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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之王



 
在斯汶.修加斯背叛反抗父亲“青齿王”哈拉尔德时,康恩.柯尔本松就在他麾下战斗了。而这位王子早就许诺康恩,一旦当上丹麦国王,就会同英格兰开战。如今斯汶当真戴上了王冠,却以一船白银的价格,把和平卖给英王。康恩对此极为不满。
“英格兰就是最好的奖赏。你答应给我的。”
斯汶怒气冲冲地揪着自己的八字胡,眼睛里闪着光,“我没忘,诺言早晚会兑现。不过现在,哈康伯爵还在挪威。我不能把后背晾给他。”
“于是你雇来约姆斯海盗,而不是亲自同他作战,”康恩说,“看来当上国王让你变成了一个抠门的小娘们儿。”
斯汶还没开口,康恩就转过身,离开了国王大殿,踏上大殿外的木板走道。康恩的表兄拉伊夫——这俩人一向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紧跟在他身后。斯汶在他们身后大声咆哮,可俩人谁都没理他。
康恩说:“我以后还敢相信他说的一个字儿?”
拉伊夫说:“那你还想替谁打仗?”
“不知道。”康恩答道,“不过会知道的。”

 
当晚,在赫尔辛格,斯汶在自己的大殿里设宴,他手下的众多将领,包括康恩和拉伊夫,都来赴宴。不过同来的还有约姆斯海盗头领,席格瓦尔迪.哈拉尔德逊和“莽汉”贝伊。拉伊夫坐在下首,和康恩一样,他如今也被国王厌弃了。
康恩坐在拉伊夫身边,头顶乱糟糟的黑色卷发,脸上也是胡子拉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对面桌旁坐的约姆斯海盗。拉伊夫理解康恩心中的好奇。有关约姆斯海盗雇佣兵的传闻他们听过不少,知道他们在东方的堡垒,他们的战斗技巧,还知道谁给钱多,这帮人就替谁卖命。据说他们其实并没有头领,视彼此为自由之人。拉伊夫很好奇,前来赴宴的这两位——席格瓦尔迪和身材如酒桶的贝伊——职责是不是更接近信差。他们的胡子和头发都是又长又乱,衣着也很朴素,不像斯汶,身穿丝绸和红色毛皮外套。席格瓦尔迪是个大个子,宽肩膀,一头卷曲的黄发,满脸络腮胡子。
康恩在拉伊夫身边说:“我喜欢他们的长相。都是硬汉,而且骄傲。”
拉伊夫一向不轻下判断,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大厅对面,席格瓦尔迪早就注意到康恩的目光,于是举杯致意,康恩便和他满饮一杯。啤酒味道很冲,浓得像狗熊尿,奴隶们正扛着一口口大罐子在大厅里来来回回,给每一个酒杯都灌满这种啤酒,哪怕杯子才干了一半。拉伊夫伸手把空杯子倒扣过来。
待众人吃完肉菜、全都开始畅饮时,斯汶站起身,举起酒杯,高呼托尔和奥丁名号,把荣耀归于他们。众人全都高声叫喊,举杯痛饮。不过斯汶还有下文。
“此外,依吾等丹麦人之习俗,此刻,在众神光辉之下发愿,将至为神圣——”他举起杯子,让人把酒满上,“就在这里,以无上众神之名,我发誓,终有一天,吾将成为英格兰之王!”
整个大厅发出兴致高昂的咆哮;隔着一大片挥舞的手臂和兴奋的脸庞,拉伊夫看见斯汶转过脸,直视康恩。“还有谁,要发下如此誓愿?”
喧闹声很快平息下来,席格瓦尔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同英格兰开战,你们随意。不过我们来此,是要对付哈康伯爵,他窃据挪威,是个背弃誓言的叛徒。”
吵闹声又响起来,人们用各种恶毒的话诅咒哈康伯爵,骂他是恶棍、叛徒、小偷、骗子……奴隶们则跑来跑去给杯子添酒。席格瓦尔迪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他高举酒杯,让每个人都能看见。待整个大厅安静下来,他大喊:“所以,我在这里,当着众神起誓:我将率领约姆斯海盗,对抗哈康,无论他躲在哪里!我将永不放弃,直到将他摧垮!”
整个大厅又响起一片欢呼,所有人又喝起酒来。这里现在挤满了人,坐在桌旁的多是约姆斯海盗,站在他们身后的则多是斯汶的御林军和随员。
“说得好! ”斯汶道, “哈康背叛了诸神的荣耀。在座诸位——你们可愿追随这样的首领?”他的眼睛瞥向坐在下首的康恩,“你们当中,有谁愿加入约姆斯海盗?”
话音刚落,丹麦人便和约姆斯海盗一样,大喊大叫,赌咒发誓要对付哈康,奴隶们则拿着罐子继续工作。
然后康恩起身。
拉伊夫见状,立时屏住呼吸,警觉起来。大厅里其他人也一下子鸦雀无声。
康恩举起酒杯。
“我发誓,席格瓦尔迪,我将和你一同起航,我要当面挑战哈康,还有——不当上挪威之王,绝不回来。”他向斯汶举杯致意,又把杯子凑到嘴边。
大厅里先是一片噤声,因为所有人都看出,这是一种羞辱、一项挑战,不过大厅里再次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人们一边跺脚,一边继续高呼誓言。拉伊夫整晚只喝了一杯酒,此外什么都没碰。他注意到,斯汶坐在高座之上,炯炯的双眼死死盯着康恩,狂怒地咬紧了牙关。拉伊夫心想,在赫尔辛格,在这个宣誓之夜里,每个人都得到了远多于自己预想的东西。

 
第二天清早,康恩在大厅的长椅上醒转过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庭院撒尿。他脑袋还在一阵一阵地疼,嘴里的味道也糟透了。头天晚上的事已经从脑海里消失,待他转身离开栅栏,约姆斯海盗头领席格瓦尔迪笑容满面地朝他走来。
“哎呀,”他说话声音低沉,“好像咱们都说要干点儿漂亮活儿出来,就昨晚,赌咒发誓,哈?不过小子,我真高兴你跟我们是一路的。我们会看看,你够不够格当约姆斯海盗。”他向康恩伸出手,康恩没法,只得同他握手。席格瓦尔迪接着说,“满月当晚,利姆海峡见,然后咱们就去挪威抢劫,逼哈康出战。到时候,咱们就知道你有多能打啦。”
说完,他踩着重重的脚步,穿过庭院。越来越多的约姆斯海盗从大厅走出来,来到庭院的太阳地里。拉伊夫则在大厅门口站着。
康恩朝他走去。
“我昨晚说啥了?”
表兄那张难看的大长脸上毫无表情,“你说你要跟他们一块儿出海,还要当面挑战哈康伯爵,还说不当上挪威之王就不回丹麦。”
康恩惊叫一声:“我他妈喝点儿马尿就是个蠢货!不过,这事儿干起来还真带劲儿,不是吗?”
拉伊夫说:“还真是。”
“那么,”康恩说,“咱就动手吧。”

 


 
于是众人向北航行,前往挪威,在富庶的维克湾大肆劫掠。有时,整支舰队一同扫荡一个村子,有时则分成若干分队,沿峡湾劫掠农庄,赶走当地人,搜刮他们的家财。所有金子做的东西,不管是谁找到的,都装进一口大箱子,这口箱子由“莽汉”贝伊像巨龙看守财宝一样严加看管。其他战利品,则要么吃喝掉,要么被打包运回约姆斯堡。好几艘船满载着战利品返回约姆斯堡了,可哈康伯爵依然不见踪影。
他们掉头向北,沿众多岛屿和海岸之间的航道,边走边抢。太阳在天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夜晚的黑暗却只够让人睡一个小时。在他们周围是海边稀稀拉拉的草场,草场之上,渐渐升起的是遍布岩石和积雪的陆地。他们深入大洋,平安渡过斯塔特尔那乌云密布、狂风肆虐的海角,跟着继续向北航行,略偏东方,袭击在众多峡湾中能找到的每一处目标。他们已在通往特伦讷拉格的漫长航道上了,只要天气好,几天就能到,可哈康还是没做任何抵抗。

 


