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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在迷宫般的西敏寺国会内,情报就是财富——比金钱还值钱的财富,赛莉娜还非常慷慨地为早餐埋了单。她打印过所有在中央党部起草的新文件,了解所有每一处补充和修改,知道其中体现的所有想法和重新考量,掌握每一段分析、论证以及结论。她谈论往事时涉及的信息量大得惊人,哪怕香槟酒的泡沫碰到了她的鼻子让她咯咯笑,喷出来的都是信息。看来新的宣传攻势并不是很激进——只发出内部小批量的第一手信函,一句分量不重的口号——但是它的确有新的民意调查基础,很像赛莉娜——外包装很吸引人。她热情洋溢,坦荡善良,毫不怀疑和戒备,真诚相信布扎·皮特会给予她帮助。

  布扎·皮特开心地笑着,斟上酒,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全都灌进他卓越的记忆里了。

  送他俩回各自办公室的路上,车被早晨混乱的交通堵住了。这个自作聪明的笨蛋司机决定走最快的路线,结果被堵在特拉法尔加广场边上不动了。广场里成排的鸽子睁着一只眼,郁闷而病态地站着值班守卫。交通大臣摇上车窗,背靠着车后座上坐着,他生命中只有这么一次心甘情愿不想抛头露面。他尽量避免被其他车里的人认出来,然后对司机发火,骂了他一顿。赛莉娜在后座调整着优雅长腿的摆放姿势,令他的注意力很快发生了转移——面对这样的美腿,他真是个呆子,或许下次他应该建议一起吃晚饭?电话突然响了。另一头传来了下议院秘书的声音,谈的是伦敦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他的包厢里的客人名单,下周晚些时候有场有逍遥音乐会,贸易大臣临时取消出席。他要到日本贸易顺差的树上摘树叶去,到了那里他也会像前任们一样,只要一谈到“自由更加贸易”的许诺,那个东亚国家就永远是丰收的秋天。

  电话扰乱了布扎·皮特的心情,转移了他欣赏精美香踝酥腿时想入非非的念头。他憎恶那种约会前最后一分钟取消预约的行为,这通常意味着忙碌几个月的计划被打乱了。他很恼怒,就像英国惠灵顿公爵收到了一张破纸,告诉他德国的布鲁克将军不能及时赶到滑铁卢参战一样。布扎·皮特决定向送信的人开枪。

  “那你都干什么了?”他抱怨地问秘书。

  “是这样,我想我们可以邀请另外的高层人物,于是我一直在检查这个名单。你已经在过去的十二个月内,邀请了内阁其他的所有成员,除了汤姆·梅克皮斯……”

  “这是阿尔伯特音乐厅的包厢,不是该死的教堂地窖。”他恼恨此时她还敢提梅克皮斯。

  “再就是亚瑟·博林布鲁克。我已经与他的秘书联系了,她认为他和他夫人那天晚上可能无其他公务。”

  “博林布鲁克,一只胖猪!你究竟为什么会认为我从来没有邀请过他参加其他活动呢?我不能让他坐在美国大使和独立电视台主席身旁。他会从序曲开始放屁,同时整瓶整瓶地往肚子里灌我的香槟。你知道那会喝掉我多少钱吗?”

  秘书尽量给他解释,但是布扎·皮特没有兴趣听。堵在旁边的一个司机认出他了,朝他竖起食指和中指来表示敬意。交通大臣尽量谨慎地强行抑制住想突然冲出去给那家伙鼻子上来一拳的冲动。

  “或许我们最好等到明天再说吧。”他听到她在建议。

  “干吗这样呢?”

