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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骑士

邓克与伊戈离开石堂镇时,夏雨淅淅。
邓克骑老战马“雷霆”,一旁的伊戈骑精神抖擞的小驯马“雨水”,骡子“学士”跟在后。学士驮着邓克的盔甲和伊戈的书、他们的铺盖卷、帐篷、衣服、许多硬邦邦的咸牛肉条、半壶蜜酒和两皮袋水。伊戈松垮的宽边旧草帽盖在骡子头上,为它遮雨,男孩还贴心地替骡子剪出耳洞。伊戈自个儿戴新草帽——若非耳洞,邓克简直没法分辨两顶草帽。
行到镇门前,伊戈忽然勒马。门上铁矛插了一颗叛徒的人头示众,看样子刚插上不久,血肉中粉色多于绿色,但已吸引了大队食腐乌鸦。死者的嘴唇和脸颊都被撕烂咬穿,眼睛成了两个棕色的洞,缓缓流出红色泪珠,流过干涸的血痂。死者的嘴耷拉着大张开,似乎在向门下的旅人说教。
邓克见过这光景。“我小时候从君临城头的铁矛上偷过一颗人头。”他告诉伊戈。事实上,慌慌张张跳上去偷人头的是“白鼬”,因为拉夫和布丁说他不敢,但守卫们冲来制止时,白鼬吓得赶紧把人头往下丢,教邓克抢到了。“某个叛徒领主或强盗骑士的头,也或许只是个普通杀人犯。反正脑袋在枪上插几天都一样。”他和他那三个伙伴用这颗头去吓唬跳蚤窝的女孩,他们在小巷里穷追不舍,非要女生亲一下那颗头才放走。那颗头由此享受了无数亲吻,因为君临城没哪个女孩有白鼬跑得快。这部分故事还是别告诉伊戈的好。白鼬、拉夫、布丁,一群小怪物,而我是其中最坏的一个。他和伙伴们一直留着那颗头,直到血肉变黑、脱落——这样子没法提着它追女孩,所以某天晚上,他们冲进一家食堂,将剩下的半颗头丢进了锅里。“乌鸦先挑眼睛吃,”他告诉伊戈,“那颗头的脸颊会陷下去,血肉变绿……”他眯眼端详。“且慢,我认得这张脸。”
“你当然认得,爵士。”伊戈说,“这就是三天前,那个布道抨击血鸦大人的驼背修士。”
他想起来了。就算散布叛国言论,他仍是服侍七神的神职人员。“他双手沾满哥哥和侄子们的鲜血。”驼背修士向聚集在市镇广场上的群众宣讲,“他召唤影子,在母亲子宫中扼杀了英勇的瓦拉尔王子的骨血。我们的少王子现在何处?他弟弟、甜美的马塔瑞斯呢?贤王戴伦和无畏的破矛者贝勒呢?都死了,都进了坟墓,这个人却活着,这只血口白羽的恶鸟栖息在伊里斯国王肩上,朝他耳中灌输谗言。地狱的印记烙在他脸庞和空洞的眼眶里,是他带来干旱、瘟疫和谋杀。觉醒吧!我呼吁大家,记得狭海对岸我们真正的王。天上有七位天神,地下有七大王国,黑龙有七个儿子!觉醒吧,老爷夫人们。觉醒吧,英勇的骑士和坚强的农夫。让我们推翻邪恶的巫师血鸦,把自己和子孙后代从无尽的诅咒中解放出来。”
每个字都是叛逆。即便如此,看到修士落得如此下场,看到空空的眼眶,他仍觉震惊。“是的,是他。”邓克说,“我们快离开这地方。”他踢了“雷霆”一脚,就着呢喃的细语,与伊戈骑出石堂镇大门。血鸦大人有几只眼睛?谜语如此问,一千零一只。有人说国王之手学习变脸邪术,甚至可化为独眼狗或一团雾;又有人说他派出一群群憔悴的灰狼搜捕敌人,食腐乌鸦也是他的间谍,四处刺探并向他汇报。大多数传说只是谣言,对此邓克毫不怀疑,但同样毋庸置疑的是血鸦的探子满天下。
在君临,他亲眼见过血鸦一回。布林登.河文肤发犹如白骨,而他的眼睛——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在红草原被同父异母的哥
哥“寒铁”夺去——红似血滴,酒红色胎记爬过脸和脖子,绰号因此而来。远离城镇后,邓克才清清嗓子说话:“砍修士的头不对。他不过动动嘴皮子,言语就像风。”
“有的言语像风,有的则是叛国。”别看伊戈骨瘦如柴,手肘
肋骨都清晰可见,却有张大嘴巴。“你这会儿说起话来像个堂堂正正的王子了。”伊戈把这当成挖苦——这确实是。“他的确是个修士,但他
布道时歪曲事实,爵士。干旱并非血鸦大人的错,春季大瘟疫也不是。”
“或许如此,但如果要把傻瓜和骗子统统抓来砍头,只怕七大王国一半的镇子都没人住了。”

 
六天后,雨水已成记忆。
邓克脱掉外衣,尽情享受温暖的阳光洒在皮肤上的感觉,凉风徐徐,犹如少女清新芬芳的吻,令他不禁叹了口气。“水,”他宣布,“闻到没?离湖不远了。”
“我只闻到学士,它好臭。”伊戈用力一拉骡子,“学士”刚才自个儿啃起路边青草来,老毛病又犯了。
“湖边有家老客栈,”邓克做老人的侍从时去过一回,“阿兰爵士说他们家酿的棕色麦酒味道很醇正,我们等船时或许可以来两杯。”
伊戈期待地看了他一眼:“好把食物冲下肚,爵士?”
“食物?”
“一刀烤肉?”男孩提议,“一只鸭子?一碗肉汤?有什么吃
什么,爵士。”
他们三天没吃热餐了。这三天他们靠树上掉的果子和硬如木头的老咸牛肉条过活。人是铁饭是钢,启程去北境前,弄点真东西填肚有好处。毕竟那个长城远着呢。
“我们还可以在那儿过夜。”男孩继续建议。
“殿下是想睡羽毛床?”
“稻草对我足够了,爵士。”伊戈不服气地说。
“我们没钱住店。”
“我们有二十二个铜分、三个铜星和一枚银鹿,外加那颗带缺口的老石榴石,爵士。”
邓克抓抓耳朵:“我记得咱们有两枚银鹿哇。”
“我们是有,但你买了帐篷,就只剩一枚了。”
“如果我们开始住店,很快连一枚都不剩。你想睡贩夫走卒睡过的床,想被他们身上的跳蚤咬醒吗?”邓克嗤之以鼻,“我才不咧,我自个儿的跳蚤不爱陌生人。我们睡星空下就好。”
“星空很好,”伊戈同意,“但土地太硬,爵士,有时能枕个枕头挺不错。”
“枕头是给王子殿下睡的。”伊戈是个合格的侍从,任何骑士都无法挑剔,但他有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王子做派。别忘了,那小子有真龙血脉。邓克只有乞丐的血脉……跳蚤窝的人这么说的,要不就说他是早晚被吊死的命。“我们也许可以喝几杯酒,吃顿热饭,但不能把钱浪费在床铺上,那些铜分得留着付船费。”他上次过湖,船夫确实只收了几个铜分,但那是六年、抑或七年前的事,最近物价年年上涨。
“好吧,”伊戈道,“我们可以用我的鞋过湖。”
“我们可以,”邓克说,“但我们不用。”用伊戈的鞋太危险。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会很快传播出去。他把侍从剃成光头不是没理由的:伊戈有古瓦雷利亚人的紫眼,头发亮如箔金,中间丝丝银线。若任其留发,跟戴上三头龙胸针没差。如今维斯特洛动荡不安,而且……好吧,能不冒险就不冒险。“你敢再提那该死的鞋,小心我给你一大耳刮子,打得你飞过湖去。”
“游过去更好,爵士。”伊戈水性极佳,邓克却是个旱鸭子。男孩在马上转身,“爵士?有人从路上赶来。听见马蹄声没?”
“我不是聋子。”邓克还看见了灰尘,“匆匆赶路的大队人马。”
“是土匪么,爵士?”伊戈在马鞍上直起身子,兴奋多于恐惧。男孩都这样。
“土匪会比较安静,这么闹腾一定是哪家领主。”邓克松了松鞘里的剑,“不过话说回来,还是闪到旁边让他们先走,谁知道这老爷是什么德行。”小心驶得万年船,路上已不像贤王戴伦时期那么平安了。
于是他和伊戈躲到荆棘丛后。邓克取下盾牌,穿到手上。这面风筝盾又长又沉,有些年头了,松木盾面,铁皮包边,他在石堂镇买来替换被“长寸”劈碎的那面。邓克没时间涂上榆树和流星纹章,所以它还留着前任主人的徽记:吊在绞架下的褴褛灰人。他不会为自己选这样的纹章,但好歹盾牌便宜。
片刻间第一批骑手疾驰而过,那是两个骑骏马的公子哥。枣色马上的少年头戴镀金露面铁盔,盔上饰有三根长羽毛:白羽、红羽和金羽,他坐骑的头冠也有相似的装饰。蓝金二色装饰的黑马跑在枣色马旁,马饰随风荡起阵阵涟漪。两名骑手并辔疾行,呼喝笑闹,长披风迎风招展。
随后是个老爷,姿态较为镇定,他领着长长的队伍,共二十多人,包括马夫、厨子和仆人——看来是服侍这三位骑士的——以及几个亲兵和骑马的十字弓手。十几辆马车满载盔甲、帐篷和补给。老爷的马鞍上挂着盾牌,盾上纹章是暗橙底色上的三座黑色城堡。
邓克见过这纹章,但在哪里见过的呢?佩戴这纹章的老爷年纪颇大,嘴唇紧闭,面色阴沉,黑白夹杂的胡须修剪整齐。他可能去过杨树滩,邓克猜想,也或许我为阿兰爵士做侍从时在他的城堡服务过。老雇佣骑士多年来辗转于众多城堡和堡垒,以至于邓克连其中一半都记不清。
老爷忽然勒马不前,怒视荆棘丛。“你,藏里面的,快快现身。”老爷身后,两个十字弓手搭上箭矢,余人继续赶路。
邓克从长草中钻出,盾牌穿在左手,右手按住长剑圆头。由于一路骑马奔波,他脸上覆满红棕泥点,腰部以上什么也没穿。他自知是怎么个邋遢模样,但无疑给对方留下更深印象的是他的个头。“无意打扰,大人。我们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的侍从。”他招呼伊戈。
“侍从?你自诩为骑士?”
邓克不喜欢对方看他的眼神。这眼神似能将人生吞活剥。看来最好把手从剑上拿开。“我是个寻觅雇主的雇佣骑士。”
“每个被我吊死的强盗骑士都这么声称。你盾上的图案倒挺有远见,‘爵士’……若你真是爵士的话。绞架和吊死鬼,这就是你的纹章?”
“不是,大人,我要重新涂。”
“为什么?从尸体上搜刮的?”
“我光明正大拿钱买的。”三个城堡,橙底黑色……在哪儿见过?“我可不是强盗。”
老爷的眼睛犹如两片燧石:“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鞭子抽的?”
“匕首割的。不过这不关您的事,大人。”
“关不关由我决定。”
两名年轻骑士已策马返回,查看状况。“在这儿啊,老葛。”黑马骑手说。他是个精瘦优雅的年轻人,五官清秀细致,胡须修剪整洁,闪亮的黑发直垂下颈。他的深蓝色丝绸紧身上衣以金缎镶边,胸前被锯齿状金线四等分,第一块和第三块绣了金提琴,第二块和第四块绣了金剑。他的眼睛和外套一样是深蓝色,其中兴味盎然。“埃林怕你坠马——依我看,这是个苍白的借口,我就要把他甩在马屁股后头吃土了。”
“哪儿冒出两个强盗?”枣色马上的骑手问。
伊戈被他的侮辱激怒:“你不该叫我们强盗,大人。我们看见你们风尘仆仆地跑来,还以为你们是强盗呢——所以我们才躲。这位是高个邓肯爵士,我是他的侍从。”
对他这番声明,两位公子哥似乎只当是青蛙叫。“我确信他是我见过的最大号的傻大个,”三根羽毛的骑士宣布。他长了张圆胖的脸,顶着一头深蜂蜜色卷发。“我敢打赌,他有七尺高,试想摔个跟头会有多大动静。”
邓克自觉血气上涌。这个赌你赢不了,他心想。上次伊戈的哥哥伊蒙为他量身高,离七尺正好差一寸。
“这是你的战马吗,巨人爵士?”羽毛装饰的公子哥又问,“宰了它当晚餐倒不错。”
“埃林大人经常失礼,”黑发骑士解释,“请原谅他未经大脑的蠢话,爵士先生。埃林,你得向邓肯爵士道歉。”
“如果必须的话。原谅我吧,爵士?”他不等回答,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另一位骑士留下来:“你也去参加婚礼吗,爵士?”
他声音里有种让邓克想要点头鞠躬的气势。邓克按捺住冲动:“我们去渡口,大人。”
“我们也一样……但我不是什么大人哟,这里的大人只有老葛
和刚才跑开的浪荡子埃林.库克肖。我跟你一样,乃是云游四方的雇佣骑士,人称‘提琴手’约翰爵士。”
的确是雇佣骑士会挑的名字,但邓克没见哪个雇佣骑士有这等华丽的打扮、装备和坐骑。端着金饭碗的雇佣骑士,他心想。“我已通报过姓名,我的侍从叫伊戈。”
“非常荣幸,爵士。来吧,与我们同去白墙城,比试几回合,以庆祝巴特威大人新婚。我敢打赌,你会表现不俗。”
自杨树滩的草地之后,邓克再未参加比武会。若能赢得几笔赎金,北上途中就衣食无虞,他盘算。此时盾牌上有三座城堡的老爷出言反对:“邓克爵士急着赶路呢,我们也是。”
提琴手约翰对长辈的劝告浑不在意:“我想亲自跟你比试,爵士先生。我跟世界各地、各个民族的人都比过武,但没见过你这么高的。令尊也很高大吗?”
“我不知道我爹是谁,爵士。”
“我很遗憾。我的父亲也早已去世。”提琴手转向三城纹章的老爷,“邀请邓克爵士做个伴儿吧。”
“我们不需要这种家伙。”
邓克一时语塞。一般而言,高贵的领主不会邀请身无分文的雇佣骑士。我就像他们的仆人。看看这支队伍,库克肖大人和提琴手有马夫照料坐骑、厨子准备饭菜、侍从打理盔甲,甚至还有卫兵保护安全。邓克只有伊戈。
“这种家伙?”提琴手笑道,“哪种家伙啊?大家伙么?瞧他的身量。我们正需要好手,我常听说,年轻人赛过老顽固。”
“傻瓜才这么说。你对此人一无所知,或许他真是个强盗,或许他是血鸦的探子。”
“我不是探子,”邓克道,“还有,大人谈到我时,请不要当我是聋子、死人或身在多恩。”
那对燧石般的眼睛瞪着他:“多恩是个好去处,爵士,我赞成你去。”
“别介意,”提琴手说,“他人老了,向来杯弓蛇影。老葛,我跟此人一见如故,邓肯爵士,您愿赏光随我们去白墙城吗?”
“大人,我……”他怎能跟这等贵人一同宿营?仆人会帮他们搭帐篷,马夫会帮他们梳洗马匹,厨子会给他们每人端上一只烤鸡或一份牛排,而邓克与伊戈只有冷硬的咸牛肉条。“我不能去。”
“你看,”三城纹章的老爷立刻接口,“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跟我们不是同路人。”老爷打马上路。“库克肖大人领先半里格了。”
“我又得追着他的小丑服跑了。”提琴手朝邓克抱歉地一笑,“也许咱们还会见面,至少我希望如此。真想跟你比试比试。”
邓克不知如何作答:“比武场上好运,爵士先生。”最后他挤出一句,但约翰爵士业已拨转坐骑,追赶队伍去了。老领主紧跟提琴手,邓克倒是乐见他离开。他不喜欢那对燧石般的眼睛,也不喜欢埃林大人的傲慢。提琴手虽平易近人,但言谈中透着古怪。“两把提琴两柄剑,用锯齿十字隔开,”他一边看着远处的尘土,一边对伊戈说,“是哪个家族?”
“哪个都不是,爵士,我没在任何纹章书里见过这个纹章。”
或许他真是个雇佣骑士。当年在杨树滩,傀儡师“高过头的”坦茜莉问他想在盾牌上涂什么时,邓克自己就发明了纹章。“那个老爷是佛雷家的亲戚?”佛雷家的盾牌上也有城堡,而他们的领地离此不算远。
伊戈翻个白眼:“佛雷家的纹章是灰底上以桥梁连接的两座蓝色塔楼,那个人是橙底上三个黑色城堡。爵士,你看见桥了吗?”
“没看见。”这小子有时候真讨厌。“再对我翻白眼,小心我给你一耳刮子,把你的招子打进脑袋里。”
伊戈挺委屈:“我不是这意思——”
“管你什么意思,告诉我他是谁。”
“星梭城伯爵葛蒙.培克。”
“河湾地的领主,对吧?他真的有三座城堡?”
“只在盾牌上有了,爵士。培克家从前是有三座城堡,后来丢了两座。”
“怎么会丢了两座?”
“支持黑龙,爵士。”
“噢。”邓克觉得自己太傻了。又是这档子事儿。
二百年来,王国一直由征服者伊耿与他姐妹们——他们一统七大王国,铸造了铁王座——的后代统治,坦格利安家族以黑底上红色的三头火龙为徽章。十六年前,伊耿四世国王的私生子戴蒙.黑火起兵反叛他嫡生的兄弟。和许多私生子一样,戴蒙沿用了家族纹章,只把颜色反转。叛乱于红草原终结,戴蒙和他的双胞胎儿子在血鸦大人的箭雨下葬身。幸存下来并愿意屈膝的叛军获得赦免,只是要付出领地、头衔或罚金为代价,并都得献出人质以确保其忠诚。
橙底上的三座黑色城堡。“我想起来了。阿兰爵士不爱谈红草原之战,但有回喝多了跟我说他老妹的儿子死在战场上。”老人的声音几乎又在耳边回响,他又闻到老人呼吸里的酒气。“铜分树村的罗杰,他被一位盾牌上有三座黑色城堡的老爷一锤砸碎了脑袋。”葛蒙·培克伯爵。老人至死不知仇家的名字,或许是不想知道。培克伯爵和提琴手约翰一行已成为远方一缕红色沙尘。都十六年前的事了,篡夺者死了,其党羽要么被流放要么被赦免,无论怎样都与我无关。
邓克与伊戈默默走了一段,倾听哀伤的鸟鸣。半里格后,邓克清清嗓子:“他说去巴特威的家堡,那离这儿远吗?”
“就在湖对岸,爵士。伊耿王在位时,巴特威伯爵是财政大臣,戴伦王提拔他做了首相,但没干多久。他的纹章是层叠的绿白黄波浪,爵士。”伊戈喜欢卖弄纹章学知识。
“他是你爹的朋友?”
伊戈扮个鬼脸。“我爹从不喜欢他。内战时期,巴特威伯爵的次子加入叛军,长子却支持国王,这样他两边都有果子吃。巴特威伯爵是个见风使舵的人。”
“有人会说这是谨慎。”
“我父亲认为是懦弱。”
啊,他确实会那么认为。梅卡亲王为人强硬、骄傲、挑剔。“要上国王大道,必须经过白墙城,何妨去填填肚子呢?”只消想想,他的肚子就“咕咕”叫唤。“也许哪个婚宴宾客需要护卫保护自己回家咧。”
“你说我们去北境。”
“长城矗立了八千年之久,多挺一会儿没问题。再说还有一千里格要走,多赚几枚银币正好当盘缠。”邓克幻想自己骑在雷霆背上,挑翻盾牌上有三座城堡的阴郁老爷。那真是太美好了。“打败你的是阿兰爵士的侍从。”当他赎回盔甲和战马时我要这样告诉他,“他代替被你杀害的男孩做了爵士的侍从。”老人会喜欢这一幕。
“你不是要参加长枪比武吧,啊?爵士?”
“或许这是个机会。”
“根本不是,爵士。”
“或许我该给你个大耳刮子。”赢两场就够,两场的赎金补偿一场失败,剩下的还够我们像国王那样吃上一年。“若有团体战,我就加入。”比起长枪比武,邓克的体格和力量在团体战中更占便宜。
“按习俗,婚礼不安排团体战,爵士。”
“按习俗,婚礼都安排有大餐。我们要赶远路,干吗不先吃个饱呢?”

