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后的请求
在莉芮尔和萨姆成功得过了头的变天计划之后两天，雨水仍未停歇。尽管宅邸里的影像们早就体贴地把油布雨衣塞进了他们的背包，但他们身上还是被雨水淋透了，而雨点似乎仍在永无止歇地淋到他们身上。幸运的是，咒语，特别是咒语里唤起大风的那一部分，最终还是减弱下来。因此雨势渐缓，雨点不再横扫过地表，迎面扑来，他们终于不用再忍受狂风裹挟的残枝落叶的袭击。
从积极的方面来说——这也是莉芮尔每隔几个小时都要提醒自己的——这场雨使得任何一只血鸦都决计不可能找到他们。不过胜利的过程似乎并不是太令人高兴。
另一个可喜之处在于，天气还不是很冷。否则他们将会被活活冻死或是把所有精力都消耗在使用咒契魔法御寒上，以至于无法再前进半步。风和雨都比较温暖，而它们要是能消失一到两个小时的话，莉芮尔认为他们的气象魔法就取得了真正的成功。而如今，这痛苦已经把成功所带来的自豪感全都一笔勾销了。
他们攀爬着阿贝山及其姐妹山山脚下密林覆盖的小丘，越来越接近红湖。这里林木繁盛，在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华盖，间或还点缀着莉芮尔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蕨类植物。它们的落叶厚厚地堆积在地面，在泥地上铺就了一张厚毯。大雨给这里带来了无数涓涓细流，像一条条小瀑布一般从树根、落石和莉芮尔的脚踝边跌宕而下。当然，这是在莉芮尔能看到自己的脚踝的情况下，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潮湿的枝叶与淤泥的混合物一直掩埋到她的胫骨。
这是段艰辛的旅程，莉芮尔感到自己异常疲惫。他们所能得到的休息，不过是找到一棵最大的树，坐到它那浓密的枝叶下最高的树根上，以免沾染泥垢。莉芮尔发现自己居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但她不止一次地在自己限定的两个小时的休憩之后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从高处滚进了泥水之中。
当然，只要他们一走回雨中，泥浆又很快被冲洗掉了。莉芮尔拿不准到底哪种情况更糟糕一些，泥浆还是雨水？又或者是介于它们两者之间：从避雨的树荫下走出来的头十分钟里，泥浆被雨水冲刷着，从脸上、手上和腿边不停地流淌下来。
在一次小憩过后，他们开始在泥水中向前跋涉，而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抹去脸上的泥水上。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倚靠在树干上的奄奄一息的皇家卫兵。也许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莉芮尔和萨姆前方挣扎前行的坏狗嗅到了她的气味。
这个女卫兵已经昏迷，红色与金色相间的罩袍上沾满血污，锁子甲上有几处裂口。她的右手还牢牢地握着一把剑刃已经出现缺口的钝剑，左手则定格在她释放咒印的姿势中，这个动作她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莉芮尔和萨姆都看出她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她的灵魂已经踏过了冥界的边缘。萨姆迅速弯下腰，召唤出自己所知道的最强的疗伤魔法。但在第一个咒印刚刚开始在他脑海闪烁的时候，她走了。她眼中那微弱的生命光华消散开去，代之以迟钝涣散的眼神。萨姆放开治疗咒印，轻轻地帮她合上双眼。
“是父亲的一个卫兵，”他沉重地说，“虽然我并不认识她。她可能来自白栎镇或是阿普塞德的警戒塔。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遇难的……”