 
康恩浑身酸痛。他顶着剧烈的北风划了一整天船,这会儿他站在海滩上,舒展身子,缓解臂膀的酸痛。太阳刚刚挂在西边地平线上,像个橘红色大圆斑,点燃了一大片天空,给丝丝缕缕的低云镶上金边。海面阴沉,浪涛拍上卵石海滩,撞个粉碎,又拖着长长的嘶声退去。他们所有的六十艘船都被拖上岸,停在海滩上,像一群休息的野兽。越过这些船,康恩瞥见一条鲨鱼。
日落是个漫长的过程,紫红色霞光下,海滩上遍布的篝火近乎透明。每一堆篝火上都在翻烤大块腿肉,三脚烤架和肉叉上挂着鱼和肉,溢出的油脂滴落在下面的煤堆上,发出噼啪爆裂声。火堆旁有人端着杯子,不时把啤酒淋在烤焦的地方。康恩看见席格瓦尔迪也来到海边,于是朝他走去。
约姆斯海盗的头领坐在一根巨大的原木上,看手下人转动烤肉叉。“莽汉”贝伊坐在他身边,脚边放着约姆斯海盗的财宝箱。康恩一走过来,两人就朝他抬起头。他俩正就着一个杯子次第畅饮,席格瓦尔迪朝康恩打个招呼,把手中酒杯递给他。
康恩灌了一口,啤酒有一股泥腥味儿。“哈康就快来找我们了。”
席格瓦尔迪双手拍膝,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我告诉你,小子,他绝不乐意跟咱们打。咱们得一路北上,到特伦讷拉格去,把他从老窝里拽出来。”
贝伊笑道:“到那会儿,咱已经把他抢成穷光蛋啦。”说着,踢了踢脚边的箱子。
“没错。”席格瓦尔迪伸出手,友好地拍拍康恩的胳膊,“咱们已经发了笔横财,今晚尽管敞开肚皮。这就是约姆斯海盗的生活,小子。”
康恩脱口而出:“我来是为扳倒哈康伯爵,可不是为点儿小钱到城里杀人的。”
听见这话,贝伊一下子转过头:“这些,多多少少都跟哈康有些关系。”
席格瓦尔迪则又笑起来:“听我说,康恩。你年轻,有热情,可你还需要有脑子。在动真格之前,咱们得像撵兔子一样,把哈康赶到开阔处。另外,咱们也能靠劫掠村庄获得补给呀。”
贝伊继续不客气地盯着康恩。“别忘了,你的船可没给我带来多少金子。”他推推财宝箱,“也许你更该想想这个。”
康恩回答:“我不是约姆斯海盗。”说完他便转身走了。他没说的是,我也不再是斯汶.修加斯的手下。
他沿海滩往回走,经过一条条战船,回到自己的火堆。他的水手已在沙滩一头扎好营帐,那里有道沙堤,可以挡风。落日为海面洒下一层粉色面纱,海面上波涛起伏,形成一道道光与影的条纹。风在战船间低吟,仿佛巨龙用密语彼此交谈。更远处,海岸上贫瘠的群山仿佛陡峭的石墙,山顶的冰川泛着玫瑰色的光。
水手们都凑在火堆旁,烤牛肉喝酒,见康恩过来,便齐声向他致意。表兄拉伊夫坐在沙坡下面,身边有一名伤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康恩在火堆旁蹲下,从身边那人——他叫费恩,是最年轻的水手——手里拿过角杯,“去叫阿斯拉克来跟我干一杯。”
费恩起身,小跑着离开了。他个子矮小,身材单薄,两年前还是个庄稼汉。康恩喝掉酒角里剩下的啤酒,这比席格瓦尔迪的好多了。自打发现每次劫掠来的金银财物都会流进贝伊的箱子,康恩就把兴趣转向最好的食物和酒水了。
隔着一大块烤得半熟的牛肉,对面的凸眼高姆朝他咧嘴一笑。
“有啥消息?”
“没有。”康恩答道。他转过头,又看向拉伊夫——对方正沉着脸带着将死的伤员离开人群。就在这时,阿斯拉克来了。
康恩站起来。和他一样,阿斯拉克也是个船长,身为约姆斯海盗,却和康恩很合得来。而且,他来自特伦讷拉格。两人握过手,坐下,康恩眼睁睁看着阿斯拉克对着角杯一通中饮。
阿斯拉克一擦嘴:“好酒,自打在赫尔辛格发誓以后,我就没尝过这么好的东西。”
康恩哼哼起来,他可不想别人再提起那一晚,于是说:“你是本地人,对吧?这里海岸情况怎样?”
“跟别处一样,”阿斯拉克说,“尽是些河港、海湾和岛屿。整天刮风,遍地石头。还穷,这里的人,穷得跟撂荒的土地一样。贝伊在这儿不会高兴的。”
康恩大笑起来:“反正有我在,贝伊就高兴不起来。”
阿斯拉克敬他一杯:“真有你的,康恩。”
康恩回敬他,喝了口酒:“席格瓦尔迪认为哈康吓破了胆,不管咱们怎么袭扰他的人,他都不敢来追。”
阿斯拉克“哼”了一声。火堆旁的其他人都在留心看着他俩。“不对,席格瓦尔迪要真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哈康打起仗来像恶魔。”阿斯拉克用一只手擦掉胡子上的啤酒沫,“哈康的血脉可以追溯到冰霜巨人,那是比奥丁更古老的神祇。如今他既不肯在咱们抢滕斯贝格时南下,也不肯在斯塔特尔南边出战,是因为他的力量在北方。如今咱们一路北上,我猜用不了多久,就会见真章了。”
“让他来吧。”康恩边说边往烤肉扦子上串肉。他朝篝火点点头,“再喝一角,阿斯拉克——高姆,这块肉替我留着。”说罢他站起身,走向沙堤,拉伊夫坐在那边,身旁是快死去的伤员。
伤者是凯替尔,他们的一个桨手,跟康恩一样大。“海鸟”号的水手刚上船时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刚刚离开自家农场。如今他们跟着康恩和拉伊夫一起,经过两年海上历练,不管席格瓦尔迪怎么想,确实个个都算得上是老手了。
某天,他们抢劫的一个河口村庄,村民们进行过短暂抵抗,有人拿棍子打中了凯替尔脑袋。凯替尔还活着,众人把他带到这里,照顾他,一直到他死。拉伊夫正坐在他身边,后背倚着沙堤,两条长腿蜷在胸前。康恩也跪下身子。
“他还——?”拉伊夫摇摇头,苍白的头发披散在肩:“快不行了。”康恩坐在那里,回想起村里发生的战斗:“那都是哈康的属
民,他为什么不保护他们?”他朝凯替尔伸出一只手,却没碰对
方。拉伊夫耸耸肩:“因为咱们想他这样干。”
“那他该怎么办?”
“干咱们不想他干的。”拉伊夫道,“贝伊来了。”膀大腰圆的约姆斯海盗信步走过海滩,朝海鸟号的营火走来,
见他俩没在火堆旁,便转身朝这边走来。“好呀,挪威之王!”他揶揄地喊道。康恩起身道:“让命运女神听你所言吧。什么事?”
“席格瓦尔迪召见你。就你一人,就现在,要开会。”康恩转过头,看着拉伊夫:“你来吗?”
“席格瓦尔迪只说让你来。”贝伊边说,边用鼻子吸气。“我在这儿陪凯替尔。”拉伊夫说。于是康恩一个人走了。

 


 
刚随约姆斯海盗出海那会儿,康恩还以为他们的会议充满叫嚷,每个人都会争相发言,如今他对此有了更多了解。开会时,吃喝管够,可到最后,只有席格瓦尔迪站在所有人面前发言,告诉他们要如何如何,其他人只需点头。都说他们是自由人,可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比起现实里的约姆斯海盗,康恩想象中的那些更可爱些。
席格瓦尔迪说:“咱们收到消息,说哈康就在那边,海湾里那个大岛上。”
聚在一起的船长们发出一阵咆哮。
贝伊起身:“有多少船?”
“不多,”席格瓦尔迪回答,“六条或八条,能确定的是,他正在等着舰队前来会合。咱们要赶在舰队会合前抓住他。”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咱们天亮前就出发。我和贝伊亲率左翼。阿斯拉克,你指挥右翼,带上西格德.凯普,还有哈瓦德。”他的牙齿闪着光,康恩突然一个激灵。席格瓦尔迪转过身,对上康恩的目光。
“既然你那么狂妄,想要抓住他。康恩.柯尔本松,你最先出发,打中路。”

