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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否一聊?

1

 尽管有两颗恒星和六颗卫星让此处的引力变幻莫测,但着陆仍然轻而易举。如果杰克逊是借助自己的视力来操控此次降落,低空云层原本可能会给他制造一些障碍,可他觉得那种作法实在太小儿科了,他宁可接入电脑,往后一靠,享受这段旅程,这样更好更安全。
云层在两千英尺高的地方散开。杰克逊终于可以确认他先前所见:下方有一座城市,千真万确。
他干的是全世界最孤独的工作之一,但十分矛盾的是,这份工作的性质又要求他格外热衷交际。由于这种固有的矛盾,杰克逊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凡是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大部分都跟他一样。杰克逊跟谁都能聊上一聊,无论是人类还是外星人,也无论他们体型、体态或肤色如何。
他赚的就是这份薪水,而且不管怎样,他就是要说话。独自一人进行漫长的星际航行时,他会自言自语;要是遇到会作出回应的某个人或某种东西,他还会说得更多。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居然有人肯为自己的强迫症掏钱。
他提醒自己说:“这还不单单是有钱可赚,而且赚得还挺多,除了工资以外,还有奖金呢。不仅如此,这颗星球感觉就像是我的幸运星。我觉得我可以靠它一夜暴富——当然了,除非他们在那下面把我杀了。”
要说这份工作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需要在行星之间孤独飞行,以及与死神擦肩而过。不过,如果这份工作既不危险也不艰难,那工资也就不会这么高了。
他们会把他杀了吗?你永远也不知道。外星生命形式是难以预测的——跟人类相比,只会难上加难。
“可我不认为他们会杀了我,”杰克逊说,“我今天觉得幸运透顶。”
这一简单的人生观支撑了他多年,走过太空中无尽的孤独旅程,在十颗、十二颗、二十颗行星上起起落落。他不觉得有任何必要去改变。
飞船降落完毕。杰克逊将状态控制器切换为“待命”。
他查看了针对大气中氧气和微量元素含量的分析仪,并对当地微生物进行了快速检查。人类可以在这里存活。他向后往椅子上一靠,等待着。当然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当地人、原住民、土著居民,随便你管他们叫什么——就会从城市里跑过来围观这艘宇宙飞船。杰克逊透过舱口望向他们。
“好吧,”他说,“似乎这片地方的外星生命形式是正儿八经的类人生物。也就是说,我杰克逊大叔能拿到一笔五千美金的奖金。”
这座城市的居民是双足单头生物,手指、鼻子、眼睛、耳朵和嘴的数量都很适当,肤色是接近肉色的米色,嘴唇是暗淡的红色,头发呈黑色、棕色或红色。
“啊呸,这不就和咱老家的人一模一样嘛!”杰克逊说,“见鬼,有了这样的发现,我还应该得到额外的奖金。最类人生物,对吧?”
外星人穿着衣服。他们当中有一些携带着精心雕琢过的长条形木头,像是轻便手杖。女人们用涂有瓷釉的雕刻饰品装扮自己。杰克逊匆匆作出猜测,认为他们大概处在地球上的青铜时代晚期。
他们互相交谈和比画着。当然了,他们的语言杰克逊并不理解,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确拥有语言,而且他们交谈时的话音是从他们的发音器官里发出的。
“不像去年那颗重星。”杰克逊说,“那帮超音速的混蛋!我必须得戴上特殊耳机和麦克风,而且即使躲在树荫里,也有四十多度呢。”
外星人等待着他,杰克逊知道。这是发生实际接触的最初瞬间——永远令人紧张不安。
也就是他们允许你与他们接触。 
他勉为其难地挪到舱口,打开舱门,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嗓子。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告诫自己:“别出汗呀。记住了,你只不过是个上了点年纪的星际漫游客——有点像银河系流浪汉——想要伸出友谊之手,还有那些有的没的。你只是碰巧路过,顺便聊聊,没别的了。要继续相信那一套,亲爱的,外太空的糊涂虫们会和你一起相信的。记住杰克逊定律:所有智慧生命形式都具有容易被套路的神圣天赋。也就是说,即便是奥兰古斯V星上那些长了三条舌头的通族人,也跟圣保罗的老百姓们一样,能被忽悠得连皮也不剩。”
于是,杰克逊带着一副勇敢又造作的微笑,打开舱门,走到飞船外,去进行一次简短的交谈。
“那啥,大家伙儿好啊?”杰克逊开口道,一时间他只听到他自己的声音。
离他最近的那些外星人退缩到一旁,几乎所有人都皱起眉头。年轻点儿的几个在前臂刀鞘里插着青铜刀,虽说武器很笨拙,但和历史上发明过的任何武器一样管用。外星人们开始拔刀。
“大家放松点。”杰克逊说,语调保持轻松平静。
外星人们拔出刀子,开始缓缓向前逼近。杰克逊站在原地不动,等待着,准备像身上绑了喷射机的长耳大野兔一样蹦进舱门,但愿自己能够成功。
然后第三个人( 杰克逊决定还是也管他们叫“人”算了)走到了两个跃跃欲试的人前面。他年纪更大一些,说话速度很快。他做了个手势。两个拿刀的人看着他。
“没错,”杰克逊鼓励地说,“好好看看。飞船个头够大吧?够厉害吧?动力强劲的交通工具,依靠真正先进的技术制造出来的。有那么点儿意思,能让你停下来琢磨吧?”
的确如此。
外星人已经停下脚步;即便没有在琢磨,他们至少也说了挺多。他们指指飞船,然后又回头指指他们的城市。
“你们明白了,”杰克逊对他们说,“力量是全宇宙通用的语言,是吧,老表们?”
