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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亨特警官坐在办公桌前面。他的办公室很小,桌上乱七八糟,柜顶上、空椅子上,到处堆满了档案夹、脏兮兮的咖啡杯和还没看的笔记。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办公室还是乱得像垃圾堆一样,但他实在没力气整理。他伸手搓搓脸,揉揉眼眶,揉得太用力,到后来眼前金星直冒。他没刮胡子,满脸胡楂。他知道,此刻的自己看起来真的就是四十一岁。他体重直线下降,西装穿在身上简直就像挂在竹竿上。他已经整整半年没去过健身房,也没到靶场去练习射击,一天难得好好吃一餐。然而,这一切,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此刻,摊开在办公桌上的,是阿莉莎·梅里蒙的档案。这份是摆在办公室的,他家里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拷贝,锁在书桌的抽屉里。他逐页翻着档案,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报告、笔录、摘要。档案里还有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是阿莉莎的学生照。此刻,照片里的阿莉莎仿佛正盯着他。就像她哥哥一样,她也是一头黑发,同样的脸型,同样的黑眼睛,嘴角挂着一模一样的神秘微笑。那是一种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神情,就像她妈妈一样,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亨特曾经很仔细地看着那张照片,努力想从她的五官中寻找蛛丝马迹,为什么她会给人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但到头来还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是她那种斜着眼睛的模样吗?也许吧。是她那平贴的耳朵,还是她那雪白无瑕晶莹剔透的皮肤?还是她那种纯真无邪的神情?最吸引亨特的就是那种神情。他一次又一次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看。那孩子的神情,仿佛她从小到大没有做过半点坏事,也从来不曾有过不好的念头。
还有她妈妈,她哥哥。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神情,不过,那小女孩的神情最独特。
亨特又伸手搓搓脸。
他心里明白自己实在太沉溺了。然而,他克制不了自己。这个案子阴魂不散地缠绕着他。光是瞄办公室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他陷得有多深。他手上还有别的案子需要调查,还有很多人需要他帮助。还有很多活生生的人,他们也跟梅里蒙一家人一样,正饱受折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案子就是引不起他的注意。到现在他自己还是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甚至会梦见那个小女孩。她身上的衣服就是她失踪那天穿的。一条褪色的黄色短裤,一件白上衣。梦中的她看起来好苍白。她短头发,体重八十磅。当时是春天,天气有点热。而且,那个梦感觉很突兀,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朦朦胧胧的感觉,那景象突然就这么冒出来,如此清晰,还有声音。他看到那孩子被一股力量拖走,拖进树林底下的一团黑暗中,拖过无数温热腐烂的树叶。她两手往外伸,嘴巴张得好大,牙齿看起来好白。他弯腰下去拉她的手,可是却没抓到。她不断地惨叫,被一只指头细长的手拖进一团看不到裂缝的黑暗中。
每次做那个梦,他都会猛然惊醒,满身大汗,被子都湿透了,两条手臂在半空中翻搅,仿佛真的在挖那些叶子。每个礼拜他都会梦到两三次,一模一样的梦。有时候,他会在半夜三点猛然吓醒,浑身发抖,整个人彻底醒过来,毫无睡意。他跑到浴室用冷水冲脸,然后愣愣地看着镜中那两只满是血丝的眼睛,一看就是好半天。然后,他会到楼下去,翻开档案一直看,不管几个钟头,就这么一直看,看到儿子起床为止。到这个时候,天都已经亮了。
那梦境就像特别为他量身打造的地狱,而那档案就像一个仪式,某种宗教,正活生生地吞噬他。
“早啊。”
亨特吓了一跳,立刻抬起头来看,看到约翰·约克姆站在门口。约翰是他的搭档,也是他的好朋友。“嗨,约翰。早啊。”
约克姆今年六十三岁,头顶上只剩几根稀疏的棕发,下巴有一小撮灰白的山羊胡。他瘦瘦的,不过身体很硬朗。这个人聪明得吓人,不过嘴巴却也尖酸刻薄得无可救药。他们已经搭档四年了,一起办过十几个大案子。亨特很喜欢这家伙。他那个人喜欢独来独往,有点自命不凡,不过却有一种罕见的独到眼光,一眼就能够看穿案子的关键。而这正是干警察必须具备的本事。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不眠不休,支持他的搭档。虽然有时候他会有点阴阳怪气,不太想搭理人,但亨特倒也不以为意。
约克姆摇摇头。“看你累成这样,怎么,是不是昨晚过得太轰轰烈烈?我倒是希望有机会可以试试看,亲身体会一下。”
“少来了。”
约克姆忽然不笑了,口气忽然尖刻起来。“好了,克莱德,我知道你不太好过。刚刚只是跟你闹着玩的。”说着他忽然抬起手比了一个接电话的姿势,“我刚刚接到一通电话,说不定你会想接。”
“哦,为什么?”