 
夜晚短暂而明亮,他们安葬了凯替尔。海鸟号的水手把他面朝上平放在沙堤下,身边放着他的剑,还有一点肉和啤酒,让他走完
最后的旅程。然后,每人都从海边搬来一块石头。费恩说: “像这样死去,总好过像耕牛一样,死在犁铧后面。”说着,他把石头放在凯替尔脚边。
“明天死在战场上也挺好。”高姆说着,把石头放到凯替尔头顶,一双大眼转向康恩——这双眼一向看起来鼓鼓的,“哈康有多少船?”
康恩答道:“席格瓦尔迪说不多,不过我再也不相信他。”
“明天,”高姆说,“等咱抓住哈康——”有人大笑。卢戈说:“要是咱能抓到他——”
“那全世界都该知道咱的丰功伟绩啦。”康恩弯腰把石头放在凯替尔肩膀旁边,又用另一块石头固定
住:“明天,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都将并肩战斗。”
“凯替尔也和我们并肩战斗。”拉伊夫弯下腰,在凯替尔的腰旁放上石头。
“如果咱们打垮哈康——”奥德的石头放在凯替尔的膝头。现在摆在死者身边的石头已经成形,是一艘船,载他继续前行,“人们会传颂这个故事,直到世界尽头。”
“直到世界尽头。”
他们沉默地站着,眼睛看着凯替尔,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沙堤扒倒,让沙子盖在他身上。他们转过脸来互相打量,互相击掌大笑,笑声尖厉、狂野,充满不安,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同舟共济,”他们说,“同舟共济!”
接着,众人解散,各自去做准备,检查武器,困了就闭目养神,只等破晓前登船出发。康恩和拉伊夫又取来一些淡水和食物,装进停在沙滩上的船里。
其他人都躺在火堆旁。康恩和表兄并肩坐在沙滩上,挨着横缆。他以为自己铁定睡不着,脑子会一直想着经历过的每一场对决
和战斗,可一切突然变得混沌一片。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一向如此。过了一会儿,他问拉伊夫:“准备好了?”
“大概吧。”拉伊夫说。他声音紧张,如绷紧的绳子,“不
对,我感觉不妙。他把咱们放在最前头,位置比所有人都突出?”
“没错,”康恩说,“咱们有机会亲自拿下哈康。”
“或者引颈待戮,他是想杀死咱们啊。”拉伊夫说。康恩用胳膊肘碰碰拉伊夫。“你想多了。等战斗开始,你就没
工夫多想了。”他打个哈欠,倚着船舷,突然感到疲倦,“只管跟着我。”说完便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康恩做了个梦。
他置身于大战之中,在他四周,战斧砸向盾牌,号角隆隆吹响,脚下是一艘摇个不停的船,周围挤满胳膊、头发和扭曲的面孔。他分不清敌友,周围的哀号、尖叫和痛苦挣扎仿佛要将他整个吞没。他觉得怒不可遏,挥剑向四周砍杀,想给自己清除立身之地。鲜血泼溅在身上,他品尝到嘴角鲜血的滋味。
跟着,金铁交击声变成隆隆雷声,闪电如此明亮,让他一时无法视物。待他恢复视觉,竟成了孤身一人,独自奋力拼杀以微末之躯对抗狂风暴雨——甚至连船都不见了。乌云在百尺高的天上翻滚着灰色与黑色的怒涛,闪电的箭镞向他直直射来,雨水打在身上,仿佛铺天盖地的石子,还有惊雷之拳一记又一记朝他重重砸下。
狂风卷走丝丝缕缕的乌云,在乌云的怒涛里他看到一双眼睛,一张大嘴,里面的牙齿巨如磐石,一张狰狞的女人脸在雾霾之中若隐若现。那女人高高在上,朝他伸出一条手臂,每一个指尖都跃动着道道闪电。康恩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闪电激射,朝他袭来,把他炸成无数碎片,灰飞烟灭。

 
他醒来时,仍旧躺在船边的海滩上。他还在想那个梦,并为自己毫发未损感到吃惊。接着,他站起身,迎着日出走过沙滩。
红热的光芒正在远方紫色天空的边际逐渐扩散,曙光初现。他站在砾石遍布的海边,梦境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比此刻的天光更加醒目。
过了片刻,拉伊夫来到他身旁。康恩向他讲述了刚才的梦,尽
管天色尚暗,他还是看出表兄的脸色变得苍白。“你觉得这是真的?”康恩问。“从某种角度说,所有梦都是真的。”船员们正在海鸟号旁边集合,太阳快升起来了。“命运引导着
我们,”康恩说,“我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好好迎接它。就这么简单。走吧,准备出发。”

 


