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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语言

一天课后,大学生杰夫森·汤姆斯走进自助餐馆要了杯咖啡,打算抓紧时间复习。他刚在桌上摊开哲学课本,就瞅见一位姑娘在向机器人服务员下指令,那位陌生的姑娘天生丽质,烟灰色的秀目顾盼生辉,一头烈焰般的红发,身形纤柔玲珑。汤姆斯屏息注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生出秋夜、细雨和烛光的遐想。
杰夫森·汤姆斯就这样坠入了爱河。这个向来腼腆的年轻男孩假装抱怨服务员的怠慢,借机和这个姑娘搭讪。可当姑娘坐到他身旁时,汤姆斯却又激动地变成了哑巴。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还大胆地向姑娘发出了约会的邀请。
这位姑娘的芳名是桃丽丝,居然很意外地被眼前这位身材敦实的黑发男孩所吸引,毫不犹豫地同意和他约会。从这时起,汤姆斯开始了一段苦难的历程。
爱情带给他的不仅有欢乐,也有痛苦,他苦心研究的哲学也帮不了他。在人类已能飞往任何一个星球的时代,疾病早已被永远征服,战争也成为旧时代的残余,而爱情却依旧是个令人困惑迷茫的难题。
古老的地球如今焕发了新生:城市由塑料和不锈钢建成,明亮耀眼;保留下来的森林成为有专人看管的风景区,那里可以让人们愉快地享受野餐,消磨时光,不必担心猛兽袭击或毒虫叮咬,因为它们都被迁入干净卫生的动物园,那里的居住条件和大自然别无二致。
人类已经能控制地球的气候,能保证田地得到合适的降水量,而且只在每天凌晨三点到四点半才下雨。人们会聚在大竞技场里欣赏日落的美景。大竞技场里会上演一年一度的“飓风秀”,作为世界和平日庆典的保留节目。
唯独对于爱情,人类还是一筹莫展,汤姆斯为此深感困惑。
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平时的那些甜言蜜语,如“我爱你”“我好喜欢你”“我想你想得快疯了”等等都过于庸俗乏味,无法令人心摇神动。它们不但不能表达他感情的激扬与深刻,反而降低了应有的效果。每个二流乐队,每部廉价戏剧都在使用这样的词句,人们在没完没了地滥用它们,比如“我好爱吃猪排”“我好喜欢日落”“我想打网球想得快疯了”。
汤姆斯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反感这一点。他对自己发誓:他绝对不会把形容猪排的词语用在他的爱情上。但令他沮丧的是,他也想不出什么新的词汇。
汤姆斯去找哲学教授寻求帮助。
“汤姆斯先生,”教授疲惫地从鼻梁上取下眼镜,沉默了一阵才说,“我很抱歉。爱情这个东西,我们姑且这么称呼,还不属于我们生活中可操控的范畴。有关这个领域还没有人完成过哪怕一项重要的科学研究,除了那部《梯阿恩文明的爱情语言》。”
求人不成,只能求己。汤姆斯继续反复思索爱情的意义,一刻不停地思念桃丽丝。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在桃乐丝家的门廊前,月光下的葡萄藤在她的脸庞上落下斑驳的影子,汤姆斯搜肠刮肚,想跟恋人倾诉衷肠。但是他不想用那些陈词滥调来表达感情,结果落得个华而不实、不伦不类。
“我对你的感情,”他说,“就好比恒星对它的行星那样。”
“你说得好大气啊!”她为得到如宇宙般恢宏的比喻而兴奋不已。
“不,不,我还不是这个意思。”汤姆斯纠正道,“这还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情。这么说吧,我觉得你走路很像……”
“很像什么,亲爱的?”
“就像林间幽径上的小鹿一样。”汤姆斯皱着眉头勉强答道。
“太迷人了!”