莉芮尔点点头，但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具尸体身上移开。她觉得自己如此无能，总是不断地迟到，总是慢一拍。与克萝尔交战之后出现在河里的那个南方难民，巴拉和那些商人，现在是这个女人。她如此孤独地死去，其实只要他们再快几分钟，她就可以得救，这是多么不公平！如果他们爬山的速度能够快一点点，或是没有进行刚才的这次休息……
“她已经撑了几天了，”坏狗绕着她的尸体闻了闻，说道，“但从这些伤口来看，她不会来自很远的地方，主人。”
“那么我们一定接近赫奇和尼克了，”萨姆说着，直起身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在这树林中很难分辨清楚。我们可能已经接近山脊顶端，也有可能还有数英里的路程要走。”
“我想我最好弄清楚，”莉芮尔缓缓说道，她仍然低头看着卫兵的尸体，“是什么杀了她，敌人又在哪里。”
“那我们就必须抓紧时间，”坏狗突然兴奋地立起身体来，说道，“那条河会把她带远的。”
“你要去冥界？”萨姆问道，“这明智吗？我是说，赫奇可能就在附近——或许甚至就在冥界等你！”
“我知道，”莉芮尔说，她也正想着同样的事情，“但我觉得值得冒这个险。我们得找出尼克挖的坑的确切位置，以及在这个卫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只是一味盲目地乱闯。”
“我也这么想，”萨姆不自觉地咬紧嘴唇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请你在我离开的时候保护好我的身体。”莉芮尔说。
“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使用咒契魔法，”坏狗接着说，“即使是在这样的大雨中，赫奇那帮人还是能在几英里之外闻到咒契魔法的气味。”
“我明白。”萨姆回答。他拔出剑——这动作让他内心的紧张表露无遗，他的眼睛则一直在四处搜索，检查着每一株树木和每一片灌木丛。他甚至抬头看向上方，却恰巧迎上一滴雨水，它穿过层层枝叶坠落下来，滴到他的脖颈上，淌进雨衣里，令他愈加难受。不过枝丫间并没有潜在的危险，透过树枝的缝隙，他看到空荡荡的天空中只有雨丝和乌云。
莉芮尔也拔出佩剑，另一只手轻抚铃带，却在选择法铃的时候踌躇起来。在此之前她仅仅进过冥界一次，而且还险些败给赫奇，沦为它的奴隶。这一次，她告诉自己，她将会更加强大，准备也会更加充分。她要做的准备之一，就是选择一只合适的法铃。她的指尖轻轻滑过每一只铃囊，最终停在第六只上，随后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它。她拿出法铃，握住里面的铃舌，以免它发出声响。莉芮尔选择了撒拉奈斯——禁锢者——七铃之中除阿斯塔睿尔之外最强大的一只铃。
“我也一起去，对吧？”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在莉芮尔脚边蹦跳着，急切地问道。
莉芮尔点头默许，开始凝神走进冥界。从这里进入冥界很轻松，因为卫兵的死在这里打开了一道连接生死两界的门——一道持续数天，可出可入的门。
寒意很快扑面而来，驱散了雨中温暖的湿气。莉芮尔轻轻颤抖了一下，仍继续向冥界前进，直到风声、雨水、湿树叶的味道和萨姆那警惕的面庞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冥界中寒冷昏灰的亮光。
河水拖拽着她的膝盖，催促她前进。莉芮尔一时间踌躇起来，有些留恋背后人间的暖意。只需要向后迈出一步，她就能退回现世，返回森林。但那样她将一无所获……
“我是阿布霍森的继承人。”她低声地自言自语，同时感到冥水的力量减缓了一些。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吧。但无论如何，她感觉好些了。她有权到这里来。
她缓缓地向前探出第一步，然后又迈出一步，慢慢开始稳步前进。而坏狗则扑腾着跟随在她身边。