 
众人迎着初升的太阳起航。他们绕过岛的尖角,折向东南,朝海湾的出口驶去。波涛翻滚,巨浪汹涌,海鸟号如猎鹰般掠过水面。康恩顶替了凯替尔,坐在右舷第一排凳子上摇桨。每一次摇桨后仰,他都能看见舰队的其他船只跟在海鸟号后面,鱼贯而行,船桨起起落落,光秃秃的桅杆和高高扬起的船头在苍白天色映衬下就像黑色的剪影,船首柱劈开海水,溅起白色浪花。
他心里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于是扭过头向前进的方向眺望。他们正经过岛的尖端,逆风经过大陆一处地势很低的海岬,两岸是荒凉的弧形山脉,而海湾的开口就在前方。他们身后,是白雪覆盖的莽莽群山。太阳冉冉升起,把光辉洒向水面。天空一片苍白,康恩很高兴舰队开始向南航行了,这样战斗时夺目的阳光就会晒到他身侧,而非直射入眼睛。在群山庇护下,随着舰队的前进,康恩发现海面变得越来越广阔。他喊出一声号子,船员们一声断喝作为回应,放平了船桨,只让桨的边缘浅浅地吃入水里,整艘船仿佛腾空而起,轻轻掠过碎浪。康恩不禁志得意满——他的水手,是整支舰队最优秀的水手。
海湾张开怀抱,航道中央隆起一座锯齿状参差的海岛,岛上生着茂密的树林。拉伊夫掌舵,海鸟号从岛的西边经过,这里有一片低矮的礁石,被海浪冲刷得支离破碎。隔着前面七个桨手,康恩看见拉伊夫的一头白发披散下来,凝视着前方和整个海湾——他的目力极好。
岛的南边,一道暗淡的岬角像舌头一样伸进海里。更远处,海湾豁然开朗,映着朝阳的点点明光。海浪扑上航道两边的海滩,撞上光秃秃的礁石,激起层层白色浪花。就在这时,拉伊夫大喊:“船!船!”他直直地指向正前方。
康恩挂起船桨一跃而起,攀上舷缘,一只手扶着船首柱。起先,他只看见一片明亮广阔的水面,还有南边更远处另一座树林掩映下的海岛。跟着,在他和海岛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晨光下闪着金光。
康恩记起那个金头龙船——自己曾在丹麦见过。他大喊:“就是他!哈康的船!”
拉伊夫在他身后大声回应。后面一艘船吹响了战斗号角,声音低沉浑浊。海鸟号掠过海岛,冲向外湾,桨手每一次拉桨都绵长有力。康恩扭身飞快地回望了一眼。
在他们身后,岛屿和海湾西岸之间的狭窄水域里挤满了约姆斯海盗的船,桅杆仿佛一片移动的树林。更多号角吹响,跟着吼声四起——他们也看见那条金船了。
他回身,前方距海湾入口半英里的地方,那道金光掉转方向向南逃遁。水手们呼喝一声,海鸟号奋起直追。“呜呜——”悠长的号角在他身后响个不停。康恩赶紧从船头下来回到桨位。在他左面,席格瓦尔迪的大龙船紧紧跟着他;而在右边,阿斯拉克的船——船头装有尖角和利牙——跟自己仅几个船身的距离。
康恩高喊道:“快!快!”同时用力摇桨,其他水手默契地跟上他的节奏。在他身后,舰队越过第一座岛,刚进入开阔水面,便展开队形,每艘船都奋勇争先。尖厉的催促声四起,康恩看见席格瓦尔迪在他那艘大龙舟头,大声发号施令。另一侧的阿斯拉克则朝手下胡乱挥舞双臂。
海鸟号是舰队里最小的船,却一马当先。在她身后是一大群约姆斯海盗,面前则只有一条金头龙舟,正一路逃窜。
这时,拉伊夫喊道:“船!有好多船!”
康恩又挂起船桨,跳上船头舷缘,透过海滩、岛屿和礁石的遮挡,扫视海湾尽头。在南边,金龙船不再逃跑,它正掉转方向,让船头迎向他们。康恩在船头爬高了一点,摇摇欲坠地踏在缘上,这下他看清了:先是一些扁舟跟着哈康划过水面,跟着在另一侧,又有一些船从海岬后划出内港,奋力驶入海湾。
“有多少?”拉伊夫高声问。
“不知道!半速!”康恩跳下船头,此时船速稍缓,他在甲板当中,对每一个人说:“准备战斗,佩好剑,戴头盔。”所有人眼里都透着狂热,费恩的脸白得像鸡蛋,高姆一边喘粗气一边骂骂咧咧,斯凯基则一口又一口地吞唾沫,仿佛快要吐出来了。康恩来到船尾,拉伊夫已经爬上舷缘向外瞭望。
“好多船,”拉伊夫说,“比咱们多。哈康给咱们下了个套,咱们一头钻了进去。”
“是席格瓦尔迪,”康恩说着,伸手从船尾储物柜里拿出自己的头盔,扣在头上,“把我们送给了哈康。”他喝令,“全速前进!一!二!”同时跑回甲板前端自己的桨位上。
海鸟号向前猛冲,尽管刚才减过速,但仍领先于舰队其他战舰。所有船上都号角齐鸣、喊声震天。康恩看见阿斯拉克就在右翼。这个大个子约姆斯海盗站在第三排桨手旁边,大声向船员们发号施令,他没戴头盔,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康恩又俯身开始摇桨,胸中心跳如雷。他的船在平静水面上一掠而过,他感到一阵热血上涌——前方传来更多的号角声和喊杀声。
拉伊夫大喝:“他们投枪啦!隐蔽!”
康恩赶紧躬身耸肩——船头能给他提供极好的掩护。一堆投枪“叮叮梆梆”地落在海鸟号四周,大部分都只是削尖的木棍,没有造成伤亡。拉伊夫喝令:“准备战斗!”
康恩再次挂起船桨,跳将起来, “高姆!阿恩 ——西格尔德——”他差点喊出凯替尔的名字。他一手拔剑,一手捡起一根掉在船上的尖头木棍,猛一转身,赫然看见一条龙船飞速向他冲来。
不是金龙,而是一头黑色巨兽,有着饱经风霜、曲线圆润的船头。身后的拉伊夫断喝一声:“收桨!”
康恩握木棍的手抓住船舷,海鸟号奋力前冲,堪堪与黑龙船擦身而过,犁断了对手几根未及收起的船桨。他踩着舷缘,一步跳上敌船。
三个敌人挥斧向他袭来。康恩背对大海,左手握棍右手持剑在船舷上寻找平衡,仓促间只能一边躲闪一边格挡,并寻机突刺。海鸟号上又有人跳过来,与他并肩作战。有个斧手一个趔趄,被康恩刺了个通透,他又一路向侧翼突刺,跳下船舷,顺势砍翻另一个特伦斧手。
在康恩身边的是凸眼泡高姆。整个前甲板上的水手都跟着他冲向了敌船。龙船颠簸得厉害,仿佛要把上面的人都甩下水去。康恩一低头,堪堪躲过头顶一记斧砍,反身一剑刺中来者。他叉着腿在倾斜的甲板上打出一片空地,站稳脚跟,挥剑刺向迎面之敌,特伦人当胸中剑,脚下一阵踉跄,随即被砍翻在地。而康恩的膝盖撞上长凳,差点跟着摔倒。
突然,特伦人一齐转身,跳下船去。隔着敌人,康恩看见阿斯拉克的大光头,正从黑龙船尾爬上来。
康恩面向海鸟号,这艘小巧的长船正渐渐漂离。在黑船的另一头,又有一些特伦人涌上来,同留在甲板上的水手展开战斗。拉伊夫!康恩大吼一声,回身冲向自己的船。

 
刚才与黑船接舷作战时,海鸟号上有一半水手跳上敌船,剩下的也没有划桨,都探出头来观战,压得船身一侧朝敌船方向倾斜。拉伊夫控制好舵,让海鸟号贴近黑龙船。这时,另一艘特伦人战船掉头向他们直冲过来。
拉伊夫向后甲板船员大声咆哮,水手们听令赶紧跑向船尾,收起船桨以避开冲撞。
船员们转过身,迎接特伦人的冲锋。敌船尺寸更大,与海鸟号迎头相撞,敌人一边嘶吼,一边挥舞单刃战斧,从船上蜂拥而出。拉伊夫俯身去捞脚边的剑,没等起身,特伦人就已冲到海鸟号中部,一个满脸蓬须的汉子血口圆张,咆哮着向他扑来。
对手战斧翻飞,拉伊夫未及起身站定,只得一缩身子,堪堪躲过这一记重劈。斧头擦着他斫进身旁的船舷,砍飞了一大块木头。拉伊夫被迫俯身,挥剑向那大胡子一通乱刺,剑身拍中特伦人的手腕,声音犹如石头崩裂。特伦人晃了晃,拉伊夫趁机上前,一肩膀撞上那人小腹,把他掀出船外。
特伦人的船后撤了。拉伊夫放眼四顾,只见战船彼此短兵相接,人们也横冲直撞奋力厮杀。正前方一条龙船已经翻倾,海水漫过了桨手座位,船员在水里扑腾,尸体则随着水波起起伏伏。
海鸟号上,特伦人占据了甲板前端,但长船尾部的水手已经顶住了攻势,和对手僵持在桅杆附近。拉伊夫赶紧冲上去相助。他刚赶到,费恩就在他眼前重重地倒下了。他的对手是个皮甲大汉,高举单刃战斧,没注意到有人冲过来。拉伊夫快步上前,一剑刺穿那人的胸口。
特伦人向后倒下,费恩想爬到一边,让出道路,却被一口箱子和一支船桨拦住。拉伊夫从他身上跨过,加入桅杆附近的战团。斯凯基和奥德正在那边,挥舞着武器,逼退面前的两个斧手;他们身后,在长船狭窄的中部,还有些斧手使劲往这边挤来,想加入战斗。就在这时,船身突然一晃,康恩从船头爬上来,翻过船舷,来到特伦人身后。风吹起他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特伦人一转身,看见在他身后还有人正往船上爬,赶紧跳下船去。
拉伊夫来到费恩身边,费恩正紧紧抓着船舷,想要站起来。看样子,他的一条腿已经断了,也许另一条也没能幸免。拉伊夫把他拖回船尾,让他坐在舵柄旁的座位上。“能掌舵吗?”
“我——”小伙子把一头棕色长发向后一甩,“能。”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船舷,另一只手去够舵柄。拉伊夫摇下船舵,将把手塞给他。
“小心别触礁,带我们追上金龙长船。”说完他跑回甲板前端,与康恩并肩作战。

 
太阳还没爬到当空,天气已经热得让人受不了。拉伊夫脱掉上衣,他的头发湿哒哒的。哈康的金龙长船似乎总是在一步之遥。海鸟号忽左忽右地与一条巨大的蛇头长船缠斗,隔着船舷向她发起攻击。康恩率全体水手向那艘船发起两次冲锋,两次都被打退。这时,特伦人突然掉转船头,所有船桨齐出,加速逃离。
海鸟号获得了一阵喘息时间,他们周围都是敌船,却无人向他们发起进攻。拉伊夫倚着桅杆,喘着粗气,四下张望。少了一些人。高姆仰面平躺在船里,凸出的双眼依然睁着,一条胳膊却没了,人也死了。在他另一边,伊格尔靠着船舷,慢慢跪倒在两排桨手座之间。斯凯基和格瑞姆下落不明。其他人也是筋疲力尽的样子,不过好歹人还囫囵。所有人都坐下来,一边交谈,一边伸手找吃找喝。拉伊夫还听见阿恩在讲荤段子,他抬眼观察战况。
战线在整个海湾展开,弯成一道新月般的弧形。席格瓦尔迪在这道弧形的左翼。拉伊夫看出那里正陷入苦战,每艘船上都在进行殊死搏杀。右翼的约姆斯海盗在把哈康的人往岸上赶。海鸟号靠近战线中段,这里的船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哈康似乎撤退了——看不见金龙长船。就在这时,在席格瓦尔迪苦战的方向上,又有一队战船绕过海岛、从战线侧翼进入拉伊夫视野。
“嗨呀!那是什么?”
康恩从他身边跳起来。那支船队正准备进攻席格瓦尔迪,拉伊夫指着打头那一条,那条船几乎比所有船都大,船头更宽,修长优美的龙颈曲线下,整个船头包着铁,上面还安着铁爪。
康恩说:“我不知道,不过他要是从席格瓦尔迪的阵线那头绕过来,咱们就要被包围了。快行动起来。”
他大声下令,所有人都跳回桨位。高姆仍躺在船里,伊格尔死在自己的桨位上,不过费恩坐在船舵旁,见拉伊夫在看自己,便朝他点点头。拉伊夫来到前头,拿起康恩对面的船桨。