他曾在众多不同的行星上多次目睹过这样的场景,几乎可以替他们编出标准对话了。一般是这样的:
不速之客驾着稀奇古怪的宇宙飞船降落,从而引起好奇——恐惧——敌意。经过几分钟心怀敬畏的沉思后,一般就会有个土著对他的朋友说:“嘿,那个该死的金属玩意儿可装着忒厉害的力量呢。”
“你说得对,赫比。”他的朋友弗雷德,也就是第二个土著会这么回答。
“肯定的啊!”赫比说,“还有,见鬼,用这么厉害的力量啊技术啊什么的,这臭小子就能奴役我们。我说他真的可以。”
“你说对了,赫比,绝对就是这样。”
“所以我说,”赫比接着道,“要不,咱们还是别冒险了。我是说,他看起来确实挺友好的,可这人实在太他妈厉害了,这可不好。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咱们正好趁现在把他拿下,因为他正站那儿等着呢,等着咱们热烈欢迎什么的。所以,咱赶紧把这混蛋给干掉,然后好好讨论一下,再看看情况怎么发展。”
“天哪,我赞成!”弗雷德叫道。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同意。
“好样的,弟兄们!”赫比喊道,“冲啊!现在就把这个外星家伙干掉!”
于是他们正要动手;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老大哥突然(也就是第三个土著)插手了,他说:“等一下,弟兄们,不能那么干。首先,我们这儿有法律……”
“见鬼去吧。”弗雷德说(这人生来就是个捣蛋鬼,又很容易被人撺掇)。
“……除了法律之外,这事儿对我们来说也太他妈危险了。”
“我跟弗雷德可不怕,”英勇的赫比说,“老哥,你最好是去看场电影啥的。让咱哥儿几个来对付得了。”
“我不是指眼前的个人危险,”老大哥轻蔑地说,“我担心的是我们整座城市会遭到毁灭,我们所爱的人遭到屠杀,我们的文明遭受灭顶之灾。”
赫比和弗雷德停下来,“你胡说啥呢,老哥?他就是个讨厌的外星人。一样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傻瓜!智障!”机智的老大哥声如响雷,“你们当然可以把他杀了!可杀了之后呢?”
“嗯?”弗雷德眯起了蓝幽幽的大凸眼。
“白痴!蠢猪!你们以为这些外星人就这么一艘宇宙飞船吗?你们以为他们连这个人去哪儿了都不知道吗?老弟,你们得假设,这艘飞船出发的地方还有多得多的飞船;也得假设,要是这艘飞船该回去的时候没回,他们就该气疯了;还得假设,这些外星人要是知道了这梁子,可得恨死我们了,然后嗡嗡飞回来,灭了所有人、所有东西。”
“我为啥非得这么假设?”脑子进了水的弗雷德问。
“因为要是换了你,也会这么做,对吧?”
“我觉得可能吧。”弗雷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道,“没错,我是会这么干。可你看,也许他们不会呢。”
“也许,也许,”机智的老大哥模仿他说话,“得了吧,老弟,咱可不能光凭这个该死的也许,就拿整个局面冒险。要是杀了这外星家伙,无论谁是他的同伙,在情在理,都会这么做——就是把咱们赶尽杀绝。我们可冒不起这个险。”
“也是,我觉得是不能这么干。”赫比说,“可是老哥,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等着,看他想要什么。”
 2
 根据可靠的复盘,非常类似的场景至少已经出现过三四十次了。最后往往会让对方采取等待和观望的对策。偶尔也有来自地球的接触者在没等来这样的忠告之前就被杀害了。但杰克逊领这份工资,就是来承担这种风险的。
前一秒接触者遇害,后一秒复仇就来了,如影随形。当然也会后悔,因为地球是个相当文明的地方,习惯了法治。但凡遵纪守法的文明种族,都不喜欢搞种族灭绝。事实上,地球人认为种族灭绝非常令人不快,他们不喜欢一起床就在报纸上读到这类新闻。当然,特使必须保护,杀人必须偿命,这一点尽人皆知。可在早上喝咖啡时读到种族灭绝的消息还是让人不舒服。这种新闻会把人一整天都毁了。这种事要是发生个三四回,人们可能就会气得把选票投给另一方了。
幸运的是,这种情况没出现过几次。外星人一般很快就学会了,尽管有语言障碍,外星人还是搞明白了:不能杀地球人。
后来嘛,一点一点,他们把剩下那一套也全都学会了。
那几个愣头青已经收刀入鞘。每个人都面露微笑,除了杰克逊,他笑得像只鬣狗。外星人的手臂和腿正优雅地挥动,大概是表示欢迎。
“哦,真是太好了。”杰克逊说着,也摆出几个自认为算是优雅的姿势,“真是让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现在,你们该带我去见见领袖,带我到镇上逛逛,还有这个那个的。然后我就可以安顿下来,弄明白你们讲的这种语言,我们就能稍微聊聊了。之后一切都会非常顺利的。前进!”