  “等到明天内阁改组后吧。”

  “改组……”他的声音卡住了。赛莉娜不解地想,是不是一根遗落的三文鱼刺突然插到他嗓子眼里了。

  “你不知道吗,电视都播了。”

  只要涉及改组,布扎·皮特总是浑身不适,哆哆嗦嗦。第一次改组时,他刚进国会不到十八个月,整整一天都不敢离开电话机二十米远,就连他的二婚太太都认为他资历太浅,晋升机会不大。电话铃响时,他正在屋外的后花园中——“哎,唐宁街电话。”他太太隔着厨房的窗户敬重地宣布。他跑起来——以冲刺的速度,脚被绊住,摔倒在地,伤了手指,蹭破了膝盖和裤子,可什么也阻挡不了他接电话的意念。话音传来,首相办公室问他是否愿意相助。“当然,当然,我可以!”首相原先约定到附近的一个选区讲话,但是很遗憾,因为改组之故去不了了,你理解的。布扎·皮特可否明天晚上代首相去?布扎·皮特的眼睛因痛苦而充血模糊了,然而对此被请求相助之殊荣,立刻表达了无限的愉快和情愿,而他那位很快将要成为前妻的太太,此时也笑得瘫坐在沙发里。

  可此刻他更无法冷静了。从那以后,他卷入了每一次改组,现在危险的猎狗又一次溜出了套住的链子。警报声响彻西敏寺国会,再强的人都会胆战心惊。他盯着手里的手机,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他不知道今天改组,就在此时,唐宁街首相府马上会有电话约入阁者和离任者谈话,而他的秘书小姐却在占线与他胡扯,什么她非常遗憾,因为她所敬慕的汤姆·梅克皮斯……

  于是布扎·皮特嘶喊起来:“把这该死的电话放下!”

  忠诚具有速溶咖啡之特点:廉价和最终令人失望。

  他打开了前门,衬衣尚未系完扣子。衬衣上的褶子看不出是熨过还是没熨过,她怀疑可能是他自己熨的。

  “骚扰到您家里了,您可能会讨厌我。”

  汤姆·梅克皮斯离她只有两步距离,嘴里嚼着烤面包片看着她。她不安地把乌发甩到侧面,在清晨的阳光下折射出抛光黑煤般的颜色。丰满的嘴唇为难地翘着,好像碰到麻烦似的双臂紧抱在胸前,无意中向他托起了前胸。她的那种羞涩在西敏寺国会里可是稀有之物,她的牛仔裤也是。

  “我期待的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小姐?”他注意到她没有戴戒指。

  “我叫玛丽亚·帕索利兹。坦率地讲,这事儿生死攸关。”

  但是,真该死,他正在吃早饭。“如果你有问题,或许最好先写个详细的书面材料。”

  “我写了。我收到您一个助手的回信表示感谢,但是回信说您目前太忙无力处理每个个人的艰难困境。而且他把‘困境’也给拼写错了。”

  “在过去几天里我们收到了大量信件。我很高兴告诉您,大部分都是表示支持的,但是那么多的信我无法全部亲自处理,为此我道歉。或许你愿意给我的办公室打个电话,预约一次见面。”他以拒绝的姿态搓掉了手上的面包渣,。

  “也打过了,约了五次,您永远都没空。”

  这轮比赛他得零分,居然输在有发球权的一局。“似乎我很可能要用整个早晨给你道歉了,玛丽亚·帕索利兹小姐。请简单地说一下您需要我如何帮助您。”他没有放下居高临下的架子,没有邀请她进来。有困难的人太多了,愿意帮的政客又太少了,他已经有太多的事需要分心,那些尚未打开的信封已经高高地堆在他的餐桌上。然而在谈话中,一丝电流触动了他内心的某处。几分钟后,他意识到这是一种怜香惜玉的欲望。

  “帕索利兹小姐,你必须认识到让政治家调查失踪的坟墓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塞浦路斯现在就要实现和平了。”

  “这就是您错得不能更错的地方。”随着谈话,她的分歧完全消失了,“透明公开不会威胁和平,一直模糊不清、遮遮掩掩,才会威胁和平。甚至土耳其人都认识到了这点。”

