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奥拉姆和丹妮尔丝抢在众人之前冲出最后一片高草，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们面前的黑夜被照亮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巨大的火球从被摧毁的登陆船上升起，奥拉姆瞥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四肢并用地从火焰中跳出来，遁入黑暗之中。
凯莉恩还在里面，他慌乱地想道。
他再次拔腿向湖边跑去。丹妮尔丝紧跟在他的身后，大火已经吞噬了登陆船，在日落之后的阴冷潮湿中显得更加灼热。他的妻子和法瑞丝还在这场大火中。她们被困住了，会被烧死的……
奥拉姆一直向登陆船靠近，直到热浪灼痛了他暴露在外的皮肤。他不在乎。他必须进去，必须找到凯莉恩，必须把她救出来。
他倒在地上——丹妮尔丝从后面抱住了他。丹妮尔丝骑到他身上，努力压住还在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奥拉姆。
“凯莉恩……凯莉恩！”奥拉姆开始不受控制地啜泣。
“克里斯！”丹妮尔丝只能用全身的重量把奥拉姆压在地上，“停下，不要过去！”奥拉姆还想要从丹妮尔丝的身子下面爬出来。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那艘被大火吞噬的飞行器。
又一阵爆炸将飞船的碎片向周围崩散，丹妮尔丝抬起双臂遮住面孔。落进湖中的碎片全都发出淬火的“嘶嘶”声，和火焰的爆裂响成一片。登陆船的外壳是无法燃烧的，但上面也已经伤痕累累。绝大部分火焰都被困在防火外壳里面，这只能让那些可燃物形成的火焰变得更加炽烈。
一个满身是火的黑色人影从飞船中跑出来，蹒跚着冲下踏板，又晃了两下才倒在飞船下。奥拉姆发出一声窒息的呻吟，努力想要站起身。丹妮尔丝仍然控制着他，按下他的头，让他什么都无法看见。
又一连串内爆将残存的登陆船彻底炸开，一阵热浪扫过丹妮尔丝和奥拉姆。这艘飞船的外壳让它足以抵抗外部的高温，但设计制造它的人从没有想过让它能够承受内部引发的军火爆炸。随着内部结构的弯曲崩塌，整艘飞船彻底变成了残骸。
奥拉姆失声痛哭，终于放弃了从丹妮尔丝的压制下挣扎出来的努力。他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扣进泥土中，紧紧抓住地面，仿佛是要扼死这颗行星。在他们面前，大火已经开始熄灭，登陆船内部的可燃材料正渐渐被烧光。
随着火焰的爆裂声平息下去，他们都清楚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尖叫声。
丹妮尔丝急忙站起身，转头向暮色中他们跑过来的方向望去。在距离她和船长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一道道灯光在黑夜中交织成一片疯狂的图案。哈利特的同袍们正聚集在他的周围。那名下士趴在地上，全身都在剧烈地抽搐、扭曲，不时会绷紧肌肉弓起腰背，拼命挣扎着，仿佛在尽力甩掉一个看不见的恶魔。
洛佩就在哈利特身边，正竭尽全力要按住他的同伴。但哈利特的抽搐太过剧烈，就算这名中士也无法控制住他。
“汤姆！”
洛佩中士力量很大，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压住哈利特。哈利特又在一阵抽搐中弓起后背，将他的同伴甩到一旁，然后继续在地上疯狂地抽动蹦跳。萝丝塔尔和安佳也凑近过来想要帮忙，但哈利特胡乱挥舞的四肢却让他们无法下手。
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丹妮尔丝不知道自己是该跑到哈利特那里，还是留在精神错乱的奥拉姆身边。她已经放开了船长，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奥拉姆跪起身。泪水从他的脸上滚落，他就一直这样跪着，不再试图向登陆船的残骸跑去。丹妮尔丝这才跑向了其他人。
现在丹妮尔丝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非常疲惫了。她只能希望奥拉姆能够明白，继续靠近仍然在燃烧的飞船残骸只能是徒劳之举。
她跑到其他人身边时，哈利特翻身躺在地上，脊柱弯曲到了人类不可能承受的程度。他显然是窒息了，只能无力地挣扎着，想要吸进一点空气。洛佩冲回来，不顾其他人伸手阻拦，再一次想要按住自己的同伴。丹妮尔丝只觉得仿佛哈利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短路了。
哈利特仰起头，又猛地把头向前甩去，喷出一大口血，现在就连洛佩都招架不住了。中士不得不放开哈利特，让他再次跌倒在地。哈利特的眼睛凸出在眶外，萝丝塔尔发出一声尖叫——下士的脖子突然变得非常粗。他张开嘴——越长越大，直到他的上颌骨和下颌骨彻底分开——就像是一条正在吞下猎物的蛇。但这种情形发生在人类身上实在是太诡异恐怖了。
