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战士(套装上下册)> 冲破黑暗

冲破黑暗

I

 
舰队司令提凯尔的通讯器轻响起来。
他一直觉得这铃声乏味又……普通,不过此时此刻,当他从又一批堆积如山的无聊文件中抬起头来,一阵不言而喻的解脱感悄然涌上心头。提凯尔按下接受键,看见通讯器上旗舰指挥官的脸……和对方忧虑的表情时,解脱感立刻消失了。
“怎么了,阿兹默?”他没有浪费时间寒暄。
“阁下,恐怕我们的侦察舰刚刚报告了一个十分……令人困扰的发现。”旗舰指挥官阿兹默回答。
“唔?”阿兹默停了一下,提凯尔的耳朵好奇地竖了起来。
“阁下,他们发现了一些相当复杂的通讯信号。”
“通讯信号?”有那么一两秒钟,提凯尔完全没反应过来,然后他的瞳孔缩小了,毛发根根竖起,“有多复杂?”他的口气比刚才严厉多了。
“恐怕非常复杂,阁下。”阿兹默痛苦地说,“我们收到一些带宽相当可观的数字信号或类似信号。至少是三级活动,阁下。可能甚至有——”他的耳朵耷拉下去,“——二级。”
提凯尔的耳朵耷拉得比旗舰指挥官更厉害,他觉得自己的犬齿已经露了出来。他不该如此直白地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不过阿兹默和他相识多年,对方现在想的显然和他一样。
经过8个标准主观年的冷冻休眠,两天前舰队重新进入态空间。以银河系其他地方的时间计算,这次飞行持续了约16年。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之间有差别,是因为在常态空间中,即便是超态文明最好的速度调节器也只能达到5至6倍光速。主力战舰和运输舰距离目标还有约一周常态空间航程,他们从无尽的黑暗中悄然出现,像是浑身油光水滑的巨型哈萨     [1]    ,尖牙利爪藏而不露,但已准备好出击。可他派出了侦察舰先行一步,近距离观察目标,侦察舰的吨位小,在常态空间中速度更快。现在,他希望自己没下过这个命令。
别想了,提凯尔断然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早晚都得面对,都得决定该怎么办。至少现在,还有点时间思考对策!
提凯尔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他向后靠去,一边思考一边用长着六根指头的手捋自己的尾巴。
问题是这样的:此前调查组报告这颗星球的智慧种族只有6级文明水平,正是基于这份报告,联盟委员会才批准此次行动。提凯尔的单子上有另外两个星系,它们都被标识为5级文明,虽然其中一个的发展水平已接近4级。让委员会批准对那两个星系的行动计划费了不少劲儿。由于此次行动的目标多达三个星系,多方面的考虑与权衡已经让任务计划拖延了很久,一切都是为在委员会面前奋力争取松盖利人的行动计划——对这个星系的殖民差不多是后来临时加上去的。联盟任何一位成员都可能提出类似的行动计划,但他们绝不会同意征服一个三级文明,更别说二级!事实上,任何达到二级水平的文明都会被列入受保护状态,直到他们达到一级水平,获得加入联盟的资格;又或在此之前,他们自己把自己干掉了(事实上至少半数类似文明都有这个倾向)。
懦夫,提凯尔愤愤不平地想,挖泥巴的混蛋,吃种子的粗坯!
松盖利人是所有超态文明里唯一的肉食物种。联盟里约40%的种族是素食者,他们觉得松盖利人的饮食习惯既野蛮又恶心,甚至有点吓人。就连联盟里的大多数杂食者都觉得……和松盖利人待在一起不太舒服。
松盖利帝国进入太空时代时,联盟自己的宝贝宪法迫使他们接受了松盖利人,可他们从没对此高兴过。事实上,提凯尔读过一些学术专著,里面提出松盖利人的存在只不过是(那些作者的观点显而易见,他们觉得这很不幸)必然发生的无数小概率事件之一。他们觉得,要是松盖利人有点儿基本的廉耻,就该像其他残暴好斗的种族一样,一发现原子裂变就乖乖把自己炸回石器时代去。
对这些种族主义者来说不幸的是,松盖利人没有。不过委员会依然对松盖利人没什么好感,而且一再试图否决他们合法的天性。
不是只有我们在寻求殖民地。巴松人、克里普图人,还有利亚图人呢?他们倒是吃草,可他们的殖民星系有五十多个!
提凯尔强迫自己停下手上的动作,深深吸了口气。翻旧账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而且如果完全公正地说(他真的不想这么公正,尤其是谈到利亚图人时),六万两千个标准年来,利亚图人一直在走遍银河寻找更好的地方,松盖利人才开始了九百年,这也许可以部分解释二者殖民地数量的差距。
这样的局面很快就会改变。他冷酷地提醒自己。
早在提凯尔出发之前,帝国的殖民地就已多达十一个;哪怕联盟制订了许多荒谬的限制条款,松盖利议员仍坚决捍卫建立殖民地的权利。
没人能阻止任何种族在任何一颗没有原生智慧种族的星球上殖民。不幸的是,宇宙中没有那么多可供居住的星球,而且讨厌的是,宜居星球之间的距离一般都很遥远,哪怕对超态文明来说也够远的。更糟糕的是,相当一部分宜居星球上已有原住民了。根据联盟宪法,对这样的世界进行殖民需要得到委员会的批准,如果他们生活在一个更讲道理的宇宙中,这活儿也许会容易一点。
提凯尔十分清楚,联盟许多成员认为松盖利人“不正当的”好战天性(还有更“不正当的”荣誉准则)意味着他们会通过征服来扩张领土。而且,说实在的,他们想的没错。可真正的原因只有帝国自己的议会才知道:如果殖民地已有了一些基础设施,无论它们多简陋,都会大大加速、简化殖民地的开发。更重要的是……征服这样的星球会带来发展程度较低但可教育的大量人口,为帝国提供宝贵的劳动力。多亏了联盟宪法道貌岸然地一再强调成员国拥有内部自治权,这些劳动力才可以调用到帝国下辖的任何星球。
劳动力是支持战争的血肉,终有一天,帝国会向整个联盟宣告,面对所有屈辱的限制条款,我们打算做点儿什么。到那一天,帝国会需要这些劳动力。
可这些对他现在的麻烦都毫无帮助。
“你说,那可能是个二级文明,”提凯尔说,“为什么这么认为?”
“电转移活动频繁,有大量复杂信号,显然当地文明至少有三级,阁下。”提凯尔发现,阿兹默的情绪似乎没有好转,“事实上,初步分析显示他们已发展出了裂变能——甚至可能有聚变能。这颗行星上至少有了部分裂变能,不过数量很少。事实上,他们主要的发电方式似乎是燃烧碳氢化合物!真正达到了二级水平的文明为什么会干这么蠢的事儿?”
舰队司令皱起眉头,摊平耳朵。和旗舰指挥官一样,他也很难想象一个物种已经发展出了裂变能,为什么还会愚蠢地继续燃烧发电,白白浪费珍贵的碳氢化合物资源。阿兹默只是不愿意承认,哪怕是对他自己——因为如果这真是个二级文明,那么委员会永远不可能允许对这颗星球进行殖民。
“打扰了,阁下,”因为太过焦虑,阿兹默的胆子也变大了,“可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旗舰指挥官,”提凯尔回答的语气比两人平常独处时正式了一点,“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暂时什么也不干:我们不会被这份报告吓倒,作出任何草率的结论或反应。我们花了八个主观年来到这里,又花了三个月唤醒全体人员。在我们全盘考虑对这颗星球的所有发现、彻底权衡所有可能的选择之前,我们不会轻易地把它从名单上画去,而转向下一个目标。明白?”
“是的,阁下!”
“很好。不过,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假设,可能会遇到一些远超过预期的侦察系统。考虑到这种情况,我希望舰队保持隐蔽状态。启动全面排放控制和软侦察模式,旗舰指挥官。”
“遵命,阁下。我会立刻传达命令。”

 


 
军士长史蒂芬·布切夫斯基爬出防雷车,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他拿起武器,对司机点点头。
“去找杯咖啡喝吧。应该用不了太久,不过你知道,我估测这样的事儿不太在行。”
“收到,头儿。”方向盘后面的下士大笑。他一踩油门,防雷车便朝营地另一头的食堂开去,布切夫斯基则朝陡峭的山脊上的沙袋掩体爬去,那里有一个哨所。
清晨的空气稀薄寒冷,不过调到这里将近两周,布切夫斯基已经习惯了。确切地说,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海军陆战队敢死连里有很多人觉得这里简直是宇宙的胳肢窝,不过自从布切夫斯基被一个看似老实的征兵官拐骗入伍后,十七年来见过很多比这还糟的东西。
“啊,你要去的那些地方——你会看见的那些事物!”征兵官曾热情地描述。从那以后,史蒂芬·布切夫斯基的确去了不少地方,长了不少见识。他在行动中负伤至少六次,三十五岁时,他的婚姻相当不愉快地终结了,主要原因是调动太频繁,每次出任务的时间又太长。现在他走路有点跛,康复师没法彻底矫正;如果右手开始痛,那雨雪一定快来了;短发下面左太阳穴上的伤疤在黑皮肤的映衬下清晰可见。有时他会幻想找到当初那个忽悠他在虚线上签字的征兵官痛揍一顿,不过每次续征他都痛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没准他会跟别人说我有什么人格缺陷。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后面狭窄的盘山小路时,布切夫斯基想。
第一次来到阳光灿烂的阿富汗时,他待在坎大哈附近的莱茵营。也就是在那一次,他的脚跛了。第二次,他被派到杭济附近,监视从坎大哈通往喀布尔的A01号高速公路。这里比坎大哈……无聊多了,不过他还是想方设法在屁股上挨了点儿火箭碎片,这让他的紫心勋章     [2]    绶带上添了一颗金星(同时也给那些所谓的朋友添了点儿残酷的笑料)。不过后来,波兰人接管了杭济,坎大哈事态再次告急,于是他和海军陆战队三师三团一营的战友们一起第三次来到阿富汗。他们在当地待了……至少一直待到了新的命令下达。帕克提卡省——波兰人从杭济转进到了那边,因为帕克提卡的情况紧张得多——局势也恶化了,布切夫斯基和敢死连受命赶赴当地支援陆军508伞兵团,同时陆军自己也在设法挤出人手去支援。
虽然上面一直在强调“合作”,但事情没向良好合作的方向发展。每个人都知道,作为临时派来的外人,敢死连(在收到命令前,他们原计划在三个月内撤回美国)根本没帮上忙。敢死连到达当地时,相应的后勤支援没能跟上,虽然许多设备可以通用,但他们还是给508团的后勤带来了额外的负担。不过,陆军很高兴看到他们到来,也竭尽全力地欢迎了这些“锅盖头”     [3]    。
帕克提卡省的面积和佛蒙特州差不多,有600英里边境与巴基斯坦接壤。在塔利班的支持下,鸦片生产大幅增长(原教旨主义者对鸦片贸易的激烈抨击令人惊异地销声匿迹了,因为他们需要钱来支持组织运转),加上巴基斯坦动荡的政局,B连的日子一点都不无聊。阿富汗当地军队的扫荡也在逐渐升级,不过他们力量不强,帮不上什么忙;即便如此,布切夫斯基还是觉得帕克提卡比2004年去伊拉克那趟强,也比上次去坎大哈强。
现在,透过山间稀薄的空气,他紧盯着下方盘桓的小道,二排的任务就是严密监视这里。要在这样的地方切断交通,任何高级玩意儿也没法取代人眼。比起他爹受命封锁胡志明小道那时候,现在这活儿也许轻松了点儿——至少他们能看到的距离远得多!——不过综合来看,也没轻松太多。而且,他可不记得老爹提到过那时候有疯狂的殉道者为了安拉的荣耀冲出来把人炸飞。
布切夫斯基摇摇头,连队回撤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他转身朝掩体里的哨所走去,打算通知枪炮军士威尔逊准备撤退,陆军那边来接班的人将在48小时内到达;等二排回到基地,还有一大堆书面文件要处理,一大批设备要检查,每支部队转移都少不了这样的事儿。
不过,布切夫斯基觉得这次转移应该没人抱怨。

 


 
“帝国之星”号的会议室里,提凯尔手下的飞行指挥官和地面指挥官齐聚一堂,此外还有基地指挥官谢瑞兹。虽然从技术上说,谢瑞兹的职位比地面指挥官泰瑞斯要低,但在这支远征军里,作为一位资深的基地指挥官,她直接对提凯尔负责。
侦察舰的发现已经传开了。除非见了鬼,不然根本不可能阻止流言传播!不过,比起登陆可能被取消来说,流言只是区区小事,不是吗?
“基地指挥官,对于侦察舰报告的数据,你有何想法?”提凯尔没有正式宣布会议开始就直入主题。大部分人似乎很惊讶司令竟如此罔顾礼仪,可作为第一个被提问的人,谢瑞兹却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对于问题本身,她并不意外——她能成为远征军的资深基地指挥官,正是因为她能专业地评估其他智慧种族。
“我仔细研究了侦察数据,包括轨道上的隐蔽侦察平台传回的那些,舰队司令,”她回答,“恐怕我的分析证实了旗舰指挥官阿兹默最初的担心。我可以明确地说,当地文明达到了2级水平。”
不管愿不愿意被点名提问,她都没有畏缩,提凯尔赞许地想。
“请进一步说明。”他说。
“遵命,阁下。”谢瑞兹轻触了一下个人电脑的虚拟面板,她在凝视直接显示在视网膜上的备忘录时眼睛有轻微的失焦。
“阁下,首先,该物种已发展出了核能。当然,他们的技术仍很原始,对核聚变的研究停留在初级实验阶段。不过,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表明他们的综合技术水平远高于我们的预期,作为一个核能力如此有限的文明,这样的成就相当惊人。出于某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原因,这些人——当然,我采用这样的称呼并不严谨——选择了坚持使用碳氢化合物发电,而非核能。”
“太荒谬了!”飞行指挥官简因发表示反对。这位顽固的太空老兵是提凯尔手下的资深飞行指挥官,强硬得像是他指挥的无畏战舰上的主炮一样。提凯尔瞥向他时,简因发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一只耳朵质疑地竖了起来。
“抱歉,基地指挥官,”飞行指挥官几乎是在咆哮,“我不是质疑你的数据,只是无法相信这么蠢的物种最开始居然学会了用火!”
“以我们的经验来看,的确很特别,飞行指挥官,”谢瑞兹赞同地说,“根据主数据库里的数据,联盟其他任何一位成员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该物种的确具备了2级文明的几乎全部特性。”
她举起一只手,拨开面板上的提示,继续说下去。
“他们建立了行星范围内的通讯系统。虽然在真正的太空开拓上几乎毫无建树,但他们有许多用于通讯和导航的卫星。他们的军用航空器能进行超音速飞行,并且广泛应用先进的——好吧,对尚未达到联盟水平的文明而言先进的——复合材料,而且我们还观察到,他们已经开始试制原始的定向能量武器。他们的技术能力在这颗星球上的分布并不平衡,但高科技的扩张十分迅速。如果在接下来的两到三代内,他们没有建立起实质上的全球联合政府——假设他们能活到那时候——我会感到非常惊讶。事实上,如果他们的技术水平以如此不可思议的速度继续发展下去,全球政府的出现甚至会比我预计还快!”
会议桌周围陷入一片黑洞般的沉默。提凯尔任由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往后靠向椅背。
“我们现在的观察结果和最初的调查报告如此矛盾,你作何解释?”
“阁下,我无法解释,”谢瑞兹坦率地说,“我对那份原始报告进行了再三查验。毫无疑问,当时它的判断是准确的,可现在我们却发现了这些东西。该物种以某种方式跨越了畜力运输、风能和原始火器的阶段,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技术进步的速度是其他任何物种的三倍以上。请注意,我说‘其他任何物种’,除了乌加图人。”
舰队司令看见会议室里不止一个人皱起了眉头。乌加图人从未达到过联盟的文明水平……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就把自己的母星系变成了一个放射性垃圾场。事情发生时,委员会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过暗地里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乌加图人的技术发展速度是银河平均水平的两倍。那么,这颗星球上的人……
“会不会是最开始的调查组违反了规程,阁下?”旗舰指挥官阿兹默困惑地问。提凯尔瞥了他一眼,旗舰指挥官的双耳都在抖动,“我只想知道,当时的调查人员是否有可能无意间与当地人发生了直接接触?由此意外地加速了他们的发展?”
“也许,但是不太可能,旗舰指挥官,”地面指挥官泰瑞斯说,“我的期望和你一样,对于这样疯狂的发展速度我也和你一样困扰,但我不得不说:不幸的是,最初的调查是由巴松尼人实施的。”
提凯尔手下军官的表情就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很糟糕的东西一样。事实上,对任何食肉者来说,巴松尼人闻起来都很好吃,但那些胆小的素食者却是对松盖利人抨击得最猛烈的种族之一。而且尽管巴松尼人天性十分胆小,联盟的调查组里却有许多他们的人,因为他们狂热地支持委员会限制与低等种族接触的政策。
“恐怕我得赞同地面指挥官的意见。”谢瑞兹说。
“而且,就算真的有过接触,现在也不重要了,”提凯尔指出,“宪法不在乎某个物种的技术从哪儿来。重要的是它达到的文明等级,不管它是怎么达到的。”
“还有委员会做出什么反应。”飞行指挥官简因发酸溜溜地说,会议桌周围的人都赞同地动了动耳朵。
“恐怕简因发说的有道理,阁下,”泰瑞斯重重叹了口气,“计划里其他两个目标获得批准就够困难了,它们的文明程度比现在这个低得多。尽管如此,我仍期待达因沙     [4]    的猎犬锋芒依旧!”
赞同的耳朵此起彼伏,提凯尔也在其中。无论多么古怪,这颗星球已达到了现在的文明水平,委员会决不可能批准对它进行殖民。不过……
“我十分明白,我们的发现让此次任务的前景变得十分艰难,”提凯尔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我相信还有几点值得我们详细考虑。”
大多数人看他的眼神满是惊讶,但泰瑞斯的尾巴反卷到椅背上,耳朵也因思考而放平了。
“首先,我阅读基地指挥官谢瑞兹的初步报告时注意到一点,对一个文明等级如此高的物种来说,他们不光核电站非常少,核武器也少得可怜。这颗星球上似乎只有一些主要的政治力量拥有核武器,而且与他们拥有的非核武器相比,数量也十分有限。当然,他们是杂食物种,不过武器也实在太少了,甚至比许多同等水平的素食物种还少。考虑到该星球上许多地区军事活动相当频繁,这一点尤其引人注目。特别是,一些较发达的国家正在对技术水平远不如自己的敌人采取军事行动,虽然这些发达——当然,我是说相对发达——国家有核武器而他们的对手没有,根本无法有效还击,但他们还是选择了不使用核武器。他们还至少拥有制造生物武器的部分能力,但我们也没发现任何使用生物武器的迹象。事实上,我们连毒气或神经毒素都没发现!”
他坐直身子,然后再次前倾靠向桌子,把交叉的双手放在会议桌上。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怪异的物种,”他低声说,“他们没有采用手里最有效的武器,这说明他们几乎和联盟里的许多素食物种一样缺乏……军事上的实用主义。在这种情况下,最后我发现,他们也许是很合适的……奴役对象。”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听众们逐渐开始反应过来司令到底是什么意思,泰瑞斯抢先一步已经猜到了。
“我知道,”舰队司令继续说,“继续行动不符合委员会授权的精神。但经过仔细的阅读,我发现授权中并未特别注明当地文明达到的等级。换句话说,授权书的‘文本’并不会妨碍我们继续行动。当然,事后巴松尼或利亚图之流肯定会对我们发出正式的抗议,不过考虑一下我们能得到的好处。”
“阁下,好处?”阿兹默问道,提凯尔的眼睛亮了起来。
“啊,是的,旗舰指挥官。”他柔声说,“也许这个物种很多方面都很奇怪,而且他们显然并不理解真正的战争,不过有一点同样显而易见:他们有某些特质支持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发展速度。我意识到,他们真正的潜力需要一个比我们预期的更加……有力的第一推动才能完全激发。虽然在登陆前我们总会做很充分的准备,但每次行动的伤亡总高于预期,不过幸运的是,这次我们有足够的冗余量来对付这颗星球,哪怕他们如此怪异。这得感谢计划里原本还有的后面两个目标——塞克和约矛。我们的军事力量足以征服任何行星级文明,就算它达到了2级;而且说实话,我觉得征服这个星系非常值得,哪怕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后面的一个——甚至可能是两个——目标。”
有一两个人看起来似乎想表示反对,但他放平了耳朵,声音更柔和了。
“我知道这个计划听起来是什么感觉,不过想想看吧。如果我们能将这些人——这些‘人类’——整合进我们的劳动力体系,让他们为我们做研究工作;如果能利用他们的特质撬动我们的科技发展,将我们的科技悄无声息地推进到远超联盟其他成员的水平,你们觉得这会对帝国的计划和时间表产生什么影响?”
会议室里仍然一片死寂,但现在的沉默和刚才完全不同了,他轻笑起来。
“联盟初次接触他们是三个世纪前的事了——以他们的时间来算是五百多年。按照联盟惯常的时间表,下一个非松盖利的观察组会在至少两个世纪——几乎四百个本地年——以后才会再次来到这个星系……而且是从我们发回成功殖民报告的那一刻算起。如果我们拖个几十年再报告,也许拖上一百年左右也没关系,毕竟我们原定的殖民目标有整整三个星系。”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事实上,那些素食者没准会挺高兴的,他们会觉得我们碰到了预料之外的困难!不过,如果我们把这段时间用来征服‘人类’,然后以联盟的标准培养他们的年轻人,那么在观察组到达之前,谁知道他们的科研水平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这样的前景真是激动人心,阁下,”泰瑞斯慢慢说,“不过我担心这样的前景完全建立在投机的基础上,不加实践根本无法验证。如果前景不如设想的那么美妙,那么,如您所言,我们违背了委员会授权的精神,却几乎一无所得。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您的判断,也认为我们的确应该验证这个计划的可能性;但若是结果不如我们期待的那么美满,帝国不就会面临被联盟其他成员攻讦的危险吗?”
“说得有理,”提凯尔赞同,“但首先,帝国可以——诚实地——坚称这个决定是我个人下达的,而不是帝国,帝国从未授权过这种事。我相信,联盟法院肯定更愿意惩罚我个人,而不是跟整个帝国作对。当然,作为我手下的军官,你们中有几位可能也会受牵连,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相信这个险值得冒,最终会为我们的宗族带来荣耀。
“事情未必会这样发展。和我们一样,委员会也想不到这里竟有一个三级甚至二级文明。如果一个当地世纪以后,这些‘人类’没搞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最简单的解决方案就是消灭他们,破坏城市和各种设施,掩盖我们到来之前他们真实的技术水平。我们一直密切关注并严格限制生物武器的使用,但如果产生某种突变进而引发全球范围内的致命瘟疫,这当然十分不幸,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微笑起来,露出犬齿,“意外有时候就是会发生。”