如果幸运的话，莉芮尔想，那个卫兵应该还在第一道门的这一侧。但目之所及，看不到一个移动的物体，甚至冥河的水面上也空无一物。只能远远地听见从第一道门那里传来的流水的低吼。
她一边仔细地倾听着水声——那个女人穿过这道门的时候水声会暂时停歇——一边继续前进，同时留意着脚下潜藏的坑洞和陡坡。顺着水流前进要轻松得多，她也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手中的剑和铃铛却不敢放低半分。
“她就在前面，女主人。”坏狗低声说，她的鼻子在水面之上一英寸处探查着气味，“在左边。”
莉芮尔顺着坏狗伸出的前爪看去，发现水面下有一个阴暗的身影正随着水流向第一道门漂去。她本能地迈步前进，想直接用手抓住这个卫兵，但随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于是停下了脚步。
即使是刚刚逝去的亡者也是危险的。人世中的朋友在这里也可能会成为敌人。为了以防万一，最好不要去接触她。于是她还剑入鞘，用左手止住撒拉奈斯的铃舌，右手握住铃铛的桃花心木手柄。莉芮尔明白她应该用单手轻轻摇响法铃，她也知道必要时她能够做到这一点。但似乎更加谨慎一些才是明智之举。毕竟，她以前从未使用过法铃，只用过力量弱得多的竖笛。
“撒拉奈斯的声音将传到远远近近的众多听者耳中。”坏狗低声说道，“为什么不让我跑过去咬住她的脚脖子，把她拖过来？”
“不。”莉芮尔皱了皱眉，“无论生死，她都是一名皇家卫兵，我们必须对她心怀敬意。我也只会去引起她的注意。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
她手中的法铃在空中画过一道弧线，这是《亡者之书》中最简单的摇响撒拉奈斯的方法。同时，她把自己的意志贯注进铃声里，把它导向前方顺水漂流的灵体。
洪亮的铃音盖过了从第一道门传来的隐约的吼声。这铃声四处回荡，似乎并未减弱，反而越来越强，深沉的音符在莉芮尔和坏狗身边的水面激起阵阵涟漪，泛起的波纹甚至逆流而上，向着冥水的上游涌去。
随后铃声包裹住卫兵的灵魂，莉芮尔感到她像条刚上钩的鱼儿一样挣扎不已，与自己的意志相对抗。透过法铃的回响，卫兵听到了她的名字，明白是撒拉奈斯找出了它并将它传递给自己。有时需要使用咒契魔法才能找出亡者的姓名，但这个卫兵对法铃毫无防御力。
“玛莉恩。”只有莉芮尔能听到撒拉奈斯的声音。这个卫兵的名字是玛莉恩。
“停下来，玛莉恩，”她用命令的口吻说，“站起来，我要与你交谈。”
莉芮尔感到了来自卫兵的抗拒，不过这抵抗微不足道。随着冥水潺潺的流逝，玛莉恩的灵体站立起来，转过身来面对束缚她的执铃者。
卫兵刚死不久，冥界还没来得及改变她的容貌。因此她的灵体看上去和她在现世的身体毫无二致。这是个强壮的、身材颀长的女人，在冥界奇异的光线下，盔甲的裂口和身体上的伤痕和在阳光下一样清晰。
“讲话，如果你还能开口的话。”莉芮尔命令道。同样地，作为一个刚进入冥界的亡者，如果她愿意的话，玛莉恩很可能还可以开口说话。许多在冥界徘徊已久的亡灵已经无法言语，只能由代言者戴芮姆来赋予他们说话的能力。
“我……可以。”玛莉恩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能为您做什么，主人？”
“我是阿布霍森继承人，”莉芮尔向她声明。这句话仿佛在冥界之中回荡，盖过了她心中那个没有说出口的轻微而沉稳的声音，“我是坷睐之女。”
“我想打听你的死因，以及你是否知道一个叫做尼古拉斯的男人和他所挖掘的大坑。”她接着说。
“您已用您的法铃束缚了我，因此我必须回答，”玛莉恩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但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提一个请求。”
“说。”莉芮尔说着，瞟了一眼坏狗。她正在玛莉恩身后，像一只尾随绵羊的狼似的转着圈。坏狗看到她的眼神，摇摇尾巴，转了回来。很显然坏狗只是觉得好玩，但莉芮尔不明白她在冥界里为何会如此开心。
