能够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让她回心转意。当亡者袭来的时候，任何事都可能发生。那些南方人肯定会惊慌失措，很多人肯定会冲向错误的方向，惨遭亡者蹂躏。他们也可能一意孤行，被盲目的乐观和希望驱使着冲过山脊，以为能在那边找到家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卡车在夜幕的掩盖下向前行驶时，莉芮尔又睡着了。因此她错过了在这段时间中上演的闹剧。卡车司机开得比平时快得多，卡车全速行驶，一直没有减速，但是因为运气好，或者是他们的技术好，所以没有出什么大事。尽管一路上磕磕碰碰的小事不断发生。
对于那些在夜幕当中发生的开小差事件，莉芮尔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每次当卡车遇到弯道减速的时候，或是停顿下来，准备通过一段被冲垮的道路时，那些不敢面对亡者的士兵就会从卡车上跳了下去，消失在夜幕当中。
在从防御带出发的时候，这个连队总共有一百人。当他们到达福维尔山谷的时候，只剩下七十三个人了。
“下车！跑步前进！”
连队军士长的叫喊声吵醒了莉芮尔。她猛地坐起身来，一只手抓住法铃，另一只手握住尼希玛。萨姆的反应和她基本上一样：迷惑不解，同时又充满恐惧，他踉踉跄跄地向后挡板走去，坏狗刚刚越过挡板跳到卡车外面。
“休息五分钟！五分钟！做好自己的事情，速度要快！不准泡茶喝！”
莉芮尔从卡车上爬了下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天色还有些暗，东方的天空透出了一抹鱼肚白，但是太阳并没有出现。大半个天空已经变成了蓝色，只有不远处的一小片天空仍然被笼罩在可怕的黑暗当中。闪电在那儿的云雾中闪烁。那些闪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覆盖住了山那边一大片区域。
“福文海湾，还有加工厂，”格林少校说，“它们就在山那边。还有——”
他们都向着山那边望去。而现在格林正指向他们前面的山谷。山谷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农场，铁丝做成的栅栏将这片农场分开，每块土地五英亩。牧场的一部分土地上放养着羊群，而在山谷的南边有一片正在活动的蓝色身影。成千上万的人，那是一大群戴着蓝色头巾或蓝色帽子的南方人，这些移民布满了整个山谷。
格林和廷德尔都马上把双筒望远镜架到了眼睛前面。但是莉芮尔不用望远镜就能看出那一大群人前进的方向。领头的那一大队人正转向西面，向着那片山脊和福文加工厂走去。那里正是闪电农场所在的地方，从风暴的迹象可以看出，半球已经被运到了那里。
“我们得阻止他们！”萨姆说。他的手指向那些南方人。
“阻止两个半球合并才更重要。”莉芮尔说。她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或是说什么。只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他们得尽快穿越山谷，爬上西面的山脊，看看山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们得爬上那边的山！赶快！”
莉芮尔向着通往山谷的路跑去，开始她跑得很慢，但是渐渐加快了步伐。坏狗伸出了舌头，跟在她身边。片刻之后，萨姆也跟上了她，莫格趴在他的肩膀上。格林少校和廷德尔中尉的速度要慢一些，但是他们很快也开始大声地发号施令，那些士兵纷纷从路边的水沟旁跑回来排队。
这条路基本上只能算是一条小路，下山之后，它便笔直地穿过田野，越过山谷中央的河流，那条河上有一片浅滩，那是一座倒塌的桥留下的混凝土铺成的，这条路最终延伸到了小山脚下。
莉芮尔跑得跟风一样快。她的身影越过浅滩，来到了南方人前面。当她接近的时候，她才看见他们都拖家带口，往往几代人走在一起，里面有祖父母、父母和孩子，总共有成百上千个家庭。他们脸上都呈现出恐惧的神情，几乎其中的每一个人，无论老少，都被手提箱、袋子和小包压弯了腰。有些人还带着非常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些莉芮尔不认识的小机器和金属制品。但是萨姆认出那是缝纫机、录音机和打字机。奇怪的是，几乎每个成年人手里都拿着一摞小纸片。
“不能让他们翻过那道山坡，”莉芮尔停下来看向他们的时候，坏狗说道，“可是我们不能停下来。我担心闪电正在加剧。”
莉芮尔停顿片刻，然后转过身来。萨姆正跟在她身后坚持不懈地跑着，离她大概还有五十码。
“萨姆！”莉芮尔喊道。她指向那些南方人，他们正向着山脊前进。有一些年轻人甚至已经爬上了山坡，“拦住他们！我已经快到了！”
莉芮尔不顾肋部的一阵剧痛，继续向前跑去。每迈出一步，她都感觉到山那边的电闪雷鸣越来越强烈。莉芮尔离开了先前的那条路，开始顺着山坡向上爬。山坡上零星点缀着一些石头和长着白色树皮的树，她抓着那些石头和树枝向上爬去。