 
成群的乌鸦和海鸥在头顶盘旋。海鸟号绕过一团团彼此搏杀的战舰,在平静的水面上飞驰,他们掠过一艘下沉中的龙船——船周布满尸体和松脱的船桨,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拉伊夫手指前方:“贝伊在那儿。”
康恩一抬头,看见在自己右方,“莽汉”贝伊立在船头,指挥自己的龙船冲向铁船。于是康恩转过身,对船员喝道:“快——快——快——!”
他们默契地加快节奏,肩膀被太阳晒出细密的汗珠。趁着回桨的工夫,他又扭过头,看看前进的方向。
敌人的战舰排成楔形阵列,铁龙大船就在阵中央,比其他战船略为突出。铁甲覆盖着形如天鹅胸脯的船头,上面布满巨大的铁钩,康恩猜想水面下一定也有倒钩,同时也想到这艘战舰转向一定很慢。他收了船桨,站起身来。
海鸟号从铁船一侧猛扑过去,贝伊则攻向她的另一侧。大船坚定地保持着航向。康恩一边喝令“半速前进”,一边判断距离,以确保海鸟号和贝伊的船能同时夹击特伦人。他抽出剑来。铁龙大船上落下一波投枪和石头,但并未改变方向。海鸟号调整方向,贴着大船船头逼近,贝伊进逼到另一侧。
特伦人被夹在中间,只得起身列阵迎敌。康恩向对手进攻,格挡之后跟上一击,又向后一缩,趁对手顺势扑来,一剑刺穿特伦人的肩膀,又在他倒地之时砍中后背。趁那人倒下的空当,康恩跳上铁船,跟另一个斧兵贴身肉搏。拉伊夫正欲跟随,康恩已向敌阵里推挤——他与特伦人贴得如此之近,连对手呼出的热气都能感觉到。斧柄从斜刺里砸中胳膊肘,康恩手一麻,剑掉落在地。他急忙俯身左手抓住剑,朝上一撩,这精妙的一着让特伦人失去了平衡。康恩跟上一剑刺中对手侧腹,那人颓然倒地。
贝伊从铁船另一侧船舷翻上来,一见康恩便喊:“嚯,挪威大王!来帮我!”
拉伊夫守在康恩左翼,两人沿着一排桨手座杀出一条血路,贝伊从另一边杀过来。康恩的右胳膊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把剑交还到右手,果然更加自如。他和拉伊夫比贝伊先一步冲到桅杆周围。身材魁梧的约姆斯海盗满脸通红,打着赤膊,脖子上有道伤口,血顺着胸膛流个不停。
“埃里克,”他喊道,声音嘶哑,“我们逮到你了!”
船尾站着一个人,在大热天里身穿黑衣,肩披大氅。他的头盔镶着金边,正大声发号施令。那人吼道:“谁逮到谁了,贝伊?你说反啦!你说反啦!”
康恩转身:“他们打算用这些人困住咱们!”铁船后部船桨翻动,船身向后退去,正返回特伦人的战阵中央。康恩一边大喊,一边推拉伊夫,后者推搡着其他人,挤向铁船船头。
头四个人很轻松就跳上海鸟号,跟着拉伊夫攀上舷缘,跃过渐行渐宽的水面,康恩则扔掉头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铁船坚定地运桨后退,回到哈康的庞大舰队当中。特伦舰队和约姆斯海盗战船之间空出一大片水域。康恩拼命游过这片水域,游向自己的战船,而海鸟号的船桨已经伸出,悬在半空,准备开动。一支投枪贴着他的头皮扎进水里。康恩够到船边,拉伊夫俯身把他拖上来。康恩一头扎进前两排桨手座之间,脸埋进几寸深的水里。
他翻个身,伸一伸腰,跪立起来,回望铁龙船。拉伊夫在他身旁费力地爬了起来。
“船进水了。”
“快舀!”康恩说着,站起身来,脚踝浸没在水里。海鸟号笨拙地运桨后退。这艘船倒着行进时一向很笨拙,而这次尤甚于以往。整条船上,水手们都在弯腰往外泼水。
整个战场上的战斗都已经停止了。约姆斯海盗和特伦人隔着海湾里一片宽广的水域遥遥相望。哈康正率领自己的整个舰队回头,向岸上撤退。水面上浮着血沫,断掉的索具、战船和船桨的碎片让海面一片狼藉,尸体就像海中飘摇的小岛,随着轻微的波浪起起伏伏。往下看,就在自己这艘船的船首柱下方,康恩看见一条胳膊,悬浮在水面之下几尺深的地方。
船里的水位似乎一点儿都没有下降。康恩走到战船前部,找了个水桶,开始往外舀水。拉伊夫从船舷上方跳进水里,两只手交替着拂过船壳。
“挪威之王!”
康恩直起腰,四下张望。阿斯拉克的大龙船正贴着海鸟号船头过来。大块头的光头约姆斯海盗正站在桅杆旁。
“看起来不妙呀!”阿斯拉克高声道,“埃里克的爪子划到你啦。”
康恩指指哈康的舰队:“他不打了?”说完又弯下身子舀水,进的却总比出的多。
“没——只是去找援军了。”阿斯拉克怒道。
在康恩的腿旁边,拉伊夫从船缘探出头来,轻松地从水里跳到船上。康恩看见他的左半边身子全是淤伤,胳膊上的一道伤口也血流不止,可他看起来依然精力旺盛。
拉伊夫说:“船快沉了。我猜那个长牙的该死玩意儿把一块列板扯松了。”
阿斯拉克大声招呼:“来这边!快过来——反正我这儿有一半水手都死了。”他转身下令,长船开始朝康恩的方向靠过来。
康恩高声道:“海鸟号——全员——转移!”说着,他一挥胳膊。船员已经在争先恐后地抢着上船,弄得海鸟号不停摇晃——即使船里已经进了半舱的水。康恩回到船尾,把费恩带了过来。
小伙子已经神志不清了,腿肿得几乎要把裤子胀破,肌肉也变黑了。康恩扛起他来,他疼得“嗷嗷”叫个不停。拉伊夫过来搭手,帮着把费恩抬进阿斯拉克的船里。众人把他安置在长船后部的空处,就在舵手座的后面。拉伊夫赶紧跑开,康恩找来一些啤酒,却把费恩呛得直咳嗽。他睁着双眼,因为疼痛,瞳孔有些涣散。康恩把啤酒放在他身旁,站了起来。
康恩看见拉伊夫站在船中部,胳膊垂在身侧,看着海鸟号一点点沉没。康恩走到他身边,有一会儿,他们的长船像是还能浮起来,尽管水已没顶;可是突然间,它就沉入黑绿色的深水里,淡出了视线。最后所见的是船首那尊小小的、怒目圆睁的龙头雕像。拉伊夫只是站着,一言不发。康恩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仿佛火堆里的一块石头。
他四下张望,看见阿斯拉克站在船头,便走过去,和他一起眺望远处靠岸的哈康舰队。而在这里,在海湾正中间,约姆斯海盗们有的在大吃大喝,有的在往船外面舀水。康恩只瞥了一眼,就看见有三条战船正在往下沉。
他说:“哈康要找什么援军?”
阿斯拉克掏出一只装啤酒的小酒囊,喝了一口,又冲着海湾中央的岛子点点头。
“看见那个岛了没?那个岛被称做‘降福之地’,上面有几个祭坛,岁数有世界之树的一半大。哈康也许会有麻烦。他改换信仰太过频繁。我听说,他的守护女神到现在还为他皈依基督教而生气。”
他一条胳膊搂住康恩的肩膀: “我很高兴有你在船上,小子——天杀的,你可真是个打仗的好手!”
康恩满脸通红,为免喜形于色,他别过脸去,目光扫过自己的船员——心中的喜悦一扫而空。他都没意识到死了多少人。他正在失去自己的一切——战船,驱驰战船的水手。如今,他必须放手一搏。
他回头对阿斯拉克说:“这个基督教的玩意儿看起来很普遍啊,就连斯汶都入了教会。”他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又倾身把它递给拉伊夫。
阿斯拉克正坐在前排桨手座上,抱着膝盖:“哈康没信多久的基督——一脱离‘青齿王’就不信了。”
“这么说,他背叛了所有人。”康恩说。
“哦,没错。并且也打败了所有人。日耳曼人,瑞典人,丹麦人,还有挪威人。起码一次。”阿斯拉克咧着嘴,把一条腿伸直,揉起腿肚子来。血从靴子口挤了出来。
康恩说:“不过这一仗咱们准赢。”
阿斯拉克说:“对,到现在为止,我也这么想。”