“坑里的那个役亡师，我不敢提起他的名字，”玛莉恩说，“他杀死了我的同伴，但他让我受到如此重创之后，又大笑着放我爬走，还许诺说他的仆人将在冥土找到我并将让我为他效力。我想他能办到这一点，而且我的身体还留在那里没有火化。我不想回去，主人，也不想为那种人卖命。请您送我离开，送我去任何力量都无法让我返回的地方。”
“当然，我会的。”莉芮尔说，但玛莉恩的话使得恐惧像剑一般洞穿了她的身体。如果赫奇放玛莉恩离开，他很有可能跟踪她并且知道她尸体的位置，那么他们此刻很可能就在他的监视之下。而在冥界里安排一个看守，等待玛莉恩的到来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赫奇——或是他的奴仆们——此时此刻可能正在现世和冥界中同时向他们靠近！
她正想到这里，坏狗的耳朵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沉的吼声。紧接着莉芮尔听到第一道门的水声微微颤抖着停顿下来。
“有东西来了，”坏狗用鼻子在水面上嗅着，发出警报，“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么抓紧时间。”莉芮尔说。她放回撒拉奈斯，拿出基佰司，然后把铃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抽出尼希玛，“玛莉恩，告诉我坑在哪里。”
“那个坑位于附近的山谷中，在山脊的另一侧。”玛莉恩平静地说，“那里有很多亡者，乌云密布，闪电不断。他们还沿着谷底修建了一条通向湖边的路。那个叫尼古拉斯的年轻人住在坑东面一座帐篷里……有东西来找我了，主人。我恳请您送我离开。”
虽然玛莉恩的声音是亡魂那平稳不变的声调，但莉芮尔还是感觉到了深藏于玛莉恩灵魂中的恐惧。她闻声而动，将基佰司举过头顶摇响，画出一道形状像“S”的轨迹。
“去，玛莉恩！”她厉声喝道，同时把词句交织进为逝者鸣响的铃声中，“步入冥界深处，毋须回头，亦无人可阻你前进。吾令汝行至九重门外，方可得安息。去！”
话音刚落，玛莉恩浑身一震，猛一转身，大步向前走去。她昂首挺胸，仿佛活着时在拜里塞尔兵营的阅兵场上接受检阅时一样，箭一般笔直走向第一道门。莉芮尔看见她在远处的某处踉跄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想要阻截她，但她仍继续前进，直到第一道门的吼声暂歇下来，标志着她穿过了那里。
“她走了，”狗说道，“但出来的东西已经到了附近，我能闻得到。”
“我也能感觉到。”莉芮尔低声说。她再次换下铃铛，拿出了撒拉奈斯。她喜欢这大铃铛带来的安全感和它低沉威严的铃音。
“我们应该往回走，”坏狗缓缓地将脑袋从左转向右，试图确定来者的位置，“我不喜欢这些狡猾的家伙。”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莉芮尔一边开始向现世吃力地撤退，一边悄声问道。她走的路线呈“之”字形，以防把整个后背暴露给敌人。和她第一次的经历一样，逆流而上要困难得多，这浸泡着她灵魂的冥水也仿佛比平常更加寒冷。
“我想是从第五道门之外来的一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坏狗说，“它们原本的形体被削得又细又长——那里！”
它大吼一声，扎进水里。莉芮尔看见一只形似纺锤、身形细长的老鼠般的生物——有着燃烧着的煤球般的眼睛——在坏狗冲击之下往旁边一跃。随后它直冲莉芮尔而来，她只觉一股寒冷强大的灵魂扑面而至，跟它那老鼠般瘦削的体型完全不相匹配。
她尖叫一声挥剑斩去，蓝白色的火花四下流散。但出手太早了，这一击擦身而过。它一口咬上她执铃的左手手腕，下颚撞上她袖口的盔甲，红黑色的火焰在它那像针一般的齿缝间爆裂开来。