  他思考着她的话,而他的注意力仍然被那些未拆封的信件和未答复的电话所牵制着,这可是要耗掉他几个星期的时间来处理的。没了内阁机器系统支持的生活被证明格外无聊和艰辛,新的十字远征军的支援遥遥无望。“塞浦路斯距离我的选区太遥远了。”他无奈地说。

  “别不自信。这个国家可是有三十万希族塞浦路斯人,每一条大街上都有羊肉烤串店或希腊酒馆。只要一夜之间,一个政治家就会拥有一支站在自己身边的大军。”

  “或者掐住他的脖子。”

  “但是千万要注意希腊人会怀恨在心的。”她站在路面上大笑。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淳朴的能量,热情、急迫、激情、奉献,初显生活锋芒。他喜欢并欣赏她和她身上的这些特质。

  “要把你和你的大军从我的门口赶走,好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邀请你进来喝杯茶。或者,我们继续站在这里谈如何站队的问题,猜测到底谁会扼住谁的脖子。”他身子一偏把她请进了屋里。

  * * *

  厄克特首相踏进唐宁街10号的门槛时,一位门卫对着他低了一下头。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注意到自己一开始只是对首相尊敬地点点头,现在却发展成了某种近似战战兢兢的鞠躬。作为一个忠实的工会成员,门卫们对这种趋势是反对的,却发现已不可阻挡,因为它来自世代流传的等级观念,它会使你自然本能地辨别权威。这些统统都该见鬼去。唐宁街的气氛变了,尤其是莫蒂玛·厄克特在的时候,时间流逝,这里也变得越来越正经。国会也成了穿着民主外衣的皇帝一言堂。门卫多次信誓旦旦地告诉老婆,总有一天,伟大的乌合之众会翻滚摇动,厄克特就像站在千百万粒沙子之上,终究会跪下倒地消失,被变化的命运大潮淹没。总有一天会的,这一天或许很快就要到了。但到目前为止,他还要对首相笑脸相迎,鞠躬一样更深地弯腰低头,这样或许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地面上移动的沙粒。

  门关上了,隔断了媒体兵团刨根问底的饥渴呼叫声。过一会儿他们会被喂上几根骨头的。此前,还得先切好菜。厄克特看着表。好,时机完美。他有意让麦金托什等了正好二十分钟。

  贾斯珀·麦金托什在门厅的角落里站着,手工制作的皮鞋在黑白色瓷砖铺的地板上敲击着,难以掩饰他的恼怒。作为这个国家增长最快的第二大报业帝国的拥有者和出版人,他更习惯于让别人等他而不是他等别人,从事了一辈子扶持和摧毁政治家的事业,周围已经没有人敢对他不敬了。几个月之前,他已经得出结论,到了该切断弗朗西斯·厄克特电源的时候了。原因并不是首相犯了政治错误或冒犯了他,而是很简单,他在位时间太久,关于他的报道已无法提高发行量了。变动、不稳定的局势才能刺激报刊发行,商业运作需要一个小的动乱出现。麦金托什身居高位,公事繁忙。也就是上周,他终于同意了购买《论坛》报系——这是一个庞大的亏损企业,衰败的办公室里挤满了落魄的记者编辑,为衰落的读者群苦熬,但它有很多著名刊物,盈利潜力巨大。他计划用钱补偿被裁的记者编辑,建立新的印厂,通过广告和优惠吸引新的读者群,可这些成本很高,要花费几千万英镑。麦金托什的世界里没有等待,他需要甩脱金融大鳄的烦扰。这意味着要把新颖标题、新奇事件、新秀表演和新新狂人当成吸引力。任何怀旧的多愁善感都是罪孽,都得被淘汰。

  麦金托什已作出判断:厄克特输了今天早上的游戏,绝不是失约二十分钟那么简单。他以为首相想重新点亮昔日私交关系的灯光,或许是安排单独给他介绍内阁改组的内情以换取他的同情。没有机会啦。在麦金托什的明日世界里,没有弗朗西斯·厄克特表演的地方。不管怎么讲,他期盼着一个乞求者对他应有的恭敬,但是厄克特的礼节在哪里?厄克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过道里对他连推带拖。

  “贾斯珀,很高兴你来了。我时间不多,还得送走几个因内阁改组被裁了的人,所以我有话直说了,你为什么把你的大粪机器开进唐宁街来了?”

