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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七年

序幕
在逃离梅里达的小船上,我过了七天,在外面那未加速的宇宙里已是七年。我情愿被遗忘,如同书页底下一条落满尘灰的脚注。然而我却落入了号声、勋章与讼案之中,面对旗鼓相当的赞美与指责,我带着惊愕在喧嚣中蹒跚而行,终于失却最后一个与自己对质的机会。
如今,我唯一的愿望只是尽力以残缺的记忆去纠正流言中最大的谬误,也将自己的理解献给那些不愿盲目听信传言,勇于去改变世人观点的、思想深邃的少数人。
我不想重复,也已记不清楚那些枯燥的日期、时间和语录。但我一定要警告你们,我未曾屈从于可悲而无益的冲动去美化战争,也未曾为任何罪孽开脱,无论这罪孽归于我还是他人。那些都是谎言,而在梅里达,谎言比谋杀更恶劣。
我不会再见到我深爱的姐妹们。我经历午夜的漫长旅程奔往未来,然而在我心中,却是她们离我前行。我在清醒时已听不见她们的声响,在写下这些以后,愿她们也不再会来惊扰我的梦境。
露丝·帕特洛那
4765年1月32日,于雷夫特

 
第一次调整
4735年的第五个月,我在“登陆港”下船。联盟政府涉足但还未占领的每个星球都有这么一个拥挤、肮脏又无趣的港口城市。它位于埃斯佩里大陆,因为梅里达人无法容忍航天港建在自己的土地上。
我的上司科斯塔斯大使外表威严庄重,身高两米,体格健壮,握手时热情洋溢。他有着睿智头脑,对笨人很不耐烦,初次见面他就把我划进了笨蛋范畴。首先,我的任务让他反感。他很喜欢埃斯佩里人,在他们中间就像在同胞中间一样左右逢源,若排除职业道德上的顾虑,他和埃斯佩里的一两位资深部长算得上颇有私交。他了解自己的职责,也知道梅里达人的潜在价值,却没法不反感他们。他当然希望我和他一样,打心眼里瞧不起梅里达人,把这任务当做一个错误而彻底放弃。
我们的简短谈话足以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我很想说他并未因失望而妨碍公务,但事实上,他异常激烈地反对我打算立即前往梅里达大陆的计划。在他看来,这等于自杀。
谈到最后,他放弃了对我的阻拦。事后他大概颇为后悔,我对此深感抱歉。我充分利用了自己的艰难行程来做砝码——我耗费了故乡地星上的五年时间,放弃了那样的生活选择未知的前程,这占据了某种道德制高点。地星上初来乍到的人常提出很多愚蠢的要求,这些要求甚少遭到拒绝,所以我确信自己这个最初的要求也同样“合理”。
最后他终于让步:“我们会给你找个向导。”于是联盟政府的整个机构开始运转,以满足我头脑发热的愿望。
不到两小时后,巴迪雅抵达大使馆。她身上素净的灰色围布从肩头直垂到地面,头也用布包着,只露出一些微小的改造痕迹:鼻梁和脸颊上那片绿色雀斑,还有嘴唇和指甲上的一抹绿色。她的翅膀折叠起来藏在围布底下,只是微微隆起,和一个登山客过夜的背包一样大小。她身上带着点地星上面包酵母的味道,但并不难闻。这样的她几乎可以安然穿过整个登陆港,而不至于让人议论纷纷。
她在接待员引领下来到我的新办公室的时候,我甚至没来得及打开行囊。我穿着自己最好的正装——一套保守的黑色西装,还是定做的,因为地星上根本买不到女式裤子。谢天谢地,我脚上有一双舒服的鞋子,地星上那些优雅的鞋子根本没法走路。我对自己的着装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后面一周我都得穿这身衣服,完全没机会换洗。
接待员介绍完毕离开后,她马上问我: “你准备好出发了吗?”
显然我没准备好,但我明白,她是不想带我去。她觉得这是个愚蠢的要求,担心我的安全变成她的负担。虽然科斯塔斯大使对我能否归来并不在意,但她不知情;何况平心而论,若我不能回来,科斯塔斯大使也一定会履行职责,向梅里达人表示不满的。
对于自己不愿答应的要求,梅里达人有时会用一种别扭的方式来应允。他们的同胞会理解这种婉转的拒绝,并收回要求。巴迪雅并没指望我明白这点,她只是希望我说无法立即出发,她便可以将这当成回绝,此后也不会再来接我。
以我对他们惊人的了解程度,当然很明白这种风俗,于是回答她:“虽然不太方便,但我可以立即出发。”她随即转身走出我的办公室,我紧随其后。对梅里达人来说,如果答应帮忙的人提出种种困难和限制,而要求者都逐一接受,说明这件事对其非常重要——我这次的确如此——要求者也就必须承受这些人为制造的困难。
我甚至没敢停下来跟人打声招呼,说我要离开。我们从大使馆的秘书和卫兵们面前走过,他们也只粗粗扫了我们一眼——我们又不是要深入大使馆,再说我有公民牌,他们也不会拦阻我。直到有人发现我失踪并检查了安全记录,科斯塔斯才知道我已经离开。

 
第二次调整
我跟在巴迪雅身后穿过城市,并无不快之意。我完全没把这点不便放在心上,而为自己通过了第一关测试万分欣喜:我排除了科斯塔斯和巴迪雅给我的所有阻力,很快便能去到我自认已十分了解的人群中间。虽然我还是个外人,可我一生从未融入任何社会,并不会因此感到恐慌。此时此刻,我全无恐惧。
巴迪雅四肢灵活,脚步迅捷轻盈,我个子虽比她高,也得努力跟上。埃斯佩里人看着她走过,再看向我的眼光中立即带上浓重的敌意。许多出租车从身边空驶而过,我提议:“我们可以叫个出租车,我付钱。”
“不。”她憎恶地看了一眼出租车。于是我们继续步行。
在离开梅里达的黑海航程中,我那篇有关迦南运动的博士论文根据托管条例出版了,这完全违背我的意愿。出版收入随之带来基金稳定增长,但我分文未取。我不愿让钱牵扯到任何我尊重的事情,所以它会在我身故后传给家人;我的侄子们为遗产欢欣的同时,也会欣慰令他们难堪的人终于离去。
那本书有很多错误,观点上谬误更甚。我在六年博士期间狂热过头,靠少得可怜的事实制造了众多错误的意见和分析。里面只有一点是正确的:迦南运动是环保哲学的一个分支。传统的环保主义者希望将人类限制在已死亡的星球上,或是其他星球上的部分封闭空间内,但迦南运动者们企图采取折中的方式,在改造新世界的同时也改造自己。
这种哲学的优点之一是比较实用,因为遗传工程和人体改造从来都比地貌再造便宜得多。然而在我们这个怯懦而暴力的物种面前,最易招致屠杀的莫过于与我们略有不同却仍十分相似的邻居。所以,梅里达人是目前仅存的一个迦南社会。
他们在约八百年前来到梅里达星,选择了较大的一块陆地定居。两百年后,埃斯佩里人为逃避新维克托瓦尔的瘟疫来到这里,在较小的那块大陆上定居。五百年间,这两个社会极少接触。我们联盟人惯于以星球和星系的尺度思考,以为星际航行才当得起“遥远”二字,殊不知对于艰苦奋斗的人来说,一块难以征服的大陆已经足够辽阔了。两个社会都以自己的方式繁荣起来,到我抵达之时,这个行星有一半在夜里闪闪发亮,光耀太空,而另一半却仍处于原生态。