这时，哈利特吐出了一个胎盘一样的肉囊。那个肉囊在黏滑的撞击声中落到了地上。刚一落地，这个被粘液包裹的肉囊就裂开了，从里面钻出一个很小的白色双足生物。这个生物以极快的速度摆动一颗无眼的颀长头颅，迅速对周围进行了观察。然后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过众人，消失在不远处黑暗的植被丛林中。
等众人想到要拿起武器的时候，它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丹妮尔丝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怪物消失的树林。在确信那个怪物不会再回来之后，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事们——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显露出不同程度的惊骇神情。
其中状态最糟的是洛佩。这名强悍耿直的安保主管只是盯着同伴残破的尸体。作为一名军人，洛佩早就见过残酷的死亡，但至少那些都是符合人类普通认知的死亡。哈利特的死出乎意料，又极端残忍。丹妮尔丝将目光从受惊过度的中士身上移开，又一次扫视附近的森林和灌木丛。
奥拉姆本来希望这个世界会是比遥远的奥利加-6更合适的殖民地候选。尽管这里寒冷又了无生机，但丹妮尔丝不得不承认，这颗行星本身真的很美。
一只蜘蛛的结网也很美。
◇◇◇
契约号平静地飘浮在对地同步轨道上，完全不知道下方世界所爆发的混乱。电离层的风暴依然横亘在它和被困在地面上的登陆队中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
在舰桥上，田纳西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希望可以重新建立和登陆队的通讯联系。现在他们就差跪倒在地乞求看不见的神明了，每一个频段都在不断进行探测。所有信号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加强。然而什么效果都没有，但他们还在不断努力。除了继续努力尝试，没有其它任何办法。
在另一边，悬浮在中央导航台上的全息图像显示风暴仍然猛烈如初。田纳西已经不再愿意去看那里了。这场风暴被他视作一个猖獗而又顽固的敌人，一场无机物对人类的羞辱——不是对于这次任务，而是针对他个人。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有多么荒谬，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多么理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在想的事情。
“我们要下去找他们。”
乌浦沃丝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很抱歉，田纳西。你刚刚在说什么？”
田纳西看着乌浦沃丝，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并确保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他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奥拉姆也许会有别的计划，但奥拉姆不在这里，田纳西是执行船长。
“下去，我们要下去。把他们接回来。”
乌浦沃丝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显示上层大气圈风暴的全息图，“我认为风暴没有丝毫减弱。”她又迅速检查了一下仪器读数，“风速，湍流出现几率都没有变化。剧烈的湍流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她加重了语气，“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风暴的范围进一步扩张了，现在北半球的很大一部分都处在风暴的覆盖当中。”
“那么我们就飞过去。”
乌浦沃丝满脸都是惊讶：“我们不行！契约号中没有登陆船了。你知道，这艘船是不能进入大气层的，除非是最终在确定的殖民地着陆，随后整艘飞船就将退役，况且她的设计结构也不是用来抵抗强烈气流的。”
“但她可以。”
乌浦沃丝完全没有犹豫：“以工程学的角度，从技术上来说，是的，她可以。但那只是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当被选择成为殖民地的行星最终被证明并不合适，我们必须寻找另一颗行星的时候，她就必须重新飞起来。但在此之前，还从没有一艘殖民船真正深入大气层，随后再重新进入行星轨道。这种事只在模拟试验中发生过。”