 


 
不幸的是,国际上对战俘待遇的规定不适用于约束各国如何对待自己人,在C-17环球空中霸王斯巴达号的机舱里,史蒂芬·布切夫斯基——又一次——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在军用“座位”上坐得舒服一点。他愤愤不平地想:如果他是个圣战主义者,在这里关上一个小时估计就会连肠子都给吐出来!
事实上,布切夫斯基身高六呎四吋,外貌更像粗鲁的养路工而不是篮球运动员,他早已料到这副体格会遇到不少麻烦。商业头等舱的座位根本不是为他这样体型的人设计的,而美军会派一架有商业头等舱的飞机(那是E-9级才能享受的)来接人的可能性和布切夫斯基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差不多,没准概率还更小。而且说实话,比起难受的座椅,他更讨厌机舱里没有窗户。整整几个小时被锁在轰鸣着飞行的金属管子里,这感觉不是密闭,简直就是围困。
好吧,史蒂芬,他告诉自己,如果你这么不高兴的话,大可以叫飞行员把你扔下去,然后一路游回去!
他被自己逗笑了,看了看表。坎大哈距意大利阿维亚诺大约有三千英里,比C-17常规的飞行距离远几百英里。幸运的是——这么说也许不大确切——他搭的这架飞机几乎是空的,这在返程航班中十分罕见。空军迫切需要这只大鸟回去执行任务,所以希望它尽快赶回家去,于是这趟航班额外加了燃料,装的货物只有三四十个人,所以它可以不用加油从坎大哈直飞阿维亚诺。这还意味着如果不碰上什么倒霉的风,飞行时间也许只要六个小时。
要是能跟队里其他人一起走就更好了,可他得留下来处理最后几份设备回运的文件,“快乐的小家务”耽搁了时间。不过从另一方面说,虽然这辆空中马车的铺位远称不上豪华,但还是得感谢它的偶然出现,大幅缩短了他的回家时间。而且从军多年,他早学会了随时随地睡觉。
就算是这儿,他扭动身子,说服自己这样好像舒服了一点点,然后闭上眼睛,就算是这儿也行。

 
飞机猛地向右急转,布切夫斯基一下子惊醒了;接着弯转得更急了,他从难受的座位里噌地弹了起来。巨型运输机的引擎轰鸣声比原来响得多,这意味着飞行员开足了全部马力,所有的本能都在告诉他,无论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绝不是好事。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事实上——“所有人,注意!”飞机内部通话系统里传出紧张刺耳的声音,“我们遇到一点问题,现在我们正飞离阿维亚诺,因为阿维亚诺已经不在了。”
布切夫斯基的眼睛瞪大了。不管通话器那头是谁,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他想。很快他回过神来,那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我不知道出了他妈的什么事儿,”飞行员继续说,“远程通讯已失效,但民用频道传来信息,这个该死的地方放射出低剂量核辐射。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某个势力把整个地中海范围内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及其他地方的北约基地踹得屁滚尿流,而且——”
声音停顿了一下,布切夫斯基听见那边清喉咙的刺耳声响。然后——
“而且我们收到一个未经验证的消息,华盛顿消失了,兄弟们。他妈的消失了。”
布切夫斯基感到自己的肚子似乎被狠踢了一下。不会是华盛顿,华盛顿不能消失。崔茜和女儿——
“我他妈的完全不知道是谁干的,又是为什么,”飞行员说,“但我们需要尽快找个地方着陆。现在我们的位置是黑山波德戈里察北偏西北约80英里,所以我正朝内陆转向。我们最好一起祈祷我能找到个地方让这只鸟儿完整地降落到地面上……也祈祷地上的人最好不要觉得我们和这件混账事儿有什么关系!”

 

提凯尔站在帝国之星号的舰桥上,审视着下面那颗星球的巨大图像。闪烁的符号标示出动能轰炸刚刚抹掉的城市和主要军事基地。真多啊——比他预计的还多——他将双手背到身后,十指紧扣,专注地享受此刻的心满意足。
你确实应该满足,提凯尔。短短两天拿下一个2级文明,简直创下了银河纪录!
一个小小的声音提醒他,那是因为这直接违背联邦宪法。
他试图控制住自己不屑的表情,这可不容易。当他灵光一闪想出这个主意时,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那些“人类”在这颗“地球”上的分布是如此广泛而密集。现在他很想知道,当时没留给自己足够的考虑时间,是不是因为他心知肚明,一旦真正意识到这点,他也许会改变主意。
啊,别想了!所以这颗该死的星球上的人比你想象的多,你杀了——多少?20亿,那又怎样?留下来的更多——他们繁殖的速度简直跟该死的加苏     [5]    一样!而且你告诉过阿兹默和所有人,如果进展不如意,你打算把他们统统屠戮一空。所以现在为一点微不足道的额外损伤而烦恼毫无意义,不是吗?
当然没意义。事实上,他承认自己最大的顾虑是那些人类建造了多少大型工程项目。毋庸置疑,有必要的话他会毫不手软地消灭这个物种,但现在,他开始怀疑到底能不能彻底抹去人类文明曾达到的水平的物质证据。
好吧,我们得尽量保证别走到那步,不是吗?
“转告地面指挥官泰瑞斯,”他低声对旗舰指挥官阿兹默说,眼睛没有离开闪烁的符号,“我希望地面行动越快越好。确保提供他们需要的全部火力支持。”

 
史蒂芬·布切夫斯基站在路边,想知道——又一次想知道——他们是在什么鬼地方。
飞行员没有找到欢迎他们的机场。他已经尽力了,但是燃料耗尽,通讯中断,GPS失效,整个欧洲大陆千吨级的爆炸星星点点,他的选择实在有限。最后他勉强找到一条够长的双车道公路,靠着最后几加仑燃料让飞机安然落地。
C-17设计时考虑到了在崎岖地面上着陆的情况,不过设计师显然没考虑过这么糟糕的地面。尽管如此,要不是路上横着一条空中看不见的涵洞,着陆几乎也称得上成功。140吨重的飞机把涵洞压塌了,仅有的两套主传动装置也光荣牺牲。更糟的是,两套传动装置是同时失效的,于是飞机彻底失去了控制。飞机在崎岖的谷地里横冲直撞,终于歪歪斜斜地停下来,机身前半部撞得粉碎,只留下无数残骸。
飞行员全部牺牲,乘员死亡六人——包括机上仅有的两位军官。于是按照指挥序列,布切夫斯基成了现在这个小队的头儿。两名乘员受重伤,布切夫斯基把他们从残骸里弄出来,拖到他竭尽全力搞出来的临时避难所里,可是这里没有医生,连能凑合的都没有。
他们也没什么可用的装备。布切夫斯基自己有武器,其他六个人也有,但仅止于此了,而且每个人的弹药都不多。这很正常,他心想,因为压根就不该携带弹药上飞机。幸运的是(至少在这种情况下),军人从战区返回时,多少都会带点儿子弹。
而且多少会带点儿急救物资——足够清理三个人胳膊上的伤口,或至少是象征性地给重伤员包扎了一下。不过仅止于此了,他非常、非常希望至少能跟比自己的指挥序列高的人说说话。不幸的是,他上面没人。
这事儿,他刻薄地想,至少能让我忙得没空想别的。
这事儿也让他除了华盛顿多了点儿别的可担心的东西。前妻决定把沙妮娅和伊冯娜都带走时,他跟她吵过,不过那只是因为华盛顿犯罪率居高不下,生活费用也很昂贵。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
他再次甩开这样的想法,几乎满怀欣喜地重新考虑起眼下一团糟的局面。
枪炮军士卡尔文·迈耶斯是小队里指挥序列仅次于他的人,所以他成了布切夫斯基的副手……陆军资深中士弗朗西斯科·拉米雷斯显然对此很不高兴,不过就算拉米雷斯不愿让海军陆战队的人主持局面,他也没太表现出来。也许是因为他发现布切夫斯基的活儿突然变得多么棘手。
他们还有少量食物,这得多谢飞机上的水上生存包;但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确切位置,也没人会说塞尔维亚语(先假设他们是在塞尔维亚吧),没有地图,跟组织彻底失去联系,而他们听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似乎整个地球陷入了无意识的疯狂。
要不然的话,现在的状况完全是小意思,他自嘲,当然——
“我想你最好听听这个,头儿。”有人叫他,布切夫斯基转过头去。
“听什么,枪炮军士     [6]    ?”
“电台里播的真有点怪,头儿。”
布切夫斯基的眼睛眯了起来。上飞机之前他从没真正和迈耶斯打过交道,不过这个来自阿巴拉契亚煤矿区的汉子个子不高,体格敦实,语速很慢,看起来十分镇定可靠。但是此时此刻,迈耶斯脸色苍白,举着应急电台的手微微颤抖,电台是他们从飞机残骸里找回来的。
迈耶斯调高音量,布切夫斯基的眼眯得更厉害了。电台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机械,像是人工合成,没有任何情感和声调起伏。
这是他遭遇的第一个打击。而当布切夫斯基终于听明白电台里说的是什么,他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重重砸了一拳。
“——是松盖利帝国舰队司令提凯尔,我正在对你们星球的所有频段发送信息。在我们面前,你们的世界毫无还手之力。我们的动能武器摧毁了你们星球上主要国家的首都、军事基地和战舰。有需要的话,我们能够,并且即将对任何地方继续实施动能打击。你们将臣服于我,成为帝国治下驯服而高效的仆从,否则会被毁灭,正如你们的政府和军事力量已被毁灭了一样。”
布切夫斯基紧盯着电台,他的家人所在的地方突然裂开大口,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想到这个,他的思绪颤抖着缩回来。崔茜……虽然离了婚,她仍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还有沙妮娅……伊冯娜……沙妮娅才六岁,看在上帝的分上!伊冯娜更小。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机械的英语停止了,然后是一阵听起来像汉语的声音,接下来换成西班牙语。
“说的和英语一样。”拉米雷斯中士干巴巴地说。布切夫斯基颤抖起来,他紧紧闭上眼睛,忍住不愿——也不能——流下的泪水。那个可怕的黑洞出现在他脑海中,想将他吞噬,他的一部分意志觉得这个世界无可留恋,情愿被它吞没。但他不能这样。他有责任。肩上的担子。
“你相信这堆鬼话吗,头儿?”迈耶斯嗓子嘶哑。
“我不知道。”布切夫斯基坦承,声音听起来十分粗哑。他艰难地清清喉咙,“我不知道,”他试图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正常一些,“或者说,至少,我知道自己不愿意相信,枪炮军士。”
“我也一样。”另一个声音说。这是个女高音,它来自米歇尔·杜鲁门上士,空军幸存的士官之一。布切夫斯基感激地朝她扬起一条眉毛,她的声音让他从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稍微解脱出来,红发上士报以苦笑。
“我不愿相信,”她说,“但是想一想吧,我们已经知道有人把整个地球搞得一团糟,谁他妈有那么多核弹?”她摇摇头,“我不是动能武器专家,不过我读过点儿科幻小说,来自轨道的动能打击看上去跟核打击差不多。所以,是的,那个杂种说的很可能是真的,幸存者确实会说他们受到的是核攻击。”
“哦,混账。”迈耶斯嘀咕一声,回头看向布切夫斯基。他一句话也没说,但他不用说什么,布切夫斯基深深吸了口气。
“我不知道,枪炮军士,”他再次说,“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很大程度上是自欺欺人——但他们不能待在这儿什么都不干。C-17压毁的公路沿线没有任何标志。不过公路总会通向某个地方,只要他们沿着公路走得够远,总会走到“某个地方”——希望是在食物吃光之前。两个重伤员在夜里断了气,需要他下的决定又少了一些,虽然这很残忍。
他试图对此感到高兴,但他内疚地发现,这样的高兴并不诚实。
算了吧史蒂芬,你高兴的不是他们死了,他冷酷地告诉自己,而是他们不会再拖后腿了。这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想的没错……但情绪并未因此好转。他把妻女的脸庞放进一个小金属盒子里锁起来,深藏在心底,好腾出精力来应付眼下的职责,但这也没让他的情绪好一点。他知道,有朝一日,他还是不得不打开那个盒子,承受应有的痛苦,面对失去的一切。但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他告诉自己:所有人都指望着我,我
必须把个人的痛苦放到一边,处理他们的需求;他很想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是个懦夫。
“出发准备完毕,头儿。”迈耶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回过头。
“很好,”布切夫斯基大声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自信,虽然实际上他一点信心都没有,“那么,我觉得该上路了。”真他妈希望我知道我们是在朝哪儿走,知道一点儿都行。

 

伊尔库排长站在地面效应车打开的顶舱里,装甲排正沿山间漫长开阔的公路疾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座桥梁横跨过主干道,当装甲排进入城镇(或者说,曾经是城镇的地区)后,桥梁的出现更为频繁;纵队通过桥梁时不得不收缩间距,不过总的来说,伊尔库心情很好。坦克下面装着反重力垫,路况如何根本无关紧要,不过要是路面不平,高速下士兵可能晕车。他仔细研读过最初那份调查报告,曾经杞人忧天地担心要在荒原上开展行动,那样的话,“道路”的情况大概只比兽径略好。
眼下的情况比预计的好,伊尔库松了口气,不过他也承认(非常私人地),这些“人类”的基础设施……很令人不安。路太多了,尤其是在某些国家曾经的领土上,比如说现在这个“美国”。而且,虽然建筑物看起来都很原始,但大部分经过良好的规划。人类修了这么多建筑,而且都能很好地满足他们目前技术水平下的需求,这事儿也让他觉得不那么舒服。此外——
坦克刚刚开过一道桥梁,一颗来自M-136轻型反装甲火箭炮的炮弹以每秒360英尺的速度击中了装甲车炮塔,伊尔库排长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灼热的弹头引发超高速的气体爆炸,像锋利的匕首一样刺破地效车的光盾,轻而易举地从内部将坦克炸得四分五裂。
10枚火箭同时飞向被路障切断的81号洲际公路,其8枚击中了目标,雷鸣般的爆炸此起彼伏。每枚炸弹摧毁一辆地效车,发射火箭弹的人着重打击的是纵队首尾的车辆。虽然有反重力垫,但剩下的四辆坦克还是被正在爆炸燃烧的残骸暂时困住了。在它们脱困之前,又有四枚火箭弹“嘶嘶”飞了过来。
在最后一辆松盖利坦克爆炸之前,伏击者已重新消失在街道深处。他们是田纳西州国民警卫队临时募集的小队,全是上过伊拉克或阿富汗战场的老兵。