我在博士论文里认为后来产生冲突是很自然的事——如果屠杀与劫掠是我们的天性,这样说倒也没错。埃斯佩里人用尽了自己土地上有限的资源,而旁边那片辽阔的大陆无人染指,人口密度尚不及埃斯佩里的十分之一,并且只需短途飞行即可到达。梅里达人对生育率进行控制,只取用有限资源以保证可持续性发展,所有建筑在废弃一年内皆会自然分解。埃斯佩里有许多哲学家和政治家鼓吹对梅里达社会的崇拜,但这不过是种精神茶点,就好像一个人崇拜圣人,却毫无当圣人的意愿。
最初的入侵以探险和创业的形式开始,那些绝望、贫穷而暴力的人群开始在梅里达海岸登陆,进行测绘、取样,并种下他们的外源植物。一个个村庄很快开始形成。梅里达人的口头驱逐徒劳无功,于是对这些村庄进行了袭击。大部分移民丢掉性命,但仍有不少零星的幸存者从海上回到埃斯佩里,对这些战斗进行了极端残酷的描述。
我在行前提交给国务院的报告中认为,他们描述的细节都经过夸张,梅里达人的攻击是因更广泛的挑衅而起。当然,我错了。只是那时我还不懂。
巴迪雅带我来到登陆港下区。此地处于空港的洋流下方,并因此而得名。海面上漂满垃圾,彩色油污随波浪闪动,拥挤逼仄的房屋间隔着酒店和酒吧,只有长长的船坞深入海面,远达垃圾之外。一个船坞的尽头处漂着一条简单的小圆艇,棕色树皮篷子,细细的棕色桅杆,松弛的灰绿色船帆在风中抖动。
船坞边的围观者们有些在百无聊赖地钓鱼,有些在修理装备和渔网。他们看到我们朝着那条船走去,才明白我要跟她离开。
在我们的不懈教导下,埃斯佩里人已经明白联盟可以是死敌,也可以是良友。虽然我们从不以武力胁迫,但也无人可以正面对抗我们。我们已经给了他们一个空港,一道通往其他已殖民星球的大门,但他们还想要更多。我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安全,却没想到他们殊不愿敌人从我们手中获得同样的礼物。
船坞上有四个男人站起来,拦住我们的去路。其中一个假作尊重地说:“女士,您不要跟那东西走。”巴迪雅一言不发,略微让开一步,要看我如何回答。
我一边朝他们走去,一边说:“我是去执行政府公务的。”我没想到这句话是种挑衅,我的行动也毫无虚张声势的意图:在地星上,虽然我不戴面纱,但男人们还是会尽量躲开,所以我根本未经思考,便本能地认为他们会让路。这对我实在太过自然,我们常常被教导要避免这种自然反应,可是在实际生活中,这实在太难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自信,他们真的退让了几步,这让我更加笃定。当其中一个人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时,我彻底震惊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尖叫和反击。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却清楚地记得他身后那个男人的惊骇表情,丝毫不逊于我。那四人被我的尖叫吓退了一步,随即又围上来,一边呼喊,一边伸手拦阻。
我更加暴烈地反抗。我曾深信自己是个宇宙公民,对人毫无成见,虽然刚好出生在地星,却不会因此变得狭隘。但在那一刻,我真想杀了他们。天不遂人愿,虽然我比较高,力量也出乎他们意料(因为梅里达星的重力略低于地星),但他们毕竟是身材壮硕又历经风雨的工人和海员,更何况男人在肉搏中总是有明显的肌肉优势。
他们试图抓住我,这让我更加惊恐。此时此刻,我的意识已经缩成一团,记忆中只剩下淋漓的汗水和挣扎时脖子被汗湿的衣服摩挲的感觉。
巴迪雅后来告诉我,她本想任由他们抓住我,这样就是埃斯佩里的渔夫跟联盟作对,她可以安然离开。最后令她出手的不是同情心,而是我的惊恐程度。埃斯佩里人同样诧异于我的惊惧,但他们以为我发了疯;她却因为我之前接受了她的条件,现在又如此惊恐,不得不确认我是真的需要跟她一起走。虽然她既不明白原因,也感觉我是徒劳。
我说不清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薄薄的绿色翅膀如一幅亚麻窗帘般在头顶展开,阳光从上面透下来。我记得她迅猛地砍断抓住我的几只手,血一直溅到我脸上。后来我经常看到她用那把刀从有毒植物上收割果实,它像是一把用粗皮筋挂住的镰刀,熟练的刀客可以让皮筋的硬度随心变换。
我喘着气站在那里,她从空中降落,那几个人跪在地上尖叫,其他人沿船坞朝我们跑来。巴迪雅将那几只手踢到水里,平静地说:“我们必须走了。”
我并未看见她发出信号,但船已停靠在我们身边。小筏如飞鸟般向前跳跃,将呼喝与鲜血都留在身后。
在这次诡异的旅程中,我们始终没有交谈。我以为的“船帆”伸展开来,却并不兜风,而是如天幕般覆在我们头顶上方,朝向太阳的方向。仔细观察之下,我发现篷子上和船舱外壁有许多细丝扭动。巴迪雅躺在甲板下方的船底,身体舒展开,我也跟她学样。地板舒适而不坚硬,感觉怪怪的,好像一张不停摇晃的水床。
我们一天之内便穿越了整个大洋。我无法告诉你们那条船是如何获得这样高的速度的,只知道它吃水似乎不深,也没有浪花飞溅。船外的世界变得模糊,就像隔着一扇滴满雨水的窗户。我向巴迪雅要过一次水,她用手按下船底,一小汪清水便在凹窝里积聚起来,我掬起饮用,里面有一种切片黄瓜的清香。
我便这样来到了梅里达。

 
第三次调整
巴迪雅把我丢给她的族人时似乎有些尴尬。她把我放到村子中央,然后跳上树顶,令我无法跟随,表示她跟我已经一刀两断,我以后的所作所为都与她无关。
我又饿又累,几乎要瘫倒。没有经验的人总以为星际旅行多么华丽,其实对下级官员来说,这和其他交通方式一样不便,时间还更长。此前一个星期里,我基本是个囚徒,关在只有四步宽的舱房,要把床折叠起来才能放下书桌,公用厕所则在走廊,只有一个壁橱大。登陆港没有留住我前进的脚步,那个令人憎恶的港口本非我的目标。现在我终于来到目的地,残存的肾上腺素已在高潮后耗尽。
在我之前,也有人来过梅里达的村庄中心,并在听证会上描述过村庄的模样。这些人大多来自埃斯佩里,包括人类学家、生物系学生和游客——这些游客不是天生爱冒险,就是脑子进了水。他们通常会富有诗意地描述当地人如何在头顶交织的树枝藤蔓间滑翔,具体细节和形容随村庄所在纬度的不同而变化;他们也都会提到典型的房屋布局,围绕着中央广场如轮辐一般散开。