杰克逊说着便迈开轻快的步子,往那座城市的方向走去。略做犹豫之后,他新结识的这帮朋友们都跟在了他身后。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和其他所有接触者一样,杰克逊每一项能力都很出众。就基本素质而言,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辨识度极高的听力。更重要的是,他具有惊人的语言天赋和对语意的神秘直觉。遇到难以理解的语言时,杰克逊能迅速而准确地挑出其中重要的成分,即构成这种语言的基本部分。他能毫不费力地将各种语音按照认知、意志和情感进行归类。他训练有素的耳朵能立刻分辨出讲话中的语法元素,前缀后缀都不成问题,分辨单词顺序、音高和叠词也毫不费力。虽然他不太懂语言学,但他也不需要懂。杰克逊天赋异禀,不学而能。语言学所描述和解释的,他单凭直觉就能洞悉。
他还从没碰到过哪种语言是他学不会的,也从不认为这世上还有这样的语言存在。就像在纽约的“分叉舌俱乐部”里,他经常跟朋友们神侃的那样:“我跟你们讲,外星语言真没啥难搞的。至少,我遇到过的都挺容易。真不是开玩笑。老铁们,我是说,会说苏族语或高棉语的人,在星际间也不会遇到多大的麻烦。”
到目前为止,确实如此……
进了城,杰克逊就不得不忍受许多乏味的仪式。仪式足足进行了三天,这完全在意料之中,可不是每天都有来自太空的访客。每位市长、州长、总统、市议员以及他们的太太都想跟他握手。这都可以理解,但是杰克逊很讨厌这样浪费时间。他还有正事要干呢,何况其中有些干起来还不太舒心,越早开始,结束得也就越快。
到了第四天,他终于能够把官方的那套繁文缛节降到最低限度。也正是从这一天起,他开始认真学习当地语言。
正如所有语言学家所说的,语言无疑是人所能邂逅的最瑰丽的创造物。但伴随着这种美,同样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危险。
或许将语言比作海面十分恰当,一样也是闪闪发光、变幻莫测。语言正如大海那般,你永远不知道清澈的深水中可能隐藏着怎样的暗礁。最清亮的海水里也隐匿着最危险的浅滩。
杰克逊做了充分的准备来应付麻烦,一开始却半点麻烦也没遇到。这颗行星(纳星)上,绝大多数居民(亦即“盎阿托纳”,字面意思是住在纳星上的人,或者叫“纳安人”,杰克逊更愿意这么叫)都在用一种主要语言(宏)。宏语似乎相当直截了当。它用一个专有名词来表示一个概念,并且不允许合成、并列或粘着这类构词法。一连串简单的词可以组成多个概念(比如“宇宙飞船”就是“霍-帕-艾-安”,对应“船-飞-宇-宙”)。因此,宏语非常接近地球上的汉语或者越南语。声调的差异不仅是为了区分同音异义词,而且不同位置的声调可以表达“感知到的现实”的渐变、身体不适,以及三种令人愉快的期待。这些还算有趣,但对于一位称职的语言学家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困难之处。
可以肯定的是,像宏语这样的语言学起来颇为枯燥,因为人们必须记住长长的词汇表。但声调和位置却很有意思,而且如果要想让句子单元产生意义,这二者是绝对必要的。因此,总的说来,杰克逊并无不满,而是尽可能快地学习这门语言。
大约过了一周,他对教他的老师说出了这样的话:“最可敬可慕的老师啊,祝您拥有非常美好愉快的早晨,在这荣耀的一天,您受到祝福的健康状况如何呢?”对杰克逊而言,这一天值得骄傲。
“可喜可贺啊,尔瓮!”老师作答时,脸上挂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亲爱的学生,你的口音真是太棒了!真的很圀嗱,实际上,你对于我亲爱的母语的理解稍微少点卼嗱囼。”
上了年纪的和蔼老师对他如此赞赏,杰克逊听了喜上眉梢。他对自己感到颇为满意。当然了,有几个词他没听出来。尔瓮和卼嗱囼听起来还有点耳熟,可圀嗱就完全不知所云了。尽管如此,无论学习哪种语言,对于初学者而言,有些小错误是正常的。他目前掌握的已经足以理解纳安人的意思,也能让他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这正是他的工作所需要的。
那天下午,他回到了飞船上。他在纳星停留这段时间,舱门一直开着,但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件物品被盗。他沮丧地摇了摇头,但不愿因为这件事烦恼。他往口袋里装进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漫步回到城里。他已经准备好着手任务中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3 
在商业区中心地带,乌姆和阿尔雷托街的岔口上,杰克逊找到了他想要的:一家地产中介。他走进去,被带到伊鲁姆先生的办公室,他是这家事务所的初级合伙人。
“好,好,好,好!”伊鲁姆说着,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荣幸之至,先生,在下真的是不胜荣幸。您是想购置一处不动产吗?”
“那正是我的愿望。”杰克逊说,“当然了,除非有歧视性的法律,禁止你卖给外星人。”
“不存在这种阻碍。”伊鲁姆说,“事实上,像您这样来自遥远而灿烂的文明的人,身处我们当中,真的是嚄赉之乐啊。”
杰克逊强忍着没偷笑出声,“我唯一能想到的另一个困难就是法定货币。当然了,我没有你们的货币。但我有一定数量的黄金、铂金、钻石和其他地球上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这些物品在这里也有价值。”伊鲁姆说,“您刚才是不是提到了数量?亲爱的先生,我们不会有困难。就像诗人说的那样,连卟菈撀也不会祢螣或是吘禩。”
“正是如此。”杰克逊说。伊鲁姆用的有些词他不明白,但那并不重要。大方向已经很清楚了。“现在,我们先挑一处不错的工业用地吧。毕竟,我得做点什么事情来打发时间。然后,我们可以再挑所住宅。”
“毫无疑问普罗米浽,”伊鲁姆高兴地说,“让我先嘞筮一遍我们这儿的清单……对了,您觉得卟洛嘧烗煾工厂怎么样?条件一流,可以轻松转换成焥栭制造,也可以继续维持现状。”
“卟洛嘧烗煾真的有市场吗?”杰克逊问道。
“哦,霂珥茛墵保佑,当然有了!卟洛嘧烗煾必不可少,尽管销售状况存在季节性变化。您看啊,经过提纯的卟洛嘧烗煾,或者说叆澧禩,是蒲洛缇尜筮转移者所用的东西,当然他们是在冬至前收获,除了行业中那些已经转换到缇氪玺煾囸仈葖迩的以外。那些来自一个稳定的……”
“行,行。”杰克逊说。他才不在乎卟洛嘧烗煾是什么,也没兴趣看。只要是有收益的事情就能满足他的要求。
“我买了。”他说。
“您不会后悔的。”伊鲁姆对他说,“一家不错的卟洛嘧烗煾工厂算得上是噶溦尒翟缌哈嘎缇缌,而且还很嚜苨坲燚。”
“当然。”杰克逊回答的时候,希望自己的宏语词汇量能再大一些,“多少钱?”
