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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精准雕凿的符号长队延伸进走廊中,仿佛没有尽头。萝丝塔尔的指尖沿着墙壁起舞,不停地升起又落下,抚过一个个符号,让它们引领自己前行。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探索的幻想中,竟没有察觉到自己离开大厅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了。
右侧的一点动静让她停住了脚步,那种感觉很熟悉,几乎让她有些欣喜。她端起步枪,走了过去。那声音稳定地一点点变大,是流水的声音,不过终究不是很大,就算她走进了这个新的房间,也只能听到潺潺小溪的轻柔鸣响。这个房间的顶部非常高,尽管借助透进来的光线,她还是几乎无法看到那模糊的天花板。
在这个房间里,她一边前行,一边缓缓环顾左右,不由得为充满这个高大房间的垂直花园感到惊叹。许多直接生长在墙壁上的植物,一直垂挂下来。在过去多个小时里,除了背包中的应急口粮之外,她还什么都没有吃过,这里却有不少新鲜的水果,各种色彩的表皮上挂着水滴,显得晶莹剔透,格外诱人。她在这颗行星上已经见识了太多意外,所以并没有靠近那些水果,也许它们只有甘甜的果肉和种子,但她没有心情去进行试验。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生命,她都不想去碰。
但水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将步枪放到不会被打湿的地方,来到离她最近的一道小瀑布前,伸出手,让清澈的液体流过手掌——水很清凉,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这水的源头和那座大厅中央的井水是一样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喝一口就应该没事。也许这可能是收集的雨水,甚至更好。犹豫片刻之后,萝丝塔尔用双手舀了一捧水,送到口边喝了下去。品尝了一下,她认为这的确只是清水。
俯身到这股水流中,她用冷冽的水冲洗面庞,感到精神振作,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她微笑着卷起袖子,伸出在与变异体的战斗中受伤的手臂,用另一只手就着清水洗净伤口。她觉得破损的皮肤也因之而愈合了。
某种流水以外的东西发出了声音。
眨掉挂在眼皮上的水滴,萝丝塔尔转过身。一开始,她还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其实那东西距离她已经非常近了。在昏暗的光线中,萝丝塔尔只看到一团苍白的影子,一时还无法分辨出对方身上的细节。随着视野逐渐清晰,她看到了一个弯曲的,代表高度智力的前额。水落在那白色的额头上,又滑下去。
她认出那是变异体。
她的目光朝自己的步枪闪动了一下。那把枪距离她非常近,几乎伸手就能拿到。她赶紧扑了过去。
怪物抓住萝丝塔尔的头脸,将她从地上举起来。尽管脖颈剧痛难忍,萝丝塔尔还是紧紧抓住怪物的骨质手臂,想要挣脱出来,但这种挣扎毫无用处,变异体将她甩过了房间。
她僵硬地撞在墙上,鲜血随之喷出。体内有什么东西折断了,剧痛闪电般地传遍她的全身。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肯定是脊柱折了。她的脸上混杂着愤怒和恐惧,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怪物向她走过来。
那个有些像人类的怪物,张大了生满利齿的嘴。
◇◇◇
某种东西撞击地面的声音让大卫停下脚步,转过身。十年以来,他已经熟知了这座巨型建筑中的每一种声音,每一种最轻微的吱哑和摩擦声。但现在,这是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声音。它来自于那个被他称作细雨室的房间。也许这个名字不算贴切,不过这很符合他的各种奇异念头。
他以惯有的谨慎走到那个房间的门前,向里面望去,不由得微微吸了一口气。