“不是迷人这个意思。其实我想表达的是年轻人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笨拙,但又——”
“不过,亲爱的。”她表示抗议,“我走路的样子并不笨拙,舞蹈老师常说我——”
“不不,你没有理解我,我指的并不是那种简单的笨拙,笨拙的本质是——”
“我理解。”她坚持说。
汤姆斯知道这不是事实,她其实并不理解。
所有这些言过其实的词汇使他陷入穷途末路,很快就到了无话可说的窘境,因为他熟悉的任何词汇都无法真实表达他的感受。
他们之间开始出现尴尬而紧张的沉默,桃丽丝担忧起来。
“杰夫森,”桃丽丝请求说,“给我随便说点什么吧。”
汤姆斯只能耸耸肩,他无言以对。
“求你了,哪怕说些并不完全是你想说的话也行。”
然而汤姆斯最后只是叹了口长气。
“请你别这样好吗?”她恳求说,“不管怎么样,只要不再沉默就行,再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啦!”
“这……见鬼了……”
“你想说什么?”她精神一振,脸色也开始阴转多云。
“不,这不是我想说的。”汤姆斯说,他又退缩进郁郁的沉默中。
最后他向她求婚。他愿意承认他是“爱”她的,但是他拒绝进一步表达这一点。他的解释是:爱情应该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否则就注定要失败。如果他一开始就歪曲或贬低自己的感情,那么后果会怎样呢?
桃丽丝对他的坦率十分感动,然而拒绝了他的求婚。
“作为女生,人家需要你对她说你爱她!”她声称,“她需要每天听到一百次你这样说,杰夫森,一百次都嫌少。”
“千真万确,我是爱你的!”汤姆斯解释说,“更准确一些,我想说的是,我感到一种像是……”
“别说啦,我受够了!”桃丽丝伤心地说。
在进退维谷中,汤姆斯想到了《爱情语言》那本书,于是他又到教授那里去打听个究竟。
“据说,”教授告诉他,“梯阿恩Ⅱ星的原住民有过一种专门用来表达恋爱感情的特殊语言。诸如‘我爱你’这类句型对他们来说,是没法想象的。他们能随口使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他们在当下感受到的不同类型和程度的爱意,而且从来不会用在其他场合。”
汤姆斯听得直点头。教授接着说:“当然,除了语言,他们还努力研究出一套已入化境的做爱技巧。据说,跟他们的房中术相比,其他所有所谓床技统统只是雕虫小技而已。”教授难为情地咳了一声。
“这不刚好是我需要的吗?”汤姆斯禁不住欢呼雀跃。
“笑话,”教授强调道,“他们的技术可能很有趣,但你自己的肯定已经够用了呀。至于这门语言嘛,我认为并没有多少实际价值,毕竟它只能用于一个对象。要我说,学习梯阿恩人的爱情语言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为爱情而努力,”汤姆斯坚持道,“是世上最有价值的工作,因为给你的奖赏就是爱情的丰收啊!”
“别乱发表什么名言,汤姆斯先生。何必在爱情这个命题里折腾呢?”
“因为爱情是世界上唯一完美的食物,”汤姆斯激动地说,“如果为了它而要永远学习专门语言的话,那就一定要学。告诉我,去梯阿恩Ⅱ星远吗?”
“相当遥远,”教授答说,他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而且去一趟很可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梯阿恩人已经灭绝了。”
“什么!他们全都死了吗?因为什么?是发生了瘟疫,还是因为外星人入侵?”
“这个至今还是一个宇宙之谜。”教授悲痛地说。
“那么,这种语言也随之而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吗?”
“那倒不完全是这样。二十年前,有个叫乔治·瓦里斯的地球人曾去过梯阿恩Ⅱ星,他在最后的梯阿恩人那里学习了爱情的语言。瓦里斯曾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章,不过我从来没想过去读它。”
汤姆斯在《空间探险者名人录》中寻找瓦里斯这个名字,发现他被认为是发现梯阿恩星的先驱。他一生中还去过很多其他边境行星,但是始终对梯阿恩星情有独钟,在梯阿恩星被荒废后他就去了那里,决定把自己的余生献给梯阿恩星的文化研究事业。
在获得这些信息后,汤姆斯久久地陷入了紧张的思索之中。去访问梯阿恩星绝非易事,这得花费大量时间和财力。而且最没有把握的是:他还能不能遇到活着的瓦里斯,对方肯不肯向他传授这门语言。这事到底值不值得搏上一把呢?