 
看见湖面时,太阳几乎沉没西天,金红色湖水,明亮得像一大片荡漾的铜箔。柳树丛中现出旅馆阁楼,邓克赶紧穿上汗湿的外衣,拿湖水洗了把脸,尽可能洗掉一路行尘,再用湿漉漉的手指梳理夹着金丝的蓬厚乱发。虽然他无法掩饰魁梧的体型和脸上的伤疤,但至少可以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粗野的强盗骑士。
旅馆比料想的大,是个占地颇广的木制大灰屋,上层搭了几间阁楼,一半建于水中的竿子上。泥泞的湖岸上搭了条粗木板路去渡口,但无论渡船还是摆渡人都不见踪影。路对面有个茅草屋顶的马厩,被环绕干燥的石墙,好在门开着。他们走进马厩院子,发现里面有口井,还有饮水槽。“把马照料好,”邓克吩咐伊戈,“但别让它们喝太多。我去找吃的。”
店主人在打扫阶梯。“坐船?”那女人劈面就问,“来晚啦。太阳落山了,除非碰上满月,否则奈德不会划。他明天一早才会回来。”
“他要多少钱?”
“一个人三铜分,一匹马十铜分。”
“我们有两匹马和一头骡。”
“骡子也收十铜分。”
邓克心算了一下,共计三十六铜分,太贵了。“我上次来,一个人才要二铜分,一匹马六铜分咧。”
“你跟奈德说去,我管不着。床我也没有,夏尼大人和科托因大人各带来一大帮人,店都快挤爆了。”
“培克大人在吗?”杀死阿兰爵士侍从的凶手。“库克肖大人和提琴手约翰是他的同伴。”
“奈德最后一趟把他们摆过去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邓克,“你跟他们一伙?”
“不,只是路上撞见。”旅馆窗户里飘出阵阵香气,令邓克垂涎欲滴。“不太贵的话,我们想来点你的烤肉。”
“那是一整头野猪,”女人说,“涂过好多胡椒,配上洋葱、蘑菇和碎萝卜。”
“萝卜可以省,就给我们几条野猪肉,再加一大杯你家最上乘的棕色麦酒。这些要多少钱?或许今晚我们还有钱在你家马厩打个地铺?”
最后这句是个错误。“马厩是给马住的,所以才叫马厩。我承认,你倒是有马的块头,但我只看见两条腿。”她拿起扫帚赶他。“别指望我喂饱七大王国的每个人。野猪是给客人享用的,麦酒也是,首先得让大老爷们满意,不能让他们抱怨我这儿缺吃少喝。喏,湖里有的是鱼,断树桩那还有其他流浪汉。他们都自称是雇佣骑士,如果你信的话。”她的语调清楚地表明她自己不信。“也许那帮家伙会分点吃的给你,反正我没有。快滚,老娘忙着咧。”说罢她狠狠砸上旅馆门,邓克甚至不及问断树桩在哪儿。
伊戈坐在马槽上,脚浸在水里,正用那顶大软帽扇风。“今晚吃烤猪吗,爵士?我闻到肉香。”
“是野猪,”邓克不甘心地说,“不过野猪怎比得上上好的咸牛肉?”
伊戈扮个鬼脸:“我吃自己的鞋行不行,爵士?然后用咸牛肉再做一双。牛肉更结实。”
“不行,”邓克尽力忍住笑,“不准你吃鞋,再说一个字你就得吃我的拳头。给我下来。”他在骡背上找到巨盔,朝下投给伊戈。“从井里打点水来泡牛肉。”不泡上很长时间,咸牛肉能把牙崩断。用麦酒泡味道更好,但水也凑合。“不准用马槽里的水,那是你的洗脚水。”
“我的洗脚水能给它调味儿,爵士。”伊戈边说边扭了扭脚趾,但最终还是乖乖照办了。

 
雇佣骑士不难找。伊戈看见他们的营火在湖边树林中闪烁,两人便牵马和骡子徒步赶去。男孩用一条胳膊夹着邓克的头盔,每走一步都溅出水来。太阳已成西边地平线的暗红余晖,林间很快豁然开朗。这里从前肯定是片鱼梁木林,见证过森林之子统治维斯特洛的时代,如今却只剩一圈白色树桩和纠结的骨白树根。
鱼梁木桩间有两个男人坐在篝火旁,传递着一袋葡萄酒。他们的马在林外草地吃草,武器和盔甲排放整齐。一个年轻得多的男子靠着一棵栗树坐,与其他两人保持距离。“幸会,爵士们,”邓克用愉快的语调打招呼。贸然打扰全副武装的人可不明智。“我是高个邓肯爵士,这孩子是伊戈。能让我们分享营火吗?”
一位矮胖的中年骑士起来致意,他一身破烂华服,长着火焰般的姜黄络腮胡。“幸会,邓肯爵士,你真是个大块头……哦,当然也欢迎你的小朋友。他叫‘伊戈’?蛋头的意思?哈,这算哪门子名字?”
“简短的名字,爵士。”伊戈不会傻到承认伊戈是伊耿的简称。至少不会对陌生人承认。
“的确。你的头发怎么了?”
根虫,邓克心想,告诉他是根虫,小子。这故事最稳妥,他们讲得也最多……但有时伊戈会多余地淘气。“我自己剃光的,爵士,不赢得马刺我就一直留光头。”
“高尚的誓言。我是‘雾原镇之猫’凯勒爵士。那棵栗子树下坐着加勒敦……呃,波尔爵士。我身边这位好爵士是梅纳德.普棱。”
听到这名字,伊戈竖起耳朵。“普棱……你是韦赛里斯.普棱大人的亲戚吗,爵士?”
“算远亲吧。”梅纳德爵士承认。他又高又瘦,背有点驼,一头长直亚麻色头发。“不过我怀疑大人他会不会认我这个亲。大家都说他是甜李子,我是酸李子。”普棱一身紫袍,但袍子染色差,边沿业已磨损,用鸡蛋大小的月长石扣针扣在肩膀,袍子下他穿茶色粗布衣和有污点的棕色皮衣。
“我们有咸牛肉。”邓克提出。
“梅纳德爵士有袋苹果,”雾原猫凯勒说,“我有腌鸡蛋和洋葱,凑在一起就能开场盛宴咧!请坐,爵士,我们挑了堆好桩子来垫屁股。若我没算错,明儿中午以前我们都得待在这。只有一条渡船,不够载所有人,老爷和他们的跟班当然要优先照顾。”
“帮我卸马。”邓克吩咐伊戈,两人一起为雷霆、雨水和学士解鞍。
待牲口们都吃饱喝足,自行在夜色中走动休息后,邓克才接过梅纳德爵士递来的酒袋。“酸酒总比没酒强,”雾原猫凯勒宣称,“而我们将在白墙城喝到佳酿。据说巴特威大人拥有青亭岛以北最好的窖藏。他和他祖父都做过国王之手,他还很虔诚,家财万贯。”
“钱都是从奶牛身上赚的,”梅纳德.普棱道,“他该用乳房做纹章。这帮巴特威血管里流的是奶,佛雷也好不到哪去,这场牛倌和税吏的联姻,从头到尾伴着铜臭。当年黑龙起兵,奶牛大人派一个儿子帮戴蒙,另一个儿子帮戴伦,自以为立于不败之地,结果两人双双死在红草原,他的小儿子也在春季大瘟疫中病故。他这才忙着续弦,若不赶紧生个儿子,巴特威家怕要绝嗣了。”
“罪有应得,”加勒敦.波尔爵士用磨刀石又磨了一下长剑,“战士痛恨懦夫。”
少年声音里的鄙视引得邓克仔细端详他。加勒敦爵士的衣服料子很好,但又旧又不合身,似乎是传下来的。一丛丛暗棕色头发从他的铁半盔下支出,少年本人矮胖敦实,小眼睛靠得很近,肩膀宽厚,胳膊肌肉发达。他的眉毛犹如两只春天里的滋润毛虫,鼻子像球根,下巴突出。他很年轻,也许只有十六岁,至多不超过十八岁。若非凯勒爵士说他是个骑士,邓克会把他当成侍从。少年脸上没胡子,倒有一堆疹子。
“你当上骑士多久了?”邓克问他。
“够久了,这个月该满半年了。我是在二十多人见证下,被翻斗瀑的莫甘.邓斯特布尔爵士册封为骑士,而我自出生起就在接受骑士训练。我骑马比走路学得快,在第一颗乳牙脱落前就打掉过成人的牙齿。我会在白墙城建功立业,赢得那颗龙蛋。”
“龙蛋?这是冠军的奖品?真的?”最后一条龙半世纪以前死了,不过阿兰爵士见过它的蛋。它们硬得像石头,漂亮得无法直视,老人曾告诉邓克。“巴特威大人怎么搞到一颗龙蛋的?”
“伊耿王在他家老城堡过了一夜,便把蛋送给了他祖父。”梅纳德.普棱爵士解释。
“是为了奖励他的勇气吗?”邓克追问。
凯勒爵士忍俊不禁:“有人会这么讲。不过据说陛下到他家时,老巴特威大人有三个黄花闺女,第二天早上她们的小肚子里就都怀上了王家野种。真是激情一夜。”
这种故事邓克听得多了。若传闻属实,庸王伊耿临幸过王国一半的处女,生下的私生子更是满坑满谷。最糟的是,老国王临死前将他们统统划归正统,无论和酒馆侍女、妓女、羊倌女之流生的野孩子,还是和贵族所生的高贵私生子,概不例外。“这些故事若有一半是真,只怕咱们都成了伊耿老王的私生子。”
“谁说不是呢?”梅纳德爵士打趣道。
“你该和我们一起去白墙城,邓肯爵士,”凯勒爵士怂恿,“你的体格一定能引起某位老爷的注意。或许你能谋到一份好差事。我知道我会的。苦桥男爵乔佛里.卡斯威将会到场,他三岁时我为他做了第一柄剑。一柄松木剑,以适合他的手,我年轻时曾宣誓为他父亲服务。”
“你宣誓用的也是木剑吗?”梅纳德爵士问。
雾原猫凯勒颇有风度地笑了:“我保证,那是上好的铁剑,我很乐意用它再向半人马旗宣誓。邓肯爵士,即便你不愿参加长枪比武,总可以陪我们赴婚宴。宴会上有歌手和乐师,杂耍艺人与变戏法的,还有一个滑稽侏儒团咧。”
邓肯皱眉:“伊戈和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要北上临冬城。伯隆.史塔克大人正招兵买马,打算把海怪从岸边清理干净。”
“北境太冷了,”梅纳德爵士道,“想杀海怪还得去西境。兰尼斯特正营建舰队,准备直捣铁民老巢,一劳永逸地剿灭达衮.葛雷乔伊。在陆上打事倍功半,他会溜回海里。你得在水中逮住他。”
此话有理,但邓克不想跟铁民在海里打,从多恩到旧镇的“白夫人”号上,他曾穿戴盔甲协助船员对抗掠袭者。那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血腥厮杀,他几乎跌进水里,几乎送掉性命。
“王室也该学学史塔克和兰尼斯特的样,”雾原猫凯勒爵士说,“至少亮剑出征。坦格利安在干什么?伊里斯王埋首书本,雷格王子在红堡厅堂里裸奔,梅卡亲王则缩在盛夏厅足不出户。”
伊戈用木棍捅篝火,搅起火星照亮黑夜。邓克欣慰地看到男孩忽略了对他父亲的评价。或许他终于学会了管住舌头。
“要我说,都是血鸦的错。 ”凯勒爵士续道, “身为国王之手,却不干正事儿,听任海怪们在落日之海上蹿下跳,到处捣乱。”
梅纳德爵士一耸肩。“寒铁去了泰洛西,策划拥戴戴蒙.黑火的儿子们,血鸦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他留着王家舰队,以防寒铁渡海。”
“哈,那倒有可能,”凯勒爵士道,“而且许多人会起来响应。血鸦是所有灾祸的来源,这只白蛆在啃噬王国的心脏!”
邓克皱紧眉头,回想起石堂镇的驼背修士。“这种话说出来要掉脑袋的。有人会说你宣扬叛国。”
“说出真相怎叫叛国?”雾原猫凯勒问,“戴伦王在世时,正派人可以直言不讳,不是吗?”他粗鲁地哼了一声。“血鸦把伊里斯供在铁王座上,天知道有没有进一步企图?伊里斯身子虚,他死后河文公爵和梅卡亲王之间必有一场血战,这是首相对决王储。”
“朋友,你忘了雷格王子,”梅纳德温和地指出,“他和他的孩子们——而非梅卡——才是伊里斯的继承人。”
“雷格是个弱智。算了吧,我对他没恶意,但他和他那对双胞胎都不会长命。不管死在梅卡的钉头锤还是血鸦的魔咒下……”
七神在上,伊戈突然大声尖叫,令邓克措手不及。“梅卡亲王是雷格王子的弟弟,他非常爱他,决不会加害哥哥或哥哥的儿子。”
“住嘴,小子,”邓克呵斥他,“诸位骑士没空听你发表意见。”
“你不能阻止我说话。”
“我能,”邓克喝道,“我当然能!”这张碎嘴早晚会害死你,多半把我也搭上。“咸牛肉泡够了,去给咱们的朋友每人撕一条,搞快点。”
伊戈涨红了脸,半晌间,邓克以为这小子还要回嘴。但最终他只是闷闷不乐、摆出十一岁男孩特有的激愤表情照办了。“是,爵士,”他边说边在邓克的头盔里捞牛肉。分发食物时,剃光的头被营火照出红光。
邓克拿了自己那块,对着发愁。泡过的牛肉从木头变成了皮革,仅此而已。他吸吮肉片一角,尝到咸味,试着不去想象旅馆的肉叉上噼啪作响、油脂滴落的烤野猪。
暮色渐深,苍蝇和刺蚊从湖上蜂拥而来。苍蝇对马更感兴趣,但蚊子偏爱人血。不想被咬,就得靠着火,忍受烟气。叮死或红烧,邓克阴郁地想,乞丐的选择。他挠挠胳膊,挪得离火堆更近。
酒袋很快转了回来,那酒又烈又酸。邓克长饮了第二口,传出酒袋。雾原猫讲起黑火叛乱时他如何救了卡斯威男爵的性命。“眼见亚蒙德大人的掌旗官倒下,我即刻跳下马,周围都是叛——”
“爵士,”加勒敦.波尔打断,“你说谁是叛徒?”
“当然是黑火的人。”
火光在加勒敦爵士手中的钢剑上闪烁,他脸上的疹子犹如血红的伤口,他每根肌肉都绷紧得像拉满弦的十字弓。“我父亲为黑龙而战。”
又来了,邓克喷口鼻息,红还是黑?这个问题总会捅娄子。“我确信凯勒爵士无意冒犯令尊。”
“嗯,”凯勒爵士赞同,“红龙黑龙都是过去式,没必要再起争执。小子,我们都是树篱下的兄弟。”
加勒敦爵士把这番话掂量了一番,想弄清自己有没有受嘲弄。“戴蒙.黑火不是叛徒,老王亲手把族剑传给了他。虽然他并非嫡生,但老王明白他的价值,不然怎不把黑火剑传给戴伦呢?老王的意思就是要他君临天下,因为戴蒙是强者。”
一阵沉默。邓克听见火苗轻微的噼啪声,感觉到蚊子在后颈上爬。他挥手赶蚊子,眼睛盯住伊戈,以防男孩有什么非分举动。“红草原之战时我还是个孩子。”眼见没人说话,邓克开口,“但我替一位为红龙而战的骑士当过侍从,此后又服务过一位支持黑龙的骑士。两边都有勇士。”
“都有勇士。”雾原猫有气无力地应和。“他们是英雄。”加勒敦爵士翻转盾牌,让所有人看见上面的
家徽:夜黑底色上射出的红黄火球。“我继承了英雄的血。”
“你是‘火球’的儿子!”伊戈惊道。人们头一次看见加勒敦爵士露出笑容。雾原猫凯勒爵士凑近查看那孩子,“怎么可能?你多大?昆
廷.波尔死在——”
“——我出生之前。”加勒敦爵士替他说完。“我是他转世重生。”他重重地收剑入鞘。“我会在白墙城赢得龙蛋,证明给你们看。”

 
第二天的事应验了凯勒爵士的预言。奈德的渡船根本不可能载走所有人,科托因大人、夏尼大人及其一干随从当然被优先考虑。即便只载他们,船也得往来几趟,每趟都要花一个多小时。由于湖边全是泥,人们先得铺上木板,将马和马车运上船,到了对岸还得将它们放下。两位大人就谁先登船的问题吵起来——夏尼年长,科托因却觉得自己出身更高贵——这进一步拖延了行程。
邓克无事可做,只能在暑气中干等。“用上我的鞋,就可以先过湖。”伊戈指出。
“我们可以,”邓克回答,“但我们不用。科托因大人和夏尼
大人比我们先到,何况他们都是领主。”伊戈扮个鬼脸:“叛徒领主。”邓克朝他皱眉:“什么意思?”
“他们都曾追随黑龙。准确地说,是夏尼大人本人和科托因
大人的爹。伊蒙和我常在梅拉昆学士的绿桌上用上色的玩具兵和小旗帜重演当年那场大战。科托因有个四分纹章,其中二分是黑底银杯,另二分是金底黑玫瑰,那面旗帜飘扬在戴蒙军左翼;夏尼和寒铁一起在全军右翼,他在那仗中几乎伤重至死。”
“都是陈年旧账。他们现在好端端地来了,不是吗?可见他们
都已屈膝臣服,并得到戴伦王赦免。”
“是的,可是——”邓克捏住男孩的嘴:“管住舌头。”伊戈管住了舌头。夏尼的最后一船人刚离岸,斯莫伍德伯爵夫妇却又带着一大帮
人赶到,他们只得再等。
雇佣骑士们的小小同盟果然隔夜便土崩瓦解。加勒敦爵士烦躁郁闷,离群索居;雾原猫凯勒爵士断定中午之前他们上不了船,便凭着一面之缘独自去套斯莫伍德伯爵的近乎;梅纳德爵士则去跟旅馆店主聊家常。
“离那人远点。”邓克警告伊戈,普棱身上有些东西他觉得不对劲。“不管嘴上怎么说,他很可能是个强盗骑士。”他的警告似乎让伊戈对梅纳德爵士更感兴趣。“我还没见过强盗骑士呢。你觉得他是来偷龙蛋的吗?”
“我确定巴特威大人会严加看守他的蛋。”邓克挠着脖子上蚊
子咬的包,“你觉得他会在婚宴上展示龙蛋吗?我想见识见识。”
“我可以把我的蛋给你见识,爵士,可惜它在盛夏厅。”
“你的?你有龙蛋?”邓克皱眉俯视男孩,想弄清这是不是个笑话,“哪来的?”
“龙生的,爵士,他们把蛋放进我的摇篮。”
“你想挨一耳刮子吗?世上没有龙了。”
“没有龙,但有蛋。最后一条龙留下五颗蛋,龙石岛上的蛋更多,那些都是在血龙狂舞之前产下的。我的哥哥们都有自己的蛋。伊利昂的蛋像是金子和银子打的,中间有火焰花纹;我的蛋又白又绿,上面有许多涡旋。”
“你的龙蛋。”他们把蛋放进我的摇篮。邓克与伊戈朝夕相处,几乎忘了他是伊耿王子。他们当然会把龙蛋放进他的摇篮。“好吧,别人在场时,千万不能提及龙蛋。”
“我不是傻瓜,爵士。”伊戈压低声音,“总有一天魔龙会回来。我大哥戴伦梦见过,伊里斯王在预言里也读到过。也许孵化的就是我这颗蛋。那不是太美妙了吗!”
“是么?”邓克有些怀疑。
伊戈深信不疑。“伊蒙和我经常假装自己的蛋会孵化。孵出龙来,我们便可以翱翔天际,跟伊耿一世和他姐妹们一样。”
“说得好。要是世上的骑士死个精光,我还可以当御林铁卫队长咧。若这些见鬼的蛋如此珍贵,巴特威大人干吗还拿来送人?”
“向王国上下炫富?”
“我猜也是。”邓克又挠挠脖子,瞥了加勒敦.波尔爵士一眼,眼见对方紧着马鞍带,焦躁地等待渡船。他那匹马不成的。加勒敦爵士骑了匹摇摇欲坠的公马,又老又瘦。“你知道他父亲?为什么叫‘火球’?”
“因为他性急如火又满头红发。昆廷.波尔爵士本是红堡教头,我父亲和叔叔们的武艺都是他教的,嗯,高贵私生子们也拜在他门下。伊耿国王允诺提拔他为御林铁卫,于是火球送妻子去当静默姐妹,一心一意等候铁卫出缺。怎料伊耿国王驾崩后,戴伦国王却指名威廉.维尔德爵士。我父亲说是火球和寒铁合谋怂恿戴蒙.黑火称王的,戴伦派御林铁卫去逮捕黑火也是他从中破坏。火球后来还在兰尼斯港门口杀了莱佛德伯爵,把灰狮困在凯岩城。在曼德河渡口,他一个接一个地砍倒庞洛斯伯爵夫人的儿子们,据说只饶过了小儿子,作为对母亲的一点慈悲。”
“他真高尚。”邓克干巴巴地承认,“昆廷爵士也死在红草原?”
“他之前就死了,爵士。”伊戈回答,“他在溪边下马喝水时被冷箭射穿喉咙,放箭的只是个普通弓箭手,没人知道叫什么。”
“普通人只要一心想干掉大人物,也能变得非常危险。”邓克看着渡船缓缓驶过湖。“船来了。”
“它好慢。我们是要去白墙城么,爵士?”
“有何不可?我想看龙蛋。”邓克笑道,“如果我赢得比武大会,咱俩就都有龙蛋了。”
伊戈怀疑地看着他。
“啥?干吗这样看我?”
“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爵士,”男孩庄重地回答,“但你要我学会管住舌头。”