 
科尔沙连长的运输队在浓重的烟尘中“隆隆”行进,他很庆幸自己这辆地效司令车是全封闭的。要是他被派去的地方是那块叫“美国”的大陆就好了!或者去现在这块大陆的西边也好啊!
要是车上全装了反重力垫,情况就不会这么糟糕了,他看着那些轮式车穿过令人窒息的烟尘,这么告诉自己。可是地效车十分昂贵,反重力发生器会占用宝贵的舰上空间,哪怕运兵舰也装不了多少。虽然帝国的轮式车辆在野地上也有优秀的机动能力,但有条路毕竟能提高不少效率,哪怕是眼前这条可怜巴巴的所谓的“公路”也行。
至少情况还不算太糟,视野内一马平川,科尔沙提醒自己。他不喜欢那些落单的分遣队遭到伏击的流言。根本不可能,“人类”早就彻底被打趴下了。就算真有那样的事儿,也没用。实施伏击的人肯定会被干掉。
不过,如果流言说的是真的,报复行动似乎并不顺利。的确有一些袭击者被定位消灭,本来以联盟的技术水平而言,所有袭击者早就该被一扫而空,但事实上却没有。好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没有供伏击者藏身的山坡或林地,而且——

 
透过望远镜,乌克兰军的彼得·斯蒂芬诺维奇·乌沙科夫上尉看见整支外星车队和随行的坦克消失在一道长达两公里的火浪之中,他对此很满意,毫无怜悯之心。
“路边炸弹”在伊拉克让美国人吃过不少苦头,埋在地里的120毫米炮弹就是我的路边炸弹,看来十分成功,他冷酷地想。
现在,他想到,该看看那些黄鼠狼到底会作何反应了。
他十分清楚逗留在这片区域里非常危险,但他需要了解外星人的军事能力和作战方式,唯一的办法就是留下来观察。他自信头顶的土层厚度足够遮蔽掉所有热信号,他没携带武器,身上穿戴也不含金属,磁探测器不起作用。所以,除非那些家伙有某种更高级的雷达,否则他不太可能被发现。
就算被发现了又怎样,他的所有家人已在基辅遭受动能打击时灰飞烟灭。

 
尼古拉·巴塞斯库上校坐在T-72M1的指挥舱里静静等待,他脑子里怪异而空洞的寂静“嗡嗡”作响。
这辆坦克的前身——俄罗斯T-72A坦克的出口型号——诞生于1970年,比巴塞斯库还大四岁。不幸的是,很快就出现了更现代化、杀伤力更强的坦克。T-72M1当然比罗马尼亚军队以更为经典的T-55为蓝本自己生产的TR-85s强得多,不过还是没法跟俄国的
T-80s、T-90s,美国的M1A2相提并论。
更没法跟跨越星空而来的外星人比,巴塞斯库想。
不幸的是,他手上只有T-72M1。好不容易凑起7辆坦克,又能怎么样?
别想了,他断然告诉自己,你是罗马尼亚的军官。你当然知道自己能怎么样。
透过面前用斧子劈开的缝隙,他向外看去。沿着宽达百米的穆列什河两岸,他的坦克尽可能小心地隐蔽在临河厂房里。河上横着一座双跨悬臂桥,E-81号高速公路的两条车道跨河而过,东侧是一座铁路桥,东北两公里外就是阿尔巴县首府阿尔巴尤利亚。那座拥有八万人口的城市——1599年,勇敢者米哈伊正是在这里一统三个公国,建立了罗马尼亚——如今十室九空,巴塞斯库不愿意去想那些逃走的人如果用光了途中想方设法搞来的补给,到底会干出什么事。他并不想责备逃跑的人。他们的城市离布加勒斯特     [7]    还不到270公里,确切地说,是西北面那个四天半以前还叫做布加勒斯特的地方。
他希望自己有胆量打开电台,但外星司令在广播里说,任何无线通讯都是不明智的。幸运的是,至少部分有线通讯设备还能用。他很怀疑这些设备能维持多久,不过至少它们坚持到让他知道外星人正沿着高速公路朝他……朝阿尔巴县前进。

 
巴米特连长狠狠砸了导航仪一下,可它又“叽叽喳喳”响了起来,他心里默默诅咒着,又使劲戳了一下控制面板。
虽然基地指挥官谢瑞兹的战前分析确认前面这座城市是一个次级行政中心,不过在巴米特参与进来之前,这个目标完全不值得派出整整两个步兵连。它离这个国家曾经的首都很近,上面觉得这很可能是当地武装力量的总部,因此十分重要。巴米特个人很怀疑他们的判断。离大城市——“布加勒斯特”,似乎是这么古怪的叫法——这么近的行政中心更可能被淹没在首都的阴影下,不太可能是重要的次级枢纽。
地面指挥官泰瑞斯不来问问我的意见真是太遗憾了,他一边继续戳着该死的导航仪,一边冷冰冰地想。
当记忆中的图像终于出现在屏幕上并稳定下来,他皱皱眉头,弹弹耳朵,开始键入命令。
“好吧,”他说,“又一条河,目标就在河那边。我们会以标准行军纵列通过桥梁。不过保险起见。红队,向左展开;白队,向右展开。”
收到确认后,他重新将仪器从导航模式切回战术模式。

 
随着外星车队进入视线,巴塞斯库上校微微颤抖起来。他紧盯着望远镜,车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看起来实在太不起眼了,他身体里有一部分几乎感到失望。如此……寻常。
大多数车辆有轮子,四四方方,让他想到装甲运兵车。这样的车有大约三十辆,另五辆长得不一样的,显然是护卫车。
他开始观察护卫车,当他发现这些车有多不寻常时,立刻浑身僵硬。护卫车是黑色的,在地面上空一两米处悬浮盘旋,看起来很灵活,四四方方的炮塔上有细长的炮筒。
看似装甲运兵车的车辆开始排成两行纵队,看似坦克的护卫车警惕地监视周围,车队速度慢了下来。巴塞斯库放下望远镜,抓起野战电话话筒。坦克一进入隐蔽位置,他立刻架设了电话线。
“米哈伊,”他告诉二队指挥官,“我们负责坦克。拉杜,我希望你和马修斯集中攻击运输车。在米哈伊和我动手之前先别开火——我们一动手,你们就想办法把他们堵在桥上。”

 
轮式车辆排成纵队,地效车开向河面掩护侧翼,巴米特的耳朵满意地放松下来。从公路降落到河面上时有种“胃里一空”的感觉,不过真正到了水面上,感觉就跟玻璃一样光滑流畅。巴米特领着白队另外两辆地效车在河心的小岛间穿梭,放慢速度和大部队保持步调一致。

 
也许他们有魔法坦克,但作战方式委实不怎么样,对吧?巴塞斯库脑子里某个角落这样想。他们没派侦察兵过河,也没在河岸上留下掩护后路的坦克。他对这可没什么怨言。
炮手追踪着选定的目标,坦克炮塔缓缓向右滑动。此刻巴塞斯库注意的却是那些有轮子的车。整座桥的长度不到150米,可能的话,他希望等到所有车子都上桥。

 
地效车登上对面河岸时,巴米特连长叹了口气。离开河床的感觉比下来还要难受,看着运输队通过桥梁,他故意放慢速度,让行云流水的感觉多停留一会儿。
“人类 ”多好啊,给我们造了这么好的高速公路,他回想这片地区郁郁葱葱的群山,不然就太痛苦了——

 
“开火!”尼古拉·巴塞斯库高喊,重达19千克的3BK29热弹头打断了巴米特连长的沉思,在两公里的射程内,这种弹头能穿透300毫米的装甲。
坦克被后坐力震得抖了一下,巴塞斯库兴奋起来,在120毫米的2A46主炮的猛轰之下,掩体外墙消失了,对面的目标也爆炸了。经过第一轮攻击,五辆护卫坦克被干掉了四辆,着火的坦克坠进河里,白色的烟雾和半可燃的弹壳残片笼罩了视野。自动装弹器已在准备下一轮攻击,将分开的炮弹和弹夹装入炮筒,无须他再下什么命令,手下的指挥官已经开始追寻下一个目标。
幸存下来的外星坦克转了个急弯,炮塔疯狂地转动,它开火时,巴塞斯库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他不认识对方用的武器,但这和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大炮都不一样。
“炮”管里射出一道亮得像是固态的强光,3号坦克所在的建筑便爆炸了。就在外星坦克开火的那一刻,“砰”的一声,两枚120毫米炮弹几乎同时击中了它。
这辆坦克死得和它的战友一样壮丽,与此同时,拉杜和马修斯也没闲着。他们的任务完成得完美至极,运输队刚刚全部开到桥上,一头一尾就被钉死了。剩下的运输车像群鸭子一样被困住了,动弹不得,除开牺牲的3号,其他坦克从容不迫地开始对桥上的纵列开火。
外星人试着从车上逃下来,至少有一部分人作了这样的努力,但他们离远端河岸的距离还不到300米,7·62毫米的共轴机枪和炮塔上
12·7毫米的坦克机枪正等着他们。距离这么近,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杀。

 
“停火!”巴塞斯库高喊,“撤退!”
下面的士兵几乎立刻就作出了反应,T-72s坦克退出隐蔽点,以6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强有力的V-12发动机“轰隆隆”喷出滚滚黑烟。外星人使用过“动能武器”,因此老待在一个地方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战斗开始之前巴塞斯库就挑好了下一个战场,从这儿开过去大概要15分钟,然后再花上15到20分钟,坦克就能重新进入隐蔽位置。

 
17分钟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闪过一道灼目的光芒,尼古拉·巴塞斯库的坦克小队和半个阿尔巴尤利亚城一起灰飞烟灭。强烈的爆炸让喀尔巴阡山也颤抖起来。

 


 
山脊另一边远远传来让人牙齿打颤的震动,越来越响,史蒂芬·布切夫斯基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他弄到一把AKM来换掉原来的M-16,不怎么称手,不过确实是把好枪;AK-47的血统给了它无与伦比的可靠性,弹药也很容易搞到……而在这样的时刻,它能带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安全感。
他留意着外星无人侦察机的“声音”,脑子里某个角落悄悄回忆起三周来的经历。
C-17驾驶员朝东边飞得比他料想的要远。最开始一两天,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罗马尼亚而非塞尔维亚境内——直到偶然在公路上发现一些罗马尼亚士兵的尸体,大概有好几个排。制服和标志表明了他们的国籍,大多数人似乎死于普通枪伤,但公路上也有几个奇怪的弹坑,坑里凝结着玻璃状物体,显然是重武器打出来的。
罗马尼亚人的不幸却给举步维艰的布切夫斯基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好运:他们留下不少轻武器,还有一些手榴弹、单兵反装甲武器和肩扛式地空导弹——SA-14“小鬼”的衍生型号——多得他们没法全拿走,甚至还有水壶和口粮。布切夫斯基对M-16恋恋不舍,不过罗马尼亚虽然加入了北约,但他们主要的装备还是源自苏联。在这儿要找5·56毫米的子弹不容易,可7·62毫米的到处都是。
以上是好消息。坏消息则是,在外星人野蛮的轰炸之后,大多数人显然都从城镇里撤离了。他们发现了几个稍大的聚居点——最多时上百人。大多数聚居点有男人带着武器担任警戒,他们不愿冒多余的风险。也许很多人已经想到,等补给消耗殆尽,这些平民小团体里会出现多么丑陋的事;撇开别的不论,没人愿意到那时候身边有33个穿着沙漠迷彩服的陌生人。
外国的沙漠迷彩服。
他们遭到过几次警告式的枪击,一等兵莱曼·柯里受了点小伤,这让布切夫斯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可在日复一日的挣扎求生中,他至少得找到地方建立一个保证基本安全的营地。
这正是他今天的任务。布切夫斯基在山坡上浓密的树林中穿行,山谷里的公路在脚下遥远的地方,路越来越难走。开始有不少人抱怨,其中包括拉米雷斯中士。不过,只要他们脚下的动作别慢下来,布切夫斯基不在乎有多少人发牢骚。最后,当所有人意识到头上有片屋顶有多重要的时候,就连那些最激烈的反对声也迅速消失了。
根据那些奇怪的黑色飞行器的行为,布切夫斯基发现它们有点像是美军的捕食者——用于侦察的小型无人机。但他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携带武器,也不知道捡来的肩扛式地空导弹能不能把那玩意儿打下来;不过不到紧要关头,他不打算尝试。
幸运的是,虽然那些外形怪异的飞机动作灵活、速度很快,但行动起来却一点都不隐蔽。它们的推进系统会发出令人牙齿打颤的震动。这样形容并不准确,他知道,可他找不出更合适的词,那是一种感觉,而非声音。不管它们是用什么提供动力,至少在视距之外就能发现。
他跟杜鲁门上士和海军唯一的幸存者贾斯敏·谢尔曼下士讨论过这个问题。杜鲁门是电子专家,谢尔曼则是导弹和电波频率方面的技师,她们是布切夫斯基的“智囊团”。两个姑娘都不知道外星人到底用什么动力,不过她们一致认为,人类对那种“震动”可能比外星人更敏感,因为制造一种明知敌人在视距以外就能发现的侦察平台太不合情理。
布切夫斯基对此将信将疑,因为人类也能在视距以外“听见”地球上无人侦察机的“嗡嗡”声。所以当震动开始从山脊背后向正北方移动,他示意全体人员卧倒。现在,但愿——
他听见了枪声和惊叫声。
那也不关他的事儿。他只需对这群人负责,保证他们活着回家……如果谁还有“家”的话。但当他听见远处的喊叫——其中有孩子的尖叫——他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布切夫斯基转过头,卡尔文·迈耶斯正看着他,然后他使劲一挥手,指指右边。
好些人没有动弹——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他们没明白头儿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没有责怪他们。甚至在他冲过去时,他心里也明白这样的举动很疯狂。这些人里有实战经验的还不到一半,而且其中五个是坦克手而非步兵。难怪他们反应不过来!
但是迈耶斯理解了他的命令,还有拉米雷斯——虽然他是个陆军废物——还有一等兵古铁雷斯,下士爱丽丝·麦库姆,以及其他五六个人,他们跟在布切夫斯基身后,猫腰冲了过去。

 
部队沿山谷前行,瑞扎班长龇出犬齿。他来到这颗该死的星球上还不到7个当地日,但这里的原住民已让他深恶痛绝。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体面,什么叫荣誉!他们已经被打败了,达因沙人抓住了他们!松盖利人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可这些低等物种不但没有屈服承认自己的弱小,反而发起疯狂的反扑!
巴米特连的覆灭让瑞扎失去了两个同一窝出生的兄弟。他那两个兄弟被人当成吃种子的粗坯一样乱枪打死了,就好像是低等物种一样。瑞扎永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除非能拿足够的“人”命来祭奠已经去了达因沙的两位兄弟。
他本来无权发起攻击,但派给他执行运输任务的无人侦察机发现这伙衣衫褴褛的家伙缩在半山腰的死胡同里瑟瑟发抖。他们只有五六十个,但其中有六个穿的制服和杀他兄弟的那些人一样。这就够了。而且,总部永远不会看无人机拍下的镜头——他会确保这一点——他会报告说是人类先开的火,他只是下令反击,不会有任何问题。
瑞扎从全息显示屏上无人机发回的图像中抬起头,厉声对副手吉尔萨下达命令。
“向右转!包抄侧翼!”
吉尔萨开始执行命令,两个人类战士被放倒在地,瑞扎再次龇出犬齿——这一次是因为满意。运输车朝死胡同尽头射出一枚炮弹,那里的树丛中藏着人群。炮弹炸开了,一股强烈的愉悦感充盈了他的身体。

 
布切夫斯基攀到山顶,脚下景象犹如地狱。五十多个平民躲在脆弱的树丛中,其中半数是儿童,几个罗马尼亚军人疯狂地抵挡着至少二十五到三十个外星人的进攻。下方公路上有三辆有轮子的车,其中一辆装有炮塔,配备着类似迫击炮的武器。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迫击炮开火了,刺眼的强光在死胡同尽头猛地炸开。他脑子一团乱。被炮弹烧焦的孩子发出垂死的尖叫,听到这样的尖叫,他才真正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彻底改变主意,让所有人陷入这样的险境?
平民。孩子。他们是他应该保护的对象,他的内心深处仍在为自己的女儿流血,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松盖利人夺走了他女儿,要想再从他手里夺走别的东西,他会用牙齿撕破他们的喉咙。
“枪炮军士,车子你来对付!”他简短地发令,声音毫无感情。
“好嘞,头儿!”迈耶斯利落地回答,他冲古铁雷斯和陆军二等兵罗伯特·苏挥挥手,他们三个扛的是PBR-M60s,罗马尼亚人仿造美国M72生产的单发反装甲火箭。这玩意儿的理论射程超过1000米,火力比许多老式的主战坦克还猛。三人扛着火箭筒,穿过树林迅速朝公路前进。
就让迈耶斯去大显身手吧,布切夫斯基伸手抓住麦库姆下士的肩膀,她扛着一架地空导弹发射器,他冲头顶上盘旋的无人机重重
点点头。
“把那该死的玩意儿打下来。”他直截了当地说。
“好的,头儿。”麦库姆的声音冰冷。她看起来有点儿害怕,但把炮筒举上肩头的双手很稳定。
“剩下的人,跟我来!”布切夫斯基大喊。他的命令不怎么明确,但剩下的8个人里有4个来自海军陆战队,另有3个是陆军步枪手。
而且,眼下的战术简单得要命。

 
又一个穿制服的人类在瑞扎面前死掉。手下的一个士兵猛地直起身子,大叫一声倒了下去,血流如注,瑞扎愤怒地咆哮起来。松盖利人不习惯面对能穿透铠甲的武器,哪怕是在激怒之中,瑞扎也感到恐惧如冰针般扎进脑子。但他不会就此退缩,只剩三个有武器的人类了。只有三个,然后——

 
布切夫斯基听见几声爆炸,远处的外星车起火了,烟雾腾空而起。几乎与此同时,SA-14窜入空中,现在他们至少弄清了两件事:第一,不管无人机的动力系统是什么,至少它会发出足够的热量,“小鬼”能咬住它;第二,不管无人机的外壳是什么做的,至少它能挡住重达一千克的弹头单次轰击。
外星人看起来瘦小而怪异,有点像狗,其中一个人正在拼命挥手,显然是个头儿。AKM的瞄准镜套住了他,布切夫斯基扣下扳机。