“为了爱情值得付出如此牺牲吗?”汤姆斯问自己,心中已有答案。
在卖掉自己的超级电脑、记忆记录仪、哲学课本以及祖父留给他的一些股票后,汤姆斯买了去克兰西斯星球的船票,那里是乘坐太空高速班线能到达的距离梯阿恩Ⅱ星最近的地方。在做好上路准备后,他向桃丽丝辞行。
“在我回来以后,”他说,“我就能表达出我心中的一切了,精确到质量和级别。桃丽丝,当我学会梯阿恩人的技术,你会成为全宇宙最受珍爱的女人。”
“你是真心说这些话吗?”她问起时眼睛发亮。
“不完全是。要知道‘受珍爱’这个词并不能完全表达出我的感情,不过跟我的意思已经很接近了。”
“我会等你的,杰夫森。”她允诺道,“但你千万不要离开太久。”
杰夫森·汤姆斯点点头。他抹去泪花,紧紧地拥抱了桃丽丝,一言不发,然后就启程匆匆赶往宇航站去。
一小时以后,他坐上飞船起飞了。
经过四个月的跋涉,汤姆斯克服重重艰难险阻,终于踏上了梯阿恩Ⅱ星的土地。这里的宇航站设在首都外的郊区,他沿着荒无人烟的宽广公路缓缓走着。两旁是摩天大厦,顶层消失在九霄云外。他走过一座建筑,看到里面有许多复杂的仪器和灯光闪亮的交换机。他依靠《梯阿恩-英文口袋字典》,看到其中一座建筑上的铭牌是:第四级爱情问题咨询服务。
这里的建筑都十分相似,全都摆满计算设备、交换机、记录纸带和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汤姆斯走过“情感延时补偿研究所”,看到一幢两层楼高的“智力不健全者情感之家”。走着走着,一个令他眼花缭乱的真相逐渐呈现在他眼前:
整个城市都是为了爱情研究和爱情援助而建的。
汤姆斯没有更多时间去思索。他身前是一幢高大建筑,牌子上写的是:爱情综合服务大楼,一个老头从大理石前厅走出来。
“你是谁?”他冷淡地问。
“我叫杰夫森·汤姆斯,是地球人。我是来这里学习爱情语言的,瓦里斯先生。”
瓦里斯蓬乱的眉毛惊奇地朝上一竖。他是个瘦削的老人,弯腰驼背,皱纹满面,双膝不时哆嗦,只有眼睛还出奇地亮,充满警觉,似乎能看穿年轻人的内心。
“你以为学了这种语言后,就能变成女人心中的万人迷吗?”瓦里斯说道,“这纯属幻想。知识固然有其优越性,但梯阿恩人发现它也有明显的不足。”
“您指的不足是哪些?”
瓦里斯笑了,露出仅有的一颗黄牙。
“当你没有深入了解事情的本质时,是很难对你解释清楚的。众所周知,只有掌握了足够的知识才能了解到知识自身的局限性。”
“但我还是非常想学习这种语言。”汤姆斯说。
瓦里斯一边沉思,一边望着他。
“这件事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汤姆斯。爱情的语言以及由它衍生出的一系列技术,其复杂程度不亚于大脑手术或者研究公司法。它除了要有努力——艰巨的努力,还需要天赋。”
“我会努力。至于天赋,我相信自己也有。”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瓦里斯说,”结果全想错了。算了,不谈这个吧,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活生生的人了,所以遇到你很高兴。先住下来,其他的事以后再慢慢商量。”
他们进了爱情综合服务大楼,也就是瓦里斯的家。他把年轻人安顿在主控制室,在地板上铺好睡袋,在旁边搁起炉灶。就这样,在大型计算机的影子下,汤姆斯开始了他的课程。
瓦里斯是个缜密严格的老师。一开始借助手提式语义分析仪,他教汤姆斯如何识别在未来爱情对象面前所流露出的细微焦虑,并探测在可能降临的爱情面前所显露的微妙紧张感。
瓦里斯教导说,这些感觉无论如何都不应率直地说出来,那样只会毁掉萌芽状态中的爱情。必须借助比喻、隐喻、夸张以及半真半假的话来表达出来,必要时甚至还可以编造一些无害的谎言。有了这些,人们就能制造出良好的氛围,给未来的爱情打下基础。人心本就容易被欺骗,优秀的爱情语言能使对方浮想联翩,一会儿能让你置身于大海碧波,随着浪花冲向陡峭的礁石;一会儿又能使你在烂漫花海中信步漫游,心旷神怡。
“画面太美了!”汤姆斯热情洋溢地赞美道。
“这仅仅是一些个别例子,”瓦里斯说,“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就这样,汤姆斯一头扎到学习中。他刻苦记忆整页整页的自然奇景列表,哪些能跟人的感官知觉做类比,在哪个预想的爱情阶段需要用到它们,等等。爱情语言在这个方面非常精确严密,大自然中的每一种状态或现象都对应着一个爱情预测,它们被一一编号、归类,并配上可修饰的形容词列表。
当汤姆斯把列表内容全部记住后,瓦里斯开始训练他的爱情洞察力。他需要学习那些构成某个爱情状态的精妙、奇怪的细节,有的甚至使汤姆斯感到不可思议,往往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老人严厉的批评了他:“爱情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汤姆斯。爱情会受不同的风速和风向的潜在影响,请问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值得可笑的?”