 


 
午后,阳光灼人。哈康的战舰再次集结,金龙战船就在中央。他们再次渡过海湾向前进发,而约姆斯海盗的战船也列阵迎敌。就在他们摇桨前进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冷风。康恩正在阿斯
拉克战船的前面摇桨,感到脸上冷飕飕的,于是向西望去,看见远方的地平线上正翻滚着一团乌云,仿佛天上肿起了一大块淤青。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想起了早上的梦境。约姆斯海盗的战舰排成一线冲向哈康,此刻乌云也已爬上半空,乌压压黑沉沉,冷风将船上的旗帜吹得如长发般飞舞。乌云之下,天光呈一片迷蒙的绿色,忽明忽灭。
康恩俯身划桨。在阿斯拉克战舰中部,有四个人上前扔出投枪,却被风卷着偏移了目标。一串闷雷滚过天空,高耸的乌云里激射出道道闪电。一滴雨点落下来,跟着,漫天大雨倾盆而下。
阿斯拉克的水手分别来自两条战船,所以他不断地喊着摇桨的号子。每一次拖桨,康恩都拼尽全力。雨点一刻不停地敲着他的头和赤裸的肩膀,汇成冰冷的溪流淌过胸脯。哈康的战船也列成一线,气势汹汹向他们扑来。康恩一边摇桨,一边抽出宝剑,向船头转过身。
风刮得厉害,他绷紧身子,顶着大风站起来,突然间,仿佛天穹炸裂成万千碎片,漫天冰雹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康恩弯下腰,白色的雨幕让什么都看不真切,他感到脚下的船跟另一艘船发生刮擦。透过纷纷落下的冰雹,他看见有人拿着斧头冲过来。拉伊夫与自己背靠背站在一起。康恩向来人挥出一剑,跟着一剑挡住来袭的斧头。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不知何处传来惨叫声。康恩的胡子里、头发上、眉毛上全是冰渣。突然,隆隆下落的冰雹毫无征兆地停了,大雨也很快止住。太阳冲出乌云,放出夺目光芒。
船上满是冰雹和雨水。康恩踉跄着后退一步,身后的拉伊夫一屁股坐在桨手座上,大口喘着粗气,满脸满身都是血水。康恩转身,越过船头,望向哈康的人。
特伦人又后撤了,不过他们并非要逃——而是放席格瓦尔迪逃跑。
康恩暴喝一声。约姆斯海盗的战船列成一线,在战列线最西边的尽头,席格瓦尔迪的大龙战船突然冲出战团,加速向北逃离海湾。而在她身后,其他约姆斯海盗战舰也打破阵形,落荒而逃。
康恩跳上阿斯拉克的战舰舷缘,一只手扶着船头龙雕像的脖子,大喊道:“跑吧,跑吧!席格瓦尔迪,你个懦夫!还记得你发的誓吗?约姆斯海盗的誓言,嗯?——我可不跑——哪怕就剩我一个人,哪怕天上诸神都同我作对,我也不跑!”
身后传来一阵战吼,是从阿斯拉克的船和另外几艘船上发出来的。康恩扭头望向他们——所有人都高喊着向席格瓦尔迪挥舞拳头,同时向哈康挥舞利剑。贝伊也在他们中间,满脸通红,如公牛般咆哮着。还有十艘船,康恩心想,六十艘船,剩下十艘。
阿斯拉克走到康恩身前,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我命该绝,也要死得像条汉子。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约姆斯海盗。”
康恩抓住他的手:“至死方休。”
“就该这样。”身后传来拉伊夫的声音。
贝伊在旁边的龙头战舰上喊道:“阿斯拉克!阿斯拉克!挪威之王!把船都捆到一起!”
阿斯拉克扭过头,看向哈康:“他要来了。”
“快行动!”康恩道。
众人将所有的船都紧贴船舷靠在一起,又用缆绳穿过桨孔,把船串成一串。这样,所有人都能腾出手来战斗,而战船就成了一个战场。特伦人的舰队正在展开,形成包围网。康恩跑回阿斯拉克战船的船尾——费恩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拖来一块盾牌盖在他身上。然后又跑回拉伊夫身边。

 


 
特伦舰队吹响号角,声音滚过整个海湾,紧接着所有战舰同时逼近约姆斯海盗的战船浮岛。天色渐渐黑了,寒风骤起。暴雨夹着冰雹再次砸向他们。康恩顶着狂风和冰雹,几乎难以立足。透过磅礴的冰雹雨霰,他看见有人持斧跳过船舷,还有一人紧随其后,他一剑挥出,不想脚底一滑,竟仰面摔倒在满是冰雹的地板上。拉伊夫迈步跨过他,手中利剑疯狂地左劈右砍,以一敌二与那两人同时展开肉搏。康恩踉跄着起身,一剑砍过打头斧手的双膝,把他砍翻在地,拉伊夫这才获得喘息。
冰雹止住了。在大雨中,特伦斧手如一堵墙般向前推进,试图凭着斧头砍出一条血路,跨过约姆斯海盗的船舷,可后者一刻不停地战斗,抵挡住了对方的攻势。特伦人吹响号角,再一次撤退了。康恩退后一步,喘得厉害,头发都糊进眼睛里了。他的膝盖又肿又痛,仿佛有人拿着刀往里扎。太阳又出来了,照亮了一切。
旁边的船上,贝伊浑身是血,已经站不稳了。他两只手都没了,脸上的刀伤深可见骨。他俯下身子,把余下的胳膊插进财宝箱的把手里。
“贝伊的好汉们,集体跳船!”说完,他抱着财宝箱跳进海里,一下子沉入水底。
阳光透过云缝照射下来,漫长的日落开始了。乌云下,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哈康的号角吹出隆隆的长音,召集舰队撤退。
阿斯拉克一屁股坐到板凳上。他脸上挨了一下,一只眼睛几乎瞎了。拉伊夫坐在他身旁,四肢瘫软。康恩担心自己一旦坐下,膝盖就彻底不听使唤,于是朝船尾走去。战船的一侧经受住特伦人的猛攻,但眼前所见让康恩胃里一紧。
阿恩死了,躺在地板上,脑袋被劈开,流出一摊红色的脑浆。在他身边还有两个人,正在流血,还活着,都是约姆斯海盗,不过不是自己的手下。另一边,卢戈跌坐在地。康恩在他身边弯下腰,想要唤他起来,可他往前一倒,也不动了。地板上还有两个死人,要绕过他们,康恩不得不从桨手座中间穿过去。他来到船尾,费恩躺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还有呼吸。
康恩把一只手放在他身上,仿佛如此就能阻止他生命的流逝。他回头,目光在船上所有生还者和伤员之间来回扫视,一个海鸟号上的人都没有,除了拉伊夫。拉伊夫在阿斯拉克的战船另一头,康恩望向他的眼睛,知道表兄也在想着一样的事情。
战舰连成的堡垒正在下沉。船壳受损的战船猬集在一起,船上的人们都在忙着往船外舀冰泼水。另一些人则跨过一道又一道船舷,走过整个木头浮岛,聚集到阿斯拉克周围。康恩也蹚着船里越来越深的冰水回到船头。他挨着拉伊夫,和所有人一样,疲惫地围坐在阿斯拉克身边。
除了康恩和拉伊夫,其他人都是约姆斯海盗。见康恩坐下,哈瓦德把自己的酒囊递给他。挨着他坐的是另一个船长,四周看了一圈:“咱们还剩下多少人?”
阿斯拉克耸耸肩,“大概五十个吧。有一半受了伤,有些人还伤得挺重。”他一脸血污,声音有些含混。
康恩对着酒囊狠灌几口,酒液就像一记重拳撞进肚子里。过了一会儿,暖意传遍全身,他把酒囊递给身后的拉伊夫。
康恩对面的约姆斯海盗说:“哈康整晚都会舒舒服服地坐在岸上。要是咱们今晚没有全都淹死,明天他们就会把咱们全都干掉。”
康恩道:“咱们得游过去。”他隐约有了个主意,想要到岸上绕道从背后偷袭哈康。
哈瓦德向前俯过身子,伸出沾满血的双手:“这主意不错,咱们或许能从那边上去,就那边。”他指着另一条前往哈康营地的路线说。
“太远了。”拉伊夫说,“咱们还有些人根本游不了几下。”
阿斯拉克道:“可以把桅杆绑在一起,做成筏子。”
哈瓦德朝康恩凑过来,语气低落地说:“听着,还能打仗的,都走;剩的留下——反正也快死了。”
康恩想起了费恩,勃然大怒,他蹿起来,挥起一拳狠狠地砸中哈瓦德面门。约姆斯海盗向后摔了个四仰八叉,跌进半尺深的积水里。康恩一转身,对其他说:“把所有人都带上。要么一起走,要么都别走。”
阿斯拉克朝他咧嘴一笑。其他人别过脸去,瞪着刚坐起来的哈瓦德。
“听着,我只是——”
“闭嘴,”阿斯拉克说,“动手吧,船要沉了。”