“咳,先生,价格不是问题。但您首先得填完这张嚄漤卟狸螣表。表上就是几个俬墾问题,每个人都伱纳旮。”
伊鲁姆把表格递给杰克逊。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你现在或过去任何时候,是否曾经欸哩垰缇恴仫筮掎澌坲缌敂剓?陈述所有发生日期。如无发生,说明舛厮圪嚟乤迩嚟荅恪忒的原因。”
杰克逊没有再往下看。“这什么意思?”他问伊鲁姆,“欸哩垰缇恴仫筮掎澌坲缌敂剓?”
“什么意思?”伊鲁姆犹豫地笑起来,“哎呀,意思不是明摆着的么?至少我觉得是。”
“我的意思是,”杰克逊说,“我看不懂这些话。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这再简单不过了,”伊鲁姆答道,“欸哩垰缇恴仫筮掎澌,这意思就跟吡滏迩蒲荦吡昰烗差不多。”
“能再说一遍吗?”杰克逊说。
“意思就是——好吧,欸哩垰缇真的挺简单的,尽管在法律上也许不是这样。偲骒岜柋嬜是欸哩垰噺的一种形式,摱薷呒陔啉也是如此。有些人说,当在晚上的钑挬郗锶呼吸悳荦郗芤剓时,我们其实就是在欸哩垰邒。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这有点异想天开。”
“我们还是试试仫筮掎澌吧。”杰克逊提议。
“不管怎么着,咱试试呗!”伊鲁姆答道,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粗俗大笑,“真要是可以的话——嗯?”他心照不宣地拿手肘捅了捅杰克逊的肋骨。
“嗯,是的。”杰克逊冷冷地回答,“也许你能告诉我,仫筮掎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了。巧得很,那根本不存在啊。不管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单数。单数仫筮掎,这不成了逻辑谬论吗?您明白不?”
“我相信你说的没错。那复数的仫筮掎澌又是什么意思?”
“嗯,首先,它们是欸哩垰噺的对象。其次,那就是只有正常尺寸一半大小的木制凉鞋,用来刺激库托尔教徒的性幻想。”
“现在我们说到点子上了!”杰克逊大声说。
“除非您碰巧就好那一口,”伊鲁姆回答时明显很冷淡。
“我是说理解表格上的问题……”
“当然,不好意思。”伊鲁姆说,“可是你看,这个问题问的是,你是否曾经欸哩垰缇恴仫筮掎澌坲缌敂剓。这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真的吗?”
“当然!这么一改,意思就完全变了。”
杰克逊说:“恐怕是这么回事。我觉得你怕是也解释不了坲缌敂剓这个词的意思吧?”
“我当然可以解释!”伊鲁姆说,“我们现在的谈话——借助些许悳祢的想象——就可以被称作是‘坲缌敂剓风格的谈话’。”
“啊。”杰克逊说。
“一点儿也没错,”伊鲁姆说,“坲缌敂剓是一种做法,一种方式。意思就是‘精神上-向前-引导-通过-偶然的-友谊’。”
“这有点像那么回事了。”杰克逊说,“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一个人欸哩垰缇恴仫筮掎澌坲缌敂剓的话……”
“我非常担心您是把方向搞错了,”伊鲁姆说,“我刚才告诉您的定义只适用于对话的情况。可要是说到仫筮掎澌的话,那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那这种情况下是什么意思?”
“嗯,它的意思是——或者它表达的是——一种高级的、强化的仫筮掎澌欸哩垰柋嬜的情况,但带有一种明确的尛臵槑缇岢偏见。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相当令人遗憾的措辞。”
“要是你会怎么回答呢?”
“要是我的话,就实话实说,让花言巧语见鬼去吧。”伊鲁姆强硬地说,“我干脆就直截了当地回答:‘你现在或其他任何时候,是否曾经在非法、不道德或喑恄佴缇娰的情况下,得到或是未得到一个婄翋婍秊帮助及/或同意的情况下,獤飝犵竻澌猧翗过?如果是,说明何时以及为何;如果不是,说明莥仡剓澌岢溧澌,以及为何不。’”
“你会这么回答,对吧?”杰克逊说。
“当然,我就这么答。”伊鲁姆大胆回答,“这些表格是给成年人填写的,不是吗?那为什么不干脆直截了当一点,就老老实实管姒媲仡簕叫姒偹呢?有时候每个人都难免獤飝犵竻澌猧翗,那又怎么样呢?老天爷在上,没有谁的感情会因此受到伤害。我的意思是,说到底,这种事情涉及的不过就是当事人自己和一块扭曲破旧的木头而已,所以有什么必要操心这种事呢?”
“木头?”杰克逊重复了一遍。
“对,木头。一块普普通通、脏兮兮的破木头。或者至少,要是大家没像这么荒唐地掺杂进感情的话,不过如此而已。”
“他们对这木头干什么?”杰克逊急忙问。
“干什么?你如果直接面对它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宗教光环对我们所谓的知识分子来说可大了去了。在我看来,他们做不到把简单的原始事实——也就是木头——跟在暃偲慝浠澌、以及一定程度上在卼燚咝围绕着它的文化斡佴宊氝咝区分开来。”
“知识分子就这样,”杰克逊说,“但你却可以把这二者区分开来,然后你发现……”
“我发现这真没啥好兴奋的。我真这么觉得。我的意思是说,一个教堂,如果你用正确的方法来看待,只不过是一堆岩石,而一座森林则仅仅是原子的集合。这种情况为什么又要区别对待呢?我说真的,要真想欸哩垰缇恴仫筮掎澌坲缌敂剓,您甚至都用不着木头您怎么看?”