 
雇佣骑士们被远远安排在下席,离门比离高台近。
白墙城乃四十年前由现任领主的祖父修建,按城堡的标准,几乎算是崭新。它被周围百姓戏称为“奶屋”,因为其墙壁、堡垒和塔楼都由优质的精致白石砌成,石料采自谷地,费尽辛苦翻山越岭运来。城内地板和柱子是有金色纹路的乳白色大理石,头顶梁椽为骨白色鱼梁木的树干。邓克无法想象这一切要花多少钱。
不过,城内大厅比他去过的一些城要小。怎么说头上有屋顶就好,邓克一边想,一边坐到梅纳德.普棱爵士和雾原猫凯勒爵士之间的长凳上。他们三人虽不请自来,仍被接纳参加婚宴,因为在大喜之日拒绝招待骑士会触霉头。
年轻的加勒敦爵士却遭刁难。“火球没有儿子。”邓克听见巴特威大人的总管大声宣告。小伙子激烈反驳,争执中多次提及莫甘.邓斯特布尔爵士,而总管寸步不让。眼见加勒敦爵士手触剑柄,十几个长矛兵站了出来,似乎就要动手——幸亏一位叫卡比.皮姆的大个金发骑士救场。邓克离太远听不清,但见皮姆用胳膊环住总管的肩,微笑着凑在耳边低语了几句。总管皱起眉头,对加勒敦爵士说了些什么,令爵士的脸涨成紫色。他看起来就要哭了,邓克边看边想,或者说想杀人。事后,年轻骑士终于被允许进入城堡大厅。
可怜的伊戈没这么幸运。“领主和骑士才能在大厅用餐。”邓克带男孩进去时,一个管事傲然宣称。“内院搭了桌子,侍从、马夫和士兵去那儿吃。”
若你对他的身份稍有了解,就该立马请他上高台,让他坐上加垫宝座。邓克不太喜欢其他侍从的模样。少数几个与伊戈同龄,但大多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远较其年长,他们早早选择了服侍的生涯而放弃成为骑士。他们有选择吗?只凭骑士精神和一身武艺当不了骑士,价值不菲的战马、长剑和盔甲是最大的门槛。“管住舌头,”把伊戈留在那群人中之前他再次告诫,“他们都是成年人,别多嘴惹事。坐下安静地吃,光听不说话,也许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至于邓克自己,他很欣慰能有个遮阴之地,有酒有肉。即便雇佣骑士也会厌倦每吃一口得先嚼半个钟头的吃法。下席的食物较为平淡无奇,好在供应充足,邓克觉得这就够了。
但正如老人所说,农夫的骄傲却是贵族的耻辱。“这不是我的位置。”加勒敦爵士向管事激烈抗议。为赴宴,他特地换上干净上衣,一件袖口和领子有金色蕾丝装饰、胸前绣有波尔家族红V形上三个白色圆盘的纹章的衣服,旧归旧但做工精致。“你可知我父亲是谁?”
“毫无疑问,他是一位高贵的骑士和伟大的领主。”管事回答,“跟这里很多人的父亲一样。您要么入席要么离开,爵士先生,对我来说都没差。”
最终,男孩拉长了脸和其他雇佣骑士一起坐到下席。长凳上的骑士挤满了长长的白色大厅,来宾比邓克猜想的多,而且有的客人似乎远道而来。自杨树滩后,他和伊戈没见过这么多领主和骑士,指不定会撞见熟人。我们真该待在树篱下,睡在树丛中。如果被人认出……
仆人在每人身前的桌布上各放下一条黑面包,邓克很高兴能暂时打消疑虑。他横着撕开面包,下面半块拿来当盘子,上面半块顺手吃掉。面包虽陈,但比起咸牛肉是美味,至少不用先在麦酒、牛奶或水里泡软。
“邓肯爵士,你是大红人唷。”当莱维尔伯爵一行昂首阔步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前往大厅前方的高位时,梅纳德.普棱爵士说。“高台上那些小姑娘看你看得眼珠都不转,我敢打赌,她们没见过你这样的大个子。你即便坐着,也比厅里的人至少高半头。”
邓肯将背一驼,他已习惯了被人围观,但不代表他喜欢这滋味。“让她们看好了。”
“高台下那位就是‘老公牛’。”梅纳德爵士道,“都说是个巨汉,但我看来他唯一称得上巨的也就是肚子。你在他身边就他妈是个巨人。”
“确实如此,爵士,”长凳上另一位骑士说。此人面色灰黄,表情阴沉,一身灰绿服饰,精明的小眼睛在细细的弯眉下靠得很近,一圈修剪整齐的黑胡子环绕嘴巴,头上则有些谢顶。“在这种
大场合,你光凭块头就足以名扬天下了。”
“听说‘屠夫’布雷肯也要来。”长凳远处有人说。
“我想不会。”绿灰服饰的人道,“这只是为庆祝大人结婚举办的比武会,以校场上的冲刺来荣耀床单下的冲刺,我想奥瑟.布雷肯这等人不会感兴趣。”
凯勒爵士喝了口葡萄酒。“我敢打赌,巴特威大人本人也不会下场,他会坐在阴凉的包厢里为他的代理骑士喝彩。”
“他会亲眼见证他的骑士倒下,”加勒敦.波尔爵士吹嘘,“最后把龙蛋亲手奉上给我。”
“加勒敦爵士乃火球之子。”凯勒爵士向新人解释,“请教尊姓大名,爵士先生?”
“乌瑟.昂德利夫爵士,无名小卒的后代。”昂德利夫的衣服料子不错,干净整洁,但裁剪朴素,一枚蜗牛形状的银扣别住披风。“若你的长枪跟你的舌头一样利索,小伙子,或许你能给那大块头点颜色看。”
趁仆人倒酒的工夫,加勒敦爵士瞥了邓克一眼。“管他块头多大,对上的话,我必胜无疑。”
邓克看着自己的酒杯被斟满。“我剑使得比枪好,”他承认,“最拿手的是战斧。有团体战吗?”他的块头和力量在团体战中大有用武之地,他知道自己会表现不错;长枪比武就是另一回事了。
“团体战?在婚礼上? ”凯勒爵士震惊地问, “这怎么可能?”
梅纳德爵士嗤笑一声:“婚礼就是一场团体战,结过婚的都知道。”
乌瑟听了吃吃发笑:“恐怕这里只有长枪比武,好消息是除龙蛋之外,巴特威大人承诺奖励决胜战的失败者三十枚金龙,半决赛的失败者也各能拿到十枚金龙。”
十枚金龙也不坏,十枚金龙足以买到驯马,这样一来,除了作战,邓克不用再骑雷霆。十枚金龙足以为伊戈打造一套板甲,为邓克置备一顶缝有榆树和流星徽记、堂堂正正的骑士帐篷。十枚金龙足以让我们吃上烤鹅、火腿和鸽子派。
“每轮获胜者还能赢得赎金。”乌瑟爵士边说边挖面包盘子,“传闻有人为比武胜负做庄,巴特威大人不爱冒险,但有的客人赌注阔绰。”
他话音刚落,安布罗斯.巴特威就步入了大厅,艺人阳台上奏起喇叭。邓克和其他人一同起立,目送巴特威挽着新娘,踏过密尔花纹地毯走向高台。那女孩不过十五岁,刚刚来潮,新郎则足有五十岁,刚刚丧偶。她粉粉嫩嫩,他一身灰肤。她的新娘斗篷拖在身后,是亮丽的绿、白和黄三色,看起来又热又重,邓克搞不懂她如何能忍受。下巴壮硕、顶着一头稀疏的亚麻色头发的巴特威大人看起来也又热又重。
新娘的父亲紧跟在新娘身后,牵着年幼的儿子。河渡口领主是个穿蓝灰服饰的瘦子,模样颇为讲究,他那没下巴的四岁儿子还在流鼻涕。随后入场的是科托因伯爵、瑞斯利伯爵及他们的夫人——两位夫人都是巴特威大人与其第一任妻子所生。接下来是佛雷家的女儿们及其各自的丈夫。再后面是葛蒙.培克伯爵、斯莫伍德伯爵和夏尼伯爵,再来是若干次等领主和有产骑士。邓克在这群人中瞥见了提琴手约翰和埃林.库克肖。宴会尚未正式开始,埃林大人却似乎已喝多了。
等这群人走上高台,高桌变得跟下面的长凳一样拥挤。巴特威大人和他的新娘在两把厚软垫的镀金橡木宝座上落座,其他人坐的是扶手雕工奇异的高背椅。宝座后的墙上,自梁椽垂下两面旗:灰底蓝色的佛雷双塔和绿、白、黄的布特维尔波浪。
佛雷大人带领大家祝酒。“敬国王!”他的第一段祝酒词非常简单。加勒敦爵士略略抬抬杯子,邓克跟他碰了杯,也跟乌瑟爵士和其他人碰过。然后大家饮酒。
“敬慷慨的东道主布特威大人,”佛雷第二次祝酒,“愿天父赐他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大家又饮酒。
“敬我心爱的女儿、童贞新娘巴特威夫人,愿圣母让她丰饶多产。”佛雷朝自己的女儿一笑,“希望我年底之前就能抱孙子,最好是双胞胎。所以亲爱的,今晚你可要好好搅拌你老公唷!”
客人们的笑声震动房椽,他们三度举杯。红葡萄酒又甜又浓。
佛雷大人还有话说:“敬国王之手布林登.河文大人,愿老妪的明灯为他照亮智慧之路。”他将高脚杯高高举起,一饮而尽,高台上的巴特威夫妇及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下席的加勒敦爵士却翻转杯子,将酒全洒在地。
“浪费好酒哇。”梅纳德.普棱爵士叹道。
“我不会为弑亲者干杯,”加勒敦爵士声明,“血鸦不光是巫师,还是个野种。”
“他生来是私生子,”乌瑟爵士温和地赞同,“但他父王临死前已将他划归正统。”他干了杯中酒,梅纳德爵士等人也是如此,厅内却有近半的人放低杯子,甚至像波尔那样干脆倒掉。邓克觉得手中酒杯很沉。血鸦大人有几只眼睛?谜语如此问,一千零一只。
祝酒一轮接一轮,有的仍由佛雷大人发起,有的由其他人倡议。大家为巴特威大人的封君、年轻的徒利公爵喝了一轮,公爵因故缺席婚礼;大家为据说卧病在床的高庭公爵“长刺”里奥的健康喝了一轮;大家还为缅怀高贵的死者们干杯。这倒不错,邓克思慕地想,我很乐意为他们干杯。
提琴手约翰爵士最后一个起来祝酒:“敬我英勇的兄长们!我知道他们今夜都在微笑。”
为明日的长枪比武,邓克本不想喝太多,但每次祝酒后酒杯都被人斟满,而他发现自己确实口渴。“永远不要拒绝一杯葡萄酒或是一角麦酒,”阿兰爵士曾告诉他,“也许要等上一年才有机会再喝。”不为新郎新娘祝酒是失礼的,他告诉自己,当着众多陌生人的面,不为国王和首相干杯则太危险。
谢天谢地,提琴手之后再无人祝酒。巴特威大人笨重地起身,感谢大家光临,并承诺明日的比武定是一场盛会。“宴会正式开始!”
烤乳猪被送上高桌,接着是连羽毛一起烧的孔雀和撒上碎杏仁烤的大梭子鱼——这些美味下席无福消受。他们没吃到烤乳猪,吃的是泡在杏仁奶里、撒了胡椒的咸猪肉;他们没吃到孔雀,吃的是炸得褐黄松脆,肚中塞满洋葱、草药、蘑菇和烤栗子的阉鸡;他们没吃到梭子鱼,吃的是面皮包裹雪白鳕鱼排,配上某种邓克说不上来的可口的棕色酱料。此外,下席还有豌豆粥、黄油芜菁、蜜蘸萝卜和跟“棕盾”本尼斯气味一样浓烈的成熟白奶酪。邓克心满意足,却又一直担心院子里的伊戈吃不好。为防万一,他把半只阉鸡偷偷滑进斗篷口袋,外加几块面包和一小块浓烈的奶酪。
笛子与提琴奏出欢快乐曲,席间话题很快转移到明天的比武。“福兰克林.佛雷爵士在绿叉河一带赫赫有名,”乌瑟.昂德利夫似乎对本地英杰了如指掌,“他是新娘的叔叔,喏,就高台上那位。卢卡斯.内兰来自弗拉格沼泽,实力不容小觑,蟹爪半岛的莫蒂默.鲍格斯爵士的身手跟他在伯仲之间。其他挑战者都是些随从骑士和乡野土豪,其中最强的是卡比.皮姆和绿骑士加尔崔,但他们决非巴特威的女婿黑汤姆.海德的对手。那家伙可狠毒,据说为赢得大人的长女,便杀了其他三个求婚者,还曾把凯岩城公爵挑下马。”
“啥,小泰伯特大人?”梅纳德爵士问。
“不,是老灰狮,春天走的那个。”人们会这样形容春季大瘟疫中过世的人。春天走的。数以万计的人在那个春天病逝,包括一个国王和两个王子。
“别忘了布尔威爵士,”雾原猫凯勒提醒,“老公牛他在红草原杀了四十人。”
“他杀的人每年都在增加,”梅纳德爵士道。“布尔威已是过时人物。看看他,年过六旬的软胖子,右眼几乎瞎掉。”
“不用左顾右盼寻觅冠军了。”邓克身后有人朗声说,“本人在此,爵士先生们,如假包换。”
邓克回头,发现提琴手约翰似笑非笑地站在他后面。此人的白丝上衣拖着红缎镶边的长袖,长度过膝,胸前有一条沉重的银链,链上饰有大颗暗色紫晶,正与其眼睛搭配。光那条链子就抵得上我全副家当,邓克心想。
红酒为加勒敦爵士的双颊添色,他的疹子如同火烧:“你是何人,如此大言不惭?”
“在下提琴手约翰。”
“你到底是乐师还是骑士?”
“不才能用长枪良弓奏出甜美乐章。婚礼需要歌手,比武召唤骑士。我可以加入你们吗?巴特威好意邀我上高台,但比起老头和粉嘟嘟的阔太太,我更乐意与我的雇佣骑士弟兄们为伍。”提琴手拍拍邓克肩膀,“劳驾挪个地方,邓肯爵士。”
邓克向旁一让:“饭菜快吃没了,爵士。”
“没关系,我知道巴特威的厨房在哪儿。总还有酒吧?”提琴手散发出橙子和酸橙味,还有一丝奇异的东方香料。或许是豆蔻。邓克弄不清,他哪尝过豆蔻呢?
“你不该自吹自擂。”加勒敦爵士告诉提琴手。
“自吹自擂?请您千万原谅,爵士先生,我决不想冒犯火球的儿子。”
少年吃了一惊:“你知道我是谁?”
“虎父无犬子。”
“看,”雾原猫凯勒道,“婚礼馅饼来了。”
六个厨房小弟把装在木轮大推车上的馅饼推进门,那馅饼硕大无朋,烤得棕黄松脆,里面传出阵阵尖叫、扑腾和打闹。巴特威伯爵夫妇走下高台,携手握剑,一起切开馅饼,五十只鸟儿顿时炸了出来,在大厅里乱飞。邓克参加的其他婚宴上,馅饼里装的不外乎白鸽或黄莺,这个馅饼里却装了蓝鸟、云雀、鸽子、白鸽、仿声鸟、夜莺、棕色小麻雀和一只红色大鹦鹉。“一共二十一种鸟。”凯勒爵士说。
“是二十一种鸟屎。”梅纳德爵士道。
“真没情调啊,爵士。”
“你肩上就有鸟屎。”
“馅饼正该这么弄,”凯勒爵士嗅了嗅,扫扫外套,“馅饼象征婚姻,真正的婚姻包罗万象——欢笑与悲伤,痛苦和喜悦,爱情、欲望跟忠诚,不同的鸟代表不同的感情。没有男人知道新娘会带给他什么。”
“她的小穴呗,”普棱道,“还能是什么?”
邓克从桌边抽身:“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实际上他想撒尿,但在骑士们之中,最好注意礼节。“请原谅。”
“早去早回啊,爵士,”提琴手说,“杂耍艺人马上登场,闹洞房更不可错过。”
门外的夜风犹如巨兽的舌头舔着邓克。院子里压实的土地似乎在摇晃……或许摇晃的是他自己。
比武场的栏杆已在外院中央竖起来,墙边立起三层木看台,巴特威伯爵夫妇及其他高官贵客将坐在阴凉的加垫座位里观看比武。比武场两头都有很多帐篷,骑士们将在那里穿戴盔甲,一架架比武长枪也准备就绪。风短暂地吹起旗帜,邓克闻到栏杆上的白石灰味。他向内院走去,他必须赶紧找到伊戈,让那孩子去主持人那里为他报名——这是侍从的职责。
然而他对白墙城全然陌生,不知怎的就迷了路。他莫名其妙地来到兽舍外头,猎狗们闻到气味,纷纷咆哮怒号。它们想撕碎我的喉咙,他心想,要么就是馋我斗篷里的鸡。他赶紧原路返回,途中经过圣堂,一个笑得喘不过气的女人匆匆跑过,一名光头骑士拼命追赶。骑士不断跌倒,最后女人只得回来扶他。我应该去圣堂向七神祈祷,让这名骑士作我的第一个对手,邓克心想,但这种想法太歹毒了。我是来撒尿,不是来祈祷的。近在咫尺的地方有段白石阶梯,梯下有个灌木丛。去那儿解。他摸索下去,解开马裤,尿憋得太久,这会儿真是源源不绝。
上头某扇门开了。邓克听见阶梯上的脚步声,靴子跟石头刮擦。“……寒铁不肯赏光,真是大煞风景……”
“寒铁见鬼去,”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私生子个个靠不住,连他也不例外。反正,赢下几场胜仗他就会屁颠屁颠地赶来了。”
培克大人。邓克屏住呼吸……也屏住了尿。
“你这是纸上谈兵。”一个比培克更浑厚的嗓音说,隆隆的低音里带着怒气。“奶血老家伙和其他人都指望那孩子一鸣惊人,但光靠光鲜外表和伶牙俐齿可办不到。”
“龙可以办到。王子坚称那颗蛋会孵化。他梦见过,正如他梦见过他兄长们的死。魔龙现世,天下归心。”
“龙是一回事,梦见龙是另一回事。我向你保证,血鸦这会儿可不是在做白日梦。我们需要一个货真价实的战士,不是胡言乱语的痴汉。那孩子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你只需做好分内事,剩下的我来操心。等我们得到巴特威的钱和佛雷的人马,赫伦堡自会跟进,接着是布雷肯家。奥瑟有自知之明——”
说话人渐行渐远,声音也逐渐远去。邓克终于又能撒尿了。他抖抖命根子,系好马裤。“虎父无犬子。”他喃喃道。说谁呢?火球的儿子?
等他重新登上阶梯,两位说悄悄话的大人已走过庭院。他几乎要出口呼喊,把两位大人瞧个明白,但在最后一刻忍住了。他现在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又喝得半醉。或许是彻底醉了。他站在原地皱了会儿眉头,迈步走回大厅。
厅内正上到最后一道菜,表演开始。佛雷大人的一个女儿用高高的竖琴弹起《两颗跳动如一的心》,弹得差劲极了。一些杂耍艺人互相投掷火炬,一批杂技演员空翻筋斗。佛雷大人的外甥唱起《狗熊与美少女》,卡比.皮姆爵士用木勺在桌上打拍子,不一会儿,整个大厅都吼叫回应:“这只狗熊!狗熊!全身黑棕,覆着毛绒!”卡斯威男爵埋首于桌上一摊葡萄酒里,醉得人事不省,莱维尔伯爵夫人开始啜泣,没人知道她伤心的原因。
葡萄酒杯仍被不断斟满。浓郁的青亭岛红酒让位于本地佳酿——至少提琴手这么声称,邓克完全尝不出区别。席间还供应姜汁葡萄酒,他好奇地尝了一口。也许要等上一年才有机会再喝。他的雇佣骑士同僚们,那些好伙伴,谈起了女人。邓克不知坦茜莉今夜人在何方,罗汉妮男爵夫人他倒知道——无疑在冷沟堡跟老尤斯塔斯爵士睡觉,听老爵士吹着八字胡打呼噜——所以他忍着不去想她。她们想过我吗?他不清楚。
他的忧思被一帮面涂油彩的侏儒粗鲁地打断。侏儒们从一只装有轮子的木猪肚子里冲出,在席间追逐巴特威大人的弄臣,还用充了气的猪膀胱打他,打中就会发出下流的声音。这是邓克多年来见过最好玩的事,他和众人一起哄堂大笑。佛雷大人的儿子入了迷,乃至亲自下场,问侏儒借了个膀胱,哈哈大笑着跑来砸婚宴宾客。邓克这辈子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笑声,高亢、打嗝似的“咯咯”笑声,令他有种想打男孩屁股,或把男孩直接丢进水井的冲动。他敢拿脏东西砸我的话,说不定我真会动手。
“这门婚事还得感谢这小鬼。”没下巴的小鬼叫嚣着冲过时,梅纳德爵士道。
“怎么说?”提琴手举起空酒杯,路过的仆人为他满上。
梅纳德爵士朝高台瞥了一眼,新娘在喂新郎吃樱桃。“大人开不了小甜心的苞啦。据说新娘早就在孪河城跟帮厨小弟私通,时常下到厨房幽会,谁知某天晚上被她的小弟弟盯了梢。他看见姐姐和情夫恩爱云雨,便放声尖叫,厨子和卫兵们匆忙赶来,发现刷碗的小子把大小姐压在揉面用的大理石板上干得正欢,两人都像命名日一样一丝不挂,从头到脚沾满面粉。”
这不可能是真的,邓克心想。巴特威大人领地辽阔,富甲天下,怎可能迎娶一个被厨房小弟玷污过的姑娘,还拿出龙蛋做奖品?河渡口佛雷家族不比巴特威家高贵,唯一的区别是后者的摇钱树是奶牛而前者的是座桥。唉,谁知道老爷们的盘算?邓克咬了几颗坚果,不禁琢磨起偷听到的话。醉鬼邓克,你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忍不住又喝下一杯姜汁葡萄酒,因为第一杯的味道太美。喝完后,他把头枕在交叠的胳膊上,休息一下眼睛,烟尘太大了。