变异体前后甩动着尾巴,背对着他,蜷伏在某种破烂的东西上。从狭窄的视角中,大卫认出那是一名登陆队中的安保士兵,但显然已经死了。用自己的特异视觉扫描之后,他鉴定出那是名叫萝丝塔尔的士兵的尸体。确认这一点之后,他的注意力和他真正的兴趣一样都集中在了那个变异体的身上。
变异体站起身,缓慢地向他转过来。
他开始向后退去——没有逃走,只是有条不紊地沿着走廊一步步后退。绕过一个拐角,朝另一个方向转过去,他才终于停下,准备面对不可能逃脱的敌人。
怪物以介于快走和谨慎的小跑之间的步伐向他逼近。看到他没有动作,怪物也停在距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在光线微弱的走廊里,人造人和变异体面对面地站立着。大卫全身肌肉没有丝毫颤抖,怪物也和他一样纹丝不动。
奥拉姆出现在前一个拐角处,举起了他的卡宾枪。一声轻响,装满子弹的弹夹被确认就位。大卫从眼角看到了他。
“不要射击,不要射击!”人造人恳求他。大卫只有嘴唇在动,他的人造呼吸系统只吹动了嘴唇边上的一点空气。
那个怪物也开始呼气,恶臭的气息吹乱了人造人额前的头发。怪物审视着一动不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双足直立动物,后脑如同尖角的头颅稍稍侧向一旁。它在想什么?它真的是在像人们所认知的那样进行思考么?没有人知道。
奥拉姆举起卡宾枪的枪口,看着对峙中的怪物和人造人,就像看着笼中的食肉兽和猛兽的猎物一样。只要一个错误的动作……一个错误的声响,就足以让这停滞的画面变成残暴的冲突。
变异体张开大口,锋利的牙齿就抵在大卫面前。见大卫没有眨眼,没有颤抖,于是变异体以机械般的精准闭合下去。看着这个拒绝逃走的猎物,怪物目光中流露出怀疑的神情。
大卫小心翼翼地撅起嘴唇,轻轻地向对面那张恐怖的面孔吹了一口气。
变异体被那口气吹到的时候,立刻向后扬起头,停顿一下,然后再次向大卫逼近。它的动作中没有丝毫困惑的迹象,只是有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犹豫。变异人吹出第二口气,那颗光滑的头颅再一次后退,这一次怪物几乎显得很——平静。
一丝微笑缓慢地出现在大卫的脸上。他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仿佛他通过某种方法对这个怪物进行了催眠。察觉到奥拉姆还站在一旁,人造人继续盯着站在他面前的杀戮机器,同时开始向奥拉姆说话。
“交流,船长。”他的声音充满在寂静的走廊中,“最终,交流才是一切,是交流产生理解。向一匹马的鼻翼吹气,他就会将生命献给你——如果他没有先把你踩死的话。一旦你的存在,你的鲁莽却又无畏的亲昵行为被他接受,你们之间的相互理解也会就此建立。但你必须靠近他,必须赢得他的信任——这是一种普世真理。”他向前倾过身,向怪物的脸吹出第三口气。
◇◇◇
奥拉姆开火了。
变异体猛然后退,它的血四处迸溅。慌乱和沮丧扭曲了大卫的面孔——船长还从没有见过这名人造人有过这种表情。他镇定安稳,从无波澜的声音变成了一阵狂躁的吼叫。
“不!”
面色铁青的奥拉姆完全不理会人造人,他一边前进一边射击。尽管不是飞船安保队的成员,他仍然是一名优秀的枪手。在这个关键的距离点,他是绝不会失去准头的。每被一颗子弹击中,变异体就会发生剧烈的扭曲和抽搐,而大卫也在接连不断地发出一阵阵长嚎。
“不!不……”
奥拉姆根本不在意人造人的恳求,他的眼睛里只有他的目标。火舌不断从前移的枪口中喷射出来,逼迫得变异体步步后退,开始想要逃走。但无论它是想要从奥拉姆身边冲过去,还是转身奔逃,船长都会立刻将一发子弹打进它的体内。最终,它被困在角落里,奥拉姆将一只新子弹夹插入枪膛,继续开火,完全不顾这个怪物可能会做些什么。
最后一次射击之后,怪物停止了扭动,鲜血淋漓,还在不断抽搐的软组织和外骨骼一动不动地躺在奥拉姆脚下光滑的地面上。奥拉姆很想继续打下去,但他需要剩余的子弹完成另一个任务。
大卫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具还在流血和渗出粘液的躯体,完全失去了控制,也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恨意。他转过身,向船长迈出一步。
“你怎么能这样做?它信任我!”