坏狗迅速咬住这生物的身体中部，把它从莉芮尔的胳膊上拧下来。坏狗令人胆寒的吼声与这生物凄厉的长啸，还有莉芮尔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片刻之后，一切被撒拉奈斯那低沉的铃声所淹没。莉芮尔已退避开来，紧握铃柄，轻点手腕，摇响了法铃，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自如。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从积极的方面来说——这也是莉芮尔每隔几个小时都要提醒自己的——这场雨使得任何一只血鸦都决计不可能找到他们。不过胜利的过程似乎并不是太令人高兴。
另一个可喜之处在于，天气还不是很冷。否则他们将会被活活冻死或是把所有精力都消耗在使用咒契魔法御寒上，以至于无法再前进半步。风和雨都比较温暖，而它们要是能消失一到两个小时的话，莉芮尔认为他们的气象魔法就取得了真正的成功。而如今，这痛苦已经把成功所带来的自豪感全都一笔勾销了。
他们攀爬着阿贝山及其姐妹山山脚下密林覆盖的小丘，越来越接近红湖。这里林木繁盛，在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华盖，间或还点缀着莉芮尔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蕨类植物。它们的落叶厚厚地堆积在地面，在泥地上铺就了一张厚毯。大雨给这里带来了无数涓涓细流，像一条条小瀑布一般从树根、落石和莉芮尔的脚踝边跌宕而下。当然，这是在莉芮尔能看到自己的脚踝的情况下，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潮湿的枝叶与淤泥的混合物一直掩埋到她的胫骨。
这是段艰辛的旅程，莉芮尔感到自己异常疲惫。他们所能得到的休息，不过是找到一棵最大的树，坐到它那浓密的枝叶下最高的树根上，以免沾染泥垢。莉芮尔发现自己居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但她不止一次地在自己限定的两个小时的休憩之后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从高处滚进了泥水之中。
当然，只要他们一走回雨中，泥浆又很快被冲洗掉了。莉芮尔拿不准到底哪种情况更糟糕一些，泥浆还是雨水？又或者是介于它们两者之间：从避雨的树荫下走出来的头十分钟里，泥浆被雨水冲刷着，从脸上、手上和腿边不停地流淌下来。
在一次小憩过后，他们开始在泥水中向前跋涉，而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抹去脸上的泥水上。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倚靠在树干上的奄奄一息的皇家卫兵。也许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莉芮尔和萨姆前方挣扎前行的坏狗嗅到了她的气味。
这个女卫兵已经昏迷，红色与金色相间的罩袍上沾满血污，锁子甲上有几处裂口。她的右手还牢牢地握着一把剑刃已经出现缺口的钝剑，左手则定格在她释放咒印的姿势中，这个动作她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莉芮尔和萨姆都看出她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她的灵魂已经踏过了冥界的边缘。萨姆迅速弯下腰，召唤出自己所知道的最强的疗伤魔法。但在第一个咒印刚刚开始在他脑海闪烁的时候，她走了。她眼中那微弱的生命光华消散开去，代之以迟钝涣散的眼神。萨姆放开治疗咒印，轻轻地帮她合上双眼。
“是父亲的一个卫兵，”他沉重地说，“虽然我并不认识她。她可能来自白栎镇或是阿普塞德的警戒塔。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遇难的……”