 
等他再睁眼,半数婚宴宾客都起立欢呼:“上床!上床!”喊声震耳欲聋,害得邓克从关于“高过头的”坦茜莉和红寡妇的美梦中惊醒。“上床!上床!”他们不依不饶地喊。邓克坐起来,揉揉眼睛。
福兰克林.佛雷爵士一把将新娘抱下高台,男人和男孩们蜂拥而上。高桌边的贵妇们则围住了巴特威大人。莱维尔伯爵夫人一扫愁容,正试图把大人从椅子上拽起来,大人的一个女儿解了大人的鞋,某个佛雷女人脱了他的外衣。巴特威嬉笑着、虚弱地驱打女人们。邓克发现他喝醉了,福兰克林爵士醉意更浓……以至于差点把新娘丢在地上。邓克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提琴手约翰拖了起来。“这儿!”他大叫,“让巨人来抱她!”
他记得的下一件事,便是爬塔楼楼梯,怀中新娘蠕动。他搞不懂自己怎么还站得稳,女孩没一刻消停,男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一边扯女孩的衣服,一边说要把女孩涂满面粉,再好好揉捏。那伙侏儒也来添乱,在邓克脚边挤来挤去,又叫又笑,还用膀胱揍他小腿。他全神贯注才没被他们绊倒。
邓克不知巴特威大人的卧室怎么走,只是被人推搡簇拥不由自主地前进,等进了房,新娘已满脸潮红,几近全裸,还“咯咯”笑个不停——她全身上下只有左腿的袜子不知怎地幸存下来。邓克同样面红耳赤,这可不是累的,有心人都能发现他明显的勃起,幸好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巴特威夫人长得跟坦茜莉一点也不像,但怀抱着半裸的蠕动尤物,仍令他不由得想起后者。“高过头的”坦茜莉,对我来说并不高。他不知能否与她重逢,有些晚上他认定自己梦见了她。不,呆子,你只是梦见她喜欢上你。
巴特威大人的卧房宽敞奢华,地上铺满密尔地毯,墙上的壁龛和烛台中点了一百根香烛,门边还摆了一件镶满黄金和宝石的全套板甲。这间房甚至拥有独立的厕所,那是外墙里的小石室。
邓克终于把新娘放到婚床上,一个侏儒立刻跳上床,抓住她一边乳房玩闹地一挤。女孩厉声尖叫,男人们大乐,邓克见状一把抓住侏儒的衣领,将踢打抗议的他拖离新娘身边。他拎着小矮子,正待将其丢出门,却看见了龙蛋。
巴特威大人将蛋安放在一根大理石台座上,枕着黑色天鹅绒垫。它比鸡蛋大得多,但没他想象中大。蛋表面覆满精致的红色鳞片,在灯光和烛光辉映下闪耀如宝石。邓克放下侏儒,拿起龙蛋,只为了体验一会儿。蛋重得出乎意料,用来砸人头都不会裂开。鳞片摸起来十分光滑,他把蛋拿在手里转,那种深沉、丰富的红色也跟着闪烁。血火同源,他心想,但红色中还有金色斑点和午夜般的黑色涡旋。
“嘿,你!干什么,爵士?”一位他不认识的骑士怒视着他,那是个炭黑胡须、满脸疖子的大汉,但真正让邓克心惊的是骑士浑厚而充满怒气的嗓音。就是他,跟培克在一起的就是他。他正发怔,骑士又道:“拜托,赶紧放下,别用你油腻腻的脏手玷污大人的宝贝。否则我对七神发誓,你会后悔的。”
这骑士不若邓克醉得厉害,乖乖照办似是明智之举。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龙蛋放回枕垫,在衣袖上擦擦手指。“我没有恶意,爵士。”呆子邓克,脸皮比城墙还厚。随后他推开黑须骑士,走出门外。
楼梯上喧哗不断,充斥着兴高采烈的叫闹和女孩儿家的嬉笑——女人们正把巴特威大人送入洞房。邓克不想跟她们照面,所以干脆向上爬,爬到星空下的塔顶,头顶繁星点点,周围是月光中闪耀的苍白城堡。
酒劲上涌,他必须靠着护墙。我疯了吗?为什么去拿龙蛋?他想起坦茜莉的傀儡戏,那条木龙是杨树滩上一切纷乱的导火线。这段回忆总让邓克充满罪恶感。三个好人用生命拯救了一个雇佣骑士,这不合情理,完全说不通。呆子,你要汲取教训:你这种人永远不该与龙或龙蛋打交道。
“看起来像是雪做的。”
邓克转头,提琴手约翰就站在他身旁,穿着那身丝绸和金线织成的衣服,面带微笑。“什么是雪做的?”
“城堡啊,瞧那月光下的白石。你去过颈泽以北么,邓肯爵士?听说那边还有夏雪。你见过长城么?”
“没有,大人。”他干吗提起长城?“我们正要去那里,我和伊戈。我是说去北境,去临冬城。”
“我真想与你们同行。你可以为我带路。”
“带路?”邓克皱紧眉头。“临冬城就在国王大道边上,一路向北就成,不可能错过。”
提琴手笑道:“确实不太可能……但有的呆子还是会迷路。”他走到护墙边,俯瞰外面的城堡。“他们说北方人很野,林子里全是狼。”
“大人?你上来做什么?”
“埃林在找我,我不想被他找到。他喝多了很烦人,我是说埃林。我见你溜出那个恐怖的卧室,便偷偷跟上。我跟你坦白,我虽然喝多了,但还没到能应付赤条条的巴特威的程度。”他朝邓克高深莫测地一笑,“我梦见了你,邓克爵士,早在你我相遇之前。那天我在路上看见你,顿时忆起你的面容,仿佛彼此已是老友。”
邓克从未有过如此奇特的感觉,一切恍若昨日重现。我梦见了你。我的梦和你的梦不同,邓肯爵士,我的梦会成真。“你梦见了我?”他用被酒精侵蚀的浑浊嗓音问,“那是什么梦?”
“我梦见,”提琴手讲述,“你一身白衣飘飘,长长的白袍从宽肩垂下。你成了白骑士,爵士先生,你成了御林铁卫的兄弟,七大王国最伟大的骑士。你唯一的使命乃是效忠、保护和侍奉你的国王。”他把手放在邓克肩上。“你一定做过同样的梦。我知道你做过。”
是的,他确实做过。就在老人第一次让我握剑时。“每个男孩都梦想成为御林铁卫。”
“但最终只有七人能披上白袍。成为其中之一,你不高兴吗?”
“我?”公子哥抚摩起他的肩膀,邓克下意识地躲开对方的手。“我可能会高兴吧,也可能不会。”御林铁卫是终身职,发誓不娶妻不封地。也许某天我能找到坦茜莉呢。我为啥不能有老婆孩子?“反正我做什么梦都没用,只有国王能册封御林铁卫。”
“你这样说,是要逼我去夺得铁王座喽?我宁愿教你拉提琴。”
“你醉了。”乌鸦还说八哥黑。
“我醉得很厉害,酒精让一切皆有可能,邓肯爵士。我觉得,你身披白袍的样子犹如天神下凡,但你若不喜欢那身袍子,或许更愿意当领主?”
邓克冲他大笑。“少来,我还想长出巨大的蓝翅膀,上天翱翔咧!反正都是痴心妄想。”
“你嘲笑我。真正的骑士从不嘲笑他的国王。”提琴手听起来很受伤,“等你目睹龙蛋孵化,希望你还记得我的话。”
“龙蛋孵化?孵出活龙?什么,在这里吗?”
“我梦见了。我梦见了白城堡、你和破壳而出的魔龙。我全梦见了,正如我曾梦见我的两位兄长死于非命。当时他们十二岁,我才七岁,所以他们嘲笑我,后来却果真死了。如今我二十二岁,我相信我的梦。”
邓克想起另一场比武会,想起自己在绵绵春雨中和一位王子漫步。我梦见了你和死去的龙,伊戈的哥哥戴伦对他说,庞然巨兽的翅膀遮住整片草场,它倒在你身上,你活下来,龙却死了。后来的事一一应验。可怜的贝勒,梦境如危险的流沙。“如你所言,大人,”他告诉提琴手,“请容我告退。”
“你去哪儿,爵士?”
“上床睡觉。我醉得像条狗。”
“做我的狗吧,爵士。夜晚多么美好,让我们一起嗥叫,惊动天上诸神。”
“你看上我哪点?”
“我看上你的剑。我要你当我的亲信,我要栽培提拔你。我的梦不说谎,邓肯爵士,你一定会得到白袍,我也一定会得到龙蛋。一定,因为我梦见了。也许那颗蛋会孵化,或者——”
身后的门被猛然推开。“在这儿,大人!”两名卫兵登上塔顶,葛蒙.培克大人跟在后头。
“老葛啊。”提琴手慢吞吞地说,“闯进我的卧房做什么,大人?”
“这是塔顶,爵士,你喝多了。”葛蒙大人比了个严厉的手势,卫兵们立刻上前。“让我们扶你回房。拜托,你明天还要上场,卡比.皮姆可不好对付。”
“我想跟好骑士邓肯比试。”
培克面无表情地看了邓克一眼。“再说吧。你必须在第一轮先击倒卡比.皮姆爵士。”
“那么皮姆一定会倒下!他们都会倒下!百战百胜的神秘骑士,即将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一名卫兵架起提琴手的胳膊,“邓肯爵士,看来我们必须分别了。”卫兵们将他带下楼梯时,他说。
葛蒙大人和邓克留在塔顶。“雇佣骑士,”他咆哮,“你妈没教你别去龙口拔牙吗?”
“我不知道我妈是谁,大人。”
“我看出来了。他许诺你什么?”
“领主之位。白袍。巨大的蓝翅膀。”
“我许诺你这个:刚才的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便有三尺青锋穿
你个透心凉。”邓克摇晃脑袋,试图清醒一点,结果不管用。他弯腰呕吐。呕吐物溅到培克的靴子上,大人咒骂连连。“雇佣骑士。”他
厌恶地叫道,“这里不欢迎你。真正的骑士不会失礼地不请自来,你们这帮垃圾堆里出来的——”
“哪儿都不欢迎我们,但哪儿都有我们的身影,大人。”酒精壮了邓克的胆,否则他说不出这话。他用手背擦擦嘴。
“记住我的话,爵士,不然你一定会付出代价。”培克大人抖掉靴上污物,转身就走。邓克靠在护墙上,心里不知葛蒙大人和提琴手哪个更疯。
回到大厅,他的雇佣骑士同僚只剩梅纳德.普棱。“你撕她内衣时,她奶子上有没有面粉啊?”对方想知道。邓克摇摇头,给自己又倒上一杯葡萄酒。他尝了一口,觉得喝够了。

 
巴特威手下的管事为老爷夫人们在主堡安排了房间,他们的随从则下榻军营。其他宾客要么在地窖里睡稻草搁板,要么在西墙下找地方搭帐篷。邓克在石堂镇买的那顶平凡的油布帐篷不太体面,好歹能遮阳挡雨。好些邻居都没睡,闪亮的丝帐好似夜色中五彩缤纷的灯笼。一顶画满向日葵的蓝色帐篷中传出欢声笑语,另一顶白紫条纹帐篷则飘来做爱的吵闹。伊戈搭的帐篷离其他人有段距离,学士和两匹马在附近徜徉,邓克的武器和盔甲整齐地堆放在城墙脚下。他爬进帐篷,发现自己的侍从正盘腿读书,光头被旁边的蜡烛照得闪闪发亮。
“就蜡烛读书坏眼睛。”读书对邓克来说难如登天,虽然伊戈试图教他。
“我得就着蜡烛,才看得清字儿,爵士。”
“你想吃一耳刮子吗?这啥书啊?”邓克瞥见书页上的明亮颜色,小小的彩绘盾牌镶嵌在字里行间。
“关于纹章的,爵士。”
“你在找提琴手的来历?找不到的。他们不会把雇佣骑士写进书,书里只有老爷和冠军们。”
“我没找他。我在院子看到了其他纹章……桑德兰侯爵来了,大人,他的纹章是绿蓝波浪上三个苍白的贵妇头颅。”
“那个姐妹男?真的?”三姐妹群岛位于咬人湾中,邓克听修士们说那是个堕落的地方,那里的居民个个贪婪,而桑德兰侯爵的姐妹屯更是全维斯特洛最臭名昭著的走私窝点。“远道而来咧,他一定跟巴特威的新娘有啥亲戚关系。”
“完全没有,爵士。”
“那就是冲着这顿饭。三姐妹群岛人吃鱼,对不?总吃鱼早晚会腻。对了,你吃饱没?我给你带了半只鸡和一些奶酪。”邓克掏空斗篷口袋。
“我们吃过排骨,爵士。”伊戈依然埋首书中,“桑德兰大人为黑龙打过仗,爵士。”
“就像尤斯塔斯老爵士?他不坏,对吧?”
“是不坏,爵士,”伊戈道,“可——”
“我看到龙蛋了。”邓克把带来的食物与硬面包和咸牛肉塞到一起,“几乎是全红的。血鸦大人也有龙蛋吗?”
伊戈放低书本。“他凭什么有?出身那么低。”
“他是个私生子,但出身不低。”血鸦虽出于苟合,但父母双方均血统高贵。邓克正待把偷听到的事告诉伊戈,忽然注意到男孩脸上的伤。“你的嘴怎么了?”
“打架了,爵士。”
“给我瞧瞧。”
“流了几滴血而已,我擦过葡萄酒。”
“你跟谁打架?”
“几个侍从,他们说——”
“别管他们怎么说。我怎么教你的?”
“管住舌头,别惹事。”男孩摸摸破嘴唇。“可他们说我父亲是弑亲者。”
小子,他确实是,虽然是无心之过。邓克告诫伊戈几十遍了,别把这样的话放心里。你知道真相,这就够了。在酒肆旅馆或林中营地,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全国上下都晓得梅卡王子在杨树滩上用他的钉头锤砸死了哥哥破矛者贝勒,随之衍生出各种阴谋论调。“假如他们知道梅卡王子是你父亲,决不敢乱说。”没错,他们会在你背后窃窃私语,但不敢当面提出。“你管不住舌头,跟这些侍从说了什么?”
伊戈有些不安。“我说贝勒亲王完全是死于意外。我还说梅卡王子爱他哥哥贝勒,结果亚当爵士的侍从说他爱哥哥爱到想哥哥去死,马洛尔爵士的侍从说他也这样爱着他哥哥伊里斯。所以我才出手,狠揍那些个侍从。”
“我该狠揍你一顿,让你的耳朵跟你的嘴一样肿上一圈。你爹也会这么做。你以为梅卡亲王需要小孩来为他辩护吗?当初他让你跟着我时说过什么?”
“做你忠实的侍从,决不逃避困难和任务。”
“还有呢?”
“遵守国王的律法和骑士的规章,听你的话。”
“还有呢?”
“要么剃发要么染发,”男孩有些不情愿地复诵,“不准把真名告诉任何人。”
邓克点点头。“那小子喝了多少酒?”
“一点大麦酒。”
“瞧见没?是麦酒在说话。言语就像风,伊戈,随它去吧。”
“有的言语像风,”男孩向来顽固,“有的则是叛逆。这是场叛徒的比武会,爵士。”
“啥,他们都是叛徒?”邓克摇头,“即便是真的,那也是陈年旧事。黑龙死了,曾为他而战的人要么跟着完蛋,要么被赦免。何况你说的也不尽然,巴特威大人的儿子为两边都打过仗。”
“这说明他是半个叛徒,爵士。”
“都是十六年前的事!”邓克的酒劲过了,怒气几乎把他冲清醒了。“巴特威大人的总管主持比武会,叫作科斯格罗夫。去找他,替我报名长枪比武。不,等等……别报我的真名。”太多领主在场,或许有人记得杨树滩上的高个邓肯爵士。“就说我是绞架骑士。”平民百姓喜欢比武会上出现神秘骑士。
伊戈摸摸肿得老高的嘴唇。“绞架骑士,爵士?”
“因为这面盾牌。”
“我知道,可是——”
“照我说的做。今晚你书也读够了。”邓克用拇指和食指掐灭蜡烛。

 
第二天,酷日火辣无情。
城堡的白石被烤出一浪又一浪闪烁的热气,空中弥漫着烘干泥土和踩踏过的青草的味道,没有一丝微风来搅动主堡和城门楼上低垂的绿白黄三色旗。邓克鲜少见到“雷霆”如此烦躁,当伊戈为它紧肚带时,这匹牡马一个劲儿地甩头,甚至朝男孩露出巨大的方形臼齿。太热了,邓克暗忖,无论对人还是对马。战马本比普通马烈性得多,而这样的日头,恐怕连圣母也会心生火气。
院子中央,比武已经开始。哈柏特爵士骑一匹黑色服饰的金色骏马,上面画了培吉家族的红白双蛇纹章;福兰克林爵士骑一匹栗色马,坐骑的灰丝搭布上绣有佛雷家族的双塔纹章。两骑相交,红白双色枪干净利落地折断,蓝枪则被粉碎,但两人都没落马。看台上响起一阵喝彩,城墙上的卫兵们也喊了几声,但总体显得稀疏、短暂又空洞。
这样的天,连喝彩都嫌太热,邓克爵士擦擦额上的汗,比武就更受不了了。脑袋里犹如有鼓在敲。让我赢下两场,两场就欢天喜地。
两名骑士在场子尽头调转马,扔下毁坏的长枪,这已是第四回合。我只想一回合决胜负。邓克直到步入赛场才穿上盔甲,但现在已感到铁甲下内衣汗津津地贴紧了皮肤。满身臭汗不是最糟糕的,他安抚自己,一边回忆“白夫人”号上的战斗。那天铁民蜂拥翻过船舷,战后他浑身被鲜血浸透。
培吉和佛雷换好长枪,又踢马上前。马蹄轰隆,扬起团团干裂尘土。这次长枪断裂的巨响让邓克一缩。昨晚喝得太多,吃得太饱。他模糊地记得抱新娘上台阶,又在塔顶与提琴手约翰和培克大人交谈。我去塔顶做什么?似乎谈到了龙,还是龙蛋,或者别的什么,可——
一阵夹杂着欢呼与哀叹的喧哗让他回过神来。邓克发现跑向场子尽头的金马已没了骑手,哈柏特.培吉爵士虚弱地在地上打滚。再过两对就轮到我出场。越早把乌瑟爵士挑下马,就能越早脱下这身该死的盔甲,喝杯冷饮,稍事休息——下一轮比武前,他至少有一小时休息时间。
巴特威大人的胖总管爬到看台顶部,召唤下一对选手。“‘挑战者 ’阿格雷爵士,”他高唱,“蓝尼村骑士,在白墙城的巴特威大人驾前效力。加勒敦·佛花爵士 ,褐柳院骑士。请上场证明你们的勇气吧。”看台上笑成一团。
阿格雷爵士身材消瘦,皮肤犹如皮革,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随从骑士,穿的是凹痕点点的灰甲,坐骑没有装饰——邓克了解这类人,他们跟旧靴子一样坚韧,行事干净利索。他的对手,年轻的加勒敦爵士骑在那匹可怜的小牡马上,身披沉重的全身锁甲和没有面罩的铁半盔,手臂上的盾牌画有乃父的火球纹章。他需要胸甲和防护更严密的头盔,邓克心想,这样的装备,若是头上或胸前挨一记,会死人的。
加勒敦爵士显然被出场介绍激怒了。他火气冲天地拨转坐骑,朝场子里众人叫嚣:“我乃加勒敦.波尔,不是什么加勒敦.佛花。司仪,你会为你的嘲弄付出代价。我正告你,我身上流着英雄的血。”总管不屑现身,年轻骑士的抗议只引发了更多笑声。
“为啥笑话他?”邓克大声问,“就因为他是私生子吗?”佛花是给予河湾地的贵族私生子的姓。“褐柳院又是咋回事?”
“我去打听,爵士。”伊戈道。
“不用了,不关咱们的事。我的头盔呢?”阿格雷爵士和加勒敦爵士在巴特威大人夫妇面前垂下长枪致敬。邓克发现巴特威大人倾身附耳对他的新娘说了什么,女孩便“咯咯”笑起来。
“这儿,爵士。”伊戈戴上了草帽为眼睛遮阴,避免阳光直晒光头。邓克平素喜欢拿那顶帽子跟男孩开玩笑,现在却情愿付出一切交换它。在这样的烈日下,草帽比铁帽合适多了。他拨开眼前的头发,双手将巨盔摆正,在颚下系紧。沉重的铁盔压在脖子和肩膀上,衬里一股汗臭,他的头还因昨天的酒而隐隐作痛。
“爵士,”伊戈说,“退赛还不晚。若你输掉雷霆和这副盔甲……”
我的骑士生涯就到头了。“凭啥是我输?”邓克质问。阿格雷爵士和加勒敦爵士骑向场子两头。“又不是对上狂笑风暴。这里哪个骑士能作我对手?”
“几乎每个骑士都能,爵士。”
“我赏你一大耳刮子。乌瑟爵士比我大上十岁,身材又只有我一半。”阿格雷爵士放下面罩,加勒敦爵士没面罩可放。
“杨树滩之后你就没上过场,爵士。”
无礼小子。“我练过。”当然算不上正规训练,但只要条件允许,他便会骑马刺木靶或铁环,有时还命伊戈上树,在高度合适的树枝上悬一面盾牌或木桶板。
“你使剑比使枪来得顺手,”伊戈续道,“如果拿斧头或钉头锤打,没几个人比得上你的力量。”
话中真相让邓克更烦。“这里不比剑,更不比钉头锤。”他尖刻地指出。火球的儿子和阿格雷爵士策马冲锋。“拿我的盾牌来。”伊戈扮个鬼脸,跑去取盾牌。
场子对面,阿格雷爵士的长枪击在加勒敦爵士的盾牌上,刮了开去,在火球上划出一道长沟;波尔的长枪却正中胸甲,力道之猛,竟震断了对手的鞍带,骑士连同马鞍一起滚落尘土,令邓克大开眼界。这孩子就跟他夸耀的一样强。不知这样的表现能否平息嘲笑。
喇叭奏响,声音大得令邓克一缩。司仪又爬上看台。“卡斯威家族的乔佛里爵士,苦桥男爵和渡口守护者。雾原镇之猫凯勒爵士。请上场证明你们的勇气吧。”
凯勒爵士的盔甲材质上佳,但年岁久远,布满凹痕刮痕。“圣母慈悲,邓肯爵士,”上场前他告诉邓克与伊戈,“让我对上卡斯威大人。我来此正是为了见他。”
若说今天场子上有谁比邓克的状态还差,非卡斯威大人莫属,这位男爵昨晚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昨晚这一醉,他能上马已是奇迹,”邓克道,“你定能获胜,爵士。”
“噢,不,”凯勒爵士精明地一笑,“想吃奶油的猫懂得何时撒娇何时亮爪子,邓肯爵士。一旦大人的枪轻擦过我的盾牌,我就会翻滚在地。而后当我把坐骑和盔甲交给大人时,我会恭维大人自我给他做了第一把剑以来,力量有多大长进。他会想起我,而我将再次成为卡斯威家的人,苦桥骑士。”
这毫无荣誉可言。邓克几乎脱口而出,但最终只咬了咬舌头。凯勒爵士不是头一个用荣誉换来火炉旁温暖位置的雇佣骑士。“如你所说,”他喃喃道,“祝你好运。呃,或者说厄运,如果你喜欢的话。”
乔佛里.卡斯威大人是个瘦弱的二十岁青年,好歹全身甲胄的样子比起昨天栽在一摊葡萄酒中要威武。他盾上画一只手挽长弓的黄色半人马,白丝马饰上有同样的半人马,头盔顶上则有个黄金半人马。用半人马当纹章的人不该骑得这么歪扭。邓克不知凯勒爵士的长枪技巧如何,但以卡斯威大人骑马的姿势判断,任谁能把他挑下马。雾原猫只需高速冲锋。
伊戈捉住雷霆的缰绳,邓克沉重地翻上僵硬高耸的马鞍,他一边等,一边察觉到自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们想瞧瞧大个子雇佣骑士的能耐,邓克告诉自己,我会证明给他们看。
雾原猫果不食言。卡斯威大人的长枪边跑边颤,凯勒爵士则故意乱瞄,两人的坐骑都不过是慢跑。结果当乔佛里大人的枪碰巧擦到雾原猫的肩膀,他便应声而倒。我还以为猫着地都很优雅呢,眼看雇佣骑士在尘土中打滚,邓克心想。卡斯威大人的枪并未折断,他调转马头,反复向空中高举长枪,好像刚打败了长刺里奥或狂笑风暴。雾原猫摘下头盔,慌乱地追赶坐骑。
“盾牌。”邓克吩咐伊戈,男孩听命呈上。邓克将左臂穿过绑带,握紧把手。风筝盾的重量让他安心,但其长度又显得颇为笨拙,再次看见吊死鬼纹章更让他泛起阵阵不安。这是个不祥之兆。他决心尽快换个图案。愿战士保佑我顺利冲刺,利落获胜。巴特威的总管登上阶梯时,他默默祈祷。“乌瑟·昂德利夫爵士。”司仪高唱,“绞架骑士。请上场证明你们的勇气吧。”
“小心啊,爵士。”伊戈把比武长枪递给邓克时警告道——那是一根十二尺长的锥形木棍,顶端有个拳头形状的光滑铁头。“那些侍从说乌瑟爵士骑术出色,动作也很快。”
“动作很快?”邓克喷口鼻息,“盾牌上画了只蜗牛,能快到哪儿去?”他双腿一夹雷霆的马腹,催马缓缓前行,长枪竖起。一场胜利就不会亏本,两场胜利便能赚一笔。对上这帮人,两场胜利不算是非分之想。至少他抽了个好签,真的,他本可能对上老公牛或卡比.皮姆爵士或其他地方好手。邓克不知大会主持是否故意让雇佣骑士们相互配对,好让真正的贵族免遭首轮被下等人击落下马的耻辱。没关系了,老人常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现在要把注意力全放在乌瑟爵士身上。
比武选手在巴特威大人夫妇安坐的看台下相会,伯爵夫妇坐在城墙阴凉中的软垫上观看。佛雷侯爵陪坐旁边,膝上抱着他那鼻涕虫儿子。虽然足有一排侍女为他们打扇,巴特威大人锦缎外衣的腋下仍现出汗印,巴特威夫人的头发更是汗湿成一股一股的——她看上去百无聊赖,热得很不自在,但当她瞄见邓克,却努力挺起胸脯,让邓克在头盔下面红耳赤。他垂下长枪向她和她夫君致意,乌瑟爵士也一样。巴特威祝愿他们比武好运,他老婆吐了吐小舌头。
就是现在。邓克跑到比武场南端,八十码外,他的对手也就位。乌瑟爵士的灰公马体积比雷霆小,但更年轻活泼。爵士身穿绿色瓷釉板甲和银色锁甲,轻便的圆铁盔饰有绿色和灰色的丝流苏,绿色盾牌上画了一只银色蜗牛。好盔甲和好马意味着一大笔赎金,
只要将他挑下马。
喇叭奏响。
雷霆开始小跑。邓克把长枪放低朝向左侧,越过马头和选手之间的木栏。盾牌保护着他的左侧。他伏身前进,腿脚夹紧雷霆,隆隆前进。我们是一体。人、马和长枪,合为一头血肉、木头与钢铁的野兽。
乌瑟爵士也猛冲而来,灰马扬起漫天尘土。只剩四十码,邓克催雷霆加速,将长枪尖头正对那只银色蜗牛。烈日,尘土,暑气,城堡,巴特威大人和他的新娘,提琴手与梅纳德爵士,骑士,侍从,马夫,百姓,统统消失,他眼中只有敌人。他又踢了一下马刺,雷霆全速奔跑。蜗牛如电光火石般向他迫近,随着灰马长腿的蹬踏而不断放大……上面还有乌瑟爵士寒光闪闪的枪头。我的盾牌很坚固,足可承受这一击。我只需对准蜗牛。粉碎那只蜗牛,去赢得胜利。
十码开外,乌瑟爵士将长枪微微上扬。
长枪相交时,邓克耳边一声轰响。他感到胳膊和肩膀上的后坐力,但他刺偏了目标。挟人马猛冲之势,乌瑟的长枪铁头正中他眉心。