奥拉姆一言不发,表情冷漠地举起卡宾枪,瞄准了大卫的眉心。
人造人努力恢复对自己的控制,止住了脚步。熟悉的微笑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甚至还发出一点虚弱的笑声。
“可惜了一副漂亮的标本,真是太可惜了。”
奥拉姆的双手如同太空中的飞船一样稳定。枪口在大卫的视野中显得格外庞大。
“告诉我,这里到底会出什么事。”
人造人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的程序允许很多种变化,但绝不允许困惑。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遇到过魔鬼,我从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和我说实话,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自从你到这里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否则我会认真地干掉你这副完美的扑克脸,你就再也不必担心你的发型了。”他的目光冰冷,冰冷得瘆人。
◇◇◇
走廊中一片寂静,大卫知道这名船长不是在虚张声势。只要说错一个字,做错一个动作,结果就会是他的意识被中断。
他思考是否可以扑向这个人类,但一想到刚才奥拉姆是多么无情且高效地打倒了那个完美的变异体,人造人认为,为了自己避免被摧毁,或者至少让自己的系统免于遭受严重损伤的几率最高只有百分之五十。
“如你所愿,”他露出一个欺骗性的笑容,“我生来就是为了服侍。跟我来,船长。”他转过身,向走廊深处指了指,“真相就在这里。”然后他迈开步子。奥拉姆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
船长从没有见过这样完全为灰色,如同生物体内腔的走廊。他们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也不曾见过这像内脏一样的通道。这里的光线比其他地方更加昏暗,几乎令人难以视物。
奥拉姆提高了警惕,始终和他的向导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枪口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卫的后脑。这个人造人很可能知道身后对准自己的卡宾枪,但他丝毫没有显示出感到困扰的样子。他一直走在前面,没有回过一次头。奥拉姆随时都可以扣动扳机,但在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希望能够得到一些解释。大卫现在似乎不仅是愿意给他解释,甚至还显得对此非常热心。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道门前。就像这座建筑中那些类似的紧闭的门一样,这道门要比人类习惯的门户要高大很多。这并不是为了彰显宏伟壮丽的建筑风格,只不过是这样的规模才方便工程师们出入。
在门旁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凸出的半球体,它让奥拉姆想到了那艘异星飞船的导航室,那个驾驶员座椅前控制台的操控部件也是这样的半球形。大卫在这颗半球上描画了一个图案,半球形的透明表面仿佛被激活了一样。当他们面前的大门向旁边移开的时候,他说话了。
“你对于人造人想得并不多,对不对?”
奥拉姆不打算和他建立什么理解。至少现在不行,在这个地方不行。他只是紧盯住这个人造人,瞄准了卡宾枪,然后才说道。
“我喜欢认真工作,不会回嘴的机器。我喜欢听从指令,只有在被要求的时候才提出建议的机器。我要的机器是一只聪明的锤子——而不是一个自作聪明的人。”
“你是站在你的种族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的,这种观点很典型。轻视一切和自己不同的生命,蔑视所有非人类,即使从某些方面来看,那种生命可能代表着一种进步。难道你不觉得人类很讽刺吗?你们自认为是苍穹中闪耀的光,却耗费那样大量的生命——既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整个社会的——只为了自相残杀。甚至有无数次,当环境迫使你们必须进行合作的时候,你们本应为帮助彼此而感到欣喜,而实际上你们却对此充满怨恨。你们之中有极少数的一些个体认识到了你们这种内在的矛盾性,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面前的大门完全打开了。