莉芮尔点点头，但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具尸体身上移开。她觉得自己如此无能，总是不断地迟到，总是慢一拍。与克萝尔交战之后出现在河里的那个南方难民，巴拉和那些商人，现在是这个女人。她如此孤独地死去，其实只要他们再快几分钟，她就可以得救，这是多么不公平！如果他们爬山的速度能够快一点点，或是没有进行刚才的这次休息……
“她已经撑了几天了，”坏狗绕着她的尸体闻了闻，说道，“但从这些伤口来看，她不会来自很远的地方，主人。”
“那么我们一定接近赫奇和尼克了，”萨姆说着，直起身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在这树林中很难分辨清楚。我们可能已经接近山脊顶端，也有可能还有数英里的路程要走。”
“我想我最好弄清楚，”莉芮尔缓缓说道，她仍然低头看着卫兵的尸体，“是什么杀了她，敌人又在哪里。”
“那我们就必须抓紧时间，”坏狗突然兴奋地立起身体来，说道，“那条河会把她带远的。”
“你要去冥界？”萨姆问道，“这明智吗？我是说，赫奇可能就在附近——或许甚至就在冥界等你！”
“我知道，”莉芮尔说，她也正想着同样的事情，“但我觉得值得冒这个险。我们得找出尼克挖的坑的确切位置，以及在这个卫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只是一味盲目地乱闯。”
“我也这么想，”萨姆不自觉地咬紧嘴唇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请你在我离开的时候保护好我的身体。”莉芮尔说。
“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使用咒契魔法，”坏狗接着说，“即使是在这样的大雨中，赫奇那帮人还是能在几英里之外闻到咒契魔法的气味。”
“我明白。”萨姆回答。他拔出剑——这动作让他内心的紧张表露无遗，他的眼睛则一直在四处搜索，检查着每一株树木和每一片灌木丛。他甚至抬头看向上方，却恰巧迎上一滴雨水，它穿过层层枝叶坠落下来，滴到他的脖颈上，淌进雨衣里，令他愈加难受。不过枝丫间并没有潜在的危险，透过树枝的缝隙，他看到空荡荡的天空中只有雨丝和乌云。
莉芮尔也拔出佩剑，另一只手轻抚铃带，却在选择法铃的时候踌躇起来。在此之前她仅仅进过冥界一次，而且还险些败给赫奇，沦为它的奴隶。这一次，她告诉自己，她将会更加强大，准备也会更加充分。她要做的准备之一，就是选择一只合适的法铃。她的指尖轻轻滑过每一只铃囊，最终停在第六只上，随后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它。她拿出法铃，握住里面的铃舌，以免它发出声响。莉芮尔选择了撒拉奈斯——禁锢者——七铃之中除阿斯塔睿尔之外最强大的一只铃。
“我也一起去，对吧？”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在莉芮尔脚边蹦跳着，急切地问道。
莉芮尔点头默许，开始凝神走进冥界。从这里进入冥界很轻松，因为卫兵的死在这里打开了一道连接生死两界的门——一道持续数天，可出可入的门。
寒意很快扑面而来，驱散了雨中温暖的湿气。莉芮尔轻轻颤抖了一下，仍继续向冥界前进，直到风声、雨水、湿树叶的味道和萨姆那警惕的面庞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冥界中寒冷昏灰的亮光。
河水拖拽着她的膝盖，催促她前进。莉芮尔一时间踌躇起来，有些留恋背后人间的暖意。只需要向后迈出一步，她就能退回现世，返回森林。但那样她将一无所获……
“我是阿布霍森的继承人。”她低声地自言自语，同时感到冥水的力量减缓了一些。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吧。但无论如何，她感觉好些了。她有权到这里来。
她缓缓地向前探出第一步，然后又迈出一步，慢慢开始稳步前进。而坏狗则扑腾着跟随在她身边。
如果幸运的话，莉芮尔想，那个卫兵应该还在第一道门的这一侧。但目之所及，看不到一个移动的物体，甚至冥河的水面上也空无一物。只能远远地听见从第一道门那里传来的流水的低吼。