如果我没这么累,或许也会如此仔细地观察,向我的读者们交出一份类似的报告。然而在我眼中,这个村庄全然陌生混乱,完全看不出一点悉心规划之处。称之为村庄会让人误以为这里的人有地区分布——然而梅里达人,至少是有背翼的梅里达人,会在众多遥远的小定居点之间自由来去,这种结构取代了熙熙攘攘的城市。我独自站在那里,陌生人淡定地从我身旁经过,步履稳健,好像在说:“我完全不在乎你或你的命运。这跟我完全无关。怎么可能有关呢?”最后,我躺在广场边睡着了。
第二天,我遇见启蒂亚。在性格与机遇的复杂作用下,她被同学们选出来,试着用一根树枝戳我,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睛坐起来,他们在几步之外的安全范围“咯咯”发笑。
“你为什么睡在广场上?”启蒂亚问我,她的同学们又发出一阵笑声。
“我能睡哪里呢?”我问她。
“在房子里啊!”她说。
我婉转地向他们解释我在这里没有房子,他们怪责我说,我应该回到自己有房子的地方去。我煞有介事地在天空中仔细搜寻,又问他们这里的纬度是多少,然后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说:“我的房子朝那边要走五年。”
孩子们先是不信,然后是疑惑,最后欢乐起来。原来我是从星星上来的!他们的朋友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遥远的来客。有个女孩去过另一块大陆,她还有一个埃斯佩里玩偶以资证明,但那点小骄傲顿时便被消灭了。启蒂亚拉起我的胳膊宣示主权,告诉我,因为我的房子太远了,她会带我去另外一间。
基本上,在任何一个社会里,只要能正常地接触到小孩,对于外交人员和人类学家都是非常有用的。他们容易为稀罕的事情惊叹,也喜欢成年人认真地问他们问题,这对他们是一种新奇经历,尤其是有些问题很傻,答案那么明显,让他们颇有优越感。启蒂亚就是一座宝藏。她走在队伍最前面,领我来到附近巷子里的一栋空房子。这栋房子已被遗弃,开始分解了:墙壁和地板上都蠕动着亮晶晶的深蓝色小甲壳虫,兢兢业业地发出“嗡嗡”咀嚼声,好像夏天午后的蝉鸣。
我好容易才忍住没有跑掉。启蒂亚毫不犹豫地走进虫子堆,来到对面墙壁的一个小水龙头那里,每一脚都踩死几十只虫子。她打开水龙头,一种黏稠的透明液体喷出来,虫子们四处退散。
“来,这样。”她教我用手掬起液体,泼在墙壁和地板上。虫子们怏怏退去,墙壁和地板又从棕色恢复到浅绿,开始自行修补漏洞。
接下来的一周里,她带给我食物,教我礼仪和语法,最后还给我带来一套衣服,包括一件无袖上衣和一条紧身裤,并骄傲地告诉我,这是她在课上亲手制作的。我真心诚意地感谢她,并问她去哪里洗我的旧衣服。她异常迷惑,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衣服,又摸了摸,然后说:“你的衣服已经死了!我本来还以为它只是不好看呢。”
她给我的衣服不是纺织物,而是轻薄牢固的一层植物纤维,表面有飞蛾翅膀上那样的鳞片。我甫一穿上身,衣服就紧紧抓住我的皮肤。我还以为自己感觉到的瘙痒是过敏,但其实只是植物纤维网内生长的细菌在勤勤恳恳地清除我皮肤上堆积的汗水、尘土和死皮细胞。又过了好几天,我才能完全克服自己的本能,把清除排泄物的任务也交托给这件有生命的衣服(之前我一直到树林里去排泄,因为找不到任何像是厕所的地方,每次询问对方也总是十分迷惑,所以我不敢追问下去,怕是触犯禁忌)。
这只不过是一个不到十三岁孩子的手工!她对制作过程的解释我完全听不懂,就像对一个没见过书目的人,或者听说过文字却连字母表都认不全的人解释怎么查参考书。她曾在放学后带我去过她的教室看她的工作台,那是一个覆满灰色苔藓的木头大托盘,后
面放着两排小瓶子,里面或是液体,或是粉末,我只看得出颜色不同。她的工具只有各种注射器、滴管、勺子和刷子。我回到屋子里,在那篇越来越长,却要一个月后才能发出去的报告上写道:“他们是一个宝贵的种族。我们一定要得到他们。”

 
第四次调整
最初几星期我和其他成年人完全没有接触。有时我会看到他们路过,周围的房子里也都有人住,但他们从不和我交谈,甚至不曾直视我。没有人反对我鸠占鹊巢,但这不见得是默许,只是根本不愿承认我的存在。我与启蒂亚和其他小孩交谈,让自己尽量耐心。我希望遇到一个机会,让别人看到我的用处。
最终却是我的无用打破了僵局。一天清晨,启蒂亚正给我看她的翅膀设计,她已经到了开始设计自己翅膀的年纪。因为下一年就要长出这种寄生物,她正用小型翅膀做试验。那翅膀从桌面上长出,随着肌肉的不自主收缩而抖动,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恶心。
一阵骚动传来。启蒂亚听见喧闹声,抬起头,随手将试用翅膀扔出窗外,令得周围几只鸟纷起争抢,而她已走出门去。我随她来到广场上,四周围观的孩子难得地安静下来。只见地上躺着五个浑身血污的女人,其中一个已经死去,另两个似乎受了致命伤。她们都有翅膀。
有几个人在救治伤者,把浅棕色的海绵小块塞到伤口里,缝合。我想去帮忙,部分出于本能,但更大程度上是因为脑子里冒出来的冷静想法——解决危机能打破社交障碍。惭愧的是,让我克制住自己的并非高尚的自我检讨,而是因为马上就明白,我那点有限的野外急救知识根本派不上用场。
既然这事帮不上忙,为不妨碍到其他人,我便转身走开,不料却撞上巴迪雅。她正站在广场边上观看。
她独自站在那里,周围没有别人,双手沾着鲜血。
“你也受伤了吗?”我问。
“没有。”她简短地回答。
我表达了对她朋友们的担忧,问她们是否在战斗中受伤。
“我们听说过传言,”我说,“埃斯佩里人在侵占你们的土地。”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暗示官方对他们的同情,因为我问孩子们有没有打仗时他们总是耸耸肩而已。
她也耸耸一边的肩膀,叠起的翅膀随之上下抖动。随后她说:“他们就算自己到不了的地方,也会在森林里留下武器等我们。”
埃斯佩里人的数种地雷科技中包括一种智能移动雷,其引爆目标设定可以精确到个体基因序列,也可以广泛到某种广义的体形——比如说人形带翅膀——然后四处巡游,找到合适的目标后进行最大限度的破坏。这种地雷只有一面装炸药,另一面全是电路。
“弹片是不是只来自于一个方向?”我用双手比出一个扇形。巴迪雅凌厉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告诉她这种地雷的原理和制造过程。
“有种扫描仪器可以探测到。”我又说,本想接着提出为他们提供这种仪器,可我还没讲完,她已经不发一言地离开广场。
我并不失望,因为我明白她是想马上利用我提供的信息。两天后,我的耐心得到回报。那天上午,巴迪雅来到我的房子里说:“我们找到了一只地雷。你能告诉我们怎么拆雷吗?”