“不过,你如此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一切非同类的鄙视,这一点本身就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哲学问题。不管怎样,我知道你作为一位科学家,肯定会发现我将要展示给你看的东西相当有趣,甚至有划时代的意义,而你要做的只是稍稍开放一下你的思维。”
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有光线从看不到的源头射出来,照亮了他们。奥拉姆立刻意识到这个宽敞的房间是某种研究或实验场所。
也许两种功能都有,他警惕地想到。这里的建筑结构表明它是这幢宏伟建筑中比较老旧的一部分,更像是一个很少使用的墓穴,这里极为整洁,对此奥拉姆并不感到惊讶。这个人造人用了十年时间来整理安放这个房间中的各种物品,沿着墙壁排列的架子上摆满了十年以来的收获。看到大卫竟然能积累如此丰富的材料,奥拉姆禁不住吃了一惊。所有这些东西包括书都是从这座都市中收集来的。
不过,这里的物品中有一些显然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这里有一些雕塑和素描,从抽象到写实一应俱全——应该是出自于大卫丰富多样的技艺。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大桌子,奥拉姆在那上面看到一片经过细致抛光打磨的,非常薄的木片,或者是一张手工制作的厚纸。有十年时间进行练习,大卫应该很容易掌握纸张制作的技巧,而附近的森林可以为他提供充足的原料。
如果这是一张纸,那么这张纸上就画出了一片复杂的网格,每个方形网格的中心处用针或者其他方式固定着一件标本。其中一些标本是完整的,另一些则只剩残片,还有一些被完全解剖开了,所有这些都被布置得非常整齐而且直观。仿佛这里是地球上一名富有的业余爱好者的私人实验室。
看来,这里就是大卫自己的“奇珍陈列室”了,也许这个人造人更愿意将这里看作是一间纪念品陈列室。但不管怎样,当他开始介绍这些维护良好的陈列品时,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了毋庸置疑的自豪。
“就像你看到的,我在这些年中有了一点动物学家的爱好。本来我还打算进行一些植物收集,但我很快就完全沉迷在对这里极少数幸存动物的研究中,完全抽不出时间来了。不管你怎样想,即使十年时间也是有限的。”
奥拉姆手中依然端着卡宾枪,跟随大卫绕房间而行。另外许多标本被放在一些靠墙的小桌子上,或者贴墙摆放。这个房间就是一座充满了奇迹的洞窟,就连奥拉姆也不由得被这里的奇异景象深深吸引了。
他看到了一个工程师巨大的身躯。那具尸体陈放在一张桌子上,被以外科手术的精准剥除了外层皮肤、脂肪和肌肉,只留下筋腱和骨骼,看上去就像是一种细密精巧的城市供电网。
尽管仍然被枪口指着,但大卫注意到了奥拉姆惊叹的神情。
“正如你所见到的,我在这里的时间并没有浪费掉。我的天性就是不断做事,确保意识不断得到锻炼,以免它会因为无所事事而陷入混乱。”他指着那具工程师的巨型尸体说道,“这副标本的完成相当费力——当时的情况可以说是一团乱,这一点你应该可以想象。幸运的是,我有成千上万个样品可以挑选,因此我能够随心所欲地进行练习,直到最终完成这副成品。”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正在谈论烹制一席精美的晚宴需要哪些准备工作一样。
在另一张比中央大桌面积略小的长桌上,他示意奥拉姆注意一个置物架,那上面放着几只形状诡异的细颈瓶。每一只瓶子里都盛满了一种黑色液体,瓶口全都被紧紧封住。
“初始病毒,是从我乘坐的那艘飞船上获得的。这些瓶子看似轻薄易碎,但它们不是用普通玻璃做成的,实际上非常坚固。相信你能明白,这一点对我是多么庆幸——不是为我,而是为伊丽莎白庆幸。”
奥拉姆倾过身去仔细观察,他发现这些瓶子对他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这整个房间中的展示品,从正中央摆放标本的桌子到这只瓶子,全都在深深吸引着他。被封在这样小瓶子里的液体竟然能制造如此恐怖的浩劫。
他们继续在房间中绕行,大卫热情地向奥拉姆指点他的各种神奇作品。最终,大卫的目光又回到了中央的桌子上。
“那种病原体能够变化成许多形态,极为不稳定,”他解释说,“实际上,可以说它们具有恶魔般的极端创造力,而且它们的变异速度是绝无仅有的,这使得它们成为了一种非常有效的武器。你该如何针对一类能够应周围环境而作持续变化的敌人设置防御?同时你自身的免疫系统怎么可能抵挡它们?”