她一边仔细地倾听着水声——那个女人穿过这道门的时候水声会暂时停歇——一边继续前进，同时留意着脚下潜藏的坑洞和陡坡。顺着水流前进要轻松得多，她也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手中的剑和铃铛却不敢放低半分。
“她就在前面，女主人。”坏狗低声说，她的鼻子在水面之上一英寸处探查着气味，“在左边。”
莉芮尔顺着坏狗伸出的前爪看去，发现水面下有一个阴暗的身影正随着水流向第一道门漂去。她本能地迈步前进，想直接用手抓住这个卫兵，但随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于是停下了脚步。
即使是刚刚逝去的亡者也是危险的。人世中的朋友在这里也可能会成为敌人。为了以防万一，最好不要去接触她。于是她还剑入鞘，用左手止住撒拉奈斯的铃舌，右手握住铃铛的桃花心木手柄。莉芮尔明白她应该用单手轻轻摇响法铃，她也知道必要时她能够做到这一点。但似乎更加谨慎一些才是明智之举。毕竟，她以前从未使用过法铃，只用过力量弱得多的竖笛。
“撒拉奈斯的声音将传到远远近近的众多听者耳中。”坏狗低声说道，“为什么不让我跑过去咬住她的脚脖子，把她拖过来？”
“不。”莉芮尔皱了皱眉，“无论生死，她都是一名皇家卫兵，我们必须对她心怀敬意。我也只会去引起她的注意。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
她手中的法铃在空中画过一道弧线，这是《亡者之书》中最简单的摇响撒拉奈斯的方法。同时，她把自己的意志贯注进铃声里，把它导向前方顺水漂流的灵体。
洪亮的铃音盖过了从第一道门传来的隐约的吼声。这铃声四处回荡，似乎并未减弱，反而越来越强，深沉的音符在莉芮尔和坏狗身边的水面激起阵阵涟漪，泛起的波纹甚至逆流而上，向着冥水的上游涌去。
随后铃声包裹住卫兵的灵魂，莉芮尔感到她像条刚上钩的鱼儿一样挣扎不已，与自己的意志相对抗。透过法铃的回响，卫兵听到了她的名字，明白是撒拉奈斯找出了它并将它传递给自己。有时需要使用咒契魔法才能找出亡者的姓名，但这个卫兵对法铃毫无防御力。
“玛莉恩。”只有莉芮尔能听到撒拉奈斯的声音。这个卫兵的名字是玛莉恩。
“停下来，玛莉恩，”她用命令的口吻说，“站起来，我要与你交谈。”
莉芮尔感到了来自卫兵的抗拒，不过这抵抗微不足道。随着冥水潺潺的流逝，玛莉恩的灵体站立起来，转过身来面对束缚她的执铃者。
卫兵刚死不久，冥界还没来得及改变她的容貌。因此她的灵体看上去和她在现世的身体毫无二致。这是个强壮的、身材颀长的女人，在冥界奇异的光线下，盔甲的裂口和身体上的伤痕和在阳光下一样清晰。
“讲话，如果你还能开口的话。”莉芮尔命令道。同样地，作为一个刚进入冥界的亡者，如果她愿意的话，玛莉恩很可能还可以开口说话。许多在冥界徘徊已久的亡灵已经无法言语，只能由代言者戴芮姆来赋予他们说话的能力。
“我……可以。”玛莉恩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能为您做什么，主人？”
“我是阿布霍森继承人，”莉芮尔向她声明。这句话仿佛在冥界之中回荡，盖过了她心中那个没有说出口的轻微而沉稳的声音，“我是坷睐之女。”
“我想打听你的死因，以及你是否知道一个叫做尼古拉斯的男人和他所挖掘的大坑。”她接着说。
“您已用您的法铃束缚了我，因此我必须回答，”玛莉恩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但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提一个请求。”
“说。”莉芮尔说着，瞟了一眼坏狗。她正在玛莉恩身后，像一只尾随绵羊的狼似的转着圈。坏狗看到她的眼神，摇摇尾巴，转了回来。很显然坏狗只是觉得好玩，但莉芮尔不明白她在冥界里为何会如此开心。
“坑里的那个役亡师，我不敢提起他的名字，”玛莉恩说，“他杀死了我的同伴，但他让我受到如此重创之后，又大笑着放我爬走，还许诺说他的仆人将在冥土找到我并将让我为他效力。我想他能办到这一点，而且我的身体还留在那里没有火化。我不想回去，主人，也不想为那种人卖命。请您送我离开，送我去任何力量都无法让我返回的地方。”