“我不确定, ”我诚实地说。 “最安全的办法是从远处引爆。”
“他们用的塑料会毒害土地。”
“你能带我去地雷那里吗?”我问。她非常严肃地思索起来,我明白,这要么触犯禁忌,要么十分危险。
“可以。”她终于说。于是她带我来到村落中心附近的一间房子,这里有梯子通往屋顶,我们又从那里爬到旁边的房子上,如此不断爬高,最后来到一只大篮子面前,编织篮子用的不是绳索,而是一种藤蔓。我们爬进篮子,她蹬离树枝。
飞行过程并不平稳。最接近的描述是小孩子的秋千,只是在失重的最高点你并不往回摇摆,而是疾速画出另一个弧,周遭破碎的树叶发出强烈的烂菠萝味道。大概五分钟后我开始剧烈呕吐。好在旅程结束前巴迪雅也吐了,虽然她反应迅速地朝向旁边,但我的自尊心和肠胃都感觉到了安慰。
我们休息的树上有两个女人在等待,她们也都有翅膀,分别名叫蕾娜塔和葆蒂。
“它又朝伊格兰方向走了大概三百米。”蕾娜塔说。她们告诉我伊格兰是附近另一个梅里达村庄的名字。
“如果它探测到附近有居住区,就会等到进入居民区,在尽量多的人中间引爆,”我说。
“比较昂贵的地雷还带有掘洞功能。”
她们小心地把我从树顶带下来,落到地面,让我走在中间。她们的翅膀伸展开,掠过两边垂下的藤蔓,她们定时跳起来察看一下情形。有好几次她们友善地拉着我略微改变路线,但我那未经训练的双眼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一群大蚂蚁排成细细一队——请读者原谅我将它们称为蚂蚁,它们实在跟蚂蚁长得一模一样——跟着我们爬行,起初我并没在意,直到看见地雷上爬满了蚂蚁。蚂蚁们并没有阻止地雷前行,只是好奇地在上面翻滚。
“经过我们的调整,这些蚂蚁可以闻到塑料味道。”巴迪雅回答我说。
“我们还可以让蚂蚁能吃塑料,”她又说,“但我们担心这样会引爆地雷。”
写下这段话时,“调整”这个词还让我下意识地闹心。这是个无法翻译的词,用来替换的词汇表现不出那细微的闹心之处。但我无法超越联盟的官方翻译,要说清这个概念,需要生物工程课本里面三个枯燥的章节,而我没有能力提供。我只希望自己完整地传达了她提到这件事时的随意感。联盟有几十个非常优秀的实验室,里面的科学家如果有几年时间和足够的高额研究资金,是可以复制这个成果的。可他们只随随便便地用了两天。
我当时并未陷于崇拜之中。地雷对探寻的蚂蚁不屑一顾,仍然疾速前进,长着玻璃眼睛的地雷头偶尔在细长的蜘蛛腿上转动。我们还有半天时间来引开它,让它不致进入前方的村庄。
蕾娜塔跟着地雷前进,我在地上给巴迪雅和葆蒂画出我所知的地雷内部结构。稍有点常识的地雷制造者都会让地雷在受到外界干扰时爆炸,除非接收到特定的解除码,所以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最有希望下手的,”我提议,“是发射接收器,让它失去接收解除码的能力,在失灵的同时解除威胁。”
葆蒂立即打开背上的箱子,变成一个工作台,这台子和小启蒂亚的一样,只是更精致更紧凑。她盘腿坐在地上,将工作台放在腿上,不时抓起一把蚂蚁,放到绿色台子上。大多数蚂蚁马上蜷曲死去,她小心地将少数几只存活者赶到一个空瓶子里,再取另一批蚂蚁。
我有时坐在她身旁的地上,有时和巴迪雅一起绕圈踱步。巴迪雅担负起瞭望职责,偶尔把刀取下又放回去,其中一次她打下一只墨狄——一种像狐猴的动物。但它可一点都不像地星上的狐猴那么可爱,我看着它就忍不住恶心。巴迪雅后来还给我看了墨狄小嘴里满是倒钩的牙齿,它抓到猎物会咬住不放。
她的话渐渐多起来,还问起我家乡星球的情况。我告诉她地星的情形,还有地星上对女人的隔离,她觉得十分可笑,我们一起肆意嘲笑远方那些对我们完全没有威胁的愚蠢的人。梅里达人刻意保持一比五的男女比例,这样足以维持健康的基因库,又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整个群体对资源的消耗。
“他们不能长翅膀,所以行动更难。”她补充说。这简单的一句话解开了早前游客们心目中那个难解的谜团——他们很少看到梅里达男性。
她骄傲地给我讲述她的两个孩子,他们和父亲以及同父异母兄妹们住在离这里半天时间的一个村庄里,她还考虑再生一个。她的专业是森林管理员,这个词汇同样翻译得词不达意,在埃斯佩里人的入侵压力下,该职业已经开始有了军事意义。
“我完成了。”两小时后,葆蒂说。我们赶上蕾娜塔,在附近找到一个蚂蚁窝,那像是一团白色棉絮,待在离地几吋的高度上。葆蒂将她手里那一小撮转染后的蚂蚁放出,它们在短暂的混乱后被蚁群接纳,进入窝中。从蚂蚁窝里出来的工蚁短暂地减少,随即又恢复正常,只是从其中分出一支爬向地雷的方向。
这些蚂蚁加入了在地雷上逗留的战团,但并不止于查探,而是开始往外壳里钻。我们后撤到安全距离之外观察。地雷保持速度前进了十分钟,随着越来越多的蚂蚁努力往外壳里挤,地雷开始慢下来,一只细细的金属长腿迟疑地举起。地雷摇摇晃晃又走了几步,所有的金属长腿突然全部收起,它变成一团光滑的金属,躺在了地上。

 
第五次调整
他们教会我使用他们的通信技术,我的手持通信仪上长出了一个交互界面,于是我的报告终于得以发出。刚开始科斯塔斯当然很生气,因为他完全不知情,还必须在埃斯佩里人面前维护我,说我离开的方式没有不妥;不过我在和他通话前一小时先发出了报告,他读到的内容已足以让他不情愿地同意我的结论,哪怕对我的方法有所保留。
我当然满心自许。离开了地星上学校和围墙的束缚,带着对自己科研训练的过度自信,我完成了所有的目标。我轻易洗去了手上埃斯佩里人的鲜血,虽然科斯塔斯骂我的时候我很老实,但其实心里只觉得不耐烦。不过他也没有多谈此事:我太成功了,而他还有更重要的新消息。
埃斯佩里人两天前成立了一支部队,美其名曰 “探险保卫军”。这支部队的目标是在梅里达海岸上、离我所在地九百英里的地方建立一个永久根据地,开始地貌改造工程,每次在一百英里范围内消灭本地生物:先是完全砍伐,设立电网,然后对土地和空气进行辐射处理,最后播撒地球上的微生物和植物。上千个星球就是这样被重新改造的。埃斯佩里人征服自己的大陆已是五百多年前,但他们仍记得改造方法。
他迟疑地问我,我们能否为梅里达人提供一些抵抗方法。在他眼里,卸除几个丛林里的地雷完全是细枝末节,对抗一支有组织的大军则是另一回事。
“我想我们能有点作为。”我故作谨慎地说,然后立即拿着装备目录去找巴迪雅。