 
夜色渐浓。众人把桅杆捆成正方形,又在上面绑上帆布。雨停了。他们把十名无法行动的伤员放到木筏上,剩下的人跟在后面,一边游泳,一边推筏子。
四周只有冰冷的海水。他们把即将沉没的战船留在身后,义无反顾地向岸上游去,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人游不动了,只能拽着筏子拖后腿。哈瓦德嘶声喊道:“跟上!”一路上,有几个人想爬上筏子,旁边的人就会把他拖下来。
阿斯拉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咱们办不到了。”又把头枕着桅杆休息片刻。康恩明白他所言非虚。他也已经累垮了,两条腿几乎踩不动水。阿斯拉克松脱抓着筏子的手,康恩赶紧伸手拽住他,直到海盗重新扒住桅杆。
拉伊夫气喘吁吁地说:“有岩岛——”
“过去。”康恩说。
所谓岩岛只是海湾里一片刚好突出水面的光秃秃的岩石。所有人一边踩水,一边拖着筏子上了岸。岛上很滑,康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费恩从筏子里拽到岸上。拉伊夫拖着阿斯拉克跟在后面,大家躺在水平面以上的石头上,没用多久,康恩就睡着了。

 
当晚又下起了冰雹。康恩醒过来,趴在费恩身上保护他。没过多久,冰雹停了,康恩这才意识到,费恩在自己身下,已经冷得跟石头一样了。
他想起其他人的死——凸眼球的高姆;奥德,康恩一度爱上过他的姐姐;还有斯凯基和奥尔姆,西格尔德和卢戈——他记起就在昨晚,大家都还活着,聊起第二天的战斗,聊起这场战斗将为他们赢得怎样的荣耀,人们将如何传唱,直到世界尽头——如今,如果认识他们的人都随他们一同死去,谁又会记得他们,哪怕只是名字呢?人们或许会长久地传颂这场战争的传奇,可战斗中的人却早已被遗忘。
他会记得。可很快他自己也会死去。哈康已经打败他了。他把脸贴着石头,阖上眼睛。

 
清早,拉伊夫醒来,遍体鳞伤,浑身僵硬,饥肠辘辘,口渴难耐。在他周围,海盗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在睡觉,有的已经死去。费恩躺在他和康恩之间,也死了。拉伊夫爬向岩岛的高处,找到一个坑,冰雹落在里面,化开一大半。他把脸埋进带着冰渣的水里,喝了几口。一抬头,他看见海湾里有几艘龙战船正朝他们开过来。
他一边喊,一边溜回康恩身边,其他人——除了死人——都被吵醒,可是很快,龙船已经靠近,哈康的手下朝他们扑了过来。

 