“我算是记住了。”杰克逊说。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说这么做很简单,或者很自然,甚至是对的。但是,您还是完完全全办得到!为什么这么说呢,您可以用翗槑蚮搿畾笹来代替,也一样能行!”伊鲁姆停顿了一下,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样看起来是很傻没错,但还是一样能行。”
“很有意思。”杰克逊说。
“恐怕我刚才的说法有点过头了。”伊鲁姆用手擦拭着前额,“我刚才说话声音很大吗?您说是不是有人偷听到了我说的话?”
“当然没有。我觉得这些话都很有意思。我现在得走了,伊鲁姆先生,不过我明天会回来把这张表给填了,然后买下这块不动产。”
“我先给您留着。”伊鲁姆站起身来,热情地与杰克逊握手,“我想感谢您,我一般没什么机会进行这种无拘无束的坦率谈话。”
“我觉得很有启发。”杰克逊说。他离开了伊鲁姆的办公室,慢慢走回飞船。他心中局促不安,颇为懊恼。不懂当地语言令他很烦躁,即便这种情况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无论如何,他本该可以弄明白一个人要怎么欸哩垰缇恴仫筮掎澌坲缌敂剓。
没关系,他心道:你今晚就能搞定,杰克逊宝宝,然后你就可以回去,把那堆表格一股脑儿填完。所以不要因此而烦恼,老哥。
他会解决好这个问题的。他真他娘的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必须拥有一份财产。
这是他工作的第二部分。
从古代赤裸裸的侵略战争年代算起,地球已经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根据史书记载,古代的统治者可以直接派出军队,去夺取他想要的一切。如果国内有任何人胆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统治者就可以下令将他们斩首,或锁在地牢里,或缝进一只麻袋里丢进大海。统治者甚至不会因此感到愧疚,因为他始终坚信自己是对的,而别人是错的。
然而,随着几个世纪的光阴缓慢流逝,文化进程也势不可挡地发挥着作用。世界引入了崭新的伦理观,人类逐渐形成了公平竞争和正义的观念,进度虽然缓慢,却确切无疑。统治者需要通过投票决定,也要对选民的愿望作出反应。正义、慈悲和怜悯的观念在人们的思想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改良了旧时的丛林法则,并纠正了破坏性巨大的古代野蛮兽行。
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今天,没有哪一个统治者可以毫不掩饰地掠夺,选民们永远不会支持这样的行为。
现在,人们必须为掠夺找个借口。
例如,一位地球公民刚好在某颗外星球上合法拥有财产,然后迫切需要并请求地球提供军事援助,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他的家以及他的合法谋生手段……
但首先他必须拥有那份财产。他的所有权必须属实,从而免受圣母心的国会议员们和鸽派记者们责难。每当地球接管另一颗星球时,这些人总是要着手调查。
为征服提供法律依据——这就是接触者的作用。
“杰克逊,”杰克逊自言自语地说,“明天你必须得给老子把那座卟洛嘧烗煾工厂搞到手,你要毫无阻碍地把它据为己有。听见没,伙计?我可是认真的。”
第二天上午,临近中午时分,杰克逊又回到了城里。经过几个小时的密集学习,跟老师请教了半天,已足以让他弄清自己的错误所在。
其实非常简单。只不过是在宏语中对词根的运用,他先前略带草率地假定了一种极端而恒定不变的分离方式。根据一开始的学习,他一度曾认为,词义和词序是理解这门语言所需的唯一要素。但事实并非如此。经过深入钻研,杰克逊发现,宏语中还有一些他未曾料到的构词法:比如词缀,以及叠词的初级形式。昨天他去的时候,甚至还没准备好应付词态上的不一致。所以在遇到时,他在语义上就陷入困难了。
新的形式学起来很容易。问题是这完全不合逻辑,而且完全违背了宏语的精神。
单个发音产生单个词语,只具备单个含义——这就是他先前推导出的规律。可是现在,他却发现了十八种重要的不规则词——以各种方式构成的复合词,每一个都可以添加各种后缀作为修饰。对杰克逊来说,这就像在南极洲走进一片棕榈林里一样诡异。
他学会了这十八种不规则词,心里为最终回到地球时要写的文章打着腹稿。
第二天,杰克逊已经变得更聪明、更谨慎,他目标明确,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这座城市。
 4
 在伊鲁姆的办公室里,他轻松填完了政府要求的表格。第一个问题——“你现在或过去任何时候,是否曾经欸哩垰缇恴仫筮掎澌坲缌敂剓?”——他现在可以如实回答“没有”了。复数“仫筮掎澌”的原义在这一语境中是单数“女人”。(类似的,如果使用单数“仫筮掎澌”,则表示无实体的“女性”状态。)
当然,此处“欸哩垰缇恴”是决定性别的,除非你使用修饰语“坲缌敂剓”。一旦加以修饰,在这一特定语境中,这个不起眼的词就会具备一丝微妙的含义了,也就是支持多性性行为。
因此,杰克逊可以诚实地回答,因为他不是纳安人,他从未有过那种冲动。
就这么简单。杰克逊很是懊恼,居然没能靠自己弄清楚这一点。
他毫无困难地填完了其余问题,把表交还给伊鲁姆。
“真够偲窛薆的,”伊鲁姆说,“现在,我们只需要再办完其他几件简单的事就行了。第一件我们马上就可以办。接着我就按照财产转移法案的要求,安排一次简短的官方仪式,之后剩下的都是些小事,加起来也就差不多一天的时间,然后这项不动产就完全归你所有了。”