“因为她提到约翰尼·梅里蒙。”
“真的?”
“那位小姐想找警察谈一谈。我告诉她,严格说起来,今天我们这里只有我算是真的警察,不过,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那家伙从前确实很有警察的样子,只可惜感情受了创伤,现在已经变成偏执狂了。我告诉她,如果她不介意的话,也可以找那个人。说起来,其实两个都可以。你要一次找两个也没问题。”
“你那张嘴,休息一下可以吗?好了,几线?”
约克姆咧开嘴,露出他那口白瓷一样的牙齿。“三线。”说完他就吹着口哨大摇大摆走了。亨特抓起话筒,按下那个闪着灯的三线按钮。“我是亨特警官。”
一开始电话里那个人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一个女人说话了。从声音听起来,她有点年纪了。“警官?呃,其实事情没那么重要,不需要惊动到警官。我本来想随便找个警察就可以了。我只是觉得应该通知一下警方。”
“没关系。这位太太,请问尊姓大名?”
“路易莎·斯帕罗。发音像麻雀的那个斯帕罗。”
她声音听起来确实像麻雀。“斯帕罗太太,有什么问题吗?”
“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妹妹失踪的那个。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约翰尼·梅里蒙。”
“就是他。可怜的孩子……”她越说越小声,但过了一下子她声音又变清楚了。“他刚刚跑到我家来……现在还在这里。”
“而且还带着他妹妹的照片。”亨特忽然插嘴。
“呃,没错。咦,你怎么知道?”
亨特没有回答。“斯帕罗太太,能不能麻烦你把地址给我?”
“他该不会闯了什么祸吧?我知道他吃了不少苦头,可是,唉,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唉,看到那小女孩的照片,心里怪难过的。而且,他一点都没变,看起来还是和她一模一样,好像根本没长大。还有,他问我问题的那种口气,好像怀疑我跟他妹妹的案子有牵连。”
亨特警官忽然想到,今天早上他也在店里看到那个小男孩。他回想了一下他的模样。他的眼神好深沉,好谨慎。“斯帕罗太太……”
“什么事?”
“赶快告诉我地址。”
亨特开车来到路易莎·斯帕罗家附近。开到她家那条街的路口时,他看到了约翰尼·梅里蒙。那孩子坐在路边的护栏上,两腿交叉踩在路边沟里。他满身大汗,衬衫都湿透了,头发粘在额头上。一辆破脚踏车丢在旁边,车身倒在路边那户人家的草皮上。他嘴里咬着一支笔,一张地图像毯子一样铺在他大腿上。他低着头,浑然忘我地看着那张地图。后来,亨特关上车门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有人在旁边。那一刹那,他整个人跳起来,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冷静了下来。亨特看着那孩子的眼神。一开始,他的眼神显示他认出眼前的人是亨特,接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很坚决。不过,在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亨特似乎还看到了某种深藏着的……
接纳,认同。
然而,短短的一刹那,他眼神突然又变得机灵狡猾。
看得出来他用眼睛在测量距离,仿佛他打算跳上脚踏车逃之夭夭。他偷瞄了附近的树林一眼,可是亨特忽然逼近他。那孩子仿佛突然泄了气。“你好,警官。”
亨特摘下太阳眼镜,他的影子遮住了那孩子的脚。“你好,约翰尼。”
约翰尼开始把地图折起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你可以不用说了。”
亨特伸出手。“地图可以借我吗?”约翰尼忽然愣住了,脸上又露出那种伺机逃脱的神色。他转头看看那条长长的马路,然后再看看地图。亨特接着又说:“你知道吗,我听说过地图的事。一开始我不相信,不过,很多人告诉过我。”亨特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瞪着那小男孩。“多少次了,约翰尼?我一直问你有没有地图,问过多少次了?四次?五次?”