“我是觉得这看起来有点蠢。”汤姆斯承认说。
“要是这样的话,还有更奇怪的地方呢!”瓦里斯又列举了一些另外的例子。
这简直使汤姆斯全身颤抖:“那不可能,实在是荒谬绝伦!而且大家都知道——”
“如果大家都知道爱情的操作原理,那为什么至今也没有人能推导出爱情公式呢?汤姆斯,人类思维是肤浅狭隘的,无法面对冰冷的事实。汤姆斯,如果你想步大多数人后尘的话……”
“我什么都能面对。”汤姆斯回答说,“如果非得这样的话,我们继续吧。”
几周时间过去了,汤姆斯学习了许多词汇,比如如何层次分明地表达兴趣的加剧,直到两人之间形成依恋。他还掌握了依恋究竟是什么,以及用来表达依恋的三个词。接下来他又去学习有关知觉的修辞,到这一步,身体已经成为最重要的因素了。
这时的语言已经不再含糊不清,而是无比精确,感觉完全发自具体的词语,并最终由具体的身体动作决定。
汤姆斯通过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仪器学到,原来手的触摸能够产生三十八种截然不同的知觉。汤姆斯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那些只有分币大小的敏感部位,就在右肩胛骨下面。他还掌握了一套全新的抚摸手法,能让对方意乱神迷,快感沿着神经横溢,甚至竖溢。
他了解了“情感迟钝的社会优越性”,还有那些之前隐约琢磨过的肉体爱恋常识,还有更多其他人从未琢磨过的知识。
这些知识太令人震撼了。汤姆斯曾以为自己至少是个合格的恋人,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在爱情里笨拙得如同一头发情的河马。
“你还想学什么?”有一次瓦里斯问道,“汤姆斯,精通做爱需要更多的学习,你得接受比学习其他技能更密集强化的训练,你还想继续下去吗?”
“必需的!”汤姆斯精神抖擞,“我要成为做爱专家,我可以,我一定会——”
“那跟我没关系,”老人打断他的话,“回到我们的课程上来吧。”
接下来的课题是“爱情的周期性”。爱情是一件非常动态的事物,经常有起有落、有高潮和低潮,遵循着一定的规律。爱情一共有五十二种主要规律、三百零六种次要规律,还有四种常见例外和九种特殊例外。
汤姆斯把它们学得滚瓜烂熟。
他学会了“三级触摸法”。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老师教他究竟该怎么形容女人的胸脯。
“可我真的说不出来!”汤姆斯一边惊愕一边抗议。
“这是真的,难道还有假?”瓦里斯坚持己见。
“不!没错,我猜是真的,但是这也太有辱斯文了吧?”
“可能有点。但你试试,汤姆斯,真的就那么有辱斯文吗?”