在向上攀登的过程中，她能够感觉到山那边有亡者的气息。起初不过十多个，但就在她向上攀登的时候，又出现了至少十多个。显然赫奇正在把灵魂从冥界召唤回来。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大量的尸体。莉芮尔推测那不是影手卒。因为如果不用肉体，直接给鬼魂赋予生命的话，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至少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但莉芮尔担心自己并不完全了解赫奇的法力。
然后，她便突然来到了山顶上。山顶上面没有白皮树，也没有大石头，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西面光秃秃的山坡和远处海湾里蔚蓝的海水。山坡好像被火烧过一遍，然后又用巨大的扫帚彻底清扫过了似的，只剩下坑坑洼洼的泥土。但是从泥土里面却长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些细长的金属杆，每一根都比莉芮尔高一倍。总共有上百根之多，每两根之间间隔六码，杆底都用粗大的黑色电缆连接着。这些电缆在山坡上弯来绕去，最后接进了一座被揭去屋顶的摇摇欲坠的石头建筑。两条平行的金属线铺在无数短短的木头上面，形成了一条轨道。轨道穿过整个建筑，向房子两边各延伸出二十码。轨道两头各有两条装着金属轮子的平板车。莉芮尔立刻意识到这是为两个半球准备的。半球将被装到这些车上，最后通过某种方式，借助闪电的能量合为一体。
闪电划过天空，像是要打断她的思维似的。整个码头都笼罩在闪电当中，莉芮尔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她知道将要出现在眼前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她能闻到一股炽热的金属气息，那是肆行魔法的腐臭气味。莉芮尔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她庆幸自己几个小时以内都没有吃什么东西。
一个银色的半球已经被运到了码头上面。当被闪电击中的时候，半球反射出幽幽的蓝光。另一个半球还在海湾里的船上。莉芮尔看到，尽管大多数闪电都击中了半球，但是也有一些击中了山坡上那些高高的金属杆。它们全都是避雷针，那几千根避雷针共同组成了尼古拉斯的闪电农场。
好像头顶上黑压压的乌云还不够似的，海湾里的雾气也开始翻涌而来。莉芮尔能够觉察出这是一片由魔法制造的雾气，它是由真正的水汽凝结而成的，所以要让它退回去，或是把它驱散会更加困难。她感觉到了隐藏在雾气中的肆行魔法，还有这魔法的来源。赫奇就在底下码头上的某个地方。赫奇身边的亡者正在搬运着第一个半球，更多的亡者则散布在码头上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周围。莉芮尔感觉到赫奇正在中央操纵着所有亡者的活动。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来到蛛网边缘的苍蝇，能够感觉到位于网中心的母蜘蛛的活动，而它的子民则散布在网上的各个角落。
莉芮尔把手伸向尼希玛，但是犹豫片刻过后，她的手落到了阿斯塔睿尔上。那是哀恸者。所有听到铃声的人都将坠入遥远的冥界深处，莉芮尔自己也不例外。如果她靠得足够近，就能够把赫奇和所有的亡者送到非常遥远的地方。赫奇很可能能够回到现世，而莉芮尔返回现世的希望十分渺茫，但这能够为她赢得宝贵的时间。
但是当她开始从铃带中取出法铃的时候，坏狗迎面向她跳了过来，用嘴将莉芮尔的手顶到了一边。
“不，女主人，”她说，“只靠阿斯塔睿尔的力量无法获胜。我们来得太晚了，已经没法阻止半球合并了。”
“萨姆，有那些士兵的力量……”莉芮尔说，“如果我们马上发起进攻的话……”
“我可不认为我们能轻而易举地穿过闪电农场，”坏狗摇着头说，“毁灭者的力量在这里受到的约束相对较小，它控制着那些闪电。另外，这里的亡者是被赫奇控制的，而不是克萝尔。”
“但是如果两个半球合并……”莉芮尔小声地自言自语。然后她咽了口唾沫说，“是时候开始行动了，难道不是吗？”
“是的，”坏狗说，“但不是从这个地方开始。赫奇会注意到我们，就像我们关注着他的行动一样。他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半球上，没工夫理会我们。但是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起进攻了。”
莉芮尔转身向山下撤去，但却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尼古拉斯？他怎么样了？”
“我们现在帮不上忙了。”坏狗沮丧地说。