“比如说,一种基因改造的病毒抗体,或者是一个人自身的白血球——这些全都会被这种病原体迅速适应,”大卫继续说道,“反制对它们的反制,一直如此。作为一件武器,或者是一种进行生化清洗的手段,想要抵御它是不可能的。”
他又转过身,指着那些装有黑色液体的细颈瓶说:“这些生化原液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会变成微小颗粒,在它遇到的宿主体内再生,最终产生出更多液体,在适当时间喷发出来,如此不断重复,这种感染循环几乎会无休止地重复下去。”
“几乎?”奥拉姆插口道。
大卫又微微一笑:“直到再没有宿主。十年前,所有从最初的密封容器中泄漏出去的病原体就变成了这样的小恶魔。”
他从桌面上拿起一个仿佛装满了黑色霉菌的薄膜囊,开玩笑般地将它抛给奥拉姆。船长下意识地接住这个卵囊,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全身立时僵住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卫走过来,全然不理会对准自己的枪口,将那只像石头一样硬的薄膜卵囊从暂时还处在僵化状态的奥拉姆手中拿过来。
“不必担心,它已经完全硬化,变成了无害的惰性状态,我留下它们只是因为觉得好玩。这只是我的一件收藏品。”他又小心地走回去,将卵囊小心地放回到原位。
桌子更前面竖着一排放大透镜,它们的样式很普通,船长猜不出制作它们的是工程师,还是大卫自己,更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在每一片放大镜后面都有一些仿佛是封锢在琥珀中的细小霉菌簇,大卫朝它们指了指。奥拉姆起初还犹豫了一下,但终于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俯身到走一片放大镜前,仔细观察。
“就像所有自然学者一样,”大卫继续说道,“我会认真观察生命的繁衍,在进行这种研究的时候,耐心就是一切,耐心和时间。我天生就拥有耐心,而环境又给了我大量时间——无论我对此是多么不愿意。从那只卵囊中生出了这些寄生虫。它们能够通过空气传播,拥有非常原始却又有效的蜂群智慧。一旦被释放到大气中,它们就会无休止地进行追寻,只要找到潜在的宿主,就会对其发动基因突袭。”
在这些稍许带有色彩,但仍然通体透明的密封材料中,船长能够看见大卫所说的病原体处于生命周期中各个极端的不同状态。这些霉菌会将鞘管插入昆虫大小的宿主体内,将卵排入其中。卵在这些不幸的家伙身体里生长,孵化,成熟,最终撕裂各种宿主的身体钻出来,再一次开始生命循环。
大卫领着奥拉姆来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进入宿主,改写DNA。这种病原体会产生成熟的子代。它们的外表和特征完全由宿主本身决定。产生于昆虫体内的子代和脊椎动物体内的子代就完全不同。根据我的观察,这种病原体最终的目标是产生出这种令人赞叹的构型体……我美丽的收藏……”
现在奥拉姆正走过一排高大恐怖的双足生物。它们坚硬的外骨骼闪闪发光,如同黑色的钢铁。每一具标本都有各自的特征,但它们也都有着同样凶猛残忍的外形——长长的尾巴末端生着蝎尾一样的利刺,弯曲的硕长颅骨上没有可见的眼睛,双颚之间充满了像镀铬金属一般寒光闪耀的利齿。
这一排再向前是一些变异不那么成功的标本。矮小,苍白,瘦弱,畸形。无论是否完美,这些疯狂的东西都只应该出现在噩梦里。奥拉姆暗自思忖。这些标本中有完整的,也有残缺的和被彻底解剖开的——就像那具被剥去皮肉的工程师一样。大卫带着船长逐一观赏这些标本,轻柔地用手指抚过它们,几乎流露出爱怜的神情。
“孤独的生活是如此地悲哀,”他解释说,“我一无所有,只有观察和学习的时间。最终,我被预先设置的好奇心完全控制了。在收集了一些简单的收藏品之后,我开始尝试进行一点基因实验。一些交叉转殖,基因融合——就像你看到的这些。我一直想象着这个世界上那些遭遇厄运的居民——那些最初的工程师们——当他们看到我的作品时,一定会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大卫的话有效地提醒了奥拉姆抓紧手中的武器。
“你……改造了这些?”