他试了试,结果发现这句看似羞辱的话其实暗藏恭维,于是他的“爱情语言”又进步了。
很快他又开始学习“表观否定”。他发现每个程度的爱情都对应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恨,而这些恨本身又是爱的一种形式。汤姆斯现在知道恨的重要,有了恨,爱才变得充实和完整,甚至冷淡和憎恶都在爱情里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瓦里斯给他进行了一场长达十小时的书面考试,汤姆斯以最优成绩通过。他迫切想学完。但是老师发觉学生的左眼在抽搐,两手在发抖。
“你需要给自己放个假。”瓦里斯的决定就连汤姆斯本人也已想到了。
“也许您说得对,”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可以去塞西拉星几个星期吗?”
瓦里斯知道那里的名声不太好,只是皱起眉头哼了一声,“你想去实际运用一下吗?”
“就算是吧,这有什么不好呢?知识不就是为了运用吗?”
“不错,不过那是在你彻底掌握以后的事情。”
“我已经全都掌握了。我们就当这是一次实地练习,或者毕业论文,怎么样?”
“我们没有毕业论文。”瓦里斯说。
“管他那么多干什么?”汤姆斯反问,“我应该做实验,亲身体验一下。那一定很有趣,特别是那个第三十三条,听起来理论蛮不错,就是不知道实践起来怎么样。我想没有比实验能更好地巩固理论的了。”
“你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成为一个超级爱情骗子吗?”瓦里斯厌恶地问道。
“当然不是,”汤姆斯说,“不过稍许实践一下也——”
“除非你充分了解爱情,否则你那些关于感官知觉的知识都是空洞的。你已经学得够深入了,那点感官上的刺激早就不足以满足你了。”
在一番自省后,汤姆斯承认瓦里斯说得对,但还是固执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还是想自己来确认这一切……”
“那么你尽管去,我不留你。”瓦里斯说,“不过你得知道,我不会再让你回来了,我不想落下口实,让别人说我教出来一个在银河系用科学行骗的花花公子。”
“好吧,别说了,我们继续上课吧。”汤姆斯说。
“不行,你看看你自己!再这么毫不松懈地学下去,年轻人,你就要丧失做爱的能力了。这不就太可惜了吗?”
汤姆斯无可奈何地表示同意。
“我知道个绝佳的地方,”瓦里斯说,“特别适合研究完爱情之后去放松放松。”
他们坐进瓦里斯的飞船,过了五天才在一颗小行星上着陆,这个地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瓦里斯带着汤姆斯来到火红色的河流岸边,河水奔腾疾驰,泛起绿色的絮状泡沫。岸边的树木既矮小又丑陋,长得千奇百怪、盘根错节,全都是朱红色。这里甚至连小草也不一样——全是橘黄或蓝色。
“多么奇特的地方。”汤姆斯吃惊地东张西望。
“在银河系的无聊角落里,这是我能找到的最不像人类居住的地方了。”瓦里斯解释说,“相信我,我找得可辛苦了。”
汤姆斯盯着他,怀疑老人是不是神经有点错乱,但他很快就理解了瓦里斯的意图。
几个月以来,杰夫森·汤姆斯一直在学习人类内在的反应与感受,而那些包裹在外的肉体与感官知觉现在则令他感到窒息。他全身心地投入学业,贪婪地吸取知识,连做梦都在学习。如今在这片方外之地,他彻底放松了。红色的河水,古怪的虬树,橘黄与蓝色的小草,让他一丝一毫都不惦记地球。
汤姆斯和瓦里斯是分开住的,因为相互交往也会增加人性的负担。汤姆斯常在河边散步,好奇地欣赏花朵,它们在人靠近时会发出呻吟。夜间,天上居然有三个满目疮痍的月亮在相互追逐,就连日出的颜色也和地球上不一样。
一周过去了,得到充分休整的汤姆斯和瓦里斯回到了吉赛城,梯阿恩Ⅱ星上的爱情研究重镇。
汤姆斯学习了五百零六种“完美爱情”,从最微弱的可能性一直到最极致的感受,而后者之猛烈强劲,历史上只有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体验过,其中最强大的一个人在苦撑了一个小时后就死了。
在一组相互关联的小型计算机的帮助下,他学习了爱情的强化过程。
他学习了人体的全部几千种知觉,以及如何放大和增强它们,直到人受不了,然后把受不了变成受得了,并最终升华为快感,这时类似濒死体验的高潮就到来了。
之后,他还有幸学习了那些永远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东西。
“现在,”有一天瓦里斯说,“你已经学完了。”
“是所有的吗?”