 
邓克醒来时仰面朝天,直盯着拱顶天花板,有那么一会儿,浑不知置身何处,从何而来。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人脸乱飞——老爵士阿兰、“高过头的”坦茜莉、“棕盾”本尼斯、红寡妇、“破矛者”贝勒、“明焰”伊利昂、可怜的疯掉的万斯伯爵夫人。然后,他猛然回想起比武场上的一切:热日,蜗牛,迎面而来的重击。他呻吟着用手肘翻转身体,结果脑海中如同巨鼓擂响。
至少双眼还好用,头上也没多个窟窿。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地窖,四周码放着葡萄酒桶和麦酒桶。这里挺凉快的,他心想,酒水也近在咫尺。邓克嘴里一股血味儿,令他有点害怕,要是咬断了舌头,那他不仅脸皮厚,还成了个哑巴。他嘶哑地说了句“日安”,只为了听听自己的声音。话音在穹顶下回荡,邓克竭力想站起来,却只感到眩晕。
“慢点,慢点。”身旁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一位驼背老人出现在床边,长发和袍子一样灰。老人脖子上挂着许多种金属穿成的学士颈链,面孔苍老,沟壑纵横,长着大大的鹰钩鼻,两颊深陷。“别动,让我先看看你的眼睛。”他用拇指和食指撑开邓克的眼皮,先检查左眼,然后是右眼。
“我头疼。”
学士嗤之以鼻。“你该庆幸它还生在你肩膀上,爵士。给,这东西能缓缓,喝吧。”
药很恶心,但邓克把每一滴都吞了下去,努力忍着不吐出来。“比武会,”他用手背抹干嘴,问道,“告诉我,进行得怎样了?”
“还不是照样乱哄哄、傻乎乎的,人骑在马上,拿棍子互捅。斯莫伍德伯爵的侄子折了手腕,伊登.莱斯利爵士被自己的马压断腿,好歹没死人。我本来担心你是头一个,爵士。”
“我被打下马了?”他脑袋里像塞了团羊毛,要不也不会厚着脸皮问出这种蠢问题。话一出口,邓克就后悔了。
“你摔那一跤可是连长城都要晃一晃。在你身上压钱的人悔不当初,你的侍从则要发狂了。若非我把他撵走,他会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我这儿用不着碍手碍脚的小孩儿,于是我提醒他他还有职责在身。”
邓克一片茫然:“什么职责?”
“你的马啊,爵士先生,还有盔甲武器。”
“对。”邓克想起来了。男孩是个好侍从,记得自己的职责。我却输掉了老人的剑,还有铁人佩特为我打的盔甲。
“你那位提琴手朋友也来探望过。他要我给你最好的照料,我把他也撵了出去。”
“你照顾我多久了?”邓克舒展了一下右手手指,看来还算完好。不过是脑袋疼得要死,反正阿兰爵士说我不用脑子。
“根据日晷推算,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不算太糟,他曾听说有个骑士被打成重伤后沉睡了四十年,醒来已是垂垂老矣。“请问,乌瑟爵士赢下第二场没?”或许蜗牛会赢得冠军。若是输给全场最好的骑士,邓克觉得多少好受些。
“他?他还真赢了。他对上新娘的表兄亚当.佛雷爵士,那本是位前程似锦的小伙子。亚当爵士落马时,新娘晕了过去,我们不得不把她搀回房。”
邓克勉力起身,只觉天旋地转,老学士扶住他。“我的衣服呢?我得出去。我得……得去……”
“你要是想不起来,说明没啥要紧的。 ”学士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建议你最近不要暴饮暴食,若是两眼间再挨上那么一下……算啦,我早就晓得,当骑士的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走吧,快走,我还要照料其他白痴咧。”

 
出门后,邓克看到一只鹰在明澈蓝天中翱翔,让他有些嫉妒。几片云在东面堆积,和邓克的心情一样晦暗。他踏上回比武场的路,烈日照在头顶,犹如铁锤敲打铁毡,脚下土地似乎也游移不定……或者说是他自己在摇晃。光是出地窖的阶梯上,他就险些摔了两回。我本该叫伊戈来帮忙。
他缓步穿过外院,走在人群外围。只见埃林.库克肖男爵在两名侍从搀扶下一瘸一拐地下场,他成了年轻的加勒敦.波尔的新一轮手下败将。第三名侍从捧着男爵的头盔,那三根骄傲的长羽毛已尽数折断。“提琴手约翰爵士。”司仪高唱,“佛雷家族的福兰克林爵士,来自孪河城的河渡口领主帐下。请上场证明你们的勇气吧。”
邓克目睹提琴手骑着大黑马威风凛凛地上场,锈有金剑和提琴的蓝绸马饰随风飘荡。他的胸甲、护膝、护肘、护颈和护胫都上了蓝色瓷釉,底下的链甲则是镀金。福兰克林爵士骑一匹灰斑马,银色鬃毛油光水滑,正配爵士的灰绸衣和银盔甲。他的盾牌、外套和马饰上均有佛雷家的双塔纹章。两人交手了数回合,邓克驻足观望,却视而不见。呆子邓克,脸皮比城墙还厚,他自嘲,盾牌上画了只蜗牛,你怎能输给盾牌上画蜗牛的人?
周围欢声雷动,他抬头看见福兰克林.佛雷已经落马。提琴手下马扶起败北的对手。他离龙蛋又近了一步,邓克心想,而我呢?
邓克走到后门,正遇到昨晚宴会那队侏儒准备离开。他们把小马赶进那只装有轮子的木猪,另一辆篷车倒无甚新奇之处。共有六个侏儒,个个矮小畸形,其中几个可能是孩子,由于身材都差不多,委实难以分辨。大白天他们穿着马皮裤和粗纺兜帽斗篷,看起来没有穿杂色衣时那么可笑。“日安。”邓克礼貌地问候,“这就上路了?东边有云,恐怕要下雨。”
他得到的唯一回应是最丑的侏儒瞪了他一眼。昨晚我是把他撵下了巴特威夫人的婚床吗?凑近后能闻到小矮子身上一股茅坑味儿,邓克只嗅了一下便加快脚步。
穿过牛奶作坊似乎跟他和伊戈穿越多恩沙漠一样漫长。他一手扶墙,时不时靠一靠,每当转头,世界就在摇晃。水,他心想,我要喝水,不然就得晕倒了。
一位路过的马童把最近的井指给邓克,他在那儿遇见雾原猫凯勒正和梅纳德.普棱轻声交谈。凯勒爵士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但看到邓克抬起头。“邓肯爵士?我们听说你死了,或是快死了。”
邓克揉揉太阳穴:“我倒真希望如此。”
“我理解你。”凯勒爵士叹口气,“卡斯威大人不认得我了。我告诉他我给他做了第一把剑,他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他说苦桥容不下我这种三脚猫骑士。”雾原猫苦笑一声,“他要走了我的武器盔甲,还有战马。我能怎么办呢?”
邓克无言以对。自由骑手得有马可骑,当佣兵也要操家伙才行。“你会找到另一匹马的,”邓克边提水桶边说,“七大王国到处都有马。会有别的领主资助你。”他掬起一捧水,一饮而尽。
“别的领主,可是,哪个领主会要我?我不像你那么年轻力壮,也没你的块头。大块头总有人要,譬如巴特威老爷就喜欢大个骑士。看看汤姆.海德吧,你还没见他比武吧?他一路过关斩将。火球的小子也是。还有提琴手——我要是败在他手上就好了,他不要赎金,他说他除了龙蛋啥也不要……当然,还有对手的友谊。”
梅纳德.普棱哈哈大笑。“好一把歌颂骑士精神的小提琴。那小子正奏响暴风骤雨,谁经得起他折腾。”
“不要赎金?”邓克说,“真有风度。”
“钱包鼓鼓自然风度翩翩。”梅纳德爵士道,“你若有心,也该学乖了,邓肯爵士,趁早开溜吧。”
“开溜?去哪儿?”
梅纳德爵士耸耸肩。“随你便。临冬城,盛夏厅,阴影之地旁的亚夏,都无所谓,离开这里就好。牵起马带上装备悄悄从后门溜走,没人记得你。蜗牛要关心下一场的对手,其他人则只想看好戏。”
邓克有点动心。有马有武器,他就还是个骑士;丢了这些,他不比乞丐强。大个子乞丐也是乞丐。但他的武器、盔甲,连同雷霆,已属于乌瑟爵士。乞丐总比小偷强。在跳蚤窝和白鼬、拉夫、布丁他们一起厮混时,他两者都算,是老人拯救了他的一生。他知道铜分树村的阿兰爵士会如何回应普棱的建议。现在阿兰爵士死了,他的话得由邓克说出来:“雇佣骑士也有气节。”
“你愿持节而死,还是折节而生呢?算了,饶了我吧,省省你那番正义凛然的说教。总之我劝你带孩子走,绞架骑士,别落得跟你纹章一样的下场。”
邓克火气上冲:“你如何知道我的下场?你跟提琴手约翰一样会做梦?连我的侍从你都晓得?”
“我知道鸡蛋最好离油锅远远的,”普棱道,“白墙城不是毛头小子该来的地方。”
“那敢问你在比武中又表现如何呢,爵士先生?”邓克质问。
“哈,我才不冒险上场咧,兆头不对。要你说,谁会赢得龙蛋?”
反正不是我,邓克想。“七神知道,我不关心。”
“不妨猜猜,爵士,眼睛长在你头上。”
他沉思片刻。“提琴手?”
“很好,原因呢?”
“我只是……凭感觉。”
“我也一样。”梅纳德.普棱说,“我有种很糟糕的感觉,为所有蠢到敢阻碍我们伟大的提琴手的男人……或者男孩。”

 
伊戈在他们的帐篷外刷雷霆的毛,但眼神游离,心不在焉。这孩子始终在担心我。“行了,”邓克叫道,“再刷雷霆就跟你一样秃了。”
“爵士?”伊戈丢下刷子,“我就知道笨蜗牛杀不死你,爵士。”他一把抱住邓克。
邓克拍掉男孩的草帽,扣到自己头上。“学士说你拿了我的盔甲走了。”
伊戈恼怒地抢帽子。“我已经擦洗好你的锁甲,还给颈甲、胫甲和胸甲抛了光,爵士,但头盔被乌瑟爵士的长枪留了个大坑,你得找个武器师傅重新打造。”
“让乌瑟爵士打造吧,这些都是他的了。”没马,没剑,没盔甲,或许那些侏儒会接纳我。六个侏儒用猪膀胱揍一名巨人,肯定很滑稽。“雷霆也是他的。走,我们给他送去,并祝他接下来比武好运。”
“现在就去,爵士?你不想赎回雷霆吗?”
“用啥,小子?鹅卵石和羊粪蛋儿?”
“我想过这个问题,爵士,你不可以去借吗?”
邓克打断他:“没人会借我那么多钱,伊戈,凭什么?我算哪根葱,不过是个自称骑士的大呆瓜,直到某天差点被蜗牛一棍子捅掉脑袋。”
“好吧。”伊戈说,“你骑雨水,爵士,我骑回学士。我们去盛夏厅,你可以在我父亲麾下效劳。他的马厩里坐骑如云,你可以挑一匹战马,再找一匹驯马。”
伊戈是好意,但邓克不能灰溜溜地跑去盛夏厅,不能像这样去——丢盔卸甲,身无分文,连一把放在亲王脚边、表示效忠的剑都没有。“小子,”他说,“谢谢你,但我不想要你父亲大人的施舍,也不想要他的马。或许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邓克总可以加入兰尼斯港或旧镇的守备队,守备队欢迎大个子。我的脑袋撞过从兰尼斯港到君临每家酒馆的每条房梁,除了留下满头包,或许我也该拿这副体格赚点钱了。但守备队不需要侍从。“能教的我都教你了,虽然还远远不够。你最好找个合适的教头,某个知道长枪该握哪边的可敬的老骑士。”
“我不要可敬的老骑士, ”伊戈说, “我只要你。要是我用——”
“够了,想都别想,我不听。收好兵甲,我们给乌瑟爵士送去,再向他道贺。没必要拖拖拉拉,徒增难堪。”
伊戈踢了踢地,脸像拉长的大草帽。 “好吧,爵士,听你的。”