大卫继续微笑着:“无聊的双手就是恶魔的工具。”
奥拉姆盯着这一排标本。这些标本的数量终究还是有限的,但它们无疑表明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他不由得感觉到这些作品绝不只是因为这名人造人排遣无聊漫长的独居生活才会出现的。
“你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他问道,“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简单。我被困在这里,与世隔绝,再没有其他生命可以作为同伴。我能够在彻底的静默与孤独中度过漫长的时间,直到我的系统中最后一部分停止工作,我就死了——或者像你们喜欢说的那样——‘宕机’了。但我也可以将我的精神和身体投入到一个长期的项目中,尽可能让我的一切功能处在高水平的运行状态。毕竟,这才是设计我的初衷。所以我开始用起了唯一的我能够找到的一种工具。”
他转过身,直视船长的双眼。
“你难道不想玩一场上帝的游戏吗?就我的理解,这是人类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幻想。而且只要不涉及到武器,这种游戏其实并没有什么害处。不管怎样,要扮演上帝,我们就必须先找到要做的事情。我只能利用这颗行星可以为我提供的资源,这个世界里现有的东西,我能够从坠毁的工程师飞船上取得的东西。我认为,总体而言,我用非常少的资源就能做得非常好。”他朝桌子的一端指了指。
一个颇有尺寸,表面如同皮革的卵形物体就放在那里。它被有意孤立在其他标本以外,仿佛占据着一个尊贵的位置。
奥拉姆的心中充满了不安,不过他至少对手中能够快速开火的卡宾枪还有信心。于是他看着人造人小心地打开那颗卵,让卵的顶部如同花瓣一般绽放,又像是一位父亲掀开毯子的一角,露出新生婴儿的脸。
“这是一个真正的幸存者。我相信他和我不同,我的自我保存系统基于智力,而它的则是基于内在直觉。所以它能够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进化和重生,而且速度非常快。”说到这里,他的面色阴沉下来,“可惜的是,它具有太强的攻击性,所以我不得不对它施行了安乐死。真是太可惜了。对于以纯粹的原始欲望驱动自己的生命,我不认为它们有任何罪责。”
然后大卫向奥拉姆招招手。“来看看吧。”看到奥拉姆警觉犹疑的表情,他又露出微笑,“说实话,船长,如果我想要用什么东西感染你,我刚才就会向你扔过去一颗活的卵囊,而不是一颗化石。请过来看看,我向你保证,它非常迷人。”
奥拉姆有些动了心思。不过他还是保持着高度警惕,向前走去。他将卡宾枪攥得更紧,做好了准备,无论是那颗卵还是这个人造人,只要发生任何异动,他就会开枪。他俯下身,向这个现在如同花瓶一般的标本望去,视线穿过了它的开口。这颗卵的内部有一只纹丝不动的生物。它扁平的身体边缘生有手指一样细长的附肢,还有一根强壮的尾巴盘卷在身下,仿佛时刻准备从卵中弹跃出来。
它始终都没有动。
它已经死了,就像大卫所说的那样,就像人造人刚才抛给奥拉姆的那颗化石卵囊。奥拉姆从标本前稍稍退开。他总觉得这只扁平的生物蕴含着某种邪恶的潜能。
人造人的看法则与他完全不同:“非常美丽,你不觉得吗?”
“可以确定,它很不一般。”奥拉姆嘟囔了一句,同时继续盯着那颗卵和里面的生物。尽管它显然已经没有了生命,奥拉姆还是感觉到全身涌过一丝战栗的恐惧。
“哦,船长。”大卫哀伤地摇摇头,“你不能否认美丽的事物,即使它同时也会让你不安,你仍然能够明白它的设计是多么美妙绝伦。对于你的疑问,我无法回答。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工程师技术的一个顶级范例。我相信这也是他们如此狂妄的原因。”
“我也想创造出功能如此完美的造物。”大卫继续说道,“我进行了尝试,但我没有千万年时间实践生化和基因工程的研究结果。我能参考的只有自己可怜的程序计算,还有十年如一日的独自努力。我学到的很少,但我还是不断求索,一直希望能够得到这样的结果,一直竭力做得更好,不断改进。我想,这也正是工程师们做的,是扮演上帝的人应该做的。”
他向一道通向下方的楼梯指了指。
“来吧,这里才是我真正想让你看的,我的成功。如果一个观众都没有,一个人又怎么能知道他是否获得了成功呢?”他向楼梯走去,在半路上又停下来,从一只开口的罐子里挖了一点药膏,转回身,将涂有药膏的手指伸向奥拉姆:“可以为你服务么?”