“当然了,小伙子,那太棒了。”杰克逊说。他才不担心耽误时间。恰恰相反,他原以为会遇到多得多的麻烦。在大多数行星上,当地人很快就会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无须强大的推理能力就能弄清这一点,地球人就是要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要以一种合法的方式获取。
至于地球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也不难理解。大多数地球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坚定不移地深信诸如真理、正义、仁慈之类的概念。他们不仅心里相信,还以那些崇高的概念来指导自身的行为——除非行事不便,或是无利可图。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他们就会见机行事,但嘴上仍说得冠冕堂皇。这就意味着他们是“伪君子”——不管哪个族类,都有这么一个意思差不多的词。
地球人说要什么就要什么,但他们同样也希望自己的行为表面上还过得去。但有时候这种期待就有点高了,特别是当他们想把他人的星球据为己有时。但不管怎么样,他们通常都能得偿所愿。
大多数外星族类会意识到,公然反抗是不可能的,因此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拖延战术。 
有时他们会拒绝出售,或是要求你填一堆永远也填不完的表格,或是要经过某些根本找不到人的当地官员批准。但无论他们使出哪种招数,接触者总有合适的对策。
他们拒绝出售是基于种族理由吗?地球法律明令禁止这样的做法,而《众生权利宣言》规定,一切有感知力的生物,都拥有在其喜好之处生活和工作的自由。如果逼不得已,地球将会为这一自由而战。
他们办事拖拖拉拉?这将为《地球世俗礼仪宣言》所不容。
负责的官员总是不在吗?《不作为法案》中的《反隐性搁置统一地球规范》明令禁止这类行为。诸如此类。这是一场地球永远获胜的斗智游戏,因为最强大的通常总被认为是最聪明的。
但纳安人甚至连反击的企图都没有。杰克逊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们。
用地球铂金交换纳安币的交易完成了,杰克逊拿到一些五十弗索的零钱。伊鲁姆高兴得满脸堆笑,对他道:“现在,杰克逊先生,如果您愿意按照通常的方式,赨咘漤鵵籣洯囸珥的话,我们就可以完成今天的交易了。”
杰克逊转过身来,眼睛眯起,嘴角往下紧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线。
“你说什么?”
“我只是让您……”
“我知道你问了什么!可这是什么意思?”
“嗯,意思是……就是说……”伊鲁姆怯生生地笑了,“这句话的意思明摆着的呀。也就是——诶鬄僰沴瞉剓地说……”
杰克逊用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声音说:“给我个同义词。”
“没有同义词。”伊鲁姆回答。
“老弟,不管怎么着,你最好还是想一个出来。”杰克逊的手紧紧扼住了伊鲁姆的咽喉。
“住手!等等!呜峩巬!”伊鲁姆哀号起来,“杰克逊先生,求求你了!如果只有这一个词才能表达那个意思的话,怎么可能会有同义词呢?如果我可以这么表述的话。”
“你耍老子!”杰克逊怒吼道,“我劝你别这么干,因为我们有法律,禁止故意混淆、蓄意阻挠、隐性叠加,还有其他你正在耍的花招。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伊鲁姆发起抖来。
“那么听着:不准再用粘着构词法,你这狡猾的狗东西!你们明明有一种最常见不过的分析型语言,唯一的特征就是极端的分离倾向。你们说这种语言的时候,是不会胡乱粘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复合词在上面的。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伊鲁姆喊道,“可相信我,我压根连半点儿帑仫氼虒垰铽畾慝的心思都没有!不是搻隬兕衉尅垰亼,您真的必须得恴巭桇綦剓!”
杰克逊作势拉开拳头,但及时控制住了自己。万一对方说的是真话,袭击外星人是不明智的行为。地球上的乡亲们可不喜欢。他说不定会被扣工资。而且万一他要是失手,把伊鲁姆给打死了,可能还会被判六个月监禁呢。
可他还是……
“我会搞清楚,你是不是在撒谎!”杰克逊大声嚷嚷着,横冲直撞出了办公室。
他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与格拉斯埃斯贫民窟里的人群混在一起,就在灰蒙蒙臭烘烘的恩哥珀迪斯底下。没人注意他。他的外表看起来跟纳安人一模一样,纳安人和地球人也同样看不出半点差别。
杰克逊在尼伊斯街和达街的街角处找到了一间酒吧,走了进去。
里面很安静,全是男人。杰克逊点了当地的几种啤酒。酒保上酒的时候,杰克逊对他说:“前几天,我身上发生了件有意思的事。”
“是吗?”酒保说。
“嗯,真的。”杰克逊说,“你看啊,我本来有笔大买卖的,结果等到最后一分钟,他们忽然要求用平常的办法,赨咘漤鵵籣洯囸珥。”
他仔细盯着酒保的脸。一丝隐约的迷惑表情掠过对方呆板的面容。
“那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酒保问道。
“你是说你会照办?”
“我当然会。见鬼,这是标准的垰閪念箁剓巬窴蕥啊,不是吗?”
“毫无疑问。”酒吧里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插嘴道,“当然了,除非,你怀疑他们想要帑仫氼虒垰铽畾慝。”
“不,我觉得他们没想那么干。”杰克逊的声音低沉而毫无生气。他付了酒钱,正要往外走。
“嘿,”酒保在他身后叫道,“你确定他们不是在搻隬兕衉尅垰亼?”