 
乌瑟爵士的帐篷外观朴素无华:深色帆布、四角方正,用麻绳固定在地面,唯一的装饰是正中杆子上挂着一面绘有银色蜗牛的灰色长三角旗。
“等在这儿。”邓克吩咐伊戈。男孩牵着雷霆,棕色大战马驮着邓克的武器和盔甲,甚至包括他新买的旧盾牌。绞架骑士。多凄凉的神秘骑士啊。“我很快就出来。”他低头弯腰,钻进门帘。
帐篷朴实的外表让邓克对里面的豪华猝不及防,只见地上铺着色彩绚丽的密尔编织地毯,雕饰华丽的搁板桌旁放着几把行军折椅,羽毛床上堆满柔软的靠枕,铁火盆吐出氤氲香气。
乌瑟爵士坐在桌边,和一名年龄跟邓克相仿的笨拙侍从一起数钱。桌上的金龙银鹿堆得老高,一壶葡萄酒摆在乌瑟爵士手边。蜗牛不时轻咬硬币,或挑出某个。“你要学的还很多,威尔,”邓克听见他说,“这个钱被切过,那个被割了边。至于这个呢?”他用手指摆弄着一枚金币。“看清楚再收。拿去,说说你看到了什么。”金龙翻滚过半空,威尔想接,钱币却从他指间弹开,掉在地上,他不得不双膝跪下寻找,找到后在手里翻了两圈,才说:“这个是好的,大人。一面有龙,一面是国王……”
昂德利夫瞥见邓克。“上吊的爵士,很高兴看到你还能走动,我真怕失手杀了你。可否请你帮个忙,教教我的侍从金龙的特征?威尔,把钱给邓肯爵士。”
邓克只好接过。他打我下马,还要我拍他马屁吗?他皱紧眉头,用手掌掂量金币,检查过正反两面,又咬了一口。“纯金,未经切割打磨,分量十足。这钱我也会收下,大人,有什么问题?”
“关键是国王。”
邓克拿近来看。钱币上那张脸年轻干净、英姿飒爽。伊里斯王在钱币上是有胡子的,老王伊耿也是,两者之间在位的戴伦王倒是修面整洁,但钱上的模样显然不是他。这钱不算太旧,不可能是庸王伊耿以前的。邓克盯着头像下的字。六个字母。这和他在其他金龙上看到的一样——六个字母便是“戴伦”。但邓克知道贤王戴伦长什么样,这决计不是,他看了又看,终于发现第四个字母的形状有些怪,那不是……“戴蒙,”他惊呼道,“上面画的是戴蒙。可从来没有戴蒙王,只有——”
“——篡夺者。戴蒙.黑火在叛乱中私自铸币。”
“但这是金子,”威尔争辩,“只要是金子,就和别的金龙一样好用啊。”
蜗牛给他一耳刮子。“白痴!没错,这是金子,叛徒的金子,反贼的金子。拿着这枚钱就是谋反,使唤它更是罪加一等。我得把它熔了。”他又揍了侍从一巴掌,“滚出去,这位好骑士跟我有事要谈。”
威尔连滚带爬,眨眼没了影。“请坐。”乌瑟爵士彬彬有礼地说,“喝酒吗?”昂德利夫在自己的帐篷里和在宴席上简直判若两人。
蜗牛会躲进壳,邓克暗想。“谢谢,不用了。”他把钱币扔还给乌瑟爵士。叛徒的金子。黑火的金子。伊戈说这是场叛徒的比武会,我却不当回事。他应该跟男孩道歉。
“就半杯,”昂德利夫坚持,“你听起来该喝点。”他倒了两杯,递给邓克一杯。脱下盔甲的蜗牛大人更像商人而非骑士。“我猜你是为罚金而来。”
“正是。”邓克喝了口酒,指望这能平复脑袋里的“嗡嗡”声。“我带来了我的战马、武器跟盔甲。请接受它们,还有我的祝贺。”
乌瑟爵士露出笑容。“我猜该轮到我赞美你骑得漂亮了。”邓克不知“骑得漂亮”是不是“骑术糟糕”的委婉说法。“谢谢你能这么说,但——”
“你误会我了,爵士。斗胆借问,你是怎样当上骑士的呢?”
“铜分树村的阿兰爵士在跳蚤窝遇见了在追赶猪的我。他原来的侍从死在红草原,所以他需要找个人给他洗甲备马。他答应,只要我服侍他,他就教我剑术、枪术和马术,于是我跟他走了。”
“动人的故事……不过我要是你,会略过猪的部分。不知阿兰爵士如今身在何方?”
“他死了,我埋葬了他。”
“这样啊。你把他带回家乡铜分树村了?”
“我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儿。”邓克没见过老人的铜分树村。
阿兰爵士很少提到那里,还没有邓克提到跳蚤窝的次数多。“我把他埋在朝西的山坡上,好让他欣赏日落。”折椅在他身下发出响亮的“吱嘎”声。
乌瑟爵士坐回椅子上。“我有自己的铠甲,马也比你的好。我要一匹老马和一袋子破铜烂铁有什么用呢?”
“我的盔甲是铁人佩特打造的,”邓克有些生气,“伊戈天天精心照料。链甲不沾一丁点锈迹,板甲用的是上等精良的钢。”
“精良但沉重,”乌瑟爵士抱怨,“对正常体量的人来说还太大了。你可是体格惊人哪,高个邓肯。至于你的马,要骑嫌老,要吃还塞牙。”
“雷霆的确不年轻了。”邓克承认,“而且如你所言,我的盔甲略大。但你尽可以卖了它,在兰尼斯港和君临有的是铁匠会买。”
“他们或许会同意用十分之一的价格买下,”乌瑟爵士道,“以便熔成金属。不,我想要的是可爱的银子,不是老旧的铁块,我要王国的流通钱币。好了,你到底想不想赎回自己的装备?”
邓克皱眉把玩酒杯。酒杯乃足银铸就,杯口镶着一圈金蜗牛。杯中酒液也是金色的,甘美异常。“如果问我的想法,呃,我何尝不愿赎回来,只是——”
“——你连两枚银鹿都拿不出手。”
“如果你能……能把马匹和盔甲借还给我,日后我会付清赎金的。一有钱就付。”
蜗牛被逗乐了:“你上哪儿去弄钱呢?等天上掉吗?”
“我可以为某位领主效力,或是……”这话很难说出口,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乞丐,“或许需要几年时间,但我一定会偿还您,我发誓。”
“以你骑士的荣誉?”
邓克的脸刷的一下红了。“我可以写欠条。”
“就凭雇佣骑士在小纸片上划拉的字?”乌瑟爵士翻翻白眼,“除了擦屁股,别无用途。”
“你也是雇佣骑士。”
“你这是在侮辱我。没错,我的确云游四方,不听人差遣……但我许多年没睡在荒郊野外了,住旅馆更舒服得体。这么说吧,我是你见过的最优秀的赛场骑士。”
“最优秀的?”他的傲慢惹恼了邓克,“恐怕狂笑风暴不会同意,爵士,长刺里奥和屠夫布雷肯也不会。杨树滩上,没人谈论蜗牛。若你是有名的比武冠军,怎会如此默默无闻?”
“我几时说我是冠军了?我要是沽名钓誉,还不如长一脸水痘。承蒙夸奖啦,但是算了,我会赢得下场比武,但在决胜战中我会输掉。巴特威为亚军备下三十枚金龙,足够了……此外还有可观的赎金和赌注。”他朝满桌银鹿金龙挥挥手,“你看起来人高马大,尽管这在场上啥用没有,但笨蛋总是以貌取人。威尔替我拿到了一赔三的赔率,夏尼伯爵那蠢货甚至出到一赔五。”他捡起一枚银鹿,用纤长的手指一弹,银鹿便在桌上旋转起来,“我下一场会干掉老公牛,然后轮到褐柳院骑士——如果他能挺到那时的话。这两场赔率一定很高,谁叫老百姓总是多愁善感,爱戴父老乡亲呢。”
“加勒敦爵士流着英雄的血。”邓克脱口而出。
“噢,但愿如此,英雄的血可以增加赔率,妓女的血说出来就得掉价。你难道没发现,加勒敦爵士一有机会就会唠叨他的英雄父亲,却从没提过他母亲吗?他当然不会提。他是营妓所生,那妓女名叫简妮,在红草原之战以前,人称‘一铜板’简妮,不过那一战前夜,她接客太多,于是人们改称她为‘红草原’简妮了。毫无疑问,火球是在那晚之前上她的,但她还有其他上百个男人。要我说,我们的朋友加勒敦自信过头了,他甚至没有红发。”
英雄的血,邓克想着:“他说他是个骑士。”
“噢,此话不假。这小子和他老妹在一个叫褐柳院的窑子里长大,一铜板简妮死后,其他妓女养育了他们,并时时给这小子灌输他母亲编造的故事,说他是火球的种。附近有个老侍从教导他,以换取麦酒和女人,可惜他也不过是个侍从,没法封这小杂种为骑士。半年前,一队骑士碰巧路过妓院,有位莫甘.邓斯特布尔爵士醉酒后看上了加勒敦爵士的老妹。那妹子还是个处女,邓斯特布尔又没钱买她的童贞,于是他们做了笔交易。莫甘爵士在褐柳院中二十位见证人面前册封她哥哥为骑士,然后妹子跟他上楼,让他开了苞。事情就是这样。”
任何骑士都有权册封骑士。作阿兰爵士的侍从时,邓克听过各种故事,故事里的人用好处、威胁或一袋银币换得骑士身份,但用妹妹的贞操换取真是闻所未闻。“不过是传言,”他听见自己说,“不足为信。”
“我从卡比.皮姆那儿听来的,他自称是那场骑士册封的见证人之一。”乌瑟爵士耸耸肩,“英雄之子,妓女之子,或两者皆是都无所谓,反正我不会给他机会。”
“说不定天上诸神让你抽到其他对手。”
乌瑟爵士挑了挑眉:“可惜科斯格罗夫是个贪财的凡夫俗子。我向你保证,我接下来必然会抽到老公牛,然后是那孩子。敢打赌吗?”
“我没什么能赌的了。”邓克不知哪个更让他心烦意乱——是蜗牛贿赂大会主持来抽到想要的对手,还是自己曾被对方挑中。“我说完要说的话了。我的坐骑、长剑和全套盔甲都归你所有。”
蜗牛十指相对:“或许有别的法子。你也并非一无是处,你落马的样子很壮观。”乌瑟爵士的双唇在浅笑时闪闪发亮,“我可以把战马和盔甲借还给你……如果你愿意为我效劳的话。”
“效劳?”邓克不理解,“怎样效劳?你有侍从了,难道你还
有城堡?”
“如果有城堡的话,我会考虑雇你。但说实话,我更想要家体面的旅馆,城堡的修葺费用太高。不,我只要你在接下来的比武会中和我对战。二十场就够了。这个很简单,对吧?你还能分得我利润的十分之一,而且我保证以后不挑你脑袋,只对准你宽阔的胸脯。”
“你让我和你同行,然后不断被你打落马下?”
乌瑟爵士满意地“咯咯”笑:“你这么个魁梧的大家伙,没人相信端着蜗牛盾牌、弯腰曲背的老头能干掉你。”他摸摸下巴,“顺带一提,你得换个纹章。吊死鬼看起来的确凶残,但是……呃,他被吊死了,不是吗?他是个一败涂地的死鬼。你得换上更能唬人的标志。熊头或许可以。一个骷髅,不,三个更好。或者挑在长矛上的婴儿。你还得留长头发,蓄起胡子,越长越乱效果越好。不为人知的小比武会多得数不清,如此悬殊的赔率下,我们赚的钱甚至够买龙蛋,直到——”
“——直到大家都知道我是个不可救药的骑士?我输掉的是盔甲,不是荣誉。你可以拿走雷霆和我的全副装备,其他免谈。”
“荣誉当不了饭吃,爵士。你不跟我走,下场可能十分凄惨。至少我能帮你开开窍,把你从对长枪比武一无所知的愚蠢状态中拯救出来。”
“你把我当傻瓜看待。”
“我一直这样看待你。好歹傻瓜也得活命。”
邓克真想一拳揍掉他脸上的笑容。“我明白你为何在盾牌上画蜗牛了。你不是真正的骑士。”
“你听起来像个真正的白痴。你莫非对身处险境全然不觉?”乌瑟爵士把杯子放到一边,“你知道我为何挑你的头,爵士?”他站起身,轻触邓克胸口。“戳这里同样会一击落马。脑袋小,更难击中……但也更致命。有人付了钱的。”
“付钱?”邓克向后退开,“你什么意思?”
“六枚金龙作定金,你死后再付四枚。要买一名骑士的命,这价格真是侮辱,但你该为此谢天谢地,若是出价更高,只怕我的枪头会瞄准你的眼睛。”
邓克又开始头晕了。有人花钱买我的命?我在白墙城内不曾结仇啊。除了伊戈的哥哥伊利昂,根本没人恨他,但明焰王子已被流放到狭海对岸。“谁付的钱?”
“日出时分,主持人确定对决人选后没多久,一个仆人带来了金币。他用兜帽遮住脸,也没说主子姓名。”
“理由呢?”邓克问。
“我没问。”乌瑟满上自己的杯子,“我觉得你的敌人比你所知的多,邓肯爵士。为什么不呢?有人会觉得你是我们所有不幸的起因。”
邓克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把话说清楚。”
蜗牛耸耸肩:“我或许未曾前往杨树滩,但我毕竟靠长枪比武讨生活,我像学士观测星移斗转那样忠实地关注历次比武会。我知道某位雇佣骑士如何在杨树滩引发了一场七子审判,并导致死在他弟弟破矛者贝勒梅卡手下。”乌瑟爵士重新坐下,伸开双腿,“贝勒亲王广受爱戴,而明焰王子交友甚多,他的朋友们不会忘记王子殿下被流放的原因。慎重考虑我的提议吧,爵士,蜗牛或许会在身后留下一线黏液,但小小黏液于人无害……而若与龙共舞,势必玩火自焚。”

 
邓克步出蜗牛的帐篷时,天色暗了,东方的乌云愈加浓重黑
暗,太阳沉向西方,在院子里拖出长长的影子。邓克看到侍从威尔
在检查雷霆的蹄子。
“伊戈呢?”他问。
“秃头小子?我咋知道?跑哪儿玩去了吧。”
伊戈不忍心和雷霆分离,邓克暗忖,多半回帐篷看书了。
但伊戈没在帐篷里。书整齐地捆好,堆在男孩的铺盖卷边,男孩本人不知所终。邓克隐隐觉得出了差错,伊戈不是未经允许就乱跑的孩子。
咫尺之外一座条纹帐篷旁,两名头发斑白的大兵在狂饮大麦酒。“……行了,妈的,再来一杯。”其中一人嘀咕道,“太阳出来啰,草地绿油油啰,嗯哼……”另一个人推了他一把,他们注意到邓克。“爵士?”
“看到我的侍从没?他叫伊戈。”
一个兵挠了挠耳后短短的灰发茬。“我记得他,头发比我还短,话却说个不停。他被那帮小兔崽子纠缠了一阵,但那是昨晚的事。后来没见着他,爵士。”
“多半被吓跑啦。”另一个兵估计。
邓克狠狠瞪了他一眼。“如果他回来,告诉他在这儿等我。”
“好的,爵士,没问题。”
或许他只是去看比武了。邓克掉头奔向比武场,经过马厩时,他发现加勒敦.波尔爵士在洗刷漂亮的枣红战马。“你可曾见到伊戈?”他问。
“他刚从这儿跑过去。”加勒敦爵士从口袋里掏出根胡萝卜,喂枣红战马吃。“我的新马不赖吧?科托因大人派侍从来赎,但我告诉他省省,我要自己留着。”
“大人不会喜欢这答案。”
“大人说我没权利在盾牌上画火球,他说我该画上一丛褐柳。去他妈的大人。”
邓克不禁露出笑容。他也曾受过同样的对待,生生吞下明焰王子和史提夫伦.佛索威爵士之流的冷嘲热讽。他和这位年轻尖酸的骑士同病相怜。据我所知,我娘也是个妓女。“你赢了几匹马?”
加勒敦爵士耸耸肩:“数不清了。莫蒂默.鲍格斯还欠我一匹,他说宁愿把坐骑煮来吃也不让婊子的杂种骑,他还把盔甲锤烂之后才给我,上面都是窟窿。或许我能拿那堆废铁换点什么。”他听起来感怀多于恼怒,“我出生的……旅馆有个马厩,我小时候就在那里干活,经常趁马主人不备偷偷牵马出去遛弯。马儿都喜欢我,无论阉马、杂种马、驯马、驮马、耕马还是战马,我统统骑过,甚至包括多恩的沙地良驹。我认识的一位老人教会我制作长枪。我原以为只要让大家见识到我的实力,他们就会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但他们没有,到现在都没人承认。”
“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承认,”邓克告诉他,“无论你如何努力。好在另一些人……人和人不一样,我遇到过好人。”他沉吟片刻,“比武会结束后,我和伊戈打算北上,去临冬城效劳,帮史塔克家抵御铁民。你可以和我们同去。”北境自成一体,阿兰爵士常这么说,在那儿,没人关心一铜板简妮和褐柳院骑士的故事。在那儿,没人会嘲笑你。他们只因你的剑评价你,以你的价值衡量你。
加勒敦爵士怀疑地打量他:“我为什么要去那边?你想让我当逃兵躲起来?”
“不。我只想……结伴而行,路上不像以前那么太平了。”
“这倒是。”男孩勉强道,“但我父亲曾被国王许以御林铁卫之位,我要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你披上白袍的可能性跟我差不多,邓克几乎脱口而出,你是营妓的野种,正如我来自跳蚤窝的阴沟。国王才不会把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予你我这种人。但这孩子不会喜欢这些真话,所以他只说:
“那么祝你勇往直前,一帆风顺。”
他没走出几步,就被加勒敦爵士叫住。“等等,邓肯爵士。我……我不该那么刻薄。我母亲常告诫我,骑士应当谦恭守礼。”男孩似乎在拼命斟酌字句,“上轮比武后,培克大人来找我,邀请我去星梭城效力。他说一场许久未见的大风暴即将席卷维斯特洛,为此他需要剑,也需要使剑的人,忠诚的、懂得服从的人。”
邓克难以置信。葛蒙.培克不论在路上还是在这里都明确表示出对雇佣骑士的轻蔑,而这份邀请却如此慷慨。“培克是个大领主,”他谨慎地说,“但……但我信不过他。”
“是的。”男孩激动地说,“他的邀请是有条件的。他答应将我纳入麾下……但我必须证明自己的忠诚。他会安排我在下一轮对决他的朋友提琴手,他要我承诺输掉比赛。”
邓克相信男孩的说法。他本该感到震惊,但不知怎的,却一点也不奇怪。“你怎么回答?”
“我说即便放水也没法输给提琴手,因为我之前击败了比他武艺更精湛的人。今天,我会赢得龙蛋。”波尔虚弱地笑笑,“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说我愚不可及,让我自求多福。他说提琴手有很多朋友,而我一无所有。”
邓克伸手按住他肩膀,挤了挤。“你至少有一个朋友,爵士。等我找到伊戈,就是两个。”
男孩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知道世界上还有真正的骑士,太好了。”

 
在观战人群中寻找伊戈时,邓克头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汤姆德.海德爵士。这位巴特威老爷的女婿身高体壮,胸膛像个桶,煮沸皮甲外套黑板甲,华丽的头盔塑造成布满鳞片、嘴角流涎的恶魔形状。他的坐骑比雷霆高三掌、重两石,简直是个披锁甲的怪兽。满身铁块让他行动迟缓,冲锋速度很慢,但这毫不影响他轻松击败克莱伦斯.查尔顿爵士。查尔顿被抬上担架时,海德摘下了恶魔头盔。他那颗脑袋又大又秃,炭黑胡须方方正正,两颊和脖子上生满刺眼的红疖。
邓克认出来了。海德就是他在卧室中触摸龙蛋时吼他的人,也是他偷听到与培克大人说话的人。
那番话陡然涌入脑海:真是大煞风景 ……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寒铁……货真价实的战士……奶血老家伙……当真是虎父无犬子?……我向你保证,血鸦这会儿可不是在做白日梦……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邓克盯着看台,也许伊戈会回到贵族中间他应有的位置。但看台里依然不见男孩踪影,也不见巴特威和佛雷,只有巴特威那百无聊赖、焦躁不安的新娘。怪了,邓克意识到,这是巴特威的城堡,巴特威的婚礼,佛雷又是他岳父,整场比武大会以他们之名举办。他们何故缺席?
“乌瑟.昂德利夫爵士。”司仪高唱。太阳被一片云彩吞下,阴霾掠过邓克的脸。 “布尔威家族的席奥默爵士,外号 ‘老公牛’,黑冠城骑士。请上场证明你们的勇气吧。”
老公牛血红的盔甲令人望而生畏,他头盔上还带着两根黑色牛角。不过他需要一名强壮的侍从扶持才能上马,而骑行时不停转动脑袋,说明梅纳德爵士对他眼睛的论断不假。无论如何,他的入场还是赢得了一阵热烈欢呼。
蜗牛爵士自没这等待遇,而这正中其下怀。第一回合,两名骑士的长枪都将将擦中对方。第二回合,老公牛在乌瑟爵士的盾牌上折断了枪,蜗牛则完全刺偏。第三回合仍是如此,乌瑟爵士看起来摇摇欲坠。他故意示弱,邓克暗想,诱导更有利的赔率。他一眼瞥到威尔忙得不可开交,正为主人收取赌注,这才想起自己该把注全压在蜗牛身上,好歹赚几个小钱。呆子邓克,脸皮比城墙还厚。
老公牛在第五回合轰然落马,被一次灵巧地滑过盾牌的攻击击中胸口。他落马时脚缠在马镫上,足足拖出四十码开外。于是担架又进场了,他抬人给学士照料。天空掉下零星雨点,打湿了布尔威遗弃在地的外套。邓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思绪都在伊戈身上。若我那神秘的仇人向他下手怎么办?这不是不可能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惹的事绝不应由男孩承担。

 
邓克找到提琴手约翰爵士时,对方正为下一场比武穿戴。至少三名侍从在他身边忙碌,帮他扣上盔甲带子,为他的坐骑打理装饰。埃林.库克肖大人鼻青脸肿、忿忿不平地坐在旁边,喝着兑水的葡萄酒,看到邓克,气得把酒全洒在胸口。“你怎么还站得起来?蜗牛明明打瘪了你的头。”
“铁人佩特为我打了顶好头盔,大人,而阿兰爵士常说我的脑袋硬得像石头。”
提琴手大笑:“别管埃林。火球的私生子把他打下马,让他尊贵的小屁股吃了土,现在他把所有雇佣骑士都恨之入骨了。”
“那个满脸粉刺的可怜虫才不是昆廷.波尔之子,”埃林.库克肖坚持,“就不该允许他参赛。这要是我的婚礼,他这样放肆我非抽死他不可。”
“哪家姑娘会下嫁你呢?”约翰爵士说,“况且你喋喋不休的抱怨比波尔的放肆烦人得多。邓肯爵士,绿骑士加尔崔可是你朋友?恐怕我得让他和他的马暂时分家。”
邓克对此毫不怀疑。“我不认识他,大人。”
“来杯酒么?还有面包和橄榄?”
“我只要您一句话,大人。”
“哈,对你,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进帐详谈吧。”提琴手帮他掀开门帘。“别跟来,埃林。说真的,你最好少吃几颗橄榄。”
进得帐内,提琴手转向邓克。“我就知道乌瑟爵士杀不死你,我的梦不说谎。蜗牛很快就要对上我了。击败他后,我会要回你的武器和盔甲,当然,还有你的战马——不过你真该换一匹。我愿聊表心意,你意下如何?”
“我……不……我不能。”邓克心里不安,“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
“怕欠债?别放在心上,我不要你的钱,爵士先生,我只要你的友谊。再说,没有坐骑你怎能成为我的骑士?”约翰爵士戴上龙虾铁手套,伸了伸手指。
“我的侍从不见了。”
“或许跟姑娘跑了?”
“伊戈还没到找姑娘的岁数,大人。他肯定不会自己跑掉,就算我死了,他也会守着直到尸体变凉。再说他的马还在,骡子也在。”
“你若不介意,我派我的人去找。”
我的人。邓克不喜欢这话的弦外之音。这是场叛徒的比武会,他心想。“你不是雇佣骑士。”
“我不是,”提琴手的微笑里满是孩子气,“但你打一开始就清楚。我们在路上刚见面你就称我为‘大人’,不是么?”
“那是因为你的行为举止、衣着谈吐……”呆子邓克,脸皮比城墙还厚。“昨晚在塔顶,你说……”
“酒精让我口无遮拦,但我没有半句虚言。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你和我,我的梦不说谎。”
“你的梦不说谎,”邓克道,“但你会。约翰并非你的真名,对吧?”
“当然不是。”提琴手眼里闪着调皮的光。他有伊戈的眼睛。“他的真名需要时自会告知需要知道的人。”葛蒙.培克大人
气冲冲地钻进帐篷。“雇佣骑士,我警告你——”
“噢,得了吧,老葛。”提琴手说,“邓肯爵士是我们的人,或者说很快就是了。我说过,我梦见过他。”帐外响起司仪的喇叭,提琴手转过头。“他们召唤我上场了。抱歉失陪,邓肯爵士,待我解决掉绿骑士加尔崔爵士再叙。”
“诸神赐予您力量。”出于礼貌,邓克客套了一句。约翰走了,葛蒙大人却没走。“他的梦会害死所有人。”
“买通加尔崔爵士花了多少钱?”邓克听到自己说,“银币够么?还是要金币?”
“看来有人管不住嘴。”培克坐进一张折椅,“外面有我十几个手下,随时可以叫他们进来割你喉咙,爵士。”
“你为何不叫?”
“陛下会伤心。”陛下。邓克肚子上像挨了一拳。又一条黑龙,他心想,又一场黑火叛乱。很快又有一场红草原之战。残阳青草,殷红似血。“这场婚礼是何居心?”
“巴特威大人想续一房年轻老婆替他暖床,佛雷大人正巧有个不怎么清白的姑娘,而这场婚礼给志趣相投的诸侯们提供了聚会的借口。多数应邀者曾为黑龙而战,其他的要么跟血鸦有隙,或是时运不济,抑或野心勃勃。我们本有子女在君临为质,以确保忠诚,但大部分人质死于春季大瘟疫,所以我们不再束手束脚。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伊里斯身体羸弱,他是个书虫,不是个战士。老百姓不了解他——他们了解的那些情况只会让他们更加不满;至于国内诸侯,对他更谈不上敬意。的确,他父亲也很弱势,但当大位受到威胁时,他有儿子们为他披挂上阵。贝勒与梅卡,锤子和铁毡……如今破矛者贝勒不在,梅卡亲王又躲在盛夏厅跟国王和首相置气。”
是啊,邓克心想,某个愚蠢的雇佣骑士还把梅卡亲王最疼爱的儿子送到了敌人手中。有什么能比这更能确保亲王乖乖待在盛夏厅呢?“你忘了血鸦的手段,”他说,“他决不羸弱。”
“的确,”培克大人承认,“但没人喜欢巫师,何况他还是个在诸神与世人面前被诅咒的弑亲者。只要一露怯或遭遇败绩,血鸦的部下自会如夏雪般融化。而若王子所梦成真,若是一条活龙自白墙城诞生——”
邓克替他说完,“——那铁王座就成了你们的囊中之物。”
“是他的,”葛蒙.培克大人纠正,“我不过是个谦卑的仆从。”他站起身,“别想离开城堡,爵士,你只要敢试,我就以叛国罪处死你。我们走得太远,无法回头了。”