“当然，我会的。”莉芮尔说，但玛莉恩的话使得恐惧像剑一般洞穿了她的身体。如果赫奇放玛莉恩离开，他很有可能跟踪她并且知道她尸体的位置，那么他们此刻很可能就在他的监视之下。而在冥界里安排一个看守，等待玛莉恩的到来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赫奇——或是他的奴仆们——此时此刻可能正在现世和冥界中同时向他们靠近！
她正想到这里，坏狗的耳朵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沉的吼声。紧接着莉芮尔听到第一道门的水声微微颤抖着停顿下来。
“有东西来了，”坏狗用鼻子在水面上嗅着，发出警报，“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么抓紧时间。”莉芮尔说。她放回撒拉奈斯，拿出基佰司，然后把铃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抽出尼希玛，“玛莉恩，告诉我坑在哪里。”
“那个坑位于附近的山谷中，在山脊的另一侧。”玛莉恩平静地说，“那里有很多亡者，乌云密布，闪电不断。他们还沿着谷底修建了一条通向湖边的路。那个叫尼古拉斯的年轻人住在坑东面一座帐篷里……有东西来找我了，主人。我恳请您送我离开。”
虽然玛莉恩的声音是亡魂那平稳不变的声调，但莉芮尔还是感觉到了深藏于玛莉恩灵魂中的恐惧。她闻声而动，将基佰司举过头顶摇响，画出一道形状像“S”的轨迹。
“去，玛莉恩！”她厉声喝道，同时把词句交织进为逝者鸣响的铃声中，“步入冥界深处，毋须回头，亦无人可阻你前进。吾令汝行至九重门外，方可得安息。去！”
话音刚落，玛莉恩浑身一震，猛一转身，大步向前走去。她昂首挺胸，仿佛活着时在拜里塞尔兵营的阅兵场上接受检阅时一样，箭一般笔直走向第一道门。莉芮尔看见她在远处的某处踉跄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想要阻截她，但她仍继续前进，直到第一道门的吼声暂歇下来，标志着她穿过了那里。
“她走了，”狗说道，“但出来的东西已经到了附近，我能闻得到。”
“我也能感觉到。”莉芮尔低声说。她再次换下铃铛，拿出了撒拉奈斯。她喜欢这大铃铛带来的安全感和它低沉威严的铃音。
“我们应该往回走，”坏狗缓缓地将脑袋从左转向右，试图确定来者的位置，“我不喜欢这些狡猾的家伙。”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莉芮尔一边开始向现世吃力地撤退，一边悄声问道。她走的路线呈“之”字形，以防把整个后背暴露给敌人。和她第一次的经历一样，逆流而上要困难得多，这浸泡着她灵魂的冥水也仿佛比平常更加寒冷。
“我想是从第五道门之外来的一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坏狗说，“它们原本的形体被削得又细又长——那里！”
它大吼一声，扎进水里。莉芮尔看见一只形似纺锤、身形细长的老鼠般的生物——有着燃烧着的煤球般的眼睛——在坏狗冲击之下往旁边一跃。随后它直冲莉芮尔而来，她只觉一股寒冷强大的灵魂扑面而至，跟它那老鼠般瘦削的体型完全不相匹配。
她尖叫一声挥剑斩去，蓝白色的火花四下流散。但出手太早了，这一击擦身而过。它一口咬上她执铃的左手手腕，下颚撞上她袖口的盔甲，红黑色的火焰在它那像针一般的齿缝间爆裂开来。
坏狗迅速咬住这生物的身体中部，把它从莉芮尔的胳膊上拧下来。坏狗令人胆寒的吼声与这生物凄厉的长啸，还有莉芮尔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片刻之后，一切被撒拉奈斯那低沉的铃声所淹没。莉芮尔已退避开来，紧握铃柄，轻点手腕，摇响了法铃，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