 
四枚7·62毫米子弹扎进瑞扎背后的铠甲,然后穿透胸甲飞了出去,带起一片血雨,他听见有人闷声惊叫。瑞扎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然后他面孔朝下,倒在异星的泥土中。
他并不孤单。虽然袭击外星人侧翼的步枪手只有九个,但这里的射击视野非常完美,而且他们个个都听过舰队司令提凯尔的广播;他们知道瑞扎和这支军队所来为何;也知道自己的城市和家园如今是什么样子。他们心中没有丝毫仁慈,他们的枪法准得可怕。
更多松盖利人痛苦地倒下,剩下的人惊异地退了回去——当他们发现身后的车辆已被炸毁,惊异变成了恐惧。他们不知道对面有多少敌人,但一看到炸毁的车辆,他们晓得自己完了。松盖利人转身面对新来的敌人,将武器举过头顶投降,他们的耳朵趴了下去,表示已经屈服。

 
外星人转身朝山顶举起了武器,史蒂芬·布切夫斯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见了那些刚刚死去或伤残的孩子,他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杀了他们!”他厉声下令。

 


 
“给我一个解释。”舰队司令提凯尔怒视着会议桌周围的人。
没人傻到去问他要什么解释,不止一双眼睛悄悄望向地面指挥官泰瑞斯。伤亡比登陆前他最悲观的预测高六倍……而且还在上升。
“我无话可说,司令。”泰瑞斯放平耳朵,表示遵从提凯尔的权威。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两秒。
然后基地指挥官谢瑞兹举起一只手。
“请问我可以发言吗,舰队司令?”
“基地指挥官,如果你有任何解释,我洗耳恭听。”提凯尔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恐怕原因不止‘一个’,阁下。”她的耳朵尊敬地半垂着,不过不像泰瑞斯那样紧贴在脑袋上,声音也很平静,“我认为,现在的局面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造成的。”
“说说看。”提凯尔靠回椅背上,不知为何,他的怒火似乎被她的从容浇灭了。
“阁下,第一个原因很简单,这是我们第一次试图征服一个2级文明。他们的武器不如我们,但比起我们之前遇到过的其他文明来,却‘相对’要好得多。比如,他们的装甲车比我们的差得多,行动缓慢、机动困难、结构复杂,但防护性更强,而且装载了能摧毁我方重型单位的武器。甚至他们的步兵也有反装甲武器,地面指挥官泰瑞斯最初完全没考虑到这一点。”
提凯尔沮丧地龇了龇牙,她说的有理。松盖利人上一次正经打仗已是好多个世纪前的事了,那是一场同室操戈,当时他们还没飞出自己的母星。从那以后,他们的对手武器基本都相当原始,通常只有手持武器,最多有粗糙的火器……他们原以为这里也一样。
“第二个原因,”谢瑞兹继续说,“也许我们最初的轰炸太成功了。他们的通讯网络和指挥架构被破坏得过于彻底,也许那些独立单位无法接到放弃抵抗的命令。”
“‘命令’?”飞行指挥官简因发不可置信地重复,“他们被打败了,基地指挥官!我不管他们有多蠢,或者通讯被破坏得多严重,他们肯定知道自己被打败了!”
“也许吧,指挥官。”谢瑞兹直面那位太空老兵,“不幸的是,目前我们对该物种的心理几乎一无所知。我们知道他们一定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所以发展速度才会如此惊人,但我们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被打败。”
简因发说了句什么,不过很快他克制住了自己。显然,他无法想象任何智慧种族会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思考,但谢瑞兹是远征军中的外星文明专家。
“基地指挥官,就算如此,”提凯尔的声音和平常几乎没什么两样,“但这没法帮我们解决眼下的问题。”他望向泰瑞斯,“如果‘人类’的行为不发生变化,我们的伤亡率最终会达到多少?”
“可能相当高,”泰瑞斯回答,“我们已损失了11%的装甲车。事先我们没料到会需要这么多地效车,所以现在手头没有足够的车辆和相应的驾驶员了。损失的运输车也很多,幸好我们带的够多。另一个问题是步兵的损失,按现在的伤亡率,很难保证我们能坚持到全面胜利。而且我必须指出,战斗才进行了不到8个本地日,如果仅以目前观察到的来进行新一轮预估,其结果很可能像最初那次一样失真。”
显然,最后这句他并不情愿说出来。很公平,提凯尔也不乐意听。
“我觉得地面指挥官可能过于悲观了,阁下,”所有人都再次望向谢瑞兹,基地指挥官耸耸肩,耳朵弹动,“根据我个人的分析,我们面临的敌对行动分成两种基本类型,两种都是由较小的单位独立发起的,没有来自上级的命令和协调。根据我的推测,其中一种采用的是重武器,行动也合乎他们的标准规条,例如几天前巴米特连遭到的伏击;另一种则主要是步兵,装备轻武器或自制的炸药和武器。
“就前者而言,他们经常给我们带来严重损失——还是巴米特连那一例。事实上,他们给我们造成的伤亡往往高得不成比例。不过,对于这种情况,我们一般能用轨道对地打击系统定位摧毁。简而言之,使用这种方式攻击我们的人类基本不会活到下一次出手,他们剩下的重武器也不多了。
“不过,后者就难缠得多了。我们的侦察系统侧重于定位高科技重型武器,其工作原理是追踪电子信号和热信号,例如车辆运转时发电单元释放出的信号。但要逮住单个人类或小队,我们没有合适的技术手段。因此,我们能够截击并摧毁的这一类袭击者比第一类少得多。
“好消息是,虽然他们的步兵便携式武器比我们预计的强大,但威胁性还是比重型装甲车或大炮小得多。撇开别的不谈,这意味着只有在我们的小股部队面前,他们才有胜算。”
“说得非常准确。”片刻之后,泰瑞斯说,“不过,这也意味着要避开步兵的袭击,我们不得不集结大队一起行动。但我们的人员十分有限,在给定时间内,单个行动单位越大,能够部署的地区就越少。为避免遭到袭击,我们将被迫大幅缩小在整颗星球上的活动范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泰瑞斯,”提凯尔冷笑一声,上犬齿全都露了出来,“我必须承认,如果想靠一支舰队一次性彻底榨取某颗星球的全部资源,这地方当然就显得太大了!”
他考虑了一下,想说得更强硬点儿,不过那样似乎就承认了这块肉太大,他的舰队吃不下,他可不乐意朝那方面想。
“目前,”他续道,“我们将继续执行计划,不过要调整一下重点区域。泰瑞斯,我希望你修改部署方案,我们将暂时集中部署到技术水平较高、较发达的地区。这些地区的危险性最高,所以我们先在当地建立足够安全的基地,以这些基地为基础,进行更高强度的行动,最终连成一体。”
“遵命,阁下。”泰瑞斯领命,“不过,这估计要花点儿时间。尤其是考虑到我们的步兵已派出去追踪消灭人类小队了,现在非常分散。重新集合步兵对我们的运输能力是个严峻考验。”
“要完成我刚才提及的目标,需要集合所有步兵吗?”
“也不是完全必须,阁下,但肯定需要很多步兵,不过我们可以直接空降一些兵力。此外,我们需要总结和这些游击队作战的实际经验,然后改善策略,就连老兵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战斗。我更倾向于在内陆地区保持部分兵力,让我们的年轻军官在危险性较低的地区经历更多战火洗礼。”
“只要你能照我的意思完成集中,别的我都不反对。”提凯尔说。
只要能找到办法遏制这么高的伤亡。舰队司令对自己补充道。

 


 
一只虫子从史蒂芬·布切夫斯基汗湿的后颈掠过。他没理这茬,继续紧盯正在扎营的外星人。
虫子飞走了,他检查了一下RDG-5手榴弹。虽然手里有电台,但他不太敢用,不过手榴弹的爆炸声完全可以作为出击信号。
他倒是很希望自己能放过这支巡逻队,可惜不能。他不知对方来这儿干吗,不过也不重要。无论他们的本职工作是什么,每支松盖利小队总会搜索并消灭地球人,他不会允许这样的惨剧发生在他的小队刚救下的那些平民身上,他们恰好在松盖利人的必经之路上。
救下那些罗马尼亚平民让布切夫斯基肩头多了一副担子——可能的话他真不想接,或者至少他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小队里其他人——也许除了拉米雷斯——似乎没那么不情愿。事实上,他经常觉得自己这么不乐意肯定是因为他是领头者,有责任不情愿。不过无论如何,这些流亡的美国人已经成了罗马尼亚人的保护者,而且人群数量还在缓慢却稳定地增长。
幸运的是,有个罗马尼亚人——伊丽莎白·康塔屈泽纳——当过大学老师。她的英语口音很重,不过语法(估计还有词汇)比他自己还强些,一位当地翻译大概抵得过随之而来的所有麻烦吧。
现在,他手里的武装力量不到60人,美国人是这支力量的核心,不过罗马尼亚士兵的数量和他们差不多。布切夫斯基、枪炮军士迈耶斯和罗马尼亚军的亚历山大·琼斯库中士正对平民进行速成的军事培训。他把手下编成了四个人数差不多的“班”,迈耶斯、拉米雷斯、琼斯库和爱丽丝·麦库姆各指挥一个。米歇尔·杜鲁门任麦库姆的副手,不过她和谢尔曼仍是布切夫斯基的“智囊团”,让她们俩去守着射击位未免太屈才了。此外,杜鲁门还在跟着康塔屈泽纳学习罗马尼亚语。
幸运的是,琼斯库中士已经会讲英语了,布切夫斯基打算争取让每个班里至少有一个会说两种语言的人。这很麻烦,但很有用,他们还花了不少时间钻研怎么用手势沟通。现在,至少每个人都知道眼下局面是多么糟糕。
躲藏,隐蔽,竭尽全力确保平民 ——现在有差不多两百个了——的安全。不停转移。避开道路和城镇。永远都在找食物,什么都行。大家发现卡尔文·迈耶斯原来是猎鹿好手,他和另外两个曾在罗马尼亚森林局工作的同道中人为大家的饭桌作出了巨大贡献。但夏天很快就要过去,天气会很快变冷,低温和饥饿将带来致命的威胁。
要熬到那时候,首先我们得活过夏天,不是吗?他冷酷地想。这意味着必须在平民被发现前干掉这群杂种,而且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回去报信。
他不喜欢这样,一点都不喜欢,但别无选择。在康塔屈泽纳的帮助下,他询问了每一个见过活的松盖利人的人,竭力想多了解一点敌人的策略和规条。
显然,那些装备重武器的大股部队都是突然出局的。他觉得部分原因可能是坐在坦克里的人“听”不见无人侦察机逼近的声音,但步兵在野外能听见。杜鲁门和谢尔曼猜测,松盖利人的传感器是设计来探测机械化部队的,或至少是会发出显著信号的单位,正是这个原因促使他放弃了使用电台。
看起来这支步兵巡逻队的侦察范围不如飘在空中的坦克或公路上的护卫队那么大。上次战斗之后,他们和松盖利人又发生过几次小规模交火,他们逐渐观察到,侵略者的步兵似乎不能随时随地与外界通讯。他能肯定,如果他们有这样的通讯手段,那交火好几次之后,受到袭击的小队里肯定会有某一支设法请求动能轰炸。
所以必须得快点干掉他们,确保第一时间摧毁他们的车辆……如果有人身上带着电台,不能让他活着发出信号。
松盖利巡逻队似乎开始安顿下来了。显然他们没发现布切夫斯基和其他人,很好。
睡吧,他恶狠狠地想,躺舒服点儿。睡吧。我给你们准备了安眠药,再等5——
“打扰一下,中士,可这样真行吗?”
史蒂芬·布切夫斯基像被高压电电了似的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立刻朝发声处转过头。
提问的人说的英语几乎不带任何口音……而且他这辈子从没听见过这个声音。

 
“现在,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是谁以及你他妈是从哪儿来的?”10分钟后,布切夫斯基厉声问道。
他站在松盖利营地的200米外,面前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要是光线好一点就好了,不过他可不打算划燃火柴。
陌生人的个头比一般的罗马尼亚人高,虽然比不上布切夫斯基。鹰钩鼻,黑头发,绿眼睛深深陷入眼窝。他能看出来的就是这些,此刻,陌生人脸上的微笑略带戏谑。
“打扰了,”陌生人说,“我无意……惊吓你,中士。不过,我知道的东西比你多点儿。大约一公里外还有一支巡逻队。”
他指着松盖利人来时的那条窄路,布切夫斯基背上顿生一阵寒意。
“你怎么知道?”
“我的人一直盯着他们,”陌生人说,“我们见过这样的编队——大约一周前,他们开始采用这样的编队。我觉得这是在试验新战术,成对地派出步兵巡逻队,彼此策应。”
“真该死。我还希望他们晚点儿想到这个,”布切夫斯基喃喃道,“从他们最开始的战术来看,我以为他们没这么聪明。”
“我不知道他们的智力水平到底如何,中士。不过我确实觉得,要是你袭击这支巡逻队,另一支很可能会迅速呼叫重火力支援。”
“他们肯定会这么干,”布切夫斯基表示同意,然后他皱起眉头,“我很感激你的提醒,没别的意思,”他说,“不过你还是没告诉我你的身份,来自哪里,或者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当然,”这一回,罗马尼亚人声音里的戏谑不容置疑,“在瓦拉几亚的腹地,一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这么问我,非常合理。”
布切夫斯基的下巴绷紧了,不过陌生人轻笑起来,摇摇头。
“原谅我,中士,据说我的幽默感很有问题。我叫巴萨拉布,米尔恰·巴萨拉布。我来自维达鲁湖附近,从这边向北五六十公里就到。我和我的人干的事和你差不多——保护我的人民免遭‘松盖利人’屠戮,”他苦笑一下,“啊,在侵略者的铁蹄下保卫平民是这一带的优良传统。”
“我懂了……”布切夫斯基慢慢说。昏暗中罗马尼亚人的白牙闪了一下。
“我相信你懂了,中士。而且,是的,我也相信我和我的人保卫的村庄可以吸纳你羽翼下的平民。他们是典型的山地农民,自给自足,不怎么用‘现代设备’。他们自己种植粮食,只要勒紧裤腰带,还是够这么多人吃的。我估计整个冬天大家都不会长胖!不过他们一定会尽量腾出食物,能有这么多双手帮忙准备过冬是件好事儿。而且据我观察,你们也能大大加强我们的防御力量。”
布切夫斯基扬起头,尽力试图看清对方的表情。这一切来得太快,他知道自己应该缓一步,冷静而理性地考虑陌生人的条件。但事实上他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巨大解脱,他需要负责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首先想到的总是孩子——暂时不会冻死饿死了。
“不过,这些小狗挡在路上,我们怎么去那边?”他问。
“中士,显然我们必须先把他们从‘路上’弄走。我的人已经准备好对付后面那队,你的人也准备好了对付这队,我们何不各归其位?我猜,你打算用手榴弹发起攻击信号?”
布切夫斯基点点头,巴萨拉布耸了耸肩。
“我看你没理由改变计划。给我十五分钟——不,也许二十分钟好一些——我会回去通知手下听你这边的动静。然后,”白牙又是一闪,布切夫斯基知道,这次的微笑冷酷而残忍,“尽情向这些
害虫宣告你们的存在吧。声音大点儿。”

 


 
迪拉克排长一点都不喜欢这样,不过命令就是命令。
狭窄的小道上,他跟着二班缓慢地前进,耳朵竖起,随时警惕着哪怕最轻微的声响。他位于二班的正中间,前面是一班。不幸的是,他的族人进入文明社会已经一千个标准年了,敏锐的听觉和嗅觉曾经生死攸关,如今却已退化,而且在这片浓密的森林里,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母星上已没有这样的森林了——这样原始的巨树,树荫浓密,树干最粗的地方几乎顶得上松盖利人身高的一半——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片森林几乎没什么灌木和矮树丛。远征军里的植物学家说,唯一的原因是成熟森林里能直接照到地面的阳光太过稀少。毫无疑问,他们说的有道理,不过迪拉克还是觉得……怪怪的。小路两边倒是长着树苗和灌木,他却希望这些小树少点儿就好了。也许这恰好证明了植物学家的理论,因为小路隔开了树荫,会漏下一点儿阳光,不过这些小树丛只会让他觉得自己被关在了里面。
事实上,他的焦虑大部分来自于上面下达的命令,上头叫他留下部队编制里的侦察通讯中继无人机,丢给远远落在后面“轰隆隆”艰难前行的有轮车队。之前派到这片地区的三支巡逻队都遭遇了不测,对此前的事件进行分析后,他们发现“人类”掌握了某种悄无声息地干掉无人机的方法,飞机甚至来不及向自己所属的步兵部队报告,就永远消失了,而步兵正是靠这些无人机提供侦察和与基地的安全通讯。没人知道那些原始人——当然,他们不是真正的原始人,对吧?——是怎么迅速发现并锁定无人机的,但总部决定试用更隐蔽的方法……他们选择迪拉克来做试验。
啊,上主有多看得起我,他愁眉苦脸地想,我知道,要修改规条,我们就得多弄点儿对付这些……生物的经验。可为什么偏偏要我把头探进哈萨的窝里?这又不像是——
他听见后面传来爆炸声,立刻转过身子。头顶的树荫太浓了,什么都看不见,但不用看他也知道,爆炸的一定是他的无人机。该死的枝叶长得这么密,他们是怎么发现无人机的!
他还在烦恼这个问题,后面又传来几声爆炸——这回是地面上……他留下两个班开着地效车跟在后面。
他没有时间思考这次爆炸的是什么,小路南侧,藏在树干后面、落叶堆下面的突击步枪便开火了。
对迪拉克排长来说很不幸的是,握着突击步枪的男女已经学会怎么辨认松盖利步兵编制中的指挥官。