“七次。”约翰尼嗫嗫嚅嚅说了一声。他一直看着路边沟,头不敢抬起来。他的手紧紧抓着地图,指关节都泛青了。
“不用紧张,我会还你。”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他,乌黑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那种狡猾的神色消失了。他忽然又变成孩子了。他还是会怕。“真的?”
那一刹那,他看起来是那么稚弱。“我保证一定会还你,约翰尼。”
约翰尼抬起手,亨特从他手中拿走那张地图。地图用太久了,有点磨损,纸张变得有点松软,折痕已经泛白。接着,他也坐到护栏上,紧靠着小男孩,然后两手摊开地图。那是一张很大的拼接地图,白色的纸张,紫色的活页环。他认出那是税务机关专用的地图,上面有人名和详细的地址。这张地图涵盖的范围只有整个城市的一小部分,说不定只有一千户。其中有将近一半的门号已经用红笔打了叉叉。“这地图是谁给你的?”他问。
“我跟税务员买的。不贵。”
“你有完整的地图吗?全县的地图?”约翰尼点点头。亨特接着又问:“红色的叉号是什么意思?”
“我去过的人家。代表我已经问过住在那里的人。”
亨特吓了一跳。一个小孩子骑着一辆破脚踏车,跑那么多地方。他简直无法想象那要花多少时间,跑多远的路。“打星号的是什么意思?”
“代表那栋房子里住的是单身汉。我看了会怕的人。”
他把地图折好,递还给小男孩。“其他地图也做记号了吗?”
“有一些。”
“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可是——”
“不行,约翰尼。不准再继续下去。每个人都有隐私权。已经有人跟我们警方投诉了。”
约翰尼忽然站起来。“我又没犯法。”
“你逃学啊,孩子。就拿现在来说,你不是旷课吗?更何况,你做的事有危险。你没办法预测屋子里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地图,啪的一声。约翰尼立刻把地图抢回去。“我不想再看到有小孩子失踪了。”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我知道。今天早上听你说过了。”
约翰尼撇开头。亨特打量着他那细细的下巴,看得出来他正咬牙切齿。接着,他注意到约翰尼脖子上戴着一条链子,上面绑了一根羽毛。约翰尼身上那件衬衫已经褪色了,羽毛在衣服的衬托之下,显得灰灰亮亮。亨特想缓和一下这种尴尬的气氛,于是故意指着那根羽毛问:“那是什么?”
约翰尼手伸到脖子上,把那根羽毛塞进衬衫里。“一根新生的羽毛。”
“新生的羽毛?”
“这是我的幸运符。”
亨特注意到那孩子的手指忽然发白,接着,他又注意到他的脚踏车上也绑了一根羽毛。那根羽毛比较大,几乎整根都是棕色的。“那又是什么?”他又指着另一根羽毛,“老鹰吗?还是猫头鹰?”
那孩子面无表情,紧抿着嘴唇。“那也是你的幸运符吗?”
“不是。”约翰尼迟疑了一下,撇开头,“那个不一样。”
“约翰尼——”
“你上礼拜有没有看到新闻?科罗拉多那边,警察找到了那个被绑架的小女孩。你知道那条新闻吗?”