她正忙着组织大家将被蚂蚁卸除后散落在丛林里的地雷取出。一种天堂鸟在调整后会捕食这些蚂蚁,并将亮晶晶的地雷带回自己树顶上的巢中,天上的观察者很容易就能看到它们。她和其他收集者们找到了将近一千个这样的地雷,整整齐齐堆成一座金字塔,好像一堆独眼生物的头骨,眼睛已经茫然无神。
众多的埃斯佩里士兵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渡过大洋,这一周我都和梅里达人在一起计划反击。这是一次热情欢乐的合作。他们宽阔的实验室里满是各种植物,头顶只有太阳能风帆覆盖,最优秀的科学家都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参与,工作简单而愉快。联盟的间谍卫星在我们的第一次接触之后一年就已进入了星球轨道,我对于对方军队情形可能比梅里达的高层知道得还多。他们十分需要我,不但向我了解信息,也征询我的意见。
在这样热情的工作中,我也毫无保留,这在当时还不是刻意为之,但也不算是毫无机心。我被派来就是为了帮助战争,士兵们的生命只不过是政治运作中的一些变量,政治才能决定最终的解决方案,我需要维持一种平衡。科斯塔斯的职责是不让埃斯佩里人轻易获胜,而我对于梅里达人也一样。
一次大获全胜的短暂战争,会为不安分的灵魂开拓出富有诱惑的全新边疆,会立即激起国家主义,而这是联盟最大的障碍,我们诱惑他们彻底加入星际社会会变得困难;令星球陷入悲惨境地的势均力敌的内战则通常十分成功,它越漫长、越痛苦,对我们就越有好处。我被派来梅里达大陆,就是想要以非官方方式,秘密为他们提供一些指导和物质援助,让他们能成功对抗埃斯佩里人,以造成我们想要的这种情形。
人们对于选派我来的官员有所指责,这是一种误解。我必须指出我本来的任务并不是提供真正意义上的军事援助,包括我自己在内,无人可以预见我居然能以这样一种方式起作用。我本来只是个前哨,主要任务是尽量采集文化信息,为两年之后才会到来的“自由天职”军事专家打开壁垒。令我措施升级的不是任何官员,而是野心和机遇。

 
这些专家在埃斯佩里人的第三次袭击时到来。我无法说出准确时间,因为那时我已经不再计日,也从未见过他们。愿他们原谅我盗取他们的战争威名,我已经为这种贪婪付出了代价。

 
埃斯佩里人的大多数装备采用同一种碳化钢材料做螺栓螺丝,植入他们坚固的网状装甲之中——这就是我们的攻击目标。这对于梅里达人来说是一个新领域,他们很少使用金属,就像很少吃肉。对他们来说,金属只是一种需求甚少的微量元素,或是他们偶尔需要进行的一些复杂生物过程的副产品。
他们已经开发出一些菌株来处理这种副产品,而他们进行生物改造的速度无以伦比。我发现梅里达人常常采用蚂蚁作为方便的传送方式。这次他们又调整了一些蚂蚁,让它们缺铁,并在腹内生长细菌,从而变成极高效率的破坏机器。这些蚂蚁被放到几只地雷上进行试验,它们吃掉了所有的外壳,只留下一堆堆炭灰(梅里达人仔细回收,作为肥料),还有里面铜线硅材包裹的塑料炸药。
埃斯佩里人登陆后,立即在海边的处女地上砍伐出一片整整齐齐的半月形荒原,不留下一根高出营地的树枝,以免被梅里达人用作攻击平台。他们在四周拉起电网,配上枪炮和巡逻部队;而我和巴迪雅一起,身穿灰绿色斗篷,脸上涂满树叶汁液,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围满藤蔓的小平台里,一直看着他们。
我能给自己搞到这个位置只有一个薄弱的理由:为巴迪雅指出对方营地中的要害部分。我没法说清自己为什么想参与如此危险的任务。我并不十分勇敢。有几位不太友善的作家在我的传记中指责我嗜血,并将这称为我第一次离开埃斯佩里大陆事件的后续。我很难反驳这些有根据的指责,但我要指出,我选择参与的是我们认为不会遇到暴力对抗的部分。
但在当时,我的确已对埃斯佩里人愚蠢盲目的激进感到愤怒,他们破坏了周围的一切奇迹,只为造出另一个索然无味的地球,并彻底榨干。不论在职责上还是感情上,他们都成为了我的敌人,我容许自己憎恨他们,那样我会更轻松。
风从东面吹来,梅里达人也从那个方向开始进攻埃斯佩里营地。地雷中取出的炸药足以在埃斯佩里人的栅栏上炸出一个缺口,撼动周围的树林,连我们都感觉得到。烟尘火焰随风扑来,遮住了地面,让营地里的士兵只能模糊看见一点人影。肉搏开始了,只有零星枪声自烟雾笼罩的混乱中传来。
巴迪雅拿着一根细细的绳子,绳子一头坠着一个沉重的果荚。她从水罐里倒出一定量的水到果荚上,再将果荚扔向空中。那果荚飞过栅栏,落在营地里一排储物仓后。果荚撞到地面,顿时如熟透的水果一样炸开,海葵般舞动的树根从里面爬出,攀过地面,将绳索那头固定住。
巴迪雅将绳索的这头系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我们用手攀着绳索而下。它没有普通绳索所应有的摩擦感,我一直降到地面,手掌仍觉凉爽舒适。我们冲进帐篷之间的狭窄过道,我感觉到一种由危险带来的延时感:我听得到每一下脚步声,而脚步与脚步之间似乎无比漫长。
很多帐篷的入口处都有警惕的士兵守卫,这些帐篷里可能有宝贵的弹药或是重要人物。虽然绝大部分士兵已在营地另一端对抗梅里达人的攻击,这些人的纪律却并未松懈。但我们不用进入,这些士兵反而为我们标示出了重要位置。我向巴迪雅指出营地尽头的一组四个帐篷,每个帐篷两边都各有一对士兵把守。
我们在烟雾的掩护下从一条通道跳到另一条通道,打过蜡的帆布篷壁挡住了远处的呼喝声与枪声,巴迪雅不时朝地上左右张望。土地仍然带着梅里达大陆的黄色——埃斯佩里人还没来得及进行辐射处理——但已变得又干又脆,脆弱的苔藓在沉重的靴子和装备之下碎裂,风在我们脚边扬起尘土。
“这土地要好多年才能完全复原,”她让我停下,跪在目标不远处的一个无人帐篷边,痛苦地低声对我说。她给我了一件小小的瓷器,像是地星上那些连刀都没碰过的女人们有时戴在头上的发饰:一把有三个齿的梳子,只是齿更长,齿梢尖利。我拿它使劲戳向地面,尽可能往深里扎,让受伤的土地能够呼吸,她则慎重地将一种有机提取物和水混在一起倒在地上,再播下一包种子。
在战争状态的敌营中进行这样的任务似乎过于复杂,但我们曾多次演练,何况就算真的有人看到我们在那里挖土,也很难相信这两团灰乎乎的东西会造成威胁。两度有人匆匆从路口经过,将伤兵送到救治站,却没关注我们。