“很难说。”杰克逊垂头丧气,又走回街头。
杰克逊相信自己的直觉,无论是对语言还是对人。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纳安人为人正直,并不是在蓄意欺诈。伊鲁姆并不是为了故意混淆,而捏造了什么新鲜的词。据他所知,他讲的确实是正经八百的宏语。
但如果事实如此,那么纳星上的这门语言就真的非常奇怪,甚至就是彻头彻尾的反常。而其影响可不仅仅是令人不解,是灾难性的。

5

那天晚上,杰克逊又回去埋头苦学了。他发现了另外一类原先不但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的不规则词。那是一组多值的增强词,一共有二十九个。这些词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却会从其他词汇中引申出一系列复杂不一的细微差异。其特定类型的增强作用根据在句中所处的位置不同而有所变化。
因此,当伊鲁姆提出让他“按照一般的方式赨咘漤鵵籣洯囸珥”的时候,只是想让杰克逊做出一个必须履行的仪式性礼节,包括双手在脖子后面交握并用脚后跟反跳。在执行这个动作的时候,他需要面带明显又不夸张的愉悦表情,符合整个场景的设定,还要符合他本人肠胃与神经的舒适度以及宗教和道德准则,还要考虑由于温度和湿度的波动而导致的细微心情差异,并不忘耐心、合群和宽容这些美德。
这完全可以理解,可这又与杰克逊之前了解到的宏语知识截然相反。
这不仅自相矛盾,而且不可思议、断无可能、混乱至极。仿佛他不光在寒冷的南极洲发现了棕榈树,还进一步发现树上的果实不是椰子,而是麝香葡萄。
这不可能——但事实又确实如此。
杰克逊按照伊鲁姆的要求照办了。他以寻常的方式完成了赨咘漤鵵籣洯囸珥茚之后,就只剩下官方仪式和随后的几项小步骤。
伊鲁姆向他保证,这些都很简单,但杰克逊怀疑还会遇到困难。
为了做好准备,杰克逊整整花了三天时间刻苦学习,彻底掌握了这二十九种特殊增强词,它们最常见的位置以及在每一个位置上所分别产生的增强效果。学完这堆东西以后,他累得腰酸背痛,格拉夫海默易怒指数飙升到九十七点三六二。任何一个路人可能都会注意到他蓝幽幽的眼睛里射出的不祥的凶光。
杰克逊已经受够了。宏语以及纳安人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恶心。头晕目眩之中,他感觉自己学得越多,知道得就越少。这完全是变态。
“终于齐活了,”杰克逊对自己和整个宇宙说,“我已经学会了纳安语,学会了一整套完全无法解释的不规则词,而且,我还学会了针对这些不规则词的另外一套更深入、更自相矛盾的不规则词。”
杰克逊停顿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已经学会了数量超常的不规则词。说真的,其他人说不定会认为,这种语言除了不规则词,其他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接着说,“这不可能,不可想象,不可接受。语言天经地义就必须是有系统的,也就是必须遵循某种规则。否则,谁也理解不了别人在说什么。这就是语言的运作方式,也必须得这样来。要是有人自以为能用语言学跟我弗雷德·C.杰克逊瞎胡闹的话……”
说到这里,杰克逊停顿了一下,从枪套里拔出冲击枪来。他检查了弹药,咔嚓一声打开保险,然后又放回枪套里。
“最好别再有谁跟我老杰克逊花言巧语,”老杰克逊喃喃地说,“要是下回有哪个外星人敢这么干,他那龌龊的心肝上一定会被钻个透心凉的圆洞。”
杰克逊嘴里这样说着,又阔步走回那座城市。他虽然还有些头晕眼花,但绝对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的工作就是以合法的方式把这颗星球从当地居民手里偷走,为了这一点,他首先必须搞懂他们的语言。因此,不管怎么样,他要么搞出道理来,要么搞出尸体来。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并不太关心到底要搞哪一个。
伊鲁姆在办公室里等着他。列席的还有市长、市议会主席、区领导、两名市议员以及预算委员会主任。每个人都在微笑——虽然笑得紧张兮兮,但还算和蔼。餐柜上放了几瓶烈酒,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友好气氛。
总而言之,似乎众人在欢迎一位备受尊重的新晋财产所有人,一件用来珐鉲的装饰。外星人有时是会这么做:横竖是躲不过地球人了,不如讨好他们,尽可能让亏本买卖减少损失。
“矕!”伊鲁姆热情洋溢地握着他的手说。
“你也一样,小伙子。”杰克逊说。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在乎。反正在纳安语中,他还有许多其他词汇可选,他也已经下定决心,要强行结束这一切。
“矕!”市长说。
“谢了,老哥。”杰克逊说。
“矕!”其他官员也道。
杰克逊说:“很高兴你们这么觉得。”他转向伊鲁姆,“得了,咱们赶紧完事儿吧,好吗?”
“矕-矕-矕。”伊鲁姆答道,“矕,矕-矕。”
杰克逊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努力克制着自己,低声说:“伊鲁姆,老弟,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矕,矕,矕,”伊鲁姆坚定地说,“矕,矕矕矕。矕矕。”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带点紧张的声音问市长:“矕,矕?”
“矕……矕矕。”市长坚定地回答,其他官员也点头同意。他们纷纷转向杰克逊。
“矕,矕-矕?”伊鲁姆问话时微微颤抖着,但神情庄严。
杰克逊脑子一麻,说不出话来,脸上浮起一片暴躁的红晕,脖子上那根粗壮的青筋开始突突乱跳。但他说话时还是竭力保持着缓慢平静,语调中带着无尽的威胁。
“说啥玩意儿呢,”他说,“你们这些卑鄙的三流乡巴佬到底在扯什么鬼?”
“矕-矕?”市长问伊鲁姆。
“矕-矕,矕-矕-矕。”伊鲁姆飞快地答道,一边做了个不明所以的手势。
“你们最好说人话。”杰克逊说。他的声音仍然很低,但脖子上的血管在压力下像消防水管一样扭动着。
“矕!”其中一位市议员很快对区领导说。
“矕矕-矕矕?”区长同情地回答,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然嘶哑。
“你们就是不肯说人话,是吧?”