“当两个半球合并的时候，他身体里面的那部分灵魂会从他的心中冲出来，附到合并起来的半球上。但是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他会在瞬间失去生命，不过我担心赫奇将会奴役他的灵魂。”
“可怜的尼克，”莉芮尔说，“我不应该让他离开的。”
“你别无选择。”坏狗说。她轻轻地碰了碰莉芮尔的腿，催她快走，“我们得抓紧时间！”莉芮尔点了点头，转身继续下山。当她顺着最陡峭的山坡往下滑，甚至可以说是在往下坠落的时候，她的头脑中出现了尼古拉斯和其他的人，还想到了她自己。也许尼克走的是一条最轻松、最便捷的路。毕竟，他可能会是第一个死的人，而且死得毫无痛苦。而其余的人都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他们最后都会变成赫奇的手下。
莉芮尔下山的路程刚刚走完一半时，一个隆隆作响的巨大声音忽然开始在山谷里面回荡。她大吃一惊，最后她听出那是萨姆的声音，他的话音被咒契魔法放大。他站在离尖尖的山顶只有一百码的山坡上面，他的双手拢在嘴边上，咒语让他的手指闪闪发光。
“南方人！朋友们！不要翻过西面的山坡！你们只会白白送死！不要相信你们手里拿的文件——那上面全是谎话！我是古国的萨姆斯王子，我许诺给每个待在山谷里的人土地和田地！如果你们待在山谷里面，你们将会在界墙那边得到土地和田地！”
萨姆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莉芮尔喘着气停在了他站立的大石头旁边。在他们下方，格林少校手下的士兵们排成了一列长长的队伍，南方人们被挡在那条线以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延伸到了南面几百码开外的地方。他们当中大多数的人都停下来听萨姆讲话，但是也有一些还在顺着山坡向上爬。
萨姆讲完话，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我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他焦急地说道，“这样做也许能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停下来。如果他们真的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格林少校说，“我们不能向那些乞丐射击，如果我们仅凭刺刀对付他们的话，他们这么多人一定会把我们冲垮。我想和那个警察说一句话，他应该……”
“有一个半球已经上岸了，另一个也紧随其后。”莉芮尔插嘴说，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赫奇就在那儿，他造出了这片雾气，而且正在召唤更多的亡者。闪电农场也开始运转了，毁灭者正在指引它召唤下来的闪电。”
“我们最好马上发起进攻。”格林少校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发出叫喊，但是莉芮尔又一次打断了他。
“不行，”她说，“我们没法越过闪电农场，而且现在那儿的亡者太多了。我们没法阻止两个半球合并。”
“但是这……这意味着我们失败了，”萨姆说，“一切努力化为泡影。毁灭者……”
“并非如此，”莉芮尔厉声说道，“我要进入冥界，用暗镜弄清楚毁灭者最初是怎么被截断并束缚起来的。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重复那个过程。但是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必须保护我的身体，赫奇肯定会袭击我们的。”
在说话的同时，莉芮尔坚定地看着萨姆的眼睛，然后是格林少校以及廷德尔和戈特利两个中尉的眼睛，她希望用自己的信心感染他们。她必须让自己相信，在冥界当中，在过去的岁月里面能够找到破解这一切的答案，找到能够让他们击败奥兰尼斯的秘密。
“坏狗会和我一块儿。”她说，“莫格在哪儿？”
“在这里！”一个声音从她的脚边传来。莉芮尔低头看见了莫格，他待在大石头的影子里面，正舔着第二个空沙丁鱼罐头。
“我想他还是把罐子也都吞下去的好。”萨姆平静地说道，同时耸了耸肩膀。
“莫格！尽你所能地帮助我吧。”莉芮尔下令。
“我会竭尽全力的。”莫格的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他答应时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提问。
莉芮尔环视周围，然后走到了山坡上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那地方被一圈表面覆盖着青苔的岩石环绕着。她查看了一下铃袋里的暗镜，然后拔出了尼希玛和撒拉奈斯。这次她直接握住了铃柄。垂直悬在她手上的法铃现在很容易被意外地摇响，但是这样持铃也让莉芮尔能够在必要的时候迅速让它发挥效力。