“我知道。”
“她失踪了一年,结果警察竟然在她家附近找到了她。才隔了三个路口。那一整年,她一直都在距离她家一英里的范围内。有人在地窖的墙壁挖了一个土洞,把她关在里面,洞里只有一个水桶,一张床垫。离她家才一英里。”
“约翰尼——”
“那则新闻还附了一张照片。我看到一个水桶,一根蜡烛,一张脏兮兮的床垫。那个土洞的高度还不到四英尺。可是,他们还是找到她了。”
“可是约翰尼,那只是个案。”
“绑架案都是这样。”约翰尼忽然转身面对亨特,眼神变得更深沉,“不是邻居干的,就是朋友干的,通常都是那孩子认识的人,而那个地方通常都是一栋他每天会经过的房子。他们被发现的地方,永远都离家很近。就算死了,还是很近。”
“不见得都是这样。”
“有时候。有时候是这样。”
亨特也站起来了。他说话的口气变柔和了。“有时候。”
“你要放弃没关系,反正我不会放弃。”
看着那男孩,看着他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念,亨特忽然感到好悲伤。他是局里的头号警探,专门负责侦办重案。正因为如此,阿莉莎失踪的案子就是由他指挥侦办。为了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找回来,他付出的心力远超过局里的其他同仁。接连好几个月,他不眠不休投入这个案子,甚至因此忽略了自己的家人。后来,有一天,他太太终于绝望了,积压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她决定离开他。结果他得到了什么?阿莉莎还是没有找回来。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要是找得到尸体都算走运了。所以,科罗拉多那个案子最后是怎么收场,一点都不重要。亨特很熟悉统计数字:绝大多数的案子,被绑架的孩子通常在第一天就已经死亡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点都没放松。他还是渴望把那孩子找回来,无论死活。“约翰尼,那案子还没结案。没有人放弃。”
约翰尼扶起脚踏车,把地图折起来塞进后口袋。“我该走了。”
亨特警官忽然抓住脚踏车的把手。他摸到粗粗的铁锈,而且有点烫手。脚踏车被太阳晒得很热。“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不去管你。可是现在不能不管了。你一定要罢手。”
约翰尼拼命想把脚踏车拉开,可是却拉不动。接着,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我自己会照顾自己。”亨特从来没有听他讲话这么大声过。
“到此为止了,约翰尼。你不需要自己照顾自己,该照顾你的是你妈。而且老实说,我很怀疑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提你这个十三岁的小男生。”
“你少自以为是。你什么都搞不清楚。”
亨特警官一直盯着他,盯了好久。他注意到那小男孩的眼神变了。他眼中本来燃烧着怒火,可是现在却露出一种畏惧的神色。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那孩子是多么需要希望。他不能失去最后的一丝希望。然而,对他这样的孩子来说,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此刻,亨特已经把约翰尼·梅里蒙逼到死角。“要是我现在叫你把衬衫掀起来,猜猜看,我会看到多少瘀青?”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听起来快要变成口头禅了。亨特口气又变和缓了。“要是你不肯对我敞开你的心,不肯告诉我真相,我真的帮不了你。”
约翰尼忽然挺直身体,放开脚踏车。“算了,我用走的。”说着他就转身走掉了。
“约翰尼。”
那孩子还是一直走。
“约翰尼!”
这次,约翰尼终于停下脚步。亨特推着脚踏车走到他旁边。车轮转动的时候,轮辐咔嗒咔嗒响。亨特把脚踏车还给约翰尼。约翰尼抓住把手。“我的名片你还留着吗?”约翰尼点点头。亨特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他对这孩子有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想不懂。说不定他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说不定他感受得到那孩子内心的痛苦,而且感受更强烈。这是很异乎寻常的。“名片要收好,懂吗?需要的时候,随时打给我。”
“我知道。”
“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告诉我,你还拿着照片到处打听。”
约翰尼没吭声。
“你现在马上回学校去,听到了吗?”
还是没吭声。
亨特抬头看看清澈蔚蓝的天空,然后再看看那孩子。他那头黑发已经湿透了,而且牙根咬紧。“约翰尼,小心点,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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