 
拉伊夫一直不知道约姆斯海盗当初怎么得罪过托基尔.莱拉,不过很明显,他们的赎金会很高。这个大个子特伦人已经杀掉三个人了——反正他们也快死了。然后他以同样的标准,把剩下的俘虏排成行。这会儿又有一个伤员被两个奴隶夹在中间,踉跄着走上前去。奴隶摁住他,让他跪倒在地,又把他的头发绞成一股。
拉伊夫早就数过,自己和康恩之间隔着九个人。特伦人事先就把他们的双手绑到背后,又沿着沙滩串成一串,到了这儿还把他们的脚绑到一起,就跟捆小羊羔一样。海滩南边,在自己和泊在岸上的龙船之间的卵石地里,有几个男人正站在那里,来回递着角杯,一边喝酒,一边看托基尔.莱拉忙活。有一个人戴着一顶金头盔,是埃里克伯爵,那艘铁船的船长。另一个是他的父亲,哈康伯爵本人。
托基尔.莱拉对着角杯一通猛灌,又把它递给一名奴隶。他再次举起利剑,哈康问道:“喂,你,就要死了,在想什么?”
约姆斯海盗跪在地上,双手反绑,脑袋被人揪着,等着被砍头。他说:“我不在乎。我父亲早就死了。今晚我将啜饮奥丁的麦酒,而你,托基尔,将会因此永远受人鄙视。砍吧。”
托基尔举起剑,砍下他的脑袋。一个奴隶揪着头发提起脑袋,把它送到海滩边上的断头堆里。
康恩说:“你知道,我可不喜欢这种事情。”
拉伊夫心想,约姆斯海盗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他没有。他疯了似的使劲磨着自己被绑在一起的手腕,上下左右,一刻不停,想要把绳子弄松。太阳光炙烤着他的肩膀。又有一个人被带到托基尔.莱拉面前。
“我倒不怕死。不过我一辈子都敢直面一切,杀头也不例外。所以我要站直了,看着你杀我,我不要弯腰低头,也不要你从背后杀我。”
“行啊。”托基尔说着,就站到那人面前,把剑举过肩膀,一剑砍向那人的脸,削过他的天灵盖。海盗毫不畏惧,即便身子轰然倒下,双眼依然圆睁。
托基尔快累了,拉伊夫心想。这个特伦人大个子把剑拔出尸体时不太顺利。他又要来角杯灌了几口。现在又有一个人跪在哈康、埃里克和其他人面前,托基尔又问他怕不怕死。
“我是个约姆斯海盗,”下跪的人说,“死不死都无所谓。不过我们中间经常会讨论,人要是脑袋被砍掉了,还有没有意识,而这里就有个证明的机会。砍掉我的头,要是还有意识,我就把手举起来。”
拉伊夫身边的康恩很怀疑地强忍着笑。托基尔上前一步,挥剑砍向那人的脑袋,砍了两剑才把它彻底砍掉。两位伯爵和他们的手下围拢上来,看着尸体。随后他们又退回去,埃里克伯爵庄严地向约姆斯海盗们宣布:“他的手没动。”
康恩说:“这可真蠢。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亲身体会了。”被拴成一串的约姆斯海盗大笑起来,仿佛他们是在餐桌上听人讲笑话。
托基尔转身瞪视着他,然后下一个人在他面前跪下。砍这个人时,他第一剑砍偏了,砍在那人后脑勺上,把他敲倒在地;第二剑又砍中肩膀,直到第三剑才砍下头来。
“砍人时最好瞄准点儿,托基尔!”康恩高声道。
约姆斯海盗们发出一阵嘲笑,就连看热闹的埃里克伯爵都乐了。有人喊道:“我猜,他老婆就是因为这个才一见我就那么高兴!”
六个人喊道:“你是说英格比约格?你是说就为这个?”托基尔满脸怒容,他转过身,指着康恩道:“带他过来,下一个就是他!”守卫走过来,为康恩的双脚松绑。拉伊夫突然发现了一丝机会。他舔舔嘴唇,生怕声音太弱,随即喊道:“等等。”约姆斯海盗正在肆意嘲笑托基尔,后者拎着长剑龇着牙。不过埃里克听见拉伊夫的喊话,于是望向他:“你想干啥?”
“先杀我吧,”拉伊夫说,“我和我弟弟手足情深,我可不想看着他死。你们先杀了我,我就不必受这份罪了。”埃里克怒视着他,哈康则轻哼一声: “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可托基尔却大步向前,两只手握着剑,喊道:“带他过来!带他过来!我要把他俩一块儿宰了!”奴隶松开拉伊夫的双脚,把他扶起来。康恩已经站定,脚也已经松开。拉伊夫从他身旁经过,飞快递了个眼神,径直走到两位伯爵的面前。
他的肋骨在战斗中挨了好几下,疼得厉害,走起路来也是东倒西歪,还又累又饿,可他暗暗聚集起全身的力量。托基尔的奴隶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跪下,有个还拿着根棍子来绞他的头发。
拉伊夫退后一步,说:“我是个自由人,决不允许奴隶的脏手碰我的头发。”
挪威人全都大笑起来,除了埃里克伯爵。他高声道:“他怕死,在拖延时间。来人替他抓着头发,看他怎么办。”
一个侍卫迈步走到拉伊夫面前,说:“你要是自由人,那我就特许你自己跪下。”
拉伊夫跪下,特伦人抓住他浅色的长发,退后一步,好让拉伊夫的脑袋向前伸,就像砧板上的鸡一样。拉伊夫的心脏怦怦直跳,胃里泛起阵阵恶心。他感觉自己的脖子足有十尺长,细如毛发。他从眼角看见托基尔靠近了,于是说:“瞄准了砍,成不?”整个沙滩上回响起一片嘲笑声。
托基尔咆哮起来,他挥起长剑——剑刃上闪过一缕细长的阳光,然后重重地砍下来。
拉伊夫拼尽全力,身子向后一缩,堪堪躲过劈头一剑。揪着他头发的特伦人被往前一带,两只手正好迎上挥落的利刃,被齐腕斩下。特伦人哀号着,残肢血流如注。拉伊夫依然双膝跪地,摇晃着挺起胸膛。特伦人的手依然抓着他的头发,他一甩头,甩掉了他们。
托基尔一转身,反手挥出一剑。拉伊夫双手依然反绑,他向旁边一滚,撞上大个子的脚踝,将他撞翻在地,剑也脱手飞了出去。
拉伊夫挣扎着站起来,托基尔则瘫倒在地上。就连两位伯爵都在嘲笑他。剑还未落地,康恩就蹿上前来。他双膝着地跨在剑上,反绑的双手往剑刃上一拉,割断绳子,接着握紧长剑跳了起来。
托基尔踉跄着想站起来,康恩一个箭步冲向他,奋力一挥,趁他还未起身便削下了他的脑袋。
约姆斯海盗中响起一阵欢呼。康恩旋身直面哈康。
“哈康,我向你挑战,一对一!”
埃里克伯爵已经拔剑在手,正挥舞着胳膊,大声招呼侍卫。拉伊夫踉跄着站起来,来到康恩身边。康恩的双手正在流血,刚才急于脱困,自己也被割伤。他很快也把拉伊夫身上的束缚砍断。埃里克和他的人正朝他俩冲过来。
这时,哈康发话了:“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你叫什么名字,约姆斯海盗?我以前见过你们俩。”
特伦人站住了。康恩垂下剑:“我不是约姆斯海盗。我叫康恩.柯尔本松。”
“我猜中了。”哈康说,“这两人是那个帮助斯汶.修加斯对付‘青齿王’的爱尔兰巫师的儿子。我告诉过你,斯汶是这一仗的幕后黑手。”
埃里克垂下手中长剑,说:“原来如此。反正我们赢了就挺好。刚才那一下干得漂亮,再打下去就是浪费人手。托基尔死了,他也不用再报仇了。这俩人交给我吧。”
哈康道:“好吧,我还记得那个巫师,他曾经给我出过一个好主意。我不会讲出他的名字,这两个人随你处置吧。”
埃里克道:“你们俩,柯尔本松兄弟,如果我让你俩活着,你们愿意到我麾下吗?”
康恩说道:“你很慷慨,埃里克伯爵。不过要知道,我在赫尔辛格发过誓,不当上挪威之王绝不回丹麦,所以我猜,不论是和斯汶还是和你们特伦人坐在一起,我都不会舒服。不过这些好汉——”他挥手指向山坡,那里的草地上还有二十个人被绳子拴在一起,“他们会听你号令,这比什么都强。这些人是真正的约姆斯海盗!”
听到这话,约姆斯海盗们发出一阵欢呼。拉伊夫看见埃里克也忍不住笑了,他两手叉着腰,而哈康耸耸肩,背对战船的方向走开。埃里克发话,把约姆斯海盗全放了。
然后哈康伯爵朝康恩走来。他跟拉伊夫记忆中的样子一样——不高,留着卷曲的黑胡子,眼神极冷。
他说:“挪威之王,嗯?要我说,不管你要向谁效忠,带来的麻烦都比好处还多。不过,既然你重获自由了,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康恩看了一眼身边的拉伊夫:“显然我们不会回去找斯汶。我们只能保证,去别的地方,不会再来打扰你。”
阿斯拉克走过来,同他们握过手,又拍了拍两人的后背。就连哈瓦德也越过哈康的肩膀冲他们咧嘴微笑。
哈康道:“那就去吧。不过要是再被我在挪威抓到,你们就完蛋了。”
“成交,”康恩说完,走下了海滩。拉伊夫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康恩说:“咱们算是信守承诺了。”
“咱们,是吧。”拉伊夫说,“下回可别醉成那样。咱们差点都死掉了,就跟其他人一样。”
“可咱们没死。”康恩说。他的剑没了,船、水手都没了,可他毫不在意,容光焕发,仿佛刚刚获得了新生。“我不知道该为此干点啥,不过我会干出点儿什么来的,我发誓。咱们走。”
(刘壮 译)

 
乔.霍尔德曼

 
本篇是对未来高科技战争的一场入迷的展望。就其对未来战争的本质,尤其是其代价的展望来看,它和千百年来的战争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乔.霍尔德曼出生于俄克拉荷马州的俄克拉荷马城,于马里兰大学取得物理学和天文学的理学学士学位,之后于数学和计算机科学领域继续进行深造。但美国陆军中断了他的科学学术生涯计划,他于1968年作为战斗工兵被派遣往越南战场。1969年,乔.霍尔德曼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于是返回家乡开始了写作生涯。1969年,他的第一篇小说刊登于《银河科幻》杂志。1976年,他以其代表作《千年战争》一举夺得星云奖和雨果奖,该作品在20世纪70年代具有里程碑的意义;1977年,他以小说《三百年国庆纪念日》再次获得雨果奖;1983年,获得雷斯灵奖的年度最佳科幻诗歌奖(尽管大多数人将乔.霍尔德曼看作“硬科幻”作家,但实际上,他也是一位有相当造诣的诗人,他的作品曾被刊登于诗歌界的大多数专业媒体上);1991年,以中篇小说《海明威骗局》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1995年,他以作品《没人如此之瞎》再次获得雨果奖。他的其他作品还包括一部主流小说《战争年代》,科幻小说《思桥》《永记我的罪孽》《无幽不烛》(和他的哥哥,科幻作家杰克.C.霍尔德曼二世,合作完成)《世界》《破碎的世界》《世界与时间》《购买时间》《贸易工具》《来访者》,主流小说《1968》《伪装》(此作品获得了著名的小詹姆斯.提普垂奖),《古老的二十世纪》。他的短篇作品则被收录于短篇小说集《无穷梦境》《未来交易》《越南以及其他的陌生世界》《没人如此之瞎》《孤立之战及其他》,以及一本汇总了小说及写实文学的《战争故事》。作为编辑,他编辑出版了小说集《不要再研究战争》《欢笑宇宙》《星云奖获奖故事第十七辑》,以及和马丁.H.格林伯格合作的《未来战争武器》。他最新的作品是两部科幻小说《意外的时间机器》和《飞向火星》。一年中的部分时间里,霍尔德曼居住于波士顿,于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写作。其余时间里,则与自己的妻子盖伊居住在佛罗里达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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