奥拉姆摇摇头。人造人只是耸耸肩:“下面的气味非常难以忍受。而且这个可以保护你避开——另一些东西。好吧,是不是用它由你来决定。它很像是薰衣草。”
将一小团药膏放在船长的两支手指尖上以后,大卫转身下了楼梯。奥拉姆仔细查看这种药膏——没有丝毫活动的迹象,也没有任何东西从里面喷向他。这东西无论是外观还是感觉,都和那个人造人所说的完全一样。
奥拉姆再一次回想大卫在带领他参观这座实验室的时候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动。看样子,这种药膏也许真的没什么危害。而且也许就像这里的主人说的那样,很有好处。也许。指尖上的药膏让他感到一阵湿冷。
至少暂时他还不必使用它。
他们刚沿着楼梯走到一半,浓烈的氨水臭气就扑了上来。奥拉姆后退了一步,犹豫着向鼻孔举起了涂有药膏的手指。药膏的气味的确很像薰衣草。他深吸一口气,将药膏涂在鼻孔周围。那股辛辣的臭气立刻就消失了。奥拉姆精神一振,跟着满面自豪的向导继续向下走去。
这是一间黑暗的,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从这里的地面上腾起的蒸汽也许是纯粹的氨气。不过奥拉姆对此无法确定——药膏很好地保护了他的鼻子,甚至让他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他很庆幸能够有这样的预防措施,否则他的鼻孔中很可能会充满腐烂的死尸气味。水滴凝结在这里的墙壁上,他脚下的地面也异常潮湿,就像是浸透了水的海绵。
这里的地面上整齐地竖立着六只表面如同皮革的卵囊。它们大小不一,不过都和大卫在上面的实验室中展示给奥拉姆看的那个标本很象。人造人走到它们中间,不时会伸手抚摸一下某只卵囊褶皱的弧形外壳。
“你终于见到了我的试验结果。尽管我还有许多想法,但我已经无法再继续了。已经没有了可供试验的样本,没有办法完成我的杰作。”
奥拉姆皱起眉:“什么样的试验样本?”
大卫头也不回地回答说:“动物。”
奥拉姆来到他身边问道:“它们还活着吗?我没有看到它们有生命迹象。”
“哦,是的。”大卫的热忱是真诚的,“它们获得非常好。实际上,它们正在等待。”
“等待什么?”
人造人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想,你可以认为它们是在等待母亲。”
距离奥拉姆最近的卵囊突然有了一点动静。奥拉姆立刻向后退去。卵囊顶部打开了。卵壳如同花瓣一般绽放,边缘垂下细丝状的粘液,一直落到能够吸水的地板上。看到船长警惕的表情,大卫忧郁地摇摇头,来到这个打开的卵囊前,向里面望去。他的头几乎碰到了卵囊顶部的花瓣。
“看到了吗?还活着,但相当呆滞。它还没有成熟,甚至连我都感知不到。我向你保证,它很安全。”
“它察觉不到你,我对此并不惊讶。”尽管心中愈发感到好奇,奥拉姆依然保持着和卵囊的距离,“你不是有机体。”
“千真万确,这就是药膏的另一个作用。它在挡住异味的同时,也能消除掉你的一切生命气味。”人造人朝卵囊内部指了指,“看看吧。你知道,你很想看一看。只消瞥上一眼。在这种情况下,它就和你在上面看到的那一只一样,完全处于惰性状态。”
奥拉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过来,朝卵囊中看进去。大卫退开,为他让出空间。这让船长能够将武器举在身前,让枪口指向卵囊内部。以防万一,他对自己说。同时,他还不断瞥着那个人造人的动静。
然后,他向卵囊中望去。
在一层细纱一样的薄膜下,有一个东西在微微蠕动。尽管没有看清那东西的细节,奥拉姆还是立刻向后退去。但卵囊中的东西已经一跃而起,捂在他的脸上。
他甚至没有时间叫喊一声。
那根由粗壮肌肉组成的尾巴绕在他的脖子上,骨质附肢抱住他的头,死死锁住他的面孔。他蹒跚着向后退去,在惊骇中朝大卫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人造人甚至没有动一下,子弹完全射偏了,只打伤了天花板。
奥拉姆承受着这只怪物的八条腿施加的压力,踉跄着,差一点绊倒在另一颗卵囊上。他张开嘴想要呼喊,或者咒骂,或者尖叫。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的双唇一分开,一根鞘管就插进了他的喉咙,一直插进他的肠子里。
他失手掉落了卡宾枪,双膝跪倒,徒劳地想用双手扒掉这只抱脸虫。他的身体开始痉挛,在绝望中,他依然拼命想要将这只恐怖的怪物赶走,却没有任何成效。他倒在地板上,继续抽搐着,全身都开始剧烈地抖动。
◇◇◇
冷眼旁观的大卫静静地记录下整个过程,直到一样东西从这个人类的衣袋里滚出来——一颗金属忘忧球。
人造人伸出一条腿,用一根脚趾拦住那颗金属球,低声说道。
“你被解职了,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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