 
铅灰色天空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提琴手约翰和绿骑士加尔崔爵士手握崭新的长枪,分立比武场两端。一些婚礼宾客开始裹起斗篷,涌向大厅。
加尔崔爵士骑白色种马,头盔顶装饰着一束下垂的绿羽毛,马笼头上也有一根这样的羽毛。他的披风由深浅不一的绿色方块拼成,护胫和护手有耀眼的金丝滚边,翠绿色盾牌上镶了九条翡翠胭脂鱼,连他的胡子都仿照狭海对岸泰洛西人的风尚染成绿色。
绿格披风的骑士和年轻的金剑与提琴大人潇洒地交手了九回合,长枪也折断了九次。到第八回合,地面已变得泥泞,高大的战马在雨水汇成的小池塘间奔驰。第九回合,提琴手差点落马,在最后一刻才奋力扭身。“好枪法,”他大笑着高喊,“你差点击落我,爵士先生。”
“我很快就会。”绿骑士隔着雨帘大喊。
“我觉得不会。”提琴手扔掉破碎的长枪,侍从立刻递上一把新的。
接下来的对冲成了最后一次。加尔崔爵士的长枪徒劳地刮过提琴手的盾牌,约翰爵士则正中绿骑士胸口,将其干净利落地刺落马下,溅起一大片棕色水花。邓克看见东方天际有闪电划过。
看台很快就空了,平民和贵族纷纷奔逃躲雨。“慌成这副德行。”埃林.库克肖不知不觉间钻到了邓克身边,喃喃地说,“才几滴小雨,这帮英勇的爵爷们就恨不得找个老鼠洞躲进去。若是真正的风暴来临,会成什么样呢?”
真正的风暴。邓克知道埃林大人指的不是天气。他想干什么?难不成突然想跟我交朋友?
司仪又爬上台。“汤姆德·海德爵士,白墙城骑士,在巴特威大人驾前效力。”他的喊声伴着远处的雷鸣,“乌瑟·昂德利夫爵士。请上场证明你们的勇气吧。”
邓克望向乌瑟爵士,正好看到对方脸上凝固的笑容。这不是他买通的对阵,主持人出卖了他。但为什么?想必有高人干预,某个在科斯格罗夫心目中远比乌瑟·昂德利夫重要的人。邓克琢磨了一会儿。他们不知道乌瑟压根没打算当冠军,他突然想通,他们认为他是个威胁,所以安排黑汤姆为提琴手扫清障碍。海德参与了培克的阴谋,该放水时自会放水,这样就只剩下……
突然间,培克大人风风火火地奔过泥泞的比武场,几大跨步登梯上台,披风在身后翻飞。“我们被出卖了!”他嚎叫道,“我们中间有血鸦的间谍!龙蛋被偷了!”
提琴手约翰爵士兜转马头。“我的蛋?这怎么可能?巴特威大人派人日夜看守着卧室啊。”
“他们都死了。”培克大人宣称,“但有人临死前说出凶手的名字。”
他打算指控我么?邓克暗想。昨晚他把巴特威夫人抱入洞房时,至少一打人看见他碰了龙蛋。
葛蒙大人恶狠狠地一指。“就是他,妓女之子。抓住他。”
比武场远端,加勒敦.波尔爵士迷惑地张望着,霎时间摸不着头脑,直到察觉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冲去。男孩随即以邓克难以置信的速度行动起来,最前头的人把手伸向他喉咙时,他的剑已抽出一半。波尔扭身躲开来人的手,但又有两人欺近。他们撞翻他,将他拖过泥地,其他人围在旁边,又叫又踢。他们也会那样对我,邓克明白。此刻他很无助,就像在杨树滩,得知要被砍掉一只手和一只脚的时候。
埃林.库克肖把他拉到一旁。“如果你还想找回你的小侍从,就别管闲事。”
邓克转向他:“你什么意思?”
“我可能知道该上哪儿去找那孩子。”
“哪儿?”邓克没心情兜圈子。
场子对面,加勒敦爵士被两名身披锁甲、头戴半盔的士兵粗鲁地架起来,下半身沾满棕色泥浆,血水和雨水滑下脸颊。英雄的血,邓克暗想,他看到黑汤姆在俘虏面前跳下马。“龙蛋在哪儿?”
鲜血从波尔嘴角渗出。“我怎么会偷蛋?我会堂堂正正赢得它。”
是啊,邓克心想,而这恰恰为他们不容。
黑汤姆用铁手套给了波尔一记重拳。“搜他的鞍袋。”培克大人命令,“我打赌龙蛋好端端地藏在里面。”
埃林男爵压低声音。“他们会找到的。想见你的侍从就跟我来。趁他们忙不开,机不可失。”他没等邓克回应。
邓克只能跟随,三个箭步便冲到男爵身边。“如果你敢动伊戈一根汗毛……”
“放心,我对小男孩没兴趣。这边。快点。”
邓克随他穿行在雨帘中,过了一道拱门,走下一串泥泞的台阶,又转过墙角,脚下水花四溅。他们紧贴墙根,行在阴影中,最后进了一个地砖平整光滑的封闭院落。院落四周皆有房屋,百叶窗统统紧闭,中间有一口低矮石墙环绕的井。
好一处僻静之地,邓克心想。他不喜欢这里的气氛,经年的直觉驱使他去摸剑,随即想起长剑被蜗牛赢走了。正当他在臀间曾挂剑的地方摸索时,锋利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腰。“动一下,我就掏出你的腰子,拿给巴特威的厨子去做菜。”匕首威胁性地刺透邓克的夹克后背。“去井口。不要轻举妄动,爵士。”
如果伊戈也被他扔下了井,一把小小的匕首可救不了他。邓克缓步向前,内心怒火中烧。
身后的武器消失了。“你可以转身了,雇佣骑士。”
邓克转身。“大人,是为龙蛋吗?”
“不,是为龙。你以为我会把他拱手相让?”埃林男爵扮个鬼脸,“我不该相信那个卑鄙的蜗牛,我会要回我付的每个子儿。”
他?邓克实在想不透,这个圆胖、白皙、涂满香水的公子哥就是我神秘的仇人?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乌瑟爵士理应得到报酬,是我脑袋太硬。”
“看上去是这么回事。退后。”
邓克退后一步。“退后,退后,再退点。”又退一步,他已挨到井边,坚硬的石墙顶住了腰。“坐到边上去。你不介意洗个澡吧?反正不会更湿了。”
“我不会游泳。”邓克一只手放在井台上,石头湿滑,有一块在他掌下轻轻松动。“真可惜。你是自己跳呢,还是非要我帮一把?”邓克向下一瞥,只见雨点在水面打出一片涟漪,水面离地至少二十尺,井壁爬满黏滑的水藻。“我没妨害过你啊。”
“你也永远没有机会了。戴蒙是我的,我会统领他的御林铁卫。你不配披上白袍。”
“我从没指望当御林铁卫。”戴蒙。这名字在邓克脑海回荡。不是约翰,是戴蒙,承其父之名。呆子邓克,脸皮比城墙还厚。“戴蒙.黑火有七个儿子,其中两个死在红草原,那是一对双胞胎——”
“伊耿和伊蒙,他们跟你一样是卑鄙无耻的蛮子,小时候就爱折磨我和戴蒙取乐。寒铁带戴蒙去海外流浪时我哭了,后来培克告诉我他要回来我又哭了。但随后他就在路上遇到了你,忘记了我的存在。”库克肖作势挥舞匕首。“要么跳下去,要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自己选!”
邓克握住松动的石头,但那石头比他希望的更紧,没等他拽出石块,埃林伯爵已扑了过来。邓克扭身闪开,刀尖划破了左臂,这时石块终于脱出,邓克反手将其砸向男爵,敲碎了对方的牙。“跳下去,是吗?”他又给了公子哥一下,然后扔掉石头,扭住库克肖的手腕,直扭得关节“噼啪”作响,匕首掉在石地上。“还是您先请,大人。”邓克让开身形,猛拽公子哥的胳膊,照后背踹了一脚。埃林男爵头朝下掉入井中,溅起好一阵水花。
“干得漂亮,爵士。”
邓克急忙转身。雨帘之下,他只能分辨出兜帽斗篷的轮廓和一只苍白的眼睛。待那人走近,才隐隐看出阴影之下是梅纳德.普棱爵士熟悉的面孔,那只苍白的眼睛不过是别住斗篷的月长石胸针。
埃林男爵在井下扑腾着求救。“杀人了!救命啊!”
“他要杀我。”邓克解释。
“难怪你流了这么多血。”
“血?”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左臂从肩膀红到手肘,被鲜血浸透的外衣贴紧皮肤。“呃。”
邓克不记得自己跌倒,只是突然感到身体贴地,雨点落在脸上。他能听到埃林男爵在井下哀嚎,但击水声越来越弱。“得把手臂包扎好。”梅纳德爵士一只手伸到邓克身下。“起来。我可扛不动你。起来。”
邓克竭力站起来。“埃林男爵。他快淹死了。”
“没人会想念他。尤其是提琴手。”
“他不是……”邓克疼得脸色刷白、气喘吁吁,“提琴手。”
“的确,他是黑火家族的戴蒙二世——若能夺得铁王座,他多半会如此自称。你要是知道有多少诸侯希望他们的国王是个英勇的傻瓜,一定会惊呆的。这个戴蒙委实年轻浮华,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井里的声音几不可闻。“我们不能给他扔条绳子吗?”
“好让他爬出来杀你?别傻了,让他自食其果吧。来,靠着我。”普棱扶他穿过院子。靠近看,梅纳德爵士的样子有些奇怪,邓克看得越久,就越觉不认识对方。“还记得吧,我劝你逃跑?似乎你把荣誉看得高于生命。但你有没有想过,能光荣地死固然辉煌,可若危在旦夕的不是你自己的性命呢?你的答案还是一如既往吗,爵士先生?”
“谁的性命? ”井中传出最后一片水声。 “伊戈?你指伊戈?”邓克抓住普棱的胳膊,“他在哪儿?”
“他与诸神同在。我想你知道原因。”
邓克心如刀绞,甚至忘了胳膊的疼痛。他呻吟着说:“他用了靴子。”
“我猜也是。他把戒指给罗沙师傅看了,学士便把他带到巴特威面前。看到戒指,巴特威肯定尿了裤子,盘算起自己是否站错了队,还有血鸦对他们的计划知道多少。答案是:真不少。”普棱轻笑。
“你到底是谁?”
“一位朋友。”梅纳德.普棱说,“我曾暗中监视你,推测你来这毒蛇窝搅和的动机。现在给我闭嘴,疗伤要紧。”
顺着阴影,两人一路走回邓克的小帐篷。一进帐,梅纳德爵士就生起火,倒满一碗酒,放在火堆上煮沸。“伤口还算干净,幸亏不是用剑的手。”他说着切开邓克血迹斑斑的衣袖。“看样子没伤到骨头,不过还是得清洗,否则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这都不重要。”邓克五内俱焚,觉得自己快吐了。“伊戈死了?”
“——都怪你,你应该带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但我可没说孩子死了,我说他与诸神同在。你有干净亚麻布吗?丝绸?”
“我只有一件外衣,是在多恩搞到的上等货。你什么意思,他与诸神同在?”
“待会儿说,先处理胳膊。”
酒很快开始冒气,梅纳德爵士找到邓克口中的上等丝绸上衣,怀疑地嗅了嗅,然后一脸不屑地抽出匕首,割开衣服。邓克忍住抗议。
“安布罗斯.布特威这辈子没干过一桩干脆事。”梅纳德爵士边说边把三条丝绸揉成团,浸进酒里。“他打一开始就对这场阴谋心存疑惧,而这份怀疑在他得知那小子没有那把剑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今天早晨,失踪的龙蛋带走了他最后一点勇气。”
“加勒敦爵士没偷龙蛋。”邓克说,“他整天都在院子里,要么自己上场,要么看别人比武。”
“但培克还是会在他的袋子里找到龙蛋。”酒已沸腾,普棱戴上一只皮手套,“忍着别叫。”他从沸酒里抽出一条丝绸,开始清理伤口。
邓克没有叫。他咬紧牙关,咬到了舌头,拳头把大腿捶得淤青,但他始终没叫。梅纳德爵士用剩下的上等上衣做成绷带,紧紧绑住胳膊。“感觉如何?”完成后,他问。
“真他妈疼。”邓克打着哆嗦,“伊戈究竟在哪儿?”
“我说过,他与诸神同在。”
邓克霍地站起,用没受伤的右手掐住普棱的脖子。“给我说清楚,我讨厌哑谜。告诉我这孩子在哪儿,否则我扭断你该死的脖子,管你是不是朋友。”
“他在圣堂里,你最好带上武器。”梅纳德爵士笑了,“够清楚了,邓克?”

 
他先去了乌瑟.昂德利夫爵士的帐篷一趟。邓克冲进帐,发现只有侍从威尔俯在洗衣桶前清洗主人的内
衣。“怎么又是你?乌瑟爵士赴宴去了。你想要什么?”
“我的剑和盾。”
“带赎金来了?”
“我没有。”
“那我干吗把东西还你?”
“我有用。”
“这不是理由。”
“那又怎样?挡我就宰了你。”
威尔目瞪口呆。“它们在那边。”

 
邓克停在城堡的圣堂前。诸神保佑我没来晚。他重新绑好剑带,牢牢系在腰上,又把绞架盾牌绑在受伤的胳膊上,每踏一步,盾牌的重量都牵起一阵抽痛。如果被人撞到,恐怕会尖叫出声。他用完好的右手推开门。
圣堂内昏暗静谧,只有七神的祭坛上烛火闪烁。正如比武会期间应该的那样,战士面前蜡烛最多,许多骑士上场前会来此祈祷战士赐予力量和勇气。陌客的祭坛被阴影笼罩,仅有一根蜡烛孤零地燃烧。圣母和天父面前各摆了几十根,铁匠和少女要少一些,而在老妪闪耀的明灯下,跪着安布罗斯.巴特威伯爵。他俯首默祷,祈求老妪的智慧。
圣堂内不止他一人。邓克刚想靠近,就被两名卫兵拦住去路。他们严峻的脸孔隐在铁半盔下,锁甲外罩巴特威家族的绿白黄三色外套。“站住,爵士。”一个卫兵说,“此事与你无关。”
“不,与他大有关系。我警告过你们,他会找到我的。”是伊戈的声音。
伊戈从天父下的阴影中走出,秃头在烛火下闪闪发光。邓克差点就冲向男孩,发出欢快的尖叫,将其扯进臂弯,好好揉捏一番。但伊戈语气中的某些东西让他犹豫。他听起来并不害怕,更像是在气头上,我从没见他如此严肃。巴特威大人跪着。有什么不对劲。
巴特威伯爵用力站起来,即便在昏暗的烛光下,他的皮肤看起来也是苍白湿滑。“让他进来。”他吩咐卫兵们。等卫兵们退开,伯爵示意邓克上前。“我没动这孩子一根汗毛。我做国王之手时,跟他爹很熟。我们得让梅卡亲王了解,一切都不关我的事。”
“他会了解的。”邓克保证。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培克,全是培克干的,我向七神发誓。”巴特威伯爵把一只手放在祭坛上。“如有半句虚言,诸神降罚于我。是他通知我该请谁不该请谁,是他带来那个小冒牌货。你必须相信我,我从未想过参与任何谋反活动。当然,我不否认,汤姆.海德曾极力撺掇。他是我女婿,娶了我的长女,但我不会包庇他,他就是个叛徒。”
“他是你的代理骑士。”伊戈说,“如果他有份,你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管住舌头,邓克很想咆哮,你这张碎嘴会害死我们。但巴特威怕了:“殿下您有所不知,海德掌握着我的卫队。”
“你肯定还有些忠诚的卫兵。”伊戈说。
“几乎都在这里了,”巴特威伯爵可怜巴巴地坦白,“此外我只信得过几个人。我忏悔,是我平时太大意,但我绝不是叛徒。佛雷和我打一开始就不信培克大人的冒牌货。他甚至没有那把剑!若是真龙传人,寒铁会把黑火剑给他。这家伙只会谈论龙……疯子,疯子,愚蠢的疯子。”伯爵大人用袖子轻拭脸上汗水,“现在他们还拿走了蛋。那颗龙蛋是国王陛下亲自赏给我祖父,以奖励他忠诚服务的。今早我起来它还在那儿,我的守卫发誓没人出入卧室。也可能培克大人买通了他们,这不好说,总之蛋是没了。肯定被他们拿了,不然就是……”
不然就是龙孵化了,邓克心想,若一条活生生的龙再次出现在维斯特洛上空,拥有它的王裔必定一呼百应。“大人,”他说,“能否让我和我的……侍从说几句?”
“如你所愿,爵士。”巴特威伯爵跪下继续祈祷。
邓克把伊戈拽到一旁,单膝跪下,好面对面说话。“我想给你个大耳刮子,打得你脑袋朝后转,下半辈子都为这事后悔。”
“你确实应该,爵士。”伊戈至少知道脸红,“很抱歉,我只想给父亲送只乌鸦。”
好让我继续当骑士。这孩子是好意。邓克瞥了瞥作祈祷的巴特威。“你把他怎么了?”
“只是吓唬吓唬他,爵士。”
“嗯,这我看出来了,不到天亮,他的膝盖就会跪出茧子。”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爵士。我一亮出父亲的戒指,学士就把我送到了他们手里。”
“他们?”
“巴特威伯爵和佛雷侯爵,爵士,还有那些守卫。他们都慌了。有人偷走了龙蛋。”
“我希望不是你干的。”
伊戈摇摇头。“不是,爵士。学士把我的戒指拿给巴特威看,我就知道麻烦大了。我想过承认偷了龙蛋,但我觉得他不会信。后来我想起父亲提过血鸦大人的一句名言:宁教天下人怕我,休教我怕天下人。于是我告诉他们,是我父亲派我们来刺探,此刻他正率军北上。若不跟我们合作,供出叛国阴谋,他们便会人头落地。”他腼腆地一笑,“效果超乎预期,爵士。”
邓克想抓住这孩子的肩膀,晃到他牙齿打颤。这不是游戏,他真想大叫,这事关生死。“佛雷侯爵全听到了?”
“是啊,他立马祝巴特威大人新婚快乐,自个儿打道回府了。于是这位大人就带我来这儿祈祷。”
佛雷可以脚底抹油,邓克心想,巴特威却无处可逃。但他迟早会怀疑梅卡亲王的军队为何迟迟不现身。“要是让培克大人知道你在城堡里——”
圣堂外门被轰然撞开。邓克转过身,正对上全身甲胄的黑汤姆.海德愤怒的目光,雨水从他湿透的披风不住滴下,又被他的脚踩成泥浆。十几名士兵紧随其后,手持长矛战斧。他们身后的天空划过一道蓝白相间的闪电,在白石地板上勾勒出冷峻的身影。裹挟着湿气的冷风席卷而入,圣堂内所有蜡烛都随之一暗。
噢,七层地狱啊。邓克只来得及冒出这一个想法,便听海德叫道:“那孩子在这儿,给我拿下。”
巴特威伯爵站了起来。“不行。站住。不准碰这个孩子。汤姆德,你意欲何为?”
海德一脸轻蔑:“我们家不是所有人血管里流的都是奶,大人。我要定了那小子。”
“你没搞清状况。”巴特威的声调变得又高又细,还带着颤音,“大势已去,佛雷大人跑了,其他人也会陆续离开。梅卡亲王正率军赶来。”
“那就更该拿孩子当人质。”
“不行,不行。”巴特威说,“我不想跟培克或他的冒牌货扯上瓜葛。我不想打仗。”
黑汤姆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岳父。“懦夫。”他啐道,“你给我想清楚,不打仗只能等死。”他指指伊戈,“第一个碰他的赏一枚银鹿。”
“不,不。”巴特威转向自己的卫兵,“拦住他们,听到没?我命令你们,拦住他们。”前后两拨卫兵都迷惑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听谁的。
“非得我亲自动手?”黑汤姆抽出长剑。
邓克也抽出武器。“站到我后面,伊戈。”
“你们都放下武器!”巴特威尖叫,“圣堂里不能见血!汤姆德爵士,此人是王子的贴身护卫,他会杀了你的!”
“除非他压在我身上。”黑汤姆咧嘴大笑,“我见过他长枪比武的洋相。”
“我剑使得比枪好。”邓克警告他。海德对此嗤之以鼻,直接发起冲锋。
邓克粗暴地把伊戈拽到身后,迎上海德的剑。他稳稳接住黑汤姆的第一击,但对方砍在盾牌上力道太猛,令他缠了绷带的胳膊一阵剧痛。他朝海德的脑袋回敬一击,却被黑汤姆闪开,并同时挥剑反击。邓克用盾牌勉强接住,木屑四处翻飞。海德见状哈哈大笑,加紧了攻势,高削低砍,紧紧相逼。邓克用盾牌挡下每一击,但每一击都带来彻骨痛楚,他发觉自己步步后退。
“反击啊,爵士,”他听见伊戈在喊,“反击啊,反击啊,他就在你前面。”邓克嘴里泛着血味儿,更糟的是,伤口裂开了。他感到天旋地转。黑汤姆的剑几乎要把长长的风筝盾劈成碎片。没有这堆橡木和铁皮,我早已下了地狱,邓克想着,旋即记起自己端的是松木盾牌。顷刻间,他的背重重抵住了祭台,他踉跄着单膝跪地,再也无路可退。
“你不是骑士。”黑汤姆宣布,“哭鼻子了吧,呆子?”
那是因为疼痛。邓克忽然起身,将盾牌挥向对手。
黑汤姆摇晃着后退,但勉力保住了平衡。邓克不给他喘息之机,直接猛扑过去,用破烂的盾牌反复砸,凭借体格和纯粹的力量将海德驱赶到圣堂中间。然后他放开盾牌,挥出长剑。当钢铁划破羊毛,深深刺入大腿时,海德发出了惨叫。他绝望地挥剑狂砍,却让自己门户大开。邓克用盾牌挡下这一击,使尽全身力量还以颜色。
黑汤姆退了一步,恐怖地盯着掉在陌客祭坛前的前臂。“你,”他大口喘着粗气,“你,你……”
“我说过,”邓克一剑封喉,“我剑使得比枪好。”

 
黑汤姆身下的血泊不断扩散,两名士兵奔回了雨地里,剩下的只是手握长矛,不知所措,一边等着主人发话,一边打量邓克。
“这……太糊涂了。”巴特威最后说。他转向伊戈和邓克,“我们必须赶在那两人给葛蒙.培克通风报信之前离开白墙城,客人里向着他的比向着我的多。从北城墙的边门溜出去……来吧,抓紧时间。”
邓克重重地收剑入鞘。“伊戈,你跟巴特威大人走。”他一只手环住男孩,压低嗓音,“一有机会就分手,在他前骑雨水离开。去女泉城,那儿比君临近。”
“你呢,爵士?”
“别管我。”
“我是你的侍从。”
“没错,”邓克说,“所以你得听我的,否则就等着挨耳刮子。”