 
“停火!停火!”布切夫斯基大喊,自动步枪的怒号戛然而止。
他坚守射击位,AKM随时准备开火,松盖利人扭曲的尸体横七竖八摊在路上。有一两个外星人还在痛苦地翻滚,不过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很好。”身后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显然很满意,布切夫斯基回过头。米尔恰·巴萨拉布站在浓密的林荫里,巡视着遭到伏击的巡逻队。
“干得好,我的史蒂芬。”
“大概吧,不过我们最好动起来。”布切夫斯基关上步枪保险栓,从射击位上站起。
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比巴萨拉布焦虑得多。归入巴萨拉布麾下六天来,这是他们打的第三场硬仗了,根据巴萨拉布的说法,现在离维达鲁湖畔群山里的桃源已经很近。这意味着他们必须结束外星人坚持不懈——也许很愚蠢——的追踪。
“我想我们还有点时间。”巴萨拉布否决了这个提议,他望着小道远处的烟柱,那里原本有几辆装甲车,琼斯库带领的小队和巴萨拉布手下的几个人一起干掉了它们,“这次他们似乎也没来得及发出信号。”
“也许吧,”布切夫斯基承认,“但他们的上级肯定知道我们在哪儿。一旦那边没有收到例行汇报,肯定会派人出来找。周而复始。 ”
他的口气听起来像在反对,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首先,巴萨拉布很可能是对的;其次,过去一周以来,他开始意识到米尔恰·巴萨拉布是他追随过的最好的上级之一。能在一个外国的海军陆战队军官眼里得到这样的评价相当了不起,他想着……但与此同时,这个罗马尼亚人也是布切夫斯基有生以来见过最可怕的人之一。
很多人也许没意识到这一点。离开夜晚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巴萨拉布长得颇为英俊,瘦削的脸有点像狐狸,而且经常露出温暖的微笑。但在那双绿眼睛后面,却藏着平静而黑暗的东西。这样的平静在后齐奥赛斯库时代     [8]    的巴尔干人眼里并不陌生,而布切夫斯基之所以能认出那些黑暗,是因为他一生中见过太多可怕的人……还有一个原因是,现在他自己心里也有一些平静而黑暗的东西,上面贴着一个标签,“华盛顿特区”。
不过,无论巴萨拉布曾遭遇过什么,他都掩饰得很好,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迷人的气质,布切夫斯基很少碰见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格魅力轻而易举就能赢得别人的信任,哪怕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的人——就连史蒂芬·布切夫斯基也不例外。
“你的意思我非常清楚,我的史蒂芬。”巴萨拉布微笑着说,仿佛看透了布切夫斯基的心事。他挺直身子,把一只手放在高大的美国人肩头。他经常叫他“我的史蒂芬”,这像是在宣示主权;与此类同,这个动作也可以看作傲慢。
“不过,”他的微笑退去了,“我想是时候把这些害虫赶到别处去了。”
“听起来很合我的胃口。”布切夫斯基的声音里有一丝怀疑,巴萨拉布轻笑起来。这笑声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我相信我们能做到。”他说,然后吹了声口哨。
片刻之后,特克·布拉提阿努从森林里钻出来,他是个黑发宽肩的罗马尼亚人。
布切夫斯基的罗马尼亚语进步很快,这得多谢伊丽莎白·康塔屈泽纳,不过接下来这两个人的交谈语速太快,以他粗浅的罗马尼亚语水平根本听不明白。两人聊了几分钟,然后布拉提阿努点点头,巴萨拉布转向布切夫斯基。
“恐怕特克不会说英语。”他说。
特克显然不会,布切夫斯基冷冰冰地想。从另一方面来说,不用对方说英语他也能看出来,特克是个桀骜不驯的人。巴萨拉布的人都这样。
巴萨拉布手下一共只有不到20人,但他们行动起来如鬼魂一般。这不是长他人志气,在灌木丛中监视敌人探听情报时,这些人的表现的确比他好。他们的手段比他强多了,除了常规的步枪、手枪和手榴弹以外,他们还会不少花样:小刀、短斧、弯刀,样样精通。布切夫斯基甚至怀疑,比起花拳绣腿的突击步枪来,这些人大概更喜欢冷冰冰的金属。
此刻,布拉提阿努和他的同伴沿着小道移动,刀光闪过,几个负伤的松盖利人便停止了翻滚。
布切夫斯基对此没有意见。事实上,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阴郁的满足。可是接下来,罗马尼亚人砍下路边的几棵小树,剩下的人开始给外星人的尸体剥皮,他皱起眉头,向巴萨拉布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罗马尼亚人摇摇头。
“等着。”他说。布切夫斯基移开视线,继续看其他人的动作。
他们的活干得很利索,短斧和弯刀熟练地挥舞,把小树分成长约10英尺的木棍,两头削尖。没花多少时间,一打木棍就做好了,然后他们从容不迫地抬起松盖利人的尸体,钉在木棍上,布切夫斯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鲜血和各种体液沿着粗糙的棍子缓缓流下,然后罗马尼亚人把木桩扎进松软的森林腐土里,布切夫斯基一个字都没说。外星人的尸体沿小路排成一行,像是被大头钉钉住的昆虫一样,在阴影里看来有些怪诞。他感觉到巴萨拉布的目光。
“你吓到了吗,我的史蒂芬?”罗马尼亚人静静地说。
“我……”布切夫斯基深吸一口气,“是的,我想我吓到了。有点儿,”他转身面对巴萨拉布,“也许是因为,这有点像是那些圣战组织干的事儿,我见过。”
“是吗?”巴萨拉布眼神冰冷,“我想我不该吃惊。很久以前,我们从突厥人那里学来了这样的传统。不过至少,他们被钉上去时已经死了。”
“有区别吗?”布切夫斯基问,他看见对方的鼻孔张大了,然后,巴萨拉布轻轻摇了摇头。
“和以前?”他耸耸肩,“没区别。我说过了,这种做法在这片地区渊远流长。毕竟,有一位罗马尼亚最著名的人物被称作‘穿刺公弗拉德     [9]    ’,对吧?”他勉强笑笑,“所以,用你们美国人的话来讲,我的童年并不幸福,而且有一段时间,我也以同样残酷的手段来对付周围的人。当时我很享受。毫无疑问,那时的我更想把他们活活钉在上面。”
他摇摇头,望向被钉在木桩上的外星人尸体,脸上满是悲伤。
“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全宇宙所有的残酷刑罚都无法弥补破碎的童年,也无法安抚年轻孤儿的怒火,我的史蒂芬。”他说,“我在澳大利亚遇到过一位医生,他这么告诉我。我很惭愧,当时我并不想听他的话,但他说的是真的。我花了太多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我在乎的人和在乎我的人都付出了太高的代价。”他看着那边的木桩,过了很久,他颤抖起来,“不过这一次,我的朋友,和我灵魂里黑暗的那一面完全无关。”
“真的?”布切夫斯基扬起一边眉毛。
“真的。我很清楚,这些害虫会对我们穷追不舍。所以,我们就得弄出点东西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能让任何生物,能让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怒火中烧的东西——然后再给他们点目标,让他们放弃追踪你保护的平民。特克和我手下的大部分人会向南走,他们会留下明显的记号,就算是这么——”他冲着那边点点头,“愚蠢的家伙都很难错过。他们会把敌人引到几十公里外,然后再溜回来和我们会合。”
“外星人不会跟踪他?”
“别这么没信心,我的朋友!”巴萨拉布轻笑起来,他在布切夫斯基肩上拍了一下,“这些人可不是随便挑出来的!整个罗马尼亚都没有比他们更棒的森林人。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会把敌人引过来。”
“希望你是对的,”布切夫斯基回头看着尖桩上的尸体,想象如果自己是外星人将会作何反应,“希望你是对的。”

 


 
舰队司令提凯尔按下接受键,谢瑞兹走进他的房间,他又坐回椅子里。门在谢瑞兹身后无声地关上了,他冲一把椅子挥挥手。
“请坐,基地指挥官。”对这位不速之客,他故意表现得更加正式。
“谢谢,舰队司令。”他看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谢瑞兹好像一如既往的自信啊,他想着,但她的耳朵有点不对劲。还有眼睛。她变了,他想。老了。他在心里哼了一声。好吧,我们都老了,不是吗?不过她不光是老了,她和昨天看起来不一样了。
“基地指挥官,你想见我所为何事?”片刻之后,他说。还有,他在心里补充,为什么要单独见我?
“阁下,我基本完成了对人类心理状态的初步分析,”她毫不退缩地对上他的视线,“恐怕我们对这颗星球最初的期望……错得有些离谱。”
提凯尔坐得很稳。说得这么平静,她的内心的确很强大,他想。尤其是考虑到,根本就不是“我们最初的期望”,而是他最初的期望。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耳朵耷在了脑袋上,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考虑为了那些期望付出的代价。短短三个本地月的时间,这颗卑鄙的星球已消耗了远征军56%的地效车,23%的运输车和装甲运兵车,还有26%的步兵。
当然,他冷冷地想,人类付出的代价更大。可不管他如何逼迫,那些疯狂的生物就是拒绝屈服。
“错得有多离谱?”他闭着眼睛问。
“阁下,问题在于,”她的回答有些委婉,“我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物种。他们的心理……和我们见过的生物都不一样。”
“这些我已经猜到了,”提凯尔的声音里带着刻薄的幽默感,“现在,我是否可以猜测你知道了一些具体的不同之处?”
“是的,阁下。”她深吸一口气,“首先,您必须明白,他们的心理状态在不同地区有许多变种。当然,这不可避免,考虑到他们与我们、与联盟中任何一位成员都不一样,他们令人困惑地保留了多种不同的文化和社会模型。不过,他们也有一些共同点。舰队司令,其中之一就是,从本质上说,他们没有我们概念中的投降机制。”
“请再说一遍?”听见这么荒谬的说法,提凯尔的眼睛猛地睁开。谢瑞兹叹了口气。
“联盟中有一些种族的心理与人类类似,阁下,不过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三个。和人类一样,这些种族都是杂食者,但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有人类这么……倔强。坦率地说,如果以松盖利的心理学标准来衡量,每个人类都是疯子,阁下。他们不同于素食者和大多数杂食者,他们性格中的骁勇倒是和松盖利人有些相似,不过,他们的自我意识远高于集体意识。”
显然她正在寻找合适的方式来描述某些超越目前的物种心理学的东西,提凯尔想。
“几乎所有素食者都有很强的群居本能,”她说,“某些情况下,他们也许会野蛮地战斗,但他们天性中占压倒性优势的本能是‘避免冲突’,他们基本的心理状态会将‘群体’的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哪怕是放在他本人的存亡之上。现在,大多数这样的物种将‘群体’定义为自己所属的整个星球或星系,但群体利益依然是他们做任何决策、开展任何政治行动的出发点。
“联盟中大多数杂食者的情况也基本如此,不过有少数几个与我们的心理状态类似,他们更重视‘集体’而非群体。我们是猎人,而非猎物,我们的社会结构和心理状态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与素食者和大多数杂食者不同,松盖利人更重视个人成就和对个人能力的证明,因为在远古时期,猎人的个人技艺决定了他在集体中的地位。
“不过,集体仍比个体重要。我们的个人价值和成就感只有在集体背景中才能获得认可。弱者对强者的臣服源于同样的背景。我们的基因中烙印着:服从集体的领袖,他是周围所有人中最强大的个体。当然,我们的族人,尤其是男性,总会挑战领袖,这也是远古时期集体保证领袖的能力足够强大的手段。不过,一旦领袖再次证明了自己的权威和强大,就连挑战者也会再次臣服。我们的所有哲学,所有荣誉准则,所有社会期待,都源于这个基础出发点。”
“当然,”提凯尔有点不耐烦了,“不然的话,我们的社会怎么存续下去?”
“这正是我要说的,阁下。我们这样的社会结构无法在人类中存续。他们臣服的本能比我们弱得多,如果他们第一忠诚的小团体——既不是集体,也不是群体——受到了威胁,那么击退威胁的个人驱动力就会占据绝对上风。”
“什么?”提凯尔深感讶异,谢瑞兹露出苦笑。
“人类第一忠诚的小团体是家庭,阁下。不是群体,家庭只是群体的一小部分。也不是集体,集体中更强调的是能为集体提供的力量与价值。人类当然也有例外,但对家庭的忠诚可谓是他们行为动机的基石。大体上,也许可以把他们看作……由独立的掠食小队组成的群体。人类能将忠诚扩展到家庭以外的范围——例如忠于某个组织、某个社区、某个国家或某种哲学体系——但从骨子里说,独立家庭是人类行为的基本出发点,正如臣服于强者是我们的基本出发点。阁下,我的研究表明,为保护自己的伴侣或后代,很大百分比的人类会对抗任何敌人,无论敌人有多么强大。而且这样的保护欲可以扩展到集体或群体,为了保卫自己所属的组织,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
提凯尔看着她,努力试图理解她描述的这种离奇的心理状态。从理性上说,他能理解,至少能部分理解;可从情感上说,他完全无法接受。
“阁下,”她继续说,“我已经完成了所有标准的心理学测试。根据您的指示,我也试验了我们已有的直接神经教学技术对人类是否有效,结果十分满意。不过,如前所述,对他们的心理状态研究的结果十分不如人意,所以,我认为,将人类作为奴役对象会是最愚蠢的事情。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弱者天然应该臣服于强者。恰恰相反,他们会孜孜不倦努力成为强者,并且其目的不是为了取得集体的领导权。是的,有一部分人类的反应和松盖利人十分相似,另一部分的行为模式甚至更类似素食者,但大部分人类在保护第一忠诚的小团体时会发现力量的重要性。他们会投入全副精力摧毁一切——任何——威胁到小团体的事物,哪怕这样的尝试本身可能给团体带来风险。而且,他们永远不会遗忘,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要保护的小团体面临的威胁。我们的强权也许可以获得暂时的服从,也可能说服许多人接受我们成为他们天然的主人,但我们永远无法征服所有人类。因此,最后我们会发现,这个‘奴隶’种族会用我们观察到的所有创造力和骁勇来对付我们,而且他们还拥有了我们的技术能力……作为起点。”

 
“似乎,”提凯尔对着高级军官们说,“对这颗星球的行动不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明智的决定。”
军官们回视着他,他们大多显然还没从谢瑞兹的报告中回过神来。他们没有哪一个的表现比我听到的时候强,他想着。
“显然,”他续道,“考虑到基地指挥官的发现,有必要重新评估我们的政策——我的政策。而且,坦率地说,我要考虑我们已经遭受的严重损失。
“迄今为止,征服人类的努力已经杀死了这颗星球上超过半数的原住民,也给我们自己造成了巨大损失。现在,地面指挥官泰瑞斯预测,如果我们的行动再持续一个当地年,我们将失去四分之三的兵力。同时,现存的人类也将被消灭一半。显然,就算地面基地指挥官谢瑞兹的数据有误,我们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而且,在消灭了他们四分之三的人口之后,我们也不敢冒险将现代技术传播给如此……倔强的物种。”
他环视一圈,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该停止了,”他平静地说,“我不准备放弃这颗星球,特别是在我们付出如此代价之后。不过与此同时,我认为人类太危险了。的确,如果看到我们在这里发现的一切,我相信联盟里其他诸多种族也将得出同样的结论!
“我已命令基地指挥官谢瑞兹执行备用计划,开始研制靶向生物武器。这个任务赋予她极大的优先权,我们有必要为她的工作安排适当的设施,并为她提供合适的实验对象。
“我考虑过让她和研究小组转移到已有的地面基地中。不幸的是,当时建立那些基地时必须采取的高强度行动使得邻近地区的人口已经变得十分……稀少。因此,我决定在地面上的荒芜地区建立
一个新基地,在那样的地区我们无需采取过高强度的行动,因此她能轻而易举地获取相当数量的实验对象。基地建设期间,地面指挥官泰瑞斯将负责安全工作……基地落成后,寻找实验对象的工作也由他负责。”

 