她带来的小小种子立即炸开,迅速抛出蛛丝般的细根,好像蠕动的蛆虫。巴迪雅毫不在意地用手在周边引导它们钻入地下。细根扎稳后,她示意我停下,并取出准备好的蚂蚁。这次的蚂蚁数目要多得多,其中还有十多只肥大的黄色蚁后。她指引蚂蚁进入处理好的土壤中,蚂蚁立即开始匆匆往下打洞。
巴迪雅猫着腰看了很久,蚂蚁都已全消失在地面下,她仍在观察。少许几只爬上来又钻下去的蚂蚁,细根的微微颤抖,土壤颗粒的移动,对她来说都在传递某种信息。终于,她满意地站起来说:“现在——”
我估计那个年轻士兵只是想找个地方撒尿,而不是来看谁发出了声音。他从拐角转过来已经在解腰带,看到我们的时候大概是彻底惊讶了,一言不发就伸手来抓巴迪雅的肩膀。他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领子上的名牌写着“日当”。我把翻土铲插入他的眼睛。因为我个子比他高,是从上往下动手,他捂着脸朝后倒下。
他并没有立即死去。世上肯定很少有瞬间发生的死亡,虽然我们常常安慰自己,假意以为身体的毁坏或是伤害会立即消除意识,消灭生命,很快便不再痛苦。他的知觉还存留了一阵子,这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太长。他先是睁着另一只眼睛看我,双手抓向铲柄,随后无力地倒向地面,四肢还不由自主地动作,口鼻和眼睛里都流出鲜血,最后才僵硬地一抖,彻底失去生命。
我看着他死去,有一种奇诡的平静,似乎一切都是空洞的。然后我转过身,呕吐起来。在我身后,巴迪雅切开他的肚腹和大腿,将他翻过来趴在地上,让他的血和内脏流出来。
“至少在他们把他搬走浪费掉之前,他可以为土壤作点贡献。”她说。
“来吧。”她拍拍我的肩膀。她的动作很和善,我却好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躲开。
巴迪雅和她的族人们并非轻视死亡,也不会随意杀人,只是在一个对于暴烈的自然力量是珍视而非压制的世界里,你总要付出代价。虽然梅里达人总的来说活得更加健康,无论从遗传还是身体上都更健壮,但他们的平均寿命比联盟公民要短十年左右。在他们的哲学里,人的生命并不天然比任何生命更高贵。很多人出了事故或被猛兽猎食,那些熟悉残酷自然的生者也并不如何悲伤。巴迪雅不像我们一样深信自己与其他生命不同,理应活到老死,所以在生死无常面前不觉痛苦。我看着被自己杀死的人,就看到了自己的脸;她也一样,然而她一直明白这是常事,所以并不为之动容。

 
五天后,埃斯佩里人的装备都开始损坏。又过了一天,他们被迫中止所有工作,万般不解地退回营地。我没有跟着梅里达人去将他们赶尽杀绝。
我并没有像很多人指责的那样,在给科斯塔斯的报告中说谎,假装惊讶。我向他坦承自己料到了这个结局,并实事求是地告诉他,我不想因为不确定的事情邀功。除了细枝末节之外,我从来没有刻意欺瞒上司。起初我还不够接近梅里达人,所以没有这样做的需求;而后来我已经太像梅里达人,想到欺瞒便只剩下恶心。
他和我讨论了在接下来的鏖战中要做的事。我尽量向他描述了梅里达人的技术,在咨询联盟内众多专家意见后,他们同意科斯塔斯在每周一度的午餐聚会上,悄悄向埃斯佩里的国防部长提及联盟拥有的一种技术:烤瓷涂层,这需要从贝尔里约斯重金购买,而且要两年后才能到货。他还会提出,如果埃斯佩里人愿意出让一块土地给联盟,一家私人公司或许愿意在本地出资建造一座工厂,在六个月内便能以低廉成本造出产品。
埃斯佩里人接受了这个诱饵,他们在这明显违反中立立场的行为中看到的只是个人的贪婪:他们以为科斯塔斯是这个私人公司的投资人,轻易便接受了他,并急切地被我们利用。同时,他们仍不时试探性地入侵梅里达大陆,探测海岸线,但他们造成的破坏总会泄露行踪,最近的梅里达居住区便会立即奉上一批兢兢业业的蚂蚁,所以他们一直和第一次一样徒劳无功。
在这勉强而短暂的和缓局面中,我游历了这片大陆。我的日记是政府财产,到处都能找到,但内容实在简略得可耻,这让我对同事们深觉抱歉。如果我能想到自己虽然不是第一个,却将是最后一个记录者,我一定会更加勤勉。那时,被成功冲昏了头脑的我更像是个度假游客,而不是研究者,以通讯能力有限的借口,只发送自己喜欢的图片和笔记。
虽然这样的安慰很苍白,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站在一个鲜活而又不令人惊惧的陌生世界中间的感觉,是照片和文字无法传达的。我和巴迪雅手牵着手漫步在大峡谷畔,俯视紫色、灰色和赭色间杂的山峦,还有起伏翻卷的伊拉卡森林——几乎所有人看到我那臭名昭著的录像时都会头晕——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诡异的美的震撼,并因着这惊喜哈哈大笑,身旁的她注视着我微笑。
三天后,我们回她村庄的路上目击了那场轰炸。埃斯佩里人的新型远程战斗机如同薄薄的银色刀锋从低空掠过,浓黑的烟雾升上天空。我们乘坐在篮子里无法加快前进,只能抓住篮框,无力地等待。我们抵达时,战机与烟雾都已远去,废墟却仍历历在目。
事后我对科斯塔斯有种不合理的愤怒。埃斯佩里人并不真心信任他,就像他也不那么信任他们。但在那一刻,我觉得他知道埃斯佩里人的计划,却未曾警告我。我责备他刻意向我隐瞒,他却指出我在去那片大陆之前就知道有危险,却坚持跑到战区,他又怎能保证我的安全。我停止了指责,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就要暴露。他肯定不想让梅里达人从我这里得到消息,但他还没想到我会主动告诉梅里达人。我不应该告诉他们。
这场攻击造成四十三人死亡。启蒂亚还未死去,我来到她的小床边。她并不痛苦,眼中充满雾霾,眼神开始涣散,她的家人已经来过又离开。
“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请他们让我多待一会儿,”她对我说,“我想跟你道别。”她顿了顿,又迟疑地说:“而且,我有一点点害怕。别告诉别人。”
我答应她绝不告诉别人。她叹了一口气:“我不应该再等了。你叫他们来好吗?”
我扬起手,服务人员走过来问启蒂亚:“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她有些迟疑,“不会痛吗?”