 
一群人正准备离开大厅,他们在门口停下,戴上兜帽遮雨。这群人中有老公牛,还有又喝醉了的瘦弱的卡斯威男爵。这两人看到邓克避之唯恐不及,莫蒂默.鲍格斯爵士虽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但半句话也不跟他说。乌瑟.昂德利夫倒是不客气:“你赴宴迟了,爵士,”他边说边戴上手套。“而且,你拿回了长剑。”
“如果你只关心这个,我会付赎金的。”邓克已扔掉了那面砸得稀烂的盾牌,垂下斗篷盖住伤臂上的血迹。“除非我死于非命,那样的话,我允许你搜掠我的尸体。”
乌瑟爵士听了大笑,“不知我嗅到的是勇气还是傻气,在我印象中,这两种气味太像了。接受我的邀请还不晚,爵士先生。”
“我从没想过接受。”邓克决然地说,不等回答就挤开对方,穿过双开大门。厅内弥漫着麦酒、烟尘和湿羊毛的味道。上方看台里,几名乐师演奏着轻柔的曲调。高桌边笑声连连,卡比.皮姆爵士和卢卡斯.内兰爵士在赌酒。高台上,培克大人和科托因大人谈得正欢,而安布罗斯.巴特威的新娘被孤零零地晾在高位上。
在下席,邓克看到凯勒爵士正借巴特威大人的麦酒浇愁。他的盘子里装满浓稠的炖汤,炖料用的是昨晚剩下的食物。在君临的食堂,人们管这叫“褐汤”。凯勒爵士明显对此毫无胃口,他一口没沾,任其冷掉,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膜。
邓克悄悄坐上他旁边的长凳。“凯勒爵士。”
雾原猫点点头,“邓肯爵士,来点麦酒么?”
“不了。”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喝酒。
“你不舒服吗,爵士?恕我冒昧,你看起来——”
“——比我感觉的要好。加勒敦.波尔怎样了?”
“他们把他丢进了地牢。”凯勒爵士摇摇头,“管他是不是妓女生的,那孩子不像个贼。”
“他不是贼。”
凯勒爵士瞥了他一眼。“你的胳膊……怎么搞得——”
“匕首划的。”邓克皱眉看向高台。今天他两度死里逃生,他知道,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够幸运了。呆子邓克,脸皮比城墙还厚。他站起来。“陛下!”他喊道。
周围的一些人放下勺子,停止交谈,纷纷看向他。
“陛下!”邓克提高声音,他踩在密尔地毯上,大步踏向高台。“戴蒙!”
现在半个大厅的人都安静下来。高桌旁,自称提琴手的男子转头朝他微笑。邓克注意到他穿了一件紫色上衣来赴宴。紫色,以衬托他的眼睛。“邓肯爵士,很高兴你来加入我们。我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吗?”
“我要您还加勒敦.波尔,”邓克说,“一个公道!”
他的话在墙壁间回荡,大厅内的男女老少霎时间呆若木鸡。然后科托因大人一拳擂在桌上,咆哮起来:“什么狗屁公道,早该吊死他!”十数个声音立刻附和,哈柏特.培吉爵士更声称:“他是个私生子,私生子都是贼,非奸即盗。关键在于血统。”
邓克感到绝望。我孤立无援。但紧接着雾原镇之猫凯勒爵士站了起来,身体还在微微地晃。“也许那孩子的确是个私生子,诸位大人,即便如此,他也是火球的私生子。诚如哈柏特爵士所说,关键在于血统。”
戴蒙皱了皱眉。“没人比我更尊敬火球,”他说,“但我不相信这个虚伪的骑士是他的后代。他不仅偷盗龙蛋,还连害三命。”
“他既没偷东西,也没有杀人。”邓克坚持,“如果真的出了三条人命,那么真凶依然逍遥法外。陛下和我一样清楚,加勒敦爵士一整天都待在院子里,一场接一场地参赛。”
“是的,”戴蒙承认,“我起初也有怀疑。不过龙蛋却是在他的行李中找到的。”
“当真?龙蛋现在何处?”
葛蒙.培克伯爵抬起冰冷的双眼,盛气凌人地说:“龙蛋保管在守卫严密的安全地方,这与你何干,爵士?”
“请你拿出来。”邓克道,“我想再看它一眼,大人。之前太仓促了,不曾看仔细。”
培克眯起眼睛。“陛下,”他告诉戴蒙,“据我所知,这名雇佣骑士和加勒敦爵士一道不请自来地来到白墙城,很可能是同伙。”
邓克不理他。“陛下,培克大人在加勒敦爵士的随身物品中栽赃嫁祸。若您不信,就让他拿出来,亲自检查。我保证,那不过是一颗涂了油彩的石头。”
人群沸腾了。一百个声音同时开口,十几名骑士跳将起来。年轻的戴蒙看起来和加勒敦爵士被指控时一样茫然无措。“你喝多了吗,我的朋友?”
我宁愿是我喝多了。“我流了很多血,”邓克承认,“但脑袋还清醒。加勒敦爵士是被冤枉的。”
“为什么?”戴蒙疑惑地问。“如果如你所说,波尔是清白的,大人为何要说他偷了东西,还安排上色的石头作证据?”
“为了让他别挡你的道。大人用金子和承诺收买了您所有的对手,只有波尔不吃这套。”
提琴手满脸通红。“这不是真的。”
“这千真万确。带加勒敦爵士上来,您可以亲自询问。”
“我正有此意。培克大人,马上带私生子上来。龙蛋也带过来,我要仔细瞧瞧。”
葛蒙.培克憎恶地瞪了邓克一眼。“陛下,我们正审问私生子。请您放心,再过几小时,他的供书就会呈上。”
“审问?大人的意思是拷打吧。”邓克说,“再过几小时,恐怕加勒敦爵士会承认谋害了陛下的父王和兄长。”
“够了!”培克大人脸都气紫了,“再说一个字,休怪我把你的舌头连根拔下!”
“胡扯。”邓克说,“两个字了。”
“你会后悔的, ”培克恶狠狠地威胁, “抓住他,锁进地牢!”
“住手,”戴蒙的声音静得怕人,“我要知道一切的真相。桑德兰、莱维尔、斯莫伍德,尔等带上人马,去地牢带加勒敦爵士。
务必确保他人身安全,若有人胆敢阻挠,就说奉了国王的旨意。”
“遵命。”莱维尔伯爵答应。“我会依照我父亲的方式解决此事。”提琴手声明,“加勒敦
爵士被控身负重罪,作为骑士,他有权拿起武器捍卫自己。我将在比武场上与他一决高下,让天上诸神裁决他有罪或是无辜。”

 
无论英雄的血还是妓女的血,他都流得太多。邓克看着莱维尔伯爵的两名手下把赤身裸体的加勒敦爵士扔在他脚边时,心里想。
男孩被打得很惨,脸肿得奇形怪状,牙齿有的碎裂有的脱落,右眼一直在渗血,胸口上下遍布烙铁烫出的红色伤口。
“你安全了。”凯勒爵士低声说,“这里没有别人,大家都是雇佣骑士,诸神知道我们是好人。”戴蒙安排他们住进学士的房间,命令他们把加勒敦爵士身上的伤口都包扎好,做好比武准备。
为波尔洗脸洗手时,邓克发现男孩的左手被拔掉了三个指甲。这处伤势最让他担心,“你还握得住长枪吗?”
“长枪?”加勒敦爵士一开口,嘴里同时流出血水和唾沫。“我的十指都在?”
“都在,”邓克说,“但只剩七个指甲。”
波尔点点头:“黑汤姆打算砍我的手指,只是突然被叫走了。我要和他比试?”
“不,我杀了他。”
他笑了。“总得有人杀了他。”
“你将对决提琴手,他真名是——”
“——戴蒙,对吧?他们跟我说,他是条黑龙。”加勒敦爵士轻笑,“我父亲为黑龙而死,我本来很乐意替他效劳。我可以为他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但不能假装输给他。”他扭头吐出一颗断牙,“能不能给我杯酒?”
“凯勒爵士,酒袋。”男孩猛灌一大口,擦了擦嘴。“瞧我,抖得像个娘们儿。”邓克皱紧眉,“你还能骑马吗?”
“帮我洗个澡,把我的盾牌、长枪和马鞍拿来,”加勒敦爵士说,“你会看到我还能做什么。”

 
直到破晓前,雨水才小到能进行比武。城堡院子成了烂泥塘,在上百支火炬的照耀下映出湿漉漉的微光。场地之外,灰雾升腾,犹如幽灵的手指,爬过苍白的石墙,握住城垛。许多婚礼宾客趁夜色溜走了,剩下的再次爬上看台,在湿透的松木板上就座。葛蒙.培克伯爵站在他们中间,身旁围了一圈下级领主和随从骑士。
邓克离开阿兰爵士才几年,侍从技巧尚未生疏。他帮加勒敦爵士扣紧不合身的铠甲,头盔跟护颈严丝合缝,再扶其上马,递来盾牌。前面的比试在木盾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但熊熊燃烧的火球依然清晰可见。他看起来几乎和伊戈一般年纪,邓克心想,不过是个被吓坏的男孩,还有些倔强。他胯下的枣红母马迅捷又精神,但他应该骑自己的马。枣红战马也许饲养训练得更好,但骑士和自己的坐骑是一体的,这匹马对他而言太陌生了。
“给我枪,”加勒敦爵士说,“战枪。”
邓克跑到武器架前。之前所有比试用的都是比武长枪,战枪更短也更沉,八尺长的杨树枪杆前端有个铁尖。邓克选好一根,抽了出来,用手仔细滑过枪身,确保没有裂口。
场地远端,戴蒙的一名侍从为他拿了同样的长枪。他不再是提琴手了,他战马上的装饰也不再是金剑与提琴,取而代之的是黑火家族红底黑色的三头龙。王子还洗掉了黑色染发剂,瀑布般的银金长发倾泻到衣领,在火光下如熔金般熠熠生辉。伊戈若是不剃头,只怕也是这般模样,邓克发觉自己很难想象伊戈蓄发的样子,但他知道有朝一日必定能看到——假定他俩能活到那天的话。
司仪再次登台亮相。“私生子加勒敦爵士被控犯有偷窃和谋杀之罪行,”他宣告,“请上场证明自己的清白。黑火家族的戴蒙二世,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正统国王,七国统治者暨全境守护者,请上场证明对私生子加勒敦的指控真实可靠。”
突然之间,时光倒流,邓克又站在杨树滩上,倾听破矛者贝勒为拯救他的性命上场前的话语。他把战枪放回原处,抽出一根比武长枪——十二尺长,细长优雅。“用这个。”他告诉加勒敦爵士,“我们在杨树滩的七子审判中用的是这个。”
“提琴手选了战枪,他想杀我。”
“他得先打中你。只要你瞄得准,他的枪根本碰不到你。”
“我不确定。”
“我确定。”
加勒敦爵士一把抓过长枪,调转马头,小跑向比武场。“那么,愿七神保佑我俩。”
东方,一缕晨曦冲破了粉色天空。戴蒙用金马刺一踢马腹,犹如一道闪电冲来,他放平致命的枪尖,直指前方。加勒敦爵士举起盾牌,策马迎上,手中稍长的枪越过马头,指向年轻篡夺者的胸膛。两匹飞驰的马溅起翻飞泥水,两个骑士相遇的一刻,火把似乎散发出更明亮的光华。
邓克闭上双眼,耳畔传来一次撞击,一声叫喊,一人落马。
“不。”他听到培克大人痛苦的呼号,“不不不不不不!”这一刻,邓克几乎为他感到遗憾。他睁开眼睛,只见那匹高大的黑色种马小跑着,却没了骑手。邓克跳上前去,握住马缰。比武场另一头,加勒敦.波尔调转马头,高举破裂的长枪。人们冲进比武场,扶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提琴手,他的脸浸在水坑里,从头到脚沾满泥巴。
“烂泥龙!”有人高喊。笑声在比武场里扩散,此时朝阳终于洒入白墙城。
人群只哄闹了一阵,当邓克和凯勒爵士帮加勒敦.波尔下马时,第一声喇叭吹响,城墙上的哨兵举旗示警。一支大军浮现于晨雾中,将城堡团团围住。“伊戈竟没说错!”邓克震惊地对凯勒爵士说。

 
女泉城的慕顿伯爵、鸦树城的布莱伍德伯爵和暮谷城的达克林伯爵合并一处,加上从君临周围王领抽调的哈佛家、罗斯比家、史铎克渥斯家和马赛家的部队,以及国王的直属军——他们由三名御林铁卫统领,配属有三百名装备了惨白的鱼梁木长弓的鸦齿卫。连疯子丹奈尔.罗斯坦也率部离开赫伦堡的闹鬼塔楼,黑甲犹如铁手套般紧紧包裹住她的身躯,一头红发迎风飞舞。
五百根长枪和五千根长矛的锋利尖头反射着旭日的光明。夜里黯淡的旗帜如今披上了五彩羽衣。两条高贵的巨龙盘踞在黑暗的旗面上,凌驾于其他纹章——一条是伊里斯.坦格利安一世的三头巨兽,鲜红如火;另一条是白龙,振翅喷吐猩红火焰。
原来不是梅卡,看到旗帜,邓克明白了。盛夏厅亲王的标志是四条三头龙,两两相对,代表自己是已故戴伦.坦格利安二世国王的四子;一条白龙代表的是国王之手,布林登.河文公爵。
血鸦亲征白墙城。
第一次黑火叛乱在鲜血与荣耀中终结于红草原。第二次黑火叛乱则胎死腹中。“他们吓不倒我们,”小戴蒙在城垛上望着铁桶般的包围圈,宣布道,“因我们是正义的。我们会杀出一条血路,直捣君临!快快吹响战号!”
骑士、诸侯和士兵们却窃窃私语,有的已经开溜,躲进马厩、后门,或其他有希望苟延性命的角落。当戴蒙抽出长剑、举过头顶时,每个人都看出那不是黑火。“今日,我们将续写红草原的传奇。”篡夺者信誓旦旦。
“去你妈的,提琴小子。”一位年长的侍从吼回去,“老子还想多活两年咧。”
最后,戴蒙.黑火二世单枪匹马出城,在军前勒马叫阵,提出要跟血鸦公爵一对一决斗。“我愿跟你、跟懦夫伊里斯、抑或你指定的任何骑士交手。”但血鸦公爵的手下一拥而上,把他拽下马,戴上黄金镣铐。他的旗帜被扔到泥地里,付之一炬。火烧了很久,扭曲的烟柱盘旋升起,几里格外都能看见。
从头到尾只发生了一起流血事件。莱维尔大人的某位部下自吹是血鸦的眼线,并说很快就能领赏。“不出这月,我就能爽快地干女人,痛饮多恩红酒了。”他话音未落,就被一名科托因大人的骑士割了喉咙。“喝吧。”骑士眼看着莱维尔的人被自己的血呛死,“并非来自多恩,却也是红的。”
阴郁沉默的队伍走出白墙城大门,他们的武器堆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山丘,然后他们被绑走,静候血鸦公爵发落。邓克、雾原镇之猫凯勒爵士和加勒敦.波尔爵士也在其中。他们试图寻找梅纳德爵士,但普棱昨晚就消失了。
下午晚些时候,御林铁卫罗兰.克雷赫爵士在一干犯人中找到邓克。“七层地狱啊,邓肯爵士,你藏哪儿去了?河文大人找了你好几个钟头。请跟我来。”
邓克跟他走了。克雷赫的长披风飘在身后,随风阵阵鼓动,洁白犹如月下新雪。此情此景让他回想起提琴手在塔顶说的话。我梦见你一身白衣飘飘,长长的白袍从宽肩垂下。邓克不禁嗤笑。是啊,你还梦见石蛋里孵出魔龙。都不过是痴人说梦。
首相的大帐离城半里,在一棵大榆树的树荫下。十几头奶牛在附近草坪上徜徉。是非成败转头空,邓克心想,牛羊吃草鸟啄虫。这是老阿兰的又一句口头禅。“如何处置他们呢?”穿过一队席地而坐的俘虏时,他问罗兰爵士。
“押回君临审判。骑士和士兵应该不会受严惩,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
“那领主们呢?”
“一部分会被赦免,只要如实招供,再交出一名子女做人质,确保以后忠心不贰;对那些在红草原已被赦免过一回的人就要严厉些了,他们可能会坐牢乃至被剥夺产业,罪大恶极的要掉脑袋。”
走到血鸦的帐篷边,邓克发现公爵已开始下手了。大帐入口两侧,葛蒙.培克和黑汤姆.海德的头插在长矛上,他们的盾牌陈列其下。橙底上三个黑色城堡。他杀了铜分树村的罗杰。
死去的葛蒙大人那双燧石般的眼睛依旧怒目圆睁。邓克帮它们阖上。“这又何必?”一名守卫问,“反正很快会被乌鸦吃掉。”
“这是我欠他的。”如果罗杰没死,老人看到在君临的小巷里追着猪跑的邓克时,肯定懒得看第二眼。过世的老国王把族剑传给了这个儿子而不是另一个,这便是故事的开头。如今我站在这里,可怜的罗杰却躺在坟墓中。
“首相等着呢。”罗兰.克雷赫催促。
邓克走过他身边,入帐觐见布林登.河文公爵,私生子、巫师和国王之手。
他发现伊戈就站在里面,沐浴一新,换上了符合国王侄子身份的华服。佛雷大人坐在旁边的行军折椅上,手拿一杯红酒,他那可恶的小继承人在他膝上扭个没完。巴特威大人也在……不过是双膝跪地,面色惨白,抖如筛糠。
“谋反罪不会因谋反者是个懦夫而减轻。”河文公爵宣布,“我听够了你的废话,安布罗斯大人,我顶多信一成。既然如此,我准你保留十分之一的财产,外加你新娶的老婆,希望你喜欢她。”
“白墙城呢?”巴特威颤抖着问。
“收归铁王座。我要把它一块块拆掉,在地基上撒盐,二十年后,没人会记得它的存在。愚蠢的老傻瓜和少不更事的叛徒至今还会去红草原里戴蒙.黑火倒下的地方种花,我不能让白墙城变成黑龙的第二座纪念碑。”他挥挥苍白的手掌。“快滚吧,臭虫。”
“首相慈悲。”巴特威踉跄着向外走。他太悲伤,甚至没认出擦肩而过的邓克。
“你也可以走了,佛雷大人。 ”河文命令, “我们稍后再谈。”
“谨遵首相谕旨。”佛雷带儿子离开了帐篷。国王之手随即转向邓克。
他比邓克记忆中老了一些,严苛的脸上添了许多风霜的线条,但他的皮肤依然苍白如骨,脸颊和脖子上丑陋的胎记也依然清晰——人们都说那像渡鸦。他穿着黑靴子,鲜红的外衣,外罩烟色披风,用铁手扣针别住。他的长发垂肩,又白又直,还拨到前面挡住了他在红草原被寒铁挖出的那只眼睛。剩下的一只是血红的。血鸦大人有几只眼睛?一千零一只。
“梅卡殿下让宝贝儿子跟着一名雇佣骑士,想必有他的考虑,”他说,“但我无法想象,这名雇佣骑士会把亲王的儿子带进一座乱臣贼子聚集的城堡。我怎会在毒蛇窝里找到我的侄孙,爵士?巴特威大人要我相信是梅卡亲王派你们来,假扮神秘骑士刺探叛乱底细,这可是真的?”
邓克单膝跪下。“不,大人。我是说,是的,大人。那是伊戈告诉他的。我是说,伊耿。伊耿王子。这部分是真的。但其他不是。”
“我明白了。这么说你俩是偶然得知这场篡位阴谋,随即打算凭一己之力挫败它,对吗?”
“也不是。实际上,我们只是……误打误撞。”
伊戈双手抱胸:“但在你带兵出现以前,一切都在我和邓肯爵士掌控之中。”
“我们并非孤立无援,大人。”邓克补充,“那些雇佣骑士帮了我们。”
“是的,大人,有雾原镇之猫凯勒爵士、梅纳德.普棱爵士,还有加勒敦.波尔爵士——就是他把提琴……篡夺者挑下了马。”
“哈,这故事我听无数人讲过了。褐柳院的私生子,妓女和叛徒的后代。”
“他是英雄的传人。”伊戈坚持,“若他也在俘虏之中,我希望你能释放并奖励他。”
“你凭什么对国王之手指手画脚?”
伊戈没有退缩。“你知道我凭什么,叔祖。”
“你的侍从真无礼,爵士。”河文公爵告诉邓克,“你得好好敲打他。”
“我尽力了,大人。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王子。”
“没错,”血鸦道,“他是真龙传人。起来吧,爵士。”
邓克起身。
“早在征服战争之前,坦格利安家的人就会梦见未来之事。”血鸦说,“个别黑火家的人继承了这一天赋并不奇怪。戴蒙梦见一条龙诞生在白墙城,确实如此,那白痴只是弄错了颜色。”
邓克看向伊戈。戒指,他看到了,他父亲的戒指。没有藏在靴子里,而是戴在他手上。
“我有点想带你回君临,”河文大人对伊戈说,“让你以……客人的身份留在朝堂。”
“我父亲不会喜欢这主意。”
“我想也是。梅卡殿下的脾性……有些……敏感。或许我该把你送回盛夏厅。”
“我的位置在邓肯爵士身边。我是他的侍从。”
“七神啊,随你们吧。你们可以走了。”
“我们可以走,”伊戈说,“但你得先给钱。邓肯爵士要付蜗牛赎金。”
血鸦大笑:“我在君临见过的那个害羞男孩怎么成了这样?就按你说的,我的王子。去找我的会计,要多少都行——当然得在合理范围之内。”
“只是借。”邓克坚持,“我会还的。”
“毫无疑问,等你学会长枪比武之后。”河文公爵挥挥手指,示意他们离开,然后展开一张羊皮纸,用鹅毛笔划掉一些名字。
他在决人生死,邓克明白。“大人,”他说,“我们在门外看到那些人头。那个……提琴手……戴蒙……会不会也被砍头?”
血鸦大人从羊皮纸上抬起头。“这要由伊里斯国王决定……但戴蒙有四个弟弟,还有其他姐妹,如果我傻到摘了他那颗漂亮脑袋,他母亲会伤心的,他的朋友会诅咒我为弑亲者,寒铁则会拥戴他弟弟哈耿。死去的小戴蒙便成了英雄,而苟活下去的他将是我同父异母兄弟未来的阴谋中最大的障碍。第二个黑火国王光明正大地活着,他怎能替第三个加冕?再说,如此高贵的俘虏对朝廷而言是不错的点缀,足以展示伊里斯国王陛下的仁爱之心。”
“我也有个问题。”伊戈道。“我开始明白你父亲为何急于摆脱你了。你想问什么呢,侄孙?”
“谁拿了龙蛋?门口有守卫,台阶上更多,没可能悄无声息地
溜进巴特威的卧室啊。”河文公爵笑了,“要我猜,可能有人爬进了厕所的茅坑。”
“可茅坑太小。”
“对成人来说太小,但孩子可以。”
“或是侏儒。”邓克脱口而出。一千零一只眼睛,为什么不能有几只属于滑稽侏儒团呢?
(屈畅、赵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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