  “大粪机器?”麦金托什迷惑不解。

  “是你的那些主编们指使的。”

  “首相,他们是有独立见解的灵魂,我给过他们无数次……”

  “无论心态如何,他们就是一帮傀儡,你掐着他们的死脉呢。他们的看法是可以随时改变的。”厄克特一步不停地走过通道,突然在摆有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作品的小厅里止步,直盯着贾斯珀·麦金托什的眼睛,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写我该离开了?我做错什么啦?”

  麦金托什考虑了一下,决定放弃敷衍搪塞的方式,厄克特需要直接的答复。“没做错,这不是你做的事儿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你是个巨人,影子遮盖着整个政界,令他人都活在阴影之中。弗朗西斯,你是一个伟人,但是已经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给其他人一个成长的机会。”麦金托什温柔地笑了,他想他这样说还是很得体的,“这是经营运作,弗朗西斯,你懂的。政治的经营运作和报业的经营运作,绝不是针对个人的。”

  厄克特好像没有被这篇悼词打动。“贾斯珀,你如此直爽,我非常感激你。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强大而坦率,可以经得住动荡岁月的冲击。”

  “您真是绝对的宽宏大量……”麦金托什开口了,可被厄克特直接打断了。

  “谈到动荡岁月的冲击,我想只有在真正的公平——同样坦率和坦诚的情形下,才能跟你分享几个财政部就要推行的新计划。你也知道,我并不擅长金融财务,所以还是把这种事交给你们这样的专家吧。真不可思议,这个国家怎么会把国民财富的命脉全部交给了像我这样连加法都做不好的政治家。”他耸耸肩膀,似乎抖掉不喜欢的负担,“不过,据我了解,你已接手购买《论坛》报系,准备向你在金融城的朋友们发行大量债券来实现这次购买。”

  报业巨子点点头。这些都公布于众了,是一种直接的举债融资计划,利息从他目前公司盈利中直接支付。他的总体利润会下跌,但税单也会相对缩小,实际上最终是国家税务局在替麦金托什帝国的扩张埋单。几年之后他的帝国就会变成这个国家里最赚钱的企业之一。也就是说,今日的债务由税务警察埋单,来换回明天直接付给麦金托什的巨大利润。创意性的账目,而且完全合法。投资家们喜欢这类创意。

  “核心是,”首相继续说,“仅限你我两个人知道,作为老朋友……”

  提到友谊时,麦金托什身体内的某处突然感觉到早上吃的果蔬燕麦粥在翻腾。

  “……财政部计划做一些修改。从下周开始,大意是说一个公司的亏损将不能用另外一个公司的利润去顶替。我不能自称我理解此修改,您呢?”

  麦金托什当然一听就明白了。理解之后,就需要扶住墙才能站稳了。这个修改建议会把他的创意性账目砍成碎片。按此法规,他的税单将急剧高涨,甚至最愚钝的承购代理人都会认识到他不会再有偿还债务的能力。他已经签约了购买《论坛》报系的合同,绝无可退之路了,然而法规变化的一丁点迹象若被金融投资商知道,他们就会立刻洗手不干,回到酒吧喝完香槟酒,开上保时捷溜走,留下他一个人……

  “破产!你们会让我破产!我会失去一切!”麦金托什喊道。

  “真的?那可真遗憾。但是财政部那些玩弄纽扣计数器的精算师们非常热衷于这个新主意,凭我的资质怎能够辩赢他们呢?”

  “那个该死的财政部!你可是管他们的首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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