 
“那么,我的史蒂芬,你怎么看?”
布切夫斯基将沙拉一扫而光,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虽然从前奶奶总鼓励他多吃蔬菜,可在数周的饥不择食之后,一份豪华的新鲜蔬菜沙拉吃起来竟这么有罪恶感。
不幸的是,巴萨拉布问的不是这个。
“我真不知道,米尔恰。”他皱起眉头,“在计划方面,我们没发生过分歧,据我所知,哪怕是最小的分歧都没有。”
“据我所知也是。”巴萨拉布若有所思地同意了。他低头看着桌上手写的纸条。
木屋外边比前段时间冷多了,秋天的颜色悄悄爬上了阿尔杰什河畔的山坡,宽阔的维达鲁湖碧蓝如宝石一般。这片湖泊离阿尔杰什县首府皮特什蒂的废墟北郊还不到七十公里,但它是这片荒野保护区的心脏;木屋是森林局修的,它不属于巴萨拉布治下的三个村庄。
虽然维达鲁湖离皮特什蒂很近,但动能打击的幸存者们却不大往这边走。布切夫斯基觉得,大概是因为这里的群山和茂密的森林让城里人望而生畏。这里几乎连公路都没有,那几个村庄的生活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事实上,他们让布切夫斯基一下子就想起音乐剧《布里加东》里的村庄。
这不是什么坏事,他想,旁边就是维达鲁湖,湖上有水力发电机,可这里的人连电都没有!这意味着他们不会发出任何可能被松盖利人探测到的信号。
过去几个月里,他和手下的美国人、罗马尼亚人都受到村民的欢迎,他们也——正如巴萨拉布预告过的——被安排了准备过冬的工作。午饭里的沙拉感觉这么美味,原因之一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吃不到沙拉了。这里可不会有加利福尼亚州的新鲜蔬菜运来。
“这事肯定有原因,我的史蒂芬,”巴萨拉布说,“而且恐怕原因我们俩都不会喜欢。”
“米尔恰,从最开始我就没喜欢过那些杂种干的任何一件混账事儿。”
巴萨拉布扬起一边眉毛,布切夫斯基被自己声音里锯齿般尖锐的恨意吓了一跳。每当关于崔茜和女儿们的回忆从黑暗的深渊中浮现,张牙舞爪地提醒他的损失、痛苦和伤心欲绝,这样的恨意便会出其不意涌上心头。
我爱的人死去时也许毫无痛苦,这是我唯一的安慰。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
“我也一样, ”片刻之后,巴萨拉布说, “的确,很难相信……曾经一度,我们竟然不敢和他们交战。”
布切夫斯基理解地点点头。一开始巴萨拉布的策略很明确,避免和敌人接触,藏好点儿,这是保护平民的最佳办法。他是对的。不过这样的策略并未改变他的本性——和布切夫斯基自己一样——他渴望进攻。搜出敌人,加以消灭,而非躲躲藏藏。
巴萨拉布派出的人接触过罗马尼亚南部及保加利亚北部的几个小型避难营,到目前为止,那些人更关心的是如何防备其他人类而不是松盖利人。经过轰炸和最初几周的混战,侵略者似乎决定撤出巴尔干这片不友好区域,转而占领这颗星球上其他空旷的地方。究竟为何很难证实,因为卫星通讯网络业已彻底崩溃,不过似乎很合理。杜鲁门和谢尔曼说,恒星际远征携带的兵力必然十分有限,所以似乎没必要深入群山去征服贫瘠的山地村落,这听起来有道理。
人类难民则是一股截然不同的威胁,布切夫斯基很高兴他们还不用去对付这样的威胁……截至目前。饥饿、露宿和疾病很可能干掉了一半的流民,随着冬天到来,幸存下来的人会越来越绝望。为保护自己人生存必需的资源,已有其他避难营被迫和流民打了好几场,战斗通常很残酷。
从很多方面来说,外星人的行动迫使人类为了生存自相残杀,这一事实让史蒂芬·布切夫斯基的怒火烧得更加炽热。
“我最高兴的事儿就是踢他们的瘦屁股,”他回答,“不过只要他们别把鼻子伸进我们的地盘——”
他耸耸肩,巴萨拉布点点头,轻笑起来。
“笑什么?”布切夫斯基冲他扬起一边眉毛。
“我笑我俩竟然这么像,你和我。”巴萨拉布摇摇头,“尽管不承认吧,史蒂芬,但你骨子里是个斯拉夫人!”
“我骨子里?”布切夫斯基大笑,低头看着自己漆黑的手背,“喂,我告诉过你!就算我的祖先到过欧洲,那肯定也是从非洲过去的,不是从干草原!”
“啊!”巴萨拉布在他鼻子下面晃晃指头,“就算你说过吧,不过我还知道点儿别的!你叫啥,‘布切夫斯基’?这是个非洲名字?”
“不是,可能是我曾曾曾祖父或祖母的主人的名字。”
“没道理嘛!十九世纪美洲的斯拉夫人可没钱养奴隶!肯定没有。相信我——血脉不会骗人。你的祖先里肯定有——你们美国人怎么说来着?——草垛里的斯拉夫人!”
布切夫斯基又笑起来。又来了,有时候巴萨拉布和他老是重复类似的对话。不过接下来,罗马尼亚人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放在布切夫斯基的前臂上。
“不管你是在哪里出生的,我的史蒂芬,”他平静地说,“你现在已经是个斯拉夫人了。一个瓦拉几亚人。是你自己挣来的。”
布切夫斯基摇头否认,但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他知道巴萨拉布是认真的,正如他知道,通过对村民的训练和纪律整顿,他已成了这群罗马尼亚人里的二把手。巴萨拉布不知从哪儿搞来大批轻武器和其他步兵武器,但无论特克·布拉提阿努那群人的个人能力有多强悍,显然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训练平民。与之相反,多年来史蒂芬·布切夫斯基干的活就是把娇生惯养的美国平民训练成海军陆战队员。相比之下,训练吃苦耐劳的罗马尼亚山民简直是小菜一碟。
我只希望他们永远都用不上接受的训练,他这么想着,戾气又涌了上来。
“我不喜欢这样,米尔恰,”他说,“他们没道理把一个基地远远放在要命的大山里。除非发生了什么你我不知道的事情。”
“同意,同意。”巴萨拉布点点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纸条,然后耸耸肩,“除非他们打算把我们杀光,否则早晚都会达成某种平衡。”
他脸上厌恶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但他毫不畏缩地说下去。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曾在征服者的铁蹄下活了下来,毫无疑问,他们可以再来一次。如果松盖利人想要的仅仅是屠杀而不是征服,他们早就把我们所有的城镇化为乌有了。在最坏的结果出现之前,我不打算让我的人民屈服——要拿下这片大山,他们会付出高得超乎想象的代价。”
他停了一下,沉默中充满冰冷的威胁。然后他摇摇头。
“好吧,没有第一手资料,我们坐在这儿乱猜好像没什么意义。我估计咱们必须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个新基地,看看他们到底打算干吗,”他弹弹手里的纸条,“这上面说,伊利埃斯库发现时,他们差不多都修完了。所以,也许特克和我跑一趟比较好。”
布切夫斯基张嘴想反对,但旋即闭上了嘴巴。他早就发现,只要巴萨拉布去山里转悠,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总会让他觉得不舒服。而且他心里还有点愤怒,巴萨拉布完全没有考虑过邀请他一起去小小游览一番。不过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事实就是,他如果去了,可能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巴萨拉布和特克·布拉提阿努像猫一样敏捷,落叶一样轻盈。要在夜间的森林里行动,布切夫斯基完全无法跟他们相提并论,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无论他多不乐意承认世界上居然有人在某个方面比他强。
“我们今晚就去,”巴萨拉布拍板,“我不在时,你会帮我盯着点儿,我的非洲斯拉夫人,对吧?”
“好吧,我会的。”布切夫斯基答应。

 
ⅩⅢ

 
哈拉团长不喜欢树。
从前他不这样。事实上,以前他挺喜欢树的,直到帝国侵入这颗该死的星球,这里永远不可能展开高效的行动。现在他大大怀念一望无际的广阔空间——光秃秃的坚实地面,就连嘎里西     [10]    和人类嘴里的“兔子”都没处藏身。除此以外,什么样的地方都有源源不断的人类冒出来……而且他们出现时都带着枪。
不用基地指挥官谢瑞兹说他也知道,人类都是些疯子!当然,能确认这一点也挺不错,而且他很高兴基地指挥官的研究结果让提凯尔司令改变了计划。只要把那些该死的人类统统消灭干净,这颗星球一定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他坐在地效指挥车里盯着全息地图,为自己的想法苦笑起来。
哈拉,事实上你有点欣赏那些生物,不是吗?他想着,毕竟我们每失去一个同胞,总会杀死成千上万个人类,而他们竟然还有胆量——完全疯狂、彻底荒谬、毫无理智的胆量——和我们正面对抗。哪怕他们有半点脑子,几个月前就该知道我们的强大并屈膝臣服了。可他们没有!他们不会屈服的,是吧?
他咕哝一声,想起了在征服那个曾经叫做辛辛那提的地方时,他的团损失了35%的人。特苏克师长带了三个团去,回来时只剩下不到一个,而且最后也只控制了大半个城市。特别是那个他们叫做“美国”的地方,那里的枪似乎比人都多!
至少那一仗让远征军的高级军官们知道,空旷区域才是他们的目标,空旷的地方才能高效地保持侦察,如果在比较复杂的地形上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只要呼叫动能打击就好。
没人乐意去那些长期和人类交火的地方帮谢瑞兹抓实验对象。首先,那样的地方根本没剩下多少人,余下的那些又很擅长躲避。光是把他们找出来就够费劲了,何况有第二个顾虑……这些幸存者很擅长伏击那些去找他们的人。
当然,人类这么疯狂的反扑,没交过火的地方不多。不过,这片人类称之为“巴尔干”的山区发生的战斗非常少,主要是因为这里的人口十分稀疏,地形又糟糕得要命,总部决定放过这里的人类,让他们在绝望中自生自灭吧,不值得投入精力追捕。
而且,他悻悻地想,总部之所以作出这个小小的决定,还有一个原因:每次我们派人去这片地方总会被踹两脚,不是吗?公平地说,开始的几周损失最为惨重,后来他们开始意识到,
在人类选定的战场上对人类穷追不舍,完全就是犯傻。这就是神灵为什么会创造火力支援,哈拉阴郁地想。好吧,地效车和运输车到达预定位置时他提醒自己,至少卫星
告诉了我们人类的确切位置,而且他们也落单了。他们的群体良莠不齐。在家乡,我们在森林里挖到的是那些该死的杰马克     [11]    ,人类和它们一样又肥又蠢,成天傻乐,而且过去几个月里,我们已经对他们有了不少了解。
他的嘴唇向后一缩,露出猎手的微笑,犬齿寒光闪闪。

 
史蒂芬·布切夫斯基在心里破口大骂。
太阳刚从东边地平线上升起,阳光射入他的眼睛,就在这时,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了松盖利人。他妈的,他们在找什么?这段时间以来松盖利人一直绕着山区走,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边的村子?
真该死,为什么偏要挑米尔恰不在的时候?他脑子的某个角落咒骂着。
幸运的是,至少监听岗早早发现了逼近的无人机,他们借此推断出外星人就在后面不远处。还有时间——虽然不多——拉响手摇式警报。至少浓密的森林阻碍了飞行器在空中活动。要是松盖利人想抓他们,只能从地面来。
他们似乎打的正是这主意。一大批装甲运兵车和几辆坦克聚集在湖泊南岸,离上游的乔治乌-德治大坝约1公里。几辆坦克开过湖面,后面跟着一打大型轨道穿梭机,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局面。
维达鲁湖东南岸有一片高低起伏的东西向山脉,村落依山而建。山脊某几处高度超过3200英尺,村庄就掩藏在海拔1800英尺以上的茂密树林里。他原以为他们藏得很好,不过松盖利人显然知道了他们的藏身之地;眼前这支部队跨湖而来,另一支部队正沿着这座山和南面那座山之间的山谷朝这边进发,显然打算前后夹击。
眼下局面十分清楚。惟一不清楚的是,隔着厚厚的林荫,外星人的探测器监测复杂地面上人类行动的准确性如何。他希望答案是“不太准确”,不过不能指望这个。
“开始转移,”他告诉伊丽莎白·康塔屈泽纳,“他们是冲着这个村子来的。我觉得等到他们到达时,我们最好别留在这儿。”
“收到,史蒂芬。”大学老师点点头,跑去传达指示,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布切夫斯基觉得自己都没那么冷静。他知道,片刻之后命令就会传达下去,村里人会撤入隐蔽点,拉米雷斯给那地方起名叫“巴斯托涅”     [12]    。
这是陆军头一回闪亮登场,他想着,技惊四座啊。我猜是时候看看那些绿色机器的效果了。

 
图像上的标记动了,哈拉团长咒骂起来。看来我们跟无人机还是跟得不够紧,他愤怒地想。人类拥有在视距外发现无人机的奇特能力,总部不得不考虑这个因素,行动计划据此作了一些调整。这应该没有问题,不幸的是,还是出了问题,而且在这该死的树林里急行军,探测器的精准度无法保证。
“他们正沿山脊转移,”他通过团内网络广播,“他们正朝西边前进——海拔更高的那边。二营,迂回到湖泊上游,从侧面包抄;一营,离开山谷,向上前进,快点儿。”

 
无人机讨厌的震颤跟在身后阴魂不散,布切夫斯基喃喃咒骂了几句。显然,这该死的玩意儿穿透林荫的探测能力比他希望的强。从另一方面来说,它们似乎跟得紧了些,在树顶低低盘旋,要是——

 
“达因沙会惩罚他们!”
四颗可恶的火球从天而降,哈拉的四架无人机同时从空中掉了下去。
该死!以达因沙的第三个地狱之名,这些可恶的山民竟然有地空导弹!

 
麦库姆领导的防空小组干掉了靠得最近的几架无人机,正在疾奔的布切夫斯基气喘吁吁地咧开嘴笑了。他还能感觉到远处几架无人机的震动,不过要是那些混蛋让无人机飞高以避开“小鬼”的攻
击,那它们的探测器估计就没什么用了。

 
哈拉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他对该死的人类实在恨之入骨,就连最简单的行动他们都要捣乱!原以为这地方没有地空导弹之类的重武器,所以才会上这儿来帮基地指挥官谢瑞兹找样品。可那些人类还是不肯合作!
他考虑了一下是否向总部汇报。在这场被诅咒的侵略战争中,设备的损失已达到了天文数字;原以为这里只有无武装的村民躲在山洞里瑟瑟发抖,结果又遭受这么严重的损失,他很怀疑总部会作何反应。可他们总得上哪儿找点样品回来,至少这些人多多少少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了。
“计划有变,无人机不能靠那么近,”他告诉手下的营长,“全靠侦察兵了。告诉他们,把该死的眼睛睁大点儿。”
命令很快得到确认,他看见全息图像上方的标志开始靠近那片用阴影标示出的区域,那是无人机尽最大努力探测到的人类可能聚集的地方。
也许我们看不清楚他们在哪儿,他愤怒地想,就算看不清楚,现在他们可去的地方也不多,不是吗?

 
布切夫斯基十分庆幸,辛勤的劳作给了这些低地难民强壮的身体。他们正竭力让村民跟上大部队,要是没有以前那些劳动的磨练,这根本不可能。不过当然,几个较小的孩子开始累了,他严厉地催促他们快点儿走,心里却隐隐作痛。好在大一些的孩子都在竭力跟上大人的步伐,也有足够的成年人轮换着背最小的孩子。
他似乎听见沙妮娅和伊冯娜的哭喊,她们在找爸爸……未愈的创伤让他恨不得一把抱起那个最小的孩子。一定要把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虽然他没能保护自己的孩子。
但那不是他的活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该做的事情上。
他在狭窄的小道上喘着粗气停下脚步,最后几个村民从他身边赶了过去,接着是殿后的士兵,最后是侦察员,他们满怀警惕地盯着周围,罗伯特·苏就在其中。
“正如……正如你和米尔恰所料……头儿,”二等兵气喘吁吁,停了一下调匀呼吸,然后重重点头,“他们在从山脊两边的防火隔离道爬上来,前面的估计爬到半山腰了。”
“很好。”布切夫斯基说。

 
“该下十八层地狱的蠢货!”
驾驶员惊讶地回头看着暴跳如雷的哈拉团长,哈拉龇出尖牙,对他狺狺咆哮,驾驶员吓得赶紧转了回去。要是对付那些被达因沙诅咒的人类也这么容易就好了!
我不该让兵车靠得那么近,沸腾如血的狂怒中,他竭力冷静地告诉自己,我该让步兵远远地就从车里下来。显然那些人类和我一样清楚,我们的车不多!
他悔恨地咆哮了两声,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犯错。人类转移的速度比他预计的快,他想利用一下运输车的速度优势。所以人类才能一举消灭6辆地效车和11辆轮式装甲运兵车……更别提车上的一百多个士兵。
随便哪条宽得够兵车通过的路上,人类都准备了许多小惊喜。
“所有步兵下车,”他冷静地下达命令,“列侦察队形。所有车辆原地待命,等工程师检查路上还有没有爆炸物。”

 
布切夫斯基坏笑起来。树顶冒出滚滚浓烟,至少又搞掉他们好几辆车。可惜他不知道到底几辆。不管多少,他们估计会吸取教训,开始步行……除非他们真是一群彻底的蠢货。不过这不大可能。真该死。好吧,至少也拖了他们一下,让平民赢得了一点喘息的时间。现在,好戏开场,很快还能再给他们弄到点儿喘息的时间。

 
哈拉的耳朵摊平了,至少这次不是因为惊讶。从他命令部队步行前进那一刻起,他就料到树林里肯定有埋伏。附近果然传来轻武器“嗒嗒”开火的声音。

 
自动步枪喷出怒火,布切夫斯基真希望那些电台没有被迫埋掉。他的人很熟悉这片地形,也知道最佳的防御点,不过松盖利人的火力支援更强,通讯手段也强得多。雪上加霜的是,一些松盖利步兵使用了缴获的人类火箭弹和手榴弹来加强火力。
他发现这事儿有些讽刺。这一次,他处于“不对等战争”中弱势的一边,这滋味不好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个人的痛苦经验教过他,在这种地形上游击队能怎样大显身手。

 
哈拉看着最新的战场全息图,咆哮声中除了挫败,开始有了一些满意。
进展比他预计的慢,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了下午,不过,人类的地空导弹似乎终于用光。这意味着无人机可以靠近一点观察战场,而且现在的势头看起来非常良好。
这事儿他妈的不坏,因为他已损失了超过20%的兵力。
好吧,也许我的损失不小,但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他冷酷地想。实时估测敌方损失准确度太低,不过就算按照他保守观的估计,敌方目前至少已损失四十个人。
以上是好消息。坏消息是,人类的步兵武器非常精良,他们的指挥官打起仗来也和哈拉听说过的那些人类一样狡猾。他这边的人数和火力都占压倒性优势,可现在却在艰难反击——事实上,虽有地效车和迫击炮,但哈拉这边的伤亡至少是人类的六到七倍。敌人非常熟悉地形,他们也冷酷地利用了这一点,哈拉的手下遇到不少隐蔽的炸弹,现在每个人都小心翼翼。
不管对面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他想着,肯定不全是农民。他们花了不少时间勘察这片该死的山地。他们的火力点都是根据射程提前选好的,还有那些炸弹……炸弹放的地方也他妈是精心谋划过的。不管是谁干的,活干得不赖,而且肯定花了好几个月来准备。
尽管并不情愿,他心里仍闪过对敌人的一丝敬意。不过这丝毫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无人机勘测到的东西还是远没有他希望的那么精确,不过很明显,村民逃跑的方向尽头是一个死胡同。

 
布切夫斯基开始感觉到绝望。
早上从村里出来时,他手下有100个“常备军”和150个“民兵”。他知道在这样的战斗中你总会倾向于高估自己的损失,尤其是这样的地形上。比如到目前为止,如果损失的人还不到四分之一,那他可真要大吃一惊了。
这就够糟糕了,还有更糟的。
巴斯托涅营地从来不是用来抵挡松盖利人的全力攻击的。实际上他们想的是,如果有其他人类想打村里过冬物资的主意,可以先退到这边。尽管有巴斯托涅这么个名字,但实际上它更像一个加强版仓库,而不是用来固守的最后阵地。他竭尽全力加强了巴斯托涅的防御能力,但从没想过要把它修得能扛住数百松盖利士兵的正面冲击,更何况对方还有坦克和迫击炮。
别折磨自己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咆哮,之前根本没有理由修筑坚固的要塞,所以现在别想了,好吗?就算你修了,他们只要呼叫该死的动能轰炸,一切也全完了。
他知道现实的确如此,不过眼下要面对的还有一个现实:通往营地的路太险,几乎没法走过去。巴斯托涅原本是修来对付人类的,如果失去里面储备的物资,就算最乐观地估计,平民也很难度过接下来这个冬天。所以他和米尔恰把所有鸡蛋放在了一个篮子里,尽量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现在这反倒成了个陷阱,大部分人上不去那个地方。
西坠的落日把森林里缭绕的烟雾染得血红,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他用尽一生中学到的所有纪律才压抑住自己的绝望。
对不起,米尔恰,他沮丧地想。我搞砸了。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完蛋了。不过,我很高兴你没能及时赶回来。
他下巴的肌肉绷紧了,然后伸手抓住了通讯兵玛丽亚·阿维雷斯库。
“去找枪炮军士迈耶斯。”他用好不容易学会的罗马尼亚语说。
“他死了,头儿。”她的回答很残酷,布切夫斯基觉得自己的肚子一下子揪紧了。
“拉米雷斯中士呢?”
“我猜他也一样。我看见他这儿中了一枪。”阿维雷斯库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那就去找琼斯库中士,告诉他——”布切夫斯基深深吸了口气,“告诉他我说的,让他的人尽量多救几个孩子,我们剩下的人会尽量争取时间。听懂了吗?”
“是的,头儿!”阿维雷斯库满是灰尘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但她重重点了点头。
“很好。去吧!”
他松开女兵的肩膀。阿维雷斯库很快消失在烟雾中,布切夫斯基朝防线上的指挥所走去。

 
松盖利侦察兵发现,人类撤退的速度比刚才更慢了。惨痛的教训让他们提高了警觉,他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前进。
小心是对的。

 
巴斯托涅营地的中心是一个很深的山洞,山洞提供了很好的隐蔽,里面藏着过冬的食物和喂养牲畜的草料。不过,巴斯托涅的防御手段不光是隐蔽。

 
布切夫斯基听见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冷酷地咧嘴笑了。他还是很希望手上能有好点的地雷——他愿意用自己的左臂去换几箱阔刀地雷     [13]    ——可巴萨拉布搞来的罗马尼亚反步兵地雷实在糟糕,只能凑合用用。雷带挖得比他预想的浅,不过松盖利人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什么地方,听见他们的惨叫,布切夫斯基感到一阵残忍的满足。
也许我挡不住他们,但我他妈一定会捞够本。别忘了,没准——没准!——琼斯库真能救几个孩子出去。他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就算孩子们能逃出去,但紧接着就是冬
天,他们没有食物,也没有地方住。他不能去想。
“通讯兵!”
“到,头儿!”
“去找古铁雷斯下士,”布切夫斯基对小伙子发出指示,“告诉他,跳舞时间到。”

 
巴萨拉布搞来的两门迫击炮开始轰鸣,致命的怒火暴雨般倾泻到松盖利人头上,他们被堵在雷区边上,缩在地上抖成一团。在此之前,没几个松盖利人真正见识过人类的炮兵,35磅的HE炮弹一定会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瞬息之间,通讯网里遭遇重火力的报告纷至沓来,哈拉团长大吃一惊。虽然步兵的便携式地空导弹已给了他一个不愉快的惊喜,但他完全没料到人类还有这个。
先锋连本已十分惨重的伤亡率再次急剧上升,透过网络,哈拉愤怒地对手下的火力支持指挥官吼道:
“找到那些该死的迫击炮,摧毁它们——立刻!”