“不会,一点也不痛。”他戴着手套从袋子里掏出一条扁平的绿色薄膜带子,上面有股覆盆子的香气。启蒂亚张开嘴,他把带子放到她的舌头上,带子立即溶化,她眨了两下眼睛,随即沉睡过去。她的手仍握在我两手之间,在几分钟后渐渐冷去。
第二天早晨,我站在她家人身旁,为她下葬。服务人员小心地将她安放在一块空地上,从远处向她喷洒一种带有萎谢玫瑰香气的液体,然后退开。她的父母放声大哭,我则始终未曾湿眼睛,就像是普通的地星官员,相信死者必会升上天堂。首先来到的是飞鸟,随后是墨狄,啄向她的眼睛和嘴唇,“嗡嗡”作响的甲虫也来匆匆将她分解。它们饕餮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身下的森林土地涌起绿浪,藤蔓攀上她的脸颊,将她彻底吞噬。
藤蔓完全覆盖住她的躯体后,送葬的人们转身离开,在身后的广场上参加集体守灵。我仍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滴眼泪,他们从我身旁经过,投来疑惑的目光。但她还没有离去,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在流连,那片有生命的地毯下还覆着她碎裂的骨殖;所以我也没有离去,身后传来喃喃语声,那是死者的家属们在怀念死去的亲人。
天快亮时,那片绿地毯曾短暂地裂开。在水样的微光里,我看见一只空空的眼窝,里面装满了甲虫。
我终于流下眼泪。

 
第六次调整
我不会宣称自己在此事后选择翅膀是出于职责考虑,但我不能认可叛国的指控。我别无选择。所有没翅膀的人,男人、孩子、老人和病号,都在埃斯佩里人的不断攻击下四散奔逃。他们退居埃斯佩里战机航程之外的大陆中心,退到洞穴和丛林深处,那些避难所十分隐蔽,就连我们的间谍卫星也无法发现。我和科斯塔斯的通信将会中断,如果我不能为梅里达人提供情报或直接的帮助,不如干脆溜回大使馆,以免沦为难民。这两个选择我都不喜欢。
他们将我如同祭品一样陈放在祭坛上,至少我感觉如此。不过他们给我喝了一种东西,让我的身体平静下来,四肢和皮肤都不再因为紧张而发抖。巴迪雅坐在我的脑袋旁边,把我长长的辫子拿开,其他人刮去我背上的汗毛,用酒精擦拭。随后他们缚住我,将我的皮肤切开两道与脊柱平行的口子,葆蒂温柔地将翅膀放到我身上。
我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自行长出翅膀,所以巴迪雅和葆蒂帮我生长了一对。虽然能作的贡献少得可怜,但在这过程中我也看到了太多关于这寄生物的内幕。虽然闭着眼,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惊惧地意识到那种羽毛拂过的细微感觉其实是蛛丝般的纤维在侵入。每条纤维都有十五英尺长,它们蜿蜒钻进我裸露的血肉之内,将翅膀与我缝合在一起。
那纤维穿过我的肌肉和骨骼,寻找着一束又一束的神经,痛感也随之起伏。半小时后,巴迪雅温柔地对我说:“快到脊柱了。”随即又给我喝了一杯饮料。药力让我的身体不能动弹,却半点不能减轻那种难以言表的剧痛。如果在联盟的各种安全措施之下你还能搞出一次食物中毒,你或许会感受到这种痛苦,虽然程度其实差得很远。它包裹住你的整个身体,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不但攻击你的肉身,也攻击你的思想: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痛苦,还有一个反复出现的问题:最痛的部分过去了吗?而答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没有”。
后来痛苦终于开始慢慢退去。那些纤维已经进入我的大脑,这是我曾经最恐惧的部分,现在却成了一种美好的解脱。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幸福地闭上眼睛,那种感觉从背后蔓延开来,我借来的新肢体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在微风和朋友们的触碰下轻轻动弹。最后,我睡着了。

 
第七次调整
战争已经如火如荼。我无需再复述那些细节,科斯塔斯的记录比我的详细多了,众多的学生已经背下了那些日期、地理位置、死亡人数和废墟城市的数目。我却想告诉你们,从天空中看去,埃斯佩里人营地里那被毒害过的土地是一片赭色和焦黄色,如触手一样放射开去,爬进周围健康的生物之中。他们的补给船只锚在海中,让海面上翻起油污与垃圾,士兵们用大群游得很慢的幼年海怪练习射击,它们肿胀的尸体浮上海面,沿着海岸漂流,就连鲨鱼都失去了食欲。
我要告诉你们,我们在盛开的海睡莲掩护下,在船身上覆满海藻和小甲壳样的钻头,钢铁上反射的红光遮住了静静蔓延的锈蚀,直到冬天的第一次风暴袭来,成年海怪浮上水面开始猎食。我要告诉你们,我们在岸边注视着那些舰艇碎裂沉没,看着海怪的利齿在爆炸的火光中如同火红的猫眼石一般闪耀,而我们流下的泪水也只是为了那片被污染的海洋。
然而舰艇仍然不断涌入,飞机也越来越多,烤瓷涂层到了,越来越多的士兵带着有涂层的枪和炮弹到来,用喷洒毒剂赶走改造过的墨狄和麻雀样的杂交小鸟,它们锐利的眼睛会将埃斯佩里人的制服颜色认作敌人的标志。我们在他们的补给线上种植酸性植物和其他更有侵略性的植物,所以他们的通讯并不稳定;我们在夜间突袭斩杀;他们靠斧头、电锯和巨大的采矿机往森林里推进,然而采矿机也不能总是推进,它们会被长成后钢铁般坚韧的藤蔓勒住,然后四分五裂。
在我缺席的审判会上,有人提出我这段时间并未与科斯塔斯保持通讯。然而整个时期我们一直定期通话,并有通讯记录证明。我想他有些搞不懂我;我为他提供了所需的全部情报,可以让埃斯佩里人对梅里达人的下一次突袭有所准备,同时我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展现出忠诚度的变化,气恼地向他提出抗议,表达我对埃斯佩里人攻击的愤怒。我用诚实误导了他:我相信他认为我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沮丧情绪,并通过这种发泄来清除疑惑。事实上,我只是失去了撒谎的能力。
有了翅膀之后,全身感觉的灵敏度都提高了,我的神经变得更加警醒。谎言带来的小小烦躁也更容易泄露,不让人察觉只有使用更复杂的谎言——说谎的人要先骗过自己,或成为一个彻底没有负疚感的超脱者。这就是梅里达人憎恶谎言的根本原因,而如今它也降临到了我身上。
如果科斯塔斯知道这件事,他当时就会炒掉我:不能应景撒谎的人做不了外交官,更别说间谍。但我没有主动告诉他,而且那时候我也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屈服于这种约束之下。我完全没意识到这点,直到战争开始三年后的一天,巴迪雅找到我。我在黑暗中独坐在通信台边,科斯塔斯的图像渐渐隐没。
她坐在我身边说:“埃斯佩里人对我们的攻击反应太快。他们的技术每次都有极大飞跃,每一次我们迫使他们退却,他们总会在一个月内又回到几乎同样的位置。”
一开始,我以为那个时刻来到了,我以为她想要问我如何加入联盟。我丝毫不觉满足,只有一种终结的疲惫。战争将要结束,届时埃斯佩里人也将加入,在几代人的时间内,这两个民族都将被官僚制度、条例和移民规定所蚕食。
然而巴迪雅只是看着我问:“你们的人也在帮他们吗?”
我理应不假思索地否认,我的职责要求我应该自信满满地一口否认,然后邀请他们加入联盟。然而我一言不发,喉咙不由自主地缩紧。我们静坐在黑暗之中,良久之后,她说:“你会告诉我原因吗?”