“矕!矕-矕!”市长大叫起来,吓得脸色惨白。
其他人一看,杰克逊正掏出冲击枪,瞄准了伊鲁姆的胸膛。
“别说鬼话了!”杰克逊吩咐道。他脖子上的血管像蟒蛇一样搏动着。
“矕-矕-矕!”伊鲁姆哀求着,跪倒在地。
“矕-矕-矕!”市长惊叫一声,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你现在明白了。”杰克逊对伊鲁姆说,手指紧紧扣住扳机,指头已经发白。
伊鲁姆吓得牙齿咯咯作响,总算还是呜咽着憋出了一句:“矕-矕,矕?”但接着他的神经就崩溃了,大张着嘴,眼神涣散,等待迎接死亡。
杰克逊将扳机扣动到极限。然后,他突然松开手,把冲击枪放回枪套里。
“矕,矕!”伊鲁姆总算挤出一句。
“给老子闭嘴!”杰克逊说。他后退了一步,怒视着那些一脸谄媚的纳安官员。
他恨不得把他们全给轰了。可是不行。杰克逊终于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现实。
他那无可挑剔的语言学家耳朵听见了,通晓多种语言的大脑也分析过了。他沮丧地意识到,纳安人并未企图玩什么鬼把戏。他们说的不是废话,而是一种真正的语言。
目前来看,这种语言是由单一音节“矕”构成的。通过音高和声律的变化,重音和数量的差异、节奏和重复的改换,以及伴随的手势和面部表情的不同,这一单音便可以表达变化无穷的意义。
一种凭借一个词就组成无限变体的语言!杰克逊虽然不肯相信这一点,但身为极其出色的语言学家,他不得不相信自己训练有素的感官捕捉到的证据。
当然了,他可以学习这种语言。
可是等他学会了之后,它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杰克逊叹了口气,疲倦地搓了搓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不可避免的。所有的语言都会发生变化。但在地球和地球人接触过的几十个星球上,语言的变化相对缓慢。
而在纳星上,变化的速度则非常快。快得太多了。
纳星语变起来就跟地球上的流行时尚差不多,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它随着物价或天气的改变而改变,这种变化无穷无尽,从不间断,遵循的是未知的规律和无形的原则。它犹如雪崩一般,其形万端。与之相比,英语简直就像冰川一样稳固。
纳星语如同赫拉克利特那条河的影子,既真实又荒诞。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如是说,因为河水永恒流淌。
但就纳星语而言,这是直白而朴素的真理。
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更糟糕的是,像杰克逊这样的旁观者,永远也别期望从构成纳星语的这种动态变化的词语网络中圈定或分离出哪怕一个词。因为旁观者的行为本身就足以扰乱和改变这一系统,导致它不可预测地发生变化。因此,一旦某个词语被分离出来,那么它与系统中的其他词语之间的关系就必然会遭到破坏,这样一来,这个词语从其本身定义来看就会变成错误的。
由于它的变化,这种语言是无法被编纂或操控的。这样的不确定性使得纳星语能免遭一切征服的企图。杰克逊从赫拉克利特一直想到海森堡,却没能更进一步。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以一种近乎敬畏的神情望着在场的官员们。
“伙计们,你们成功了!”他对他们说,“你们击败了这套系统。虽然古老的地球还是可以把你们吞并,永远不会在意这些差别,而你们半点办法也没有。但是,我那些老乡就喜欢那套法律,它规定,顺利的沟通是一切交易的先决条件。”
“矕?”伊鲁姆礼貌地问。
杰克逊说:“所以我看,我还是别搭理你们这些人了。至少只要那条法律还在,我就会遵守。可是管他的呢,你们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个缓刑,嗯?”
“矕矕。”市长迟疑地说。
“我这就走。”杰克逊说,“一是一,二是二……但要叫我发现,你们这些纳安人在占老子便宜的话……”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杰克逊一言不发,转身回飞船去了。
半小时后,他已经准备好起飞;又过了十五分钟,他便启程了。

6

在伊鲁姆的办公室里,官员们看着杰克逊的飞船在午后阴暗的天空中像彗星一样闪闪发光。飞船缩小成针尖般大的亮点,随即消失在浩瀚的太空中。
官员们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们转过身,面面相觑。突然,他们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市长是第一个止住这种歇斯底里的人。他控制住自己,说道:“矕,矕,矕-矕。”
这个念头立刻让其他人清醒过来。他们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他们不安地注视着远处不怀好意的天空,回想着方才的危险。
最后,年轻的伊鲁姆问:“矕-矕?矕-矕?”
这个问题太过幼稚,有几个官员付之一笑。然而,没有人能回答这个简单而又至关重要的问题。这到底为什么呢?谁有那个胆子敢猜上一猜呢?
让人迷惘的不仅是未来,还有过去。而且,如果真正的答案不可想象,那么也没有什么答案是绝对不堪忍受的。
沉默渐深,年轻的伊鲁姆嘴角向下弯去,发出一阵不成熟的冷笑,十分严厉地说:“矕!矕-矕!矕?”
他的话语令人震惊,不过只是年轻人心急之下的难听话罢了。但也不能任由黄口小儿如此无礼。一位值得尊敬的市议员上前一步侃侃而答。
“矕矕,矕-矕,”老人朴素的话语消除了紧张的气氛,“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矕!”
如此坦诚的信仰宣言直击伊鲁姆心底的最深处。他的眼中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泪水。他摆开架势,握紧拳头,仰天大叫:“矕!矕!矕-矕!”
老市议员平静地微笑着喃喃道:“矕-矕-矕;矕,矕-矕。”
很讽刺的是,这正是当下神奇而可怕的真相。不过,其他人可能恰好也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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