 
迫击炮和地雷营造的大屠杀中又响起步枪声,哈拉手下的步兵退缩了一下。但这些幸存者已从惨烈的战斗中学会不少东西,低级军官开始试探着前进,寻找可能的缺口。
他们身后,三门装在无装甲运输车上的重型迫击炮艰难地爬上了狭窄的小道,开始寻找人类的迫击炮点。但树荫太过浓密,地形十分崎岖,雷达根本不可能有效跟踪对方的火力位置。他们找不到人类的迫击炮位,只得被迫盲射,试图压制对面的火力。
松盖利的迫击炮火力更强,人类前线后方闪过一片又一片灼目的白光,布切夫斯基听见身后的惨叫声越来越大。
但松盖利人有自己的麻烦。他们的大炮装在运输车上,只能在小路上行进,而人类的大炮深埋在地里;而且,布切夫斯基和伊格纳西奥·古铁雷斯早已提前勘察了小路沿线几乎每一个可能的火力位置。松盖利人一开火,古铁雷斯立刻就知道他们的位置,两门迫击炮马上重新锁定目标。他们开火的速度比松盖利人的大炮快得多,松盖利人射出的炮弹数量和密密麻麻落在他们炮车周围的比起来少得可怜。
不过这样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实际上也没有——持续很久。
伊格纳西奥·古铁雷斯牺牲了,和一整个迫击炮组一起。但另一门炮还在轰鸣……它的目标可不光是对面的炮车。

 
哈拉咆哮起来。
他还有十多辆迫击炮车……可它们都远在交火点数英里外,他们沿着这条曲里拐弯的小路追出来太远,炮车都被远远落在后面。他可以把炮车调来——早晚总能开到——也可以呼叫动能打击,到时候,只要几分钟就能彻底完事。可拖延得越久,人类仅存的大炮造成的伤亡就越惨重;要是呼叫动能打击,他领命来抓捕的实验对象就会和他们的保卫者一起灰飞烟灭……这样一来,整个行动变得毫无意义,包括此前已付出的牺牲。
事情不该这样。既然这群原始人这么愚蠢,完全没有一丁点理性与基本的教养,一心只想着战死,那哈拉很乐意成全他们。
他抬头看着树荫间的缝隙。天黑得很快,松盖利人不喜欢在黑暗中作战。可还有时间。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还有机会突破人类防线,只要——

 
史蒂芬·布切夫斯基感觉到,他们来了。他无法解释这样的感
觉从何而来,但他就是知道。他能真真切切感觉到松盖利人集结起来,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他就是知道。
“他们来了!”布切夫斯基喊道,以指挥所为中心,他听见自己发出的警报沿马蹄形的防线一棒接一棒传向四面八方。
他把自己的步枪放到一边,走进KPV重机枪的射击位。巴斯托涅的最后一道防线上不止布有三挺装在三脚架上的PKMS7·62毫米中型机枪,米尔恰·巴萨拉布利用他搜罗物资的天赋找来了一挺重机枪。这挺KPV庞大而笨拙——长达6呎半,原本是车载设计,现在却成了步兵装备。
一阵密集的步枪扫射和手榴弹轰炸之后,松盖利人开始前进。雷区拖慢了他们的步伐,队形开始有些混乱,但他们坚定不移地推进。他们靠得太近了,仅存的大炮没法瞄准,中型机枪开火了。
松盖利人惨叫起来,翻滚到路边,鲜血和肢体残片洒得到处都是,可在他们身后,两辆有轮装甲运兵车缓缓出现在小道上。布切夫斯基无法想象它们是怎么开到这儿的,可车上装载的光能炮炮筒已经开始逡巡着寻找目标。然后,一道固体似的白光猛地穿透了前方的混乱、鲜血和恐惧,一挺机枪永远地沉默了。
但史蒂芬·布切夫斯基也看见了白光的来处,14·5毫米口径的KPV正是俄军在二战期间用于反装甲的终极武器。PKMS的子弹重量约为185格令     [14]    ,发射动能约为3000呎磅     [15]    ;而KPV的子弹大约有1000格令重……它的发射动能大概是24000呎磅。
他瞄准刚才开火的那辆装甲车,重机枪以每分钟600发的射速尖啸起来。
钢芯穿甲燃烧弹以超过3200尺每秒的速度狠狠穿透装甲,车子摇晃起来。用来抵御轻武器的装甲在这样毁灭性的连射下像纸一样脆弱,运兵车开始冒烟,火焰腾空而起。
另一辆运兵车转向这边开火,爱丽丝·麦库姆从掩体里站了起来。她满不在乎地端着一架RBR-M60,重达3·5磅的火箭弹呼啸着飞向运兵车……就在下一个瞬间,一个六连发击中了她。
布切夫斯基手中的KPV喷吐出怒火,密集的子弹沿着松盖利人的前线扫射,他把所有厌恶,所有因身后亟须保护的孩子而生的绝望,统统倾泻到敌人头上。
一颗手榴弹击中了他,重机枪的怒号戛然而止。

 
XIV

 
他慢慢醒来,感觉自己像是鬼魂,从黑暗的深渊中缓缓浮起。周围一片黑暗,他浑身剧痛,眼前天旋地转,脑子有些迷糊,记忆支离破碎。
他眨眨眼,艰难而缓慢地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懒得回想自己受过多少次伤。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在痛,就像心跳一般永不止歇。他知道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但奇怪的是,身上的疼痛似乎非常……遥远。有一部分自我的确感到疼痛,但另一部分的自我被眩晕感隔开了,隔在小小的一步开外。
“你醒了,我的史蒂芬。”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肯定句,而非疑问句。虽然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向他求证。
他试图转头,但头好像不是自己的,感觉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米尔恰·巴萨拉布的脸才终于浮现在他眼前。
他又眨了眨眼,试图聚焦,却没能办到。他发现自己躺在某个洞里,外面是一片山地,天黑了。他的眼睛似乎出了点问题,所有东西看起来都不太协调,夜幕里不断有闪光划过,就像灼热的闪电一般。
“米尔恰。”
他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微弱而纤细。
“是我,”巴萨拉布回答,“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你也许不信,但你会好起来的。”
“你……说的……我就信。”
“明智的决定。”
虽然眼前的一切还是模模糊糊,但布切夫斯基没错过巴萨拉布脸上一闪即逝的微笑,他艰难地试图张嘴回答,但一阵新的疼痛席卷而来。
“我……搞砸了。”他强忍疼痛,“对不起……真对不起。孩子们……”
他忍住泪水,眼睛如灼烧般地痛,然后他感觉到巴萨拉布握住了自己的右手。罗马尼亚人举起这只手,放在自己胸口,然后朝布切夫斯基俯身,他的脸更近了。
“不,我的史蒂芬,”他缓缓地说,“失败的不是你,是我,都是我的错,我的朋友。”
“不。 ”布切夫斯基虚弱地摇头, “不。就算……你在这儿……也挡不住……他们。”
“你这么觉得?”这次轮到巴萨拉布摇头了,“那你就错了。如果我觉醒了,那些生物——那些松盖利人——根本别想碰我的人一根指头。我花了太多时间试图去做一个不是我自己的人,试图去遗忘。你让我羞愧,我的史蒂芬。你填补了我的空缺,承担起我的责任,为我的失败而流血。”
布切夫斯基皱起眉头,脑子里天旋地转,但他还是努力理解巴萨拉布的话。最后他决定,既然现在感觉这么糟糕,还是不要……或者也不该……表现得太过惊讶。
“还有多少——?”他问。
“恐怕只剩下几个,”巴萨拉布轻轻说,“你的枪炮军士迈耶斯在这儿,虽然他伤得比你还重。那些害虫估计觉得你俩必死无疑。贾斯敏和二等兵洛佩斯也在,但其他人……在我和特克回来之前就死了。”
这情况布切夫斯基早已料到,但在巴萨拉布确认这一切时,他还是感觉自己的胃抽紧了。
“还有……村民呢?”
“琼斯库中士救出十多个孩子,”巴萨拉布说,“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逃走时,琼斯库带着兄弟们死守小路,他阵亡了,兄弟们也没剩下几个,他们——”
他耸耸肩,挪开视线,然后又转头望着布切夫斯基。
“他们不在这儿,史蒂芬。出于某种原因,那些害虫把他们带走了,我见到了他们的新基地,我觉得,大概我俩都不会喜欢那个原因。”
“上帝啊。”布切夫斯基再次闭上眼睛,“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再次说。
“别老说蠢话,不然我要发火了,”巴萨拉布断然道,“也不要放弃援救的希望。他们是我的人,我发誓要保护他们,我绝不会让自己的诺言落空。”
布切夫斯基的世界再次旋转起来,但他勉力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向上看去。他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只有一小会儿,但当他看见米尔恰·巴萨拉布的脸庞,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
当然,对方的话还是很荒谬,布切夫斯基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知为什么,当他看见巴萨拉布花岗岩般坚定的表情,他知道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就是,他觉得……布切夫斯基又坠入无限的黑暗中,与此同时,他脑子里掠过几乎微不可见的一点灵光。
他几乎开始同情起松盖利人来。

 
二等兵库梅尔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往前低了,他赶紧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里。这把椅子舒服得要命,要在半夜保持警觉的人需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玩意儿。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最好找点事做,他可不想让巡视的军官发现自己在当班时打瞌睡,然后揪下他的脑袋。找点儿能让他看起来勤快又正大光明的事情来做吧。
他愉快地抖抖耳朵,输入命令,让安保系统执行一次标准的全防线扫描程序。他没指望真能发现什么问题,整个基地是全新的,不到三天前所有系统刚刚圆满完成了最后一次检查。不过,能让上面从系统日志里看见他的勤勉总是好的。
计算机有条不紊地执行程序,汇总报告,他一边看一边轻声哼歌儿。他特别关注了一下实验室区。既然现在有实验对象了,实验室应该马上就会开始真正的实验。到那时候——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红色图标,歌声戛然而止,库梅尔的耳朵竖了起来。肯定出错了……不是吗?
他输入一个更严密的扫描程序,屏幕上闪烁的图标更多了。竖起的耳朵倏地摊平下来,库梅尔紧盯着一片红色的屏幕,猛地按下通讯键。
“一号防线!”他大喊,“请接一号防线,总机。紧急状况!”
对面没有回答,他感觉似乎有上百只冰冷的小脚在自己背上窜来窜去。
“二号防线! ”他狂吠着试图接通另一条线路, “二号防线——紧急状况!”
还是没有回答,这不可能。每条防线上有整整50个人——总有一个能听见他的警报吧!
“所有岗哨!”库梅尔听见自己声音里的绝望,他一边砸着“所有单位”的按键,一边试图克制情绪,“所有岗哨,红色警报!”
没有任何回音,他胡乱拍打着台子上的按键,然后一把抓起显示屏。画面从图标变成了实时画面……他惊呆了。
不可能,库梅尔盯着屏幕上的惨烈景象,脑海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坚定地说。画面上,他的战友们被撕开了喉咙,松盖利人的鲜血渗入异星干燥的泥土,有人被拧断了脖子,脑袋可笑地望着自己的后背,残缺的肢体散落一地,像是某个疯子的血腥创作。
不可能,不可能连警报都没发出一个。不——库梅尔听见一声轻响,他的右手闪电般地伸向佩枪,可就在他摸到武器的瞬间,控制室的门轰然大开,无边的黑暗击中了他。

 
XV

 
“什么?”舰队司令提凯尔震惊万分地看着旗舰指挥官阿兹默,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话。
“我……我十分抱歉,阁下。”旗舰指挥官听起来像是被最
糟糕的噩梦魇住了,提凯尔心不在焉地想着,“报告刚刚送来,恐怕……已经确认了,阁下。”
“所有人?”提凯尔摇摇头,“所有派去基地的人——包括谢瑞兹?”
“所有人,”阿兹默沉重地回答,“而且所有实验对象都不见了。”
“达因沙啊,”提凯尔的声音低不可闻。他看着旗舰指挥官,然后更加用力地摇头。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阁下,我不知道。没人知道。这根本不……好吧,我们从未见到人类做这样的事。”
“你到底指什么?”提凯尔的声音恼怒地提高了。他知道这股怒火有一大半是冲自己发的,气自己表现得如此震惊,不过阿兹默刚才说的太过匪夷所思。
“事发现场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任何使用武器的种族干的,司令。”听起来阿兹默根本不指望提凯尔相信自己,但他还是顽强地说了下去,“更像是某种野兽绕过了所有安保系统,没有触发任何警报。一次都没有,阁下。现场没有枪伤,没有刀伤,没有武器的痕迹。我们的人只是被……撕得四分五裂。”
“根本毫无道理。”提凯尔表示反对。
“是的,阁下,的确没道理。但事实如此。”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提凯尔深吸了口气。
“召集所有高级军官,两小时后开会。”他断然下令。

 
“地面巡逻队已确认,司令,”地面指挥官泰瑞斯沉痛地说,
“松盖利人无一幸存。一个都不剩。另外——”他长吸一口气,当你必须说出某些实在不想提的事就会这样,“——没有证据表明我们的士兵曾经开枪自卫。好像他们就……坐在那儿,等着别人——或别的什么东西——来把他们撕碎。”
“冷静点儿,泰瑞斯。”提凯尔的声音既严厉又充满同情,“很快士兵们就会听说这个消息,届时会产生大把的恐慌流言,你不要自乱阵脚。趁现在谣言作坊还没开工,我们更不该鼓励这些无稽之谈!”
泰瑞斯看了他一会儿,试图笑一下,结果只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
“您说的没错,的确如此,阁下。只不过……好吧,只不过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我检查了数据库,据我所知,整个联盟也从未有任何种族遭遇过类似事件。”
“银河很大,”提凯尔说,“联盟探索过的地方只占银河的一小部分。我也不知道下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相信我——总归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解释。”
“恕我直言,司令,”飞行指挥官简因发低声说,“我们该怎么做呢?”
提凯尔看向他,飞行指挥官的耳朵抖动了几下。
“我亲自复查了监控记录,阁下。在二等兵库梅尔开始试图联系各岗哨之前,没有任何出现问题的迹象。不管发生了什么,对方显然设法杀掉了守卫部队的所有士兵——除了库梅尔——却没发出任何可探测的热信号、移动信号或声信号。阁下,问题在于,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数据、任何信息可供追查,只有一个尸横遍地的基地。没有证据,我们怎么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别说追查凶手。”
“阁下,我认为我们可以作出一个假设。”基地指挥官巴拉克现在在地球上,他通过远程通讯参加会议,提凯尔朝他的图像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正如我刚才说的,我认为我们可以假设一件事——”巴拉克继续说,“如果是人类干的——如果他们拥有这样的能力——他们完全没必要等我们干掉了他们一大半人口以后才下手!我们也不会到现在才面对这一幕。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谢瑞兹的基地,而不是我或福尔萨指挥官的?除非我们假设人类通过某种方式发现了谢瑞兹在研究的东西,否则无法解释他们为何会首次动用‘秘密武器’,只为对付一个附近人口伤亡不多的全新基地。”
“恕我直言,基地指挥官,”泰瑞斯说,“如果不是人类,你觉得可能是谁下的手?”
“我不知道,阁下,”巴拉克恭敬地回答,“我只是提出,从逻辑上说,如果人类最开始就拥有这样的能力,他们早该下手了……而且规模会比现在大得多。”
“你是暗示联盟其他成员可能参与了这一事件?”提凯尔缓缓地问。
“我觉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可能性的确极小,阁下。”巴拉克耸耸肩,“再次强调,我不知道是谁——或什么东西——干的,而且就算作此假设,我也不清楚联盟里其他成员怎能如此无声无息地渗入我们的安保系统。我们的技术不比任何人差,甚至可以说比谁都强,如果单从军事应用方面来看的话。”
“说得很精彩,”简因发撇撇嘴,“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每个人能提供的意见就是:我们完全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连他们为什么要干都不清楚!当然,假如不是人类……现在我们一致认为人类最开始并不拥有这样的能力!”
“我觉得,为了回避实际问题,我们绕圈子绕得够远了,”提凯尔毫不客气地说,“目前我们一无所知,但是助长彼此的恐慌情绪毫无意义。”
下属们都看着他,每个人多少都有些怯懦,提凯尔冷笑起来,龇出犬齿。
“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对此……和你们一样焦虑,让我们一起来看看:目前为止,我们损失了一个基地和相应的人员。是的,我们被捅了一刀子——还很重。无论发生了什么,显然对方是在突然间彻底端掉了我们的一个基地,监控网络什么都没记录下来。我认为,首先应命令所有基地、所有人员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其次,我们应该看到,无论敌人是谁,他们也许拥有某种高级隐身技术。探测器帮不上我们的忙,现在就得靠人工监控。我希望所有单位建立自由流通的实时通讯网络,所有检查站安排人员值守,不能只靠仪器,所有分遣队定时向上级总部签到。就算他们——不管是谁——潜进来时我们探测不到,至少来了以后我们能确保及时发现。我不在乎他们的‘隐身技术’有多先进,只要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在这颗星球上,我们有足够的兵力、足够的枪械和足够的重武器消灭任何敌人。”