那个时候,我觉得坦诚相告不会再造成更恶劣的后果,或许还会带来些好处。我告诉了她所有的理论,说我们十分希望接纳他们加入联盟,成为平等的一员。我一直讲到那些陈腔滥调:联合起来我们才能共同进步,带来和平。我们一直这样说服自己,缓慢扩张的帝国主义是正确的。
她只是摇头,从我身上移开目光。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们的人永远不会停手。不论我们设计出什么,他们都会帮助埃斯佩里人反击,而如果埃斯佩里人设计出我们不能抵御的武器,他们又会帮助我们。于是我们双方会不断互相残杀,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我们都倒下。”
“是的。”我说,因为这是真的。现在我怀疑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撒谎,但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没有欺骗她。
此后他们禁止我与科斯塔斯通话,直到他们准备停当为止。梅里达最优秀的三十六位设计师和科学家在准备工作中死去,我零星听说了他们的死讯。他们在严格隔离的区域内工作,即使被自己开发的病毒和细菌杀死。他们的动作被一一记录下来。三个多月以后,巴迪雅再次找到我。
自从那天晚上她知道了联盟和我的双重身份之后,我们再未交谈。我无法请求她的原谅,她也不可能原谅我。她来找我并非为了和解,而是要通过我向埃斯佩里人和联盟传递一条讯息。
起初我并未理解她的意思。然而一旦理解之后,我清楚地知道她既非欺骗,也不是有错觉,我知道她的威胁是真真切切的。然而科斯塔斯却不明白,埃斯佩里人就更加不懂。我疯狂地想说服他们,结果却适得其反。我与科斯塔斯两次通话之间的时间太短,他已经开始怀疑我被梅里达人策反,或至少是被梅里达人利用了。
“如果他们有这种能力,他们早就用了。”他说。如果我无法说服他,埃斯佩里人就更不可能相信。
我请求巴迪雅演示给他们看。埃斯佩里大陆的南端有一个离岛,上面有许多居住区和工业区,还有两个大港口城市。离岛与大陆之间相隔六十英里,我请梅里达人从那里开始攻击,那样结局尚可挽回。
“不,”巴迪雅说,“这样做,好让你们的科学家们开发出应对措施?不行。我们不会再交换。”
余下的部分你们都知道了。第二天早晨,一千艘小船离开梅里达海岸。之后的第三天日落之前,埃斯佩里的所有城市都开始倒塌。摩天大楼在自身的重量下缓缓弯腰呻吟,人们纷纷逃离。树木、农作物与牲口,所有来自地球的生命和植被,所有将原始生态彻底清洗之后再强行引入的一切,都纷纷死去。
同时,在拥挤的避难所内,各种病毒在人群间迅速传播,改写他们的遗传信息。只有遗传信息被改写成功的人活了下来,其他人和所有来自地球的生物一样,都死于那种致命的瘟疫。梅里达星原生的苔藓如绿色地毯般迅速爬上那些尸身,还带来一群群的甲壳虫。
我无法为你们提供那些日子的第一手资料。我也一样在遗传信息被改写的同时高烧病倒,不过我的姐妹们将我照顾得更好。等到我能起身时,死亡浪潮已经过去。我走过登陆港空荡荡的街道,翅膀在肩膀上恹恹卷起,路上的石头都被饥渴的藤蔓穿透破碎,如同敲骨吸髓。残破的街道上满布尸首,尸身上覆盖着苔藓。
矮矮的大使馆一角已坍,破碎的窗户显得空洞而阴暗。院子里用简单的棉布支着一间大棚作为医院和总部。一个年轻的次长是余下的最高官员,他告诉我科斯塔斯很早就已死去。其他人还处于死亡过程之中,他们体内有可怕的畸变。
他估计幸存者不足三十分之一。这就像在一列事故后的空间火车上,突然只剩下你,还有车厢对面另一位乘客。那位陌生的乘客注视着你。巴迪雅说,这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人口数量。
梅里达人清除了空港的植被,只留下焦黑的着陆架和碳钛结构的联盟工厂。
“想离开的人可以离开,”巴迪雅说,“我们会帮助留下来的人。”
绝大部分幸存者选择留下。他们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脸上绿色的斑点,相比梅里达人的威胁,他们更惧怕在另一个星球上会受到的“欢迎”。
我却乘上了第一艘敢于落地接收难民的小飞船,毫不介意它的目的地或航程长短。我只想离开。我的翅膀只需一个短暂而痛苦的手术,截取躯体中伸出的部分即可,体内的部分可以留在原地慢慢吸收。那种奇怪的与世隔绝之感,那种麻木如今都终于逝去,而背上两条平行的伤疤我将永生保留。

 
后记
我离开前与巴迪雅有过一次谈话。她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想去哪里。如果她看到我住在雷夫特星上这间小小的木屋里,离最近的城市也有数百英里,我想她会觉得奇怪。不过她会喜欢我的花园墙壁上生长的花朵般的小小李灯,那是在这个星球上,大学保留园区之外的土地上少数幸存的原始植物之一。
我离开,是因为我无法留下。我在梅里达星球上每踏出一步,都会感到脚下有死者的骨骼裂开。无论是对一个人,还是一整个生态系统,梅里达人都不轻易杀害,也不会比我们的杀戮更彻底。就算梅里达人没有向埃斯佩里人放出瘟疫,我们也会很快摧毁埃斯佩里人以及梅里达人本身。但我们总是远离自己的杀戮,无法直面现场。我在绿油油的墓地般的街道上与梅里达人擦肩而过时,我的翅膀会轻轻告诉我,他们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悲惨。他们有痛苦,有悔恨,但并不憎恨自己,而对自己的憎恶是我唯一的感觉。我没有同类。
我在这里下船时,满以为会受到惩罚,甚至对此有些期待,因为审判至少是一种终结。指责如同无人认领的孩子一样在政府内流传,然而当人们发现我真的愿意接纳任何人想安在我头上的任何罪名,承认任何可能的罪责,并绝不为自己辩护时,那种种指责又都转身逃离。
过去的时间已经够长,现在我已经能感激那些免我一死并给我有限自由的政客们。我的报告让人们看到,我们似乎想让梅里达人为自己的能力,而非为杀害的意愿负责,这在免除对梅里达星的报复行动上起了些作用。但现在我的感情已经很平淡,就连这件事也几乎不能让我欢喜。
时间无法愈合所有的伤口。时常有访客问我会不会回梅里达星。我不会。我再也不会和政治,和人类在宇宙中的伟大事业产生任何关系。我安坐在自己的小花园里,看着蚂蚁工作。
——露丝·帕特洛那
(denovo 译)

 
嘉利·沃恩

 
这篇小说着力讲述了二战历史上的一段往事,时至今日,大部分人仍旧对这段历史几乎一无所知:二战的战场上,曾经活跃着一支名为“女子航空勤务飞行队”( Women Airforce ServicePilots,由首字母缩略词“WASP”而得名“黄蜂”)的飞行部队,她们在战争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虽然无法亲历战场,她们却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任务,甚至真的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嘉利·沃恩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她曾创作出一套享誉盛名的系列小说,讲述一位名叫吉蒂·卢维娜的女孩的冒险经历。吉蒂的工作是电台主持,负责一档午夜电话交谈咨询节目,该节目专门面向各类超自然生物,而她本人恰好也是一个狼人。
“吉蒂”系列小说包括:《吉蒂与午夜》《吉蒂来到华盛顿》《吉蒂的假期》《吉蒂与银弹》。沃恩还在《吉姆·贝恩的宇宙》《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直视》《幻界》《悖论》《异视野》《怪异故事》《全明星齐柏林历险故事》等杂志上发表过短篇小说。
“吉蒂”系列的最新两部小说,《吉蒂与死人手》和《吉蒂》于2009年出版。沃恩现居美国科罗拉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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