“是的。汤姆斯,人类心灵对你已不再有什么秘密了,无论是灵魂、大脑,还是其他人体器官。你已经掌握了‘爱情的语言’,可以回到你的女人那儿去了。”
“我一定要回去!”汤姆斯大声喊道,“她终于可以知道了。”
“别忘了给我寄明信片,”瓦里斯请求说,“让我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那是一定的!”汤姆斯保证说,他激动地握着老师的手,接着动身返回地球。
经过长途旅行后,杰夫森·汤姆斯急忙赶往桃丽丝的家。他突然感觉额头变得湿漉漉的,手也在抖个不停。尽管非常激动,他现在已经能准确地判断出:这种感觉属于带有受虐暗示的二级预期震颤。但是这有什么用呢?这并不能帮助他镇静下来,毕竟这是第一次的“实地练习”,他是否完全掌握了这一切呢?
他按下门铃。当她前来开门时,汤姆斯发现桃丽丝比过去更加妩媚可爱,烟灰色的秀目泛着泪花,一头烈焰般的红发,身形纤柔玲珑。汤姆斯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他又突然想起了秋夜、细雨和烛光。
“我回来了。”他喑哑地说。
“噢,杰夫森,”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噢,杰夫森。”
汤姆斯像被雷击了似的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桃丽丝开了口:“太久没见到你了,杰夫森。我一直在想,这一切真的值得吗?现在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吗?”
“是的。亲爱的,我一直在等你、盼你。我盼了都有一百年、一千年啦!我爱你,杰夫森!”她扑向他的怀抱。
“那么,现在快告诉我吧,”她央求道,“快说啊!”
汤姆斯望着她,他在感受,在体验,在各种分类词语中寻找挑选可供使用的词语,反复审查检验。找了一大圈,考虑了气候条件、月亮圆缺、风速风向、太阳黑子以及其他一切能影响爱情的因素,他终于仔细挑选出那个精确至极地反映他当下想法的表达。他说:
“我亲爱的,我确实挺喜欢你的。”
“杰夫森!这就是你要说的?爱情的语言……”
“这门语言——实在是太精确了,”汤姆斯委屈地说,“我非常遗憾,不过,‘我确实挺喜欢你的’这句话绝对精确地反映了我的感受。”
“噢,杰夫森!”
“怎么啦?”他嘟囔着。
“见你的鬼去吧,杰夫森!”
接下来就是一场痛苦的争吵,随之而来的是更痛苦的分手。
汤姆斯开始了云游四方的旅途。
他四处打工,在土星-洛克希德当过铆工,在赫尔格-维诺西交易所干过清洁工,在以色列Ⅳ星上种过地,还在达米扬星系流浪了一段时间,靠别人施舍度日。后来,在诺威洛西塞星他遇见了一个讨人喜坎的棕发女子,在献上一番殷勤后他们结了婚,接着安家立业。
朋友们都说汤姆斯一家勉强算幸福的,尽管大多数人在他们家里都并不感到舒服。他们住的地方还算不错,但是很多人都受不住那红色的河水激流,加上有谁能习惯朱红色的树木,或者三个满目疮痍的月亮在奇怪的夜空中相互追逐呢?
但是汤姆斯很喜欢那里。至于汤姆斯太太,别的不说,她确实是个随遇而安的年轻女人。
汤姆斯写信给地球上的哲学教授说,他至少已经解开了梯阿恩文明衰亡之谜,至少他自己觉得解释得通。他在信中写道,沉迷学术研究阻碍了实践的发展,梯阿恩人过分沉浸在爱情科学之中,最后就没工夫做爱了。
他最后还寄了一张简短的明信片给乔治·瓦里斯,告诉他自己已经结了婚,他找到了一个女孩,她能让他感到“相当实质性的喜爱”。
“幸运的兔崽子,”瓦里斯气呼呼地说,“我这辈子最多也就找到了‘隐隐约约的令人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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