 
“泰瑞斯,有问题吗?”提凯尔说。
高级军官们鱼贯而出,但地面指挥官留了下来。此刻,他看着舰队司令,耳朵耷拉着,眼神黯淡无光。
“阁下,有两个小问题……我没在大家面前说。”他小声道。
“啊?”提凯尔尽量让自己的嗓音保持冷静,他感觉到一根冰冷的钢针刺入了神经。
“是的,阁下。首先,初步医学检查表明,基地指挥官谢瑞兹的死亡时间比其他人员晚几个小时。有迹象表明她……在脖子被拧断之前被审问过。”
“我知道了。”提凯尔看了这位下属一小会儿,然后清清嗓子,“第二点呢?”
“阁下,第二点是,基地里有两套神经教学设备失踪了。一定是袭击谢瑞兹基地的那些人拿走的。如果他们知道如何操作……”地面指挥官的声音越来越小。剩下的事不用他说,因为每套教学设备中都储存着联盟全套的基础科技知识。

 
XVI

 
“我都要盼着赶紧发生点什么了。”基地指挥官福尔萨说。此刻他正通过通讯器与另一个基地的指挥官巴拉克通话,那头的巴拉克皱起眉头。
“我希望查个水落石出的心情和你一样迫切,福尔萨。我觉得,要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确得先‘发生点什么’。不过,你要知道,你是离那片区域最近的主基地。”
“我知道,”福尔萨苦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待在这儿感觉有点不安全。我现在觉得,陷入这样的猜疑恐怕比真正的袭击更难应付。”
巴拉克咕哝了一声。他的基地位于一片曾叫做“堪萨斯”的地区中心,和谢瑞兹遇袭的地方隔着整整一个大洋。而福尔萨的基地就在人类城市莫斯科的废墟旁边。
不过,快两个本地周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整支远征军没有一个人能对那件事作出合理解释。这段时间,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福尔萨提到的“猜疑”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而这么长的时间,足够那批袭击者在什么地方再来一次。
“你说的也许有理,”最后,巴拉克说,“但我可不盼望出事。事实上,要是我能做主的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会选择就此住手。这颗星球一无是处,就是一颗烫手山芋。我会撤回所有人员,然后把这儿夷为平地。”
两位指挥官视线交错,巴拉克看见了福尔萨眼神里的赞同。舰队司令提凯尔手下的任何一艘无畏战舰都能彻底消灭任何一颗行星上的所有生物。当然,要是真这么干了,在联盟里必将招来千夫所指。他们会把帝国盯得更紧,这样的密切监视也许会带来灾难性后果。不过就算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舰队司令不太可能选择这样的解决方案。”福尔萨小心翼翼地说。
“是的,也许那才是正途。”巴拉克说,“但我敢打赌,他私下里肯定考虑过,你应该也想到了这点。”

 
“签到时间!”卡朗斯旅长宣布,“报数。”
“一号防线,安全。”
“二号防线,安全。”
“三号防线,安全。”
“四号防线,安全。”
下属的确认有条不紊地传来,每听到一声,卡朗斯的耳朵就满意地抖动一下……突然间,报数戛然而止。有那么一小会儿,旅长没放在心上,然后他的身子猛地绷紧。
“五号防线,请报告。”他说。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五号防线!”他大喊一声……就在这一刻,枪声大作。
卡朗斯猛地跳起来,冲进指挥部地堡里的观察哨点,在他身后,指挥部的工作人员陷入一片混乱。透过观察哨向外看,枪炮的闪光撕裂了黑暗的夜空,卡朗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浑身都僵住了。外面除了自动武器暴烈的闪光什么都看不见……探测器也没发现任何东西,但外面的步兵正在朝什么射击,就在他向外看时,他手下的一个重武器阵地也开火了。
“我们受到攻击!”通讯网络里有人惊叫,“三号防线——我们受到攻击!他们从——”
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卡朗斯听见了可怕的一幕,有人大声示警,有人惊恐尖叫,有人喊到一半,再也没出声。这就像是一阵不可阻挡的隐形旋风席卷他的防线,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甚至连对方是谁都看不见!
通讯网里的声音越来越小,突如其来的寂静比枪声、比不知道射向什么东西的炮声更可怕。枪炮声也突然中断,最后几声惊叫如水泡般消散,只留下无边的寂静,卡朗斯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在胸膛里冻结了。
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指挥部的工员正绝望地试图联系上随便哪个外围防线的岗哨。
没有回答,只有沉默。然后——
“那是什么?”有人惊叫,卡朗斯转过头,看见头顶通风系统的天窗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甚至来不及仔细辨认,黑暗像大锤一样砸在了他身上。

 
舰队司令提凯尔觉得自己老了一千岁,他坐在寂静的特等舱里,诅咒着那一天,那一天,他想出了那个天才的主意,利用这颗星球和星球上那些该死的、杀之不绝的人类为帝国谋福祉。
看起来那么简单,他近乎麻木地想,似乎很值得冒险。可自士兵登陆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错得那么离谱。现在,又来了这个。
福尔萨的基地全完了,一夜之间就被连根拔起。不到八小时后,两个步兵旅和一整个装甲团也烟消云散。
而且,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依然毫无头绪。
司令部只收到一份报告,报告人是一位团长,他声称受到人类的袭击。那些人类完全无视突击步枪的子弹,热感应器探测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儿。
也许确实不可能,也许这只不过是这颗疯狂的星球上另一桩疯狂的事情。不过不管是什么,我受够了。不不不,不止是够了。
他猛地按下通讯键。
“舰队司令,请问有何指示?”阿兹默的声音轻轻响起。
“让他们撤回来,”提凯尔的嗓音平静得可怕,“我希望所有士兵在十二小时内彻底撤离这颗星球。然后,让简因发的无畏战舰用达因沙之诅咒来一次打靶演习。”

 
当然,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组织一次行星尺度上的紧急撤退比登陆更复杂。好歹现在需要的运送量比登陆时少得多了,提凯尔痛苦地想。他手下超过半数的地面武装已付之东流。虽然比起人类的损失,这点绝对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帝国来说,这仍是一次难以置信的失败,而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
他情愿以自杀来终结这一切,但就算自杀也无法抹去他给整个种族带来的污点。不,只有回去接受处决才能洗清名誉……也许就连处决都不能。
不过,在回去面对皇帝陛下之前,我还需要做最后一件事。
“准备好了吗,阿兹默?”
“正在等待进一步数据。”旗舰指挥官回答。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提凯尔望向他,不耐烦地问:“什么意思?”
“根据目前的数据,所有穿梭机都已返航并进入泊位,但星晓号和帝国之剑号配备的小飞船仍未就位。所有运输船都已返航,就那两艘还没回来。”
“什么?”
提凯尔只问了两个字,但他颤抖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冰冷的狂怒。就像是他所有的焦虑、所有的恐惧、自责和耻辱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他恶狠狠地咆哮一声,犬齿完全龇了出来。
“接通那两艘船的指挥官,马上,”他断然说,“看在达因沙第二层地狱的分上,搞清楚他们在干什么!然后把简因发给我找来!”
“立即执行,阁下!我——”
阿兹默的声音戛然而止,提凯尔的眼睛眯缝起来。
“阿兹默?”他说。
“阁下,图像……”
提凯尔望向主显示屏,这次轮到他惊呆了。
远征军的七艘无畏战舰中有六艘头也不回地向远离地球的方向开去。
“他们在——?”他刚开口就噎住了,两艘战舰突然开火,目标不是地球,而是它们自己的护卫舰!
整个银河系没有任何东西能在无畏战舰能量炮的轰击下幸存,小小的侦察舰、驱逐舰和巡洋舰当然不例外。
短短45秒内,提凯尔视野内的所有小型战舰灰飞烟灭,四分之三的运输舰也随之烟消云散。
“把简因发找来!”他冲阿兹默大吼,“搞清楚到底——”
“阁下,飞行指挥官简因发的战舰没有应答!”阿兹默手下的通讯官脱口而出,“其他无畏战舰也无一应答!”
“什么?”提凯尔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凄厉的警报声骤然响起。起先只有一处,然后是另一处,再下一处。
他猛地转身望向主控制屏,就位确认板上,红灯闪成一片,一阵寒意流过他的血管。工程系统失控,然后是战斗信息中心。主火力控制系统离线,跟踪系统、导弹防御系统、导航系统全部瘫痪!
然后,舰桥也停电了。大灯熄灭,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应急灯亮起时,提凯尔听见有人在匆匆祈祷。
“阁下?”
阿兹默的声音虚弱无比,提凯尔看向他,却说不出话。提凯尔只能站在那里,浑身僵硬,完全无法应对眼前这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然后,舰桥的装甲大门轻轻滑开了,一个人类走了进来,提凯尔的眼睛猛地瞪大。
舰桥上的每个军官都有武器,十多把手枪同时开火,一瞬间提凯尔什么都听不见。无数子弹飞向人类闯入者……却完全没有效果。
不,这不对劲,提凯尔脑子里某个角落还在麻木地坚持。子弹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嗡嗡”地撞在他身后的隔离壁上,又反弹开来,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它们。他没受伤,也没有流血,他的身体就像是烟雾构成的,毫无阻力,也完全不会受损。
人类闯入者就那么站着,看着这些松盖利人,然后突然间,舰桥上又出现了几个人类。四个。只有四个……但足够了。
提凯尔的脑子乱成一团,连那四个新来者的身影开始模糊起来的时候,他都来不及恐慌。那些人似乎变成了半蒸汽形态,以不可能的速度在舰桥中泼洒而过。他们流过舰桥,裹住军官,然后提凯尔听见了惊叫。后面的松盖利人看见烟雾朝自己的方向流过来,全都惊叫起来,叫声中充满恐慌……然后烟雾吞没了他们,有人“呜呜”闷叫几声便再无声息,只剩下可怕的寂静。
还站着的松盖利人只有提凯尔一个了。
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要瘫倒在地,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膝盖绷得直直的。倒下也需要运动……但最前面那个人类绿眼睛里的某些东西让他动弹不得。
绿眼睛走进残肢遍地的指挥室,停了下来,看着提凯尔。
“你一定有很多疑惑,舰队司令提凯尔。”他轻柔地说……他的松盖利语无懈可击。
提凯尔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不出——无法说出——一个字。人类笑了,笑容中有某种非常可怕……非常不对劲的东西。提凯尔意识到,那是他的牙齿。人类原本长得很小的犬齿变长了,也变得更尖了,就在那一刻,提凯尔终于明白了,数千万年来那些被掠食的动物是怎么看待松盖利人的笑容。
“你们自称‘掠食者’。”人类的上唇弯了弯,“相信我,舰队司令——你们的人对掠食者根本一无所知。不过,他们会知道的。”
提凯尔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绿眼睛的脸涨成可怕的潮红色。
“我遗忘过,”人类说,“我曾厌弃自己的过去。你们来到我的世界,屠杀了数十亿人类,就算在那样的时刻,我仍坚持遗忘。但是现在,多亏了你,舰队司令,我觉醒了。我想起了光荣的义务,我想起了瓦拉几亚之王的职责。我想起了——哦,我是怎样想起的啊——复仇的滋味。我决不能原谅的正是这一点,舰队司令提凯尔。我花了五百年时间学习如何忘记它,你却让复仇的滋味又溢满我的嘴巴。”
如果能够不看那双燃烧的绿眼睛,提凯尔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但他连这都办不到。
“整整一个世纪,我顶着被谋杀的兄长的名字,不肯面对,但现在,舰队指挥官,我恢复了我的本名。我是弗拉德·德古拉——弗拉德,巨龙之子,瓦拉几亚之王——而你,胆敢屠杀我庇护的人民。”
提凯尔突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他知道,是面前这头人形的怪兽松开了控制——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什——刚才你说什——?”他试图发声,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弗拉德残酷地笑起来。
“在你们刚刚到达时,就算我准备好了——就算我愿意——做回曾经的自己,恐怕也难以作出反应,”他说,“当时我孑然一身,只有几个最亲密的追随者,我们的人数太少太少。但是后来,你们的行动告诉我,我真的别无选择。当你们建立起基地,计划制造武器消灭所有人类,我的选择就变得非常简单了。我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我不会容许。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创造出更多同族。创造出一支军队——规模不大,但毕竟是一支军队——来对付你。
“比起……年少冲动时,现在的我谨慎得多。这一次我挑选出来转换成吸血鬼的男人和女人比我自己还在呼吸时更加优秀。我祈盼他们能够平衡你在我身上再次唤醒的饥渴,但别指望他们对你及你的种族会有丝毫仁慈。
“他们都比我年轻得多,刚刚拥有了新能力,还没有强大到能接受阳光的照射。不过,和我一样,他们已经不再呼吸了;和我一样,他们能贴在穿梭机外壳上,谢谢你慷慨地让他们随穿梭机进入了你的运输船……和你的无畏战舰;他们和我一样,使用了你们的神经教学仪,学会了如何操纵你们的飞船,如何使用你们的技术。
“我会把你们的神经教学仪留在地球上,让每一个仍在呼吸的人类接受全面的联盟级教育。也许你注意到了,我们非常小心,没有破坏你们的工业飞船。就算人类遭遇了如此重创,但现在有了这样的起点,你觉得未来几个世纪内他们会达到怎样的高度?你觉得,你们的联盟委员会会为此高兴吗?”
提凯尔又吞了口唾沫,沉重的恐惧压得他透不过气,人类的头颅高高昂起。
“委员会对你的作为恐怕不会太高兴,舰队司令,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们的怒火不会对你们的帝国造成任何影响。毕竟,任何一艘无畏战舰都能彻底消灭一颗行星的所有生命,不是吗?你的帝国有没有想到过,哪怕是短短的一刻——有朝一日,你们自己的主力战舰会给帝国带来威胁?”
“不, ”提凯尔终于呜咽出声,他的眼睛猛地盯住了屏幕上的绿色光标,那是其他几艘正驶离地球的无畏战舰,“不,求求…… ”
“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多少人类父母会对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人类冷冷地回答,提凯尔啜泣起来。
人类冷酷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抬头望向身旁那个高个男人。绿眼睛里燃烧的炽热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尽量保住我人类的一面,我的史蒂芬,”他用英语温柔地说,“提醒我,为什么我曾那么辛苦地试图遗忘。”
黑皮肤的人类低头回望他,点了点头,那双绿眼睛又转回提凯尔身上。
“我相信你和他还有账要算,我的史蒂芬,”他说。那位块头更大、个子更高、皮肤更黑、看起来远没有那么可怕的人类笑了起来。
“是的,有账要算。”他醇厚的嗓音低沉地响起。被那双有力的黑手抓住时,提凯尔像只被困住的小动物般尖叫。
“这是你欠我女儿的。”史蒂芬·布切夫斯基说。
(妲拉 译)

 
彼得·S·毕格

 
彼得·S·毕格(Peter S. Beagle)1939年出生于纽约。按照奇幻文学作家的标准,他并非多产作家,但他发表过一系列脍炙人口的奇幻小说,其中至少有两部作品——《美好安息地》(A Fine and Private Place)和《最后的独角兽》(The Last Unicorn)——影响深远,已被公认为流派的经典之作。事实上,毕格应该是继布拉德伯里(Bradbury)之后在抒情和感召方面最为成功的现代奇幻作家。他也是“创神奖”(Mythopoeic Fantasy Award)和“轨迹奖”(Lucas Award)的得主,并多次进入“世界奇幻奖”(World Fantasy Award)决选。毕格其他的著作包括小说《空中民谣》(The Folk of the Air)、《旅店主人之歌》(The Innkeeper’s Song)和《塔米辛》(Tamsin)。他的短篇小说刊登在很多地方,如《科幻奇幻小说》(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十七岁》(Seventeen)及《妇女家庭杂志》(Ladies’ Home Journal)。这些短篇又被收录在《引用尼采和其他老相识语录的犀牛》、《巨骨》(Giant Bones)、《字里行间》(The Line Between)以及《讳言吾兄》(We Never Talk About My Brother)等选集中。他凭《孪生双心》(Two Hearts)获得2006年“雨果奖”(Hugo Award)和2007年“星云奖”(Nebula Award)。他还曾为数部影片改编剧本,包括动画电影版的《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和《最后的独角兽》;歌剧脚本《午夜天使》(The Midnight Angel);备受粉丝追捧的《星际迷航:下一代》(Star Trek: The Next Generation)系列电视剧中的《沙瑞克》(Sarek);另外还有一部畅销的自传体游记《人靠衣服马靠鞍》(I See By My Outfit)。他最新的作品是《镜中王国:彼得·S·毕格佳作选》(Mirror Kingdoms:The Best of Peter S. Beagle)。2010年他将有两部期待已久的新小说问世,分别是《漫漫夏日》(Summerlong)和《恐怕是龙》(I’m Afraid You’ve Got Dragons)。
乍看本故事您会觉得有些费解,但请不要放弃,您将会看到一个充满悲悯之心的好故事——主人公或许是本选集中最为另类且不可思议的战士。

 
 
  [1]  Hasthar,作者杜撰的一种生物,应该是一种猛兽。
  [2]  美国军方的荣誉奖章,一般赠与对战事有贡献或参战负伤的人员。
  [3]  对海军陆战队士兵的戏称。
  [4]  作者虚构的词语,应为松盖利人信仰的主神。
  [5]  Garshu,应为作者杜撰的某种动物。
  [6]  枪炮军士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中特有的军衔,通常对枪械使用比较精通。
  [7]  罗马尼亚首都。
  [8]  尼古拉·齐奥赛斯库于1965年至1989年间任罗马尼亚共产党总书记,后兼任罗马尼亚国家元首。这里指的是东欧剧变以后。
  [9]  15世纪的瓦拉几亚大公,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原型。
  [10]  原意为花哨,这里应是指某种外星小动物。
  [11]  作者杜撰的一种外星动物,应类似鼹鼠。
  [12]  比利时城市,二战期间美军曾成功固守此地。
  [13]  1960年代美军于越战期间研发的一种定向人员杀伤地雷。
  [14]  英制重量单位,1格令=0.0648克。
  [15]  英制能量单位,1呎磅≈1.36牛米。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