“我马上就要进入冥界。”她说，“只能靠你们来保护我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需要我陪你吗？”萨姆问。他拿出竖笛，握紧剑柄。莉芮尔看得出来，他会说到做到的。
“不用，”莉芮尔说，“我想这边的事也够你忙的了。赫奇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待在他的门槛上。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亡者正在活动？我们很快就会被袭击，当我在冥界的时候，现世的身体需要有人保护。我要你承担这个责任，萨姆斯王子，必要的时候，请画出一个菱形保护法阵。”
萨姆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是，莉芮尔姨妈。”
“姨妈？”廷德尔中尉问道，但是莉芮尔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她小心地蹲了下去，把坏狗抱在怀里，努力地压制住那种可怕的感觉：这有可能是她的下巴最后一次感觉到柔软的狗毛了。
“就算我弄明白了那七个是怎么困住毁灭者的，可我们怎么才能照他们原来的办法做成这件事呢？”她轻轻地对着坏狗的耳朵说，声音低得不会让其他任何人听到，“我们怎么才能做到呢？”
坏狗用那双忧郁的棕色眼睛看着她，但是却没有回答。莉芮尔用眼神回应她的目光，然后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可怜的、苦乐参半的微笑。
“离开冰川之后，我们已经走过了漫长的路程，不是吗？”她说，“现在我们正在继续向前走。”
她站起来，探向冥界。当寒意侵入她的骨头时，她听见萨姆在说着些什么，还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叫声。但是那叫声渐渐消散，日光也渐渐隐去。莉芮尔举起剑踏进冥界，她那忠实的狗紧紧跟随着她。
萨姆感觉到来自冥界的寒意，不禁颤抖了一下。莉芮尔呼出一团白汽，寒霜凝结在她的嘴和鼻子上面。她身旁的坏狗向前踏出一步，刹那之间便消失了，只留下一道由金光勾勒出来的轮廓，随后那轮廓也慢慢消散了。
“尼克！尼克怎么样了！”萨姆忽然叫道。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咒骂起来，“我该问问的！”
“山顶上有动静！”有人喊道，随后所有的人都慌慌张张地行动起来。廷德尔和戈特利跑向他们自己的排，格林上校咆哮着发号施令。那些南方人本来静静地坐在那儿听萨姆说话，现在全都站了起来。有几个南方人开始沿着山坡向上爬；随后，庞大的人群全都开始向前拥去。
与此同时，山那边的闪电忽然急剧增多，雷声也变得更加震耳欲聋、更加频繁。
“我要把这群人包围起来，”格林吼道，“我们要围成一圈，组成一个防御队形！”
萨姆点了点头。他能够感觉得到山那边的亡者正蠢蠢欲动。五六十个亡者手卒正向他们这边走来。
“亡者手卒正在逼近。”他说。他抬头看向山顶，然后又回过头来看向莉芮尔和那边的南方人。他们并没有向山谷里面退，而是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山顶爬去。士兵们也不断地向山坡顶上退去，整道防线正在被不断地压缩。眼看着那些南方人就要大难临头了。
“该死！”格林骂道，“我还以为你能让他们停下！”
“我马上去和他们谈！”萨姆当机立断地对大家说道。亡者至少还要等五分钟才能赶来，而莉芮尔先前就已经吩咐过，让他拦住那些南方人。如果他动作足够快的话，她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会在几分钟内赶回来。格林少校，不要从莉芮尔身旁离开！莫格，保护好她！”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南方人当中的一个特殊群体跑去，他先前看到过那群人，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那群人的重要地位。这群人的中心有一位女族长被大家簇拥着，她满头银丝，穿着打扮也很出众。她被其他几个年轻男女搀扶着。在南方人当中，只有这一小群人显然不是属于同一个家庭的，他们既没有拖儿带女，也没有携带任何行李。萨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女族长是南方人的头领，她有能力阻止人浪继续往前涌。
但愿他能够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让她回心转意。当亡者袭来的时候，任何事都可能发生。那些南方人肯定会惊慌失措，很多人肯定会冲向错误的方向，惨遭亡者蹂躏。他们也可能一意孤行，被盲目的乐观和希望驱使着冲过山脊，以为能在那边找到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