“但这在正式的模拟试验中的确发生过。”
乌浦沃丝不得不承认：“是的，在模拟试验中发生过。”她再次指着那个全息图像说，“但我不记得任何模拟试验中出现过这样的天气状况。我们不能这样做，田纳西，你是一名驾驶员。请忘记模拟试验和设计规格吧，你清楚地知道这艘船的极限的。”
田纳西沉默了片刻。
“让极限见鬼去吧。”
对乌浦沃丝而言，这句话已经足够了。田纳西是执行船长，但她更了解田纳西作为飞行员的风格。所以她以同样的风格作出回答。
“让你的私心见鬼去吧！”她恨恨地说道，“田，我像你一样担心下面的队伍，但下面还有一场被诅咒的风暴！你没有看到上层大气中的强风吗？更不要说那些闪电可能对我们造成的破坏了。”她将一根手指戳向那个风暴的全息图，“我们要在这样的天气中降落，让一切模拟试验都去见鬼。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会粉身碎骨。这样就能对下面的人，对船上的每一个人有很大好处，是吗？”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待结果。”
田纳西转过头。乌浦沃丝是对的。他知道乌浦沃丝是对的。他的心中有一部分在恨着正确的乌浦沃丝，但他也知道，自己对登陆队成员的担心掩盖了自己对这艘船所承受极限的认知，而这让契约号坠毁要比留在轨道上更加糟糕。即使他能够驾驶契约号安全着陆，这艘船也很有可能再也无法飞起来了。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但这……实在是太难了，他知道他的妻子和朋友们也许遇到了危险。他心里清楚，正是担心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才从来不想成为船长。
他向拾音器转过身。
“主母，要再过多久，风暴才能减弱到我们可以恢复和地面通讯的程度？”
飞船立刻做出回答：“根据现在的大气状况，可以初步预计风暴将在随后半天时间中继续发展或停止，稳定的地面通讯将可能在12到24小时之后恢复。”
田纳西沉默了。即使是十二个小时也……太长了——二十四小时简直就和永恒一样漫长。主母很少会做出如此不明确的气象预报。但他没办法责备AI。天气预报从来都是一项非常缺乏确定性的学科，即使在现在的地球上也是如此，更不要说是在一个新发现的世界里了。
看到田纳西苦闷的神情，乌浦沃丝说出了她唯一能说的话：“田，我很抱歉。你知道这样决定才是正确的，也是唯一可行的。即使契约号是在最良好的情况下降落，也会充满危险。在这样的风暴中……”她没有能把话说完。
田纳西走到舷窗前，凝视这颗全新的行星和它狂暴的大气，没有人能为这样的天气负责。在地球上，他们也无法预估奥利加-6的气候状况，只能分析那里的大气层，猜测那里的可能适宜人类居住的天气。而这颗行星的气候条件可能也是理想的，除了偶尔会爆发电离层风暴以外。
“她很害怕，”田纳西喃喃地说道。他现在更像是自言自语。只有乌浦沃丝足够靠近他，听到了他在说什么，“我从没有听过我妻子的声音如此害怕。”
奥拉姆坐在仍在燃烧的登陆船前，身体缩成一团。他的眼神呆滞，仿佛被剧烈的爆炸声震晕了。如果说他在想什么，那应该是他从没有想到过这艘小飞船上会有这么多可燃物质。最可怕的——比这支团队所承受的损失还要可怕的——是他无可避免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误导致的。
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他们甚至本来不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颗邪恶的行星表面。他今后的余生中都要背负这个罪责。
但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还有余生了。他的意识中只能听见凯莉恩的声音，只能看到她的面庞。所有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
洛佩已经完全不像是之前那个充满自信与权威的殖民船安保主管了。他坐在自己死去同伴的破烂尸体旁边，紧紧握着哈利特冰冷的手掌，这个他曾经竭尽全力拯救的生命伴侣，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丹妮尔丝知道中士对自己苛责太甚了。毕竟洛佩中士和他们一样，也都是人，也都会因为这场突发的灾难而心神受创。他只是对自己太严厉了。
她看到沃尔特正把现场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人造人的目光从一个人的面孔转移到另一个人的面孔上。丹妮尔丝不禁有些好奇这个人造人正在想什么，或者计算着什么——这二者之间只有一条很细的人类无法解析的界线。
如果安保主管暂时因为情绪打击而无法完全履行职责，至少他的队伍成员还能够体现出足够的职业素养。科尔、安佳和萝丝塔尔偶尔瞥一眼那位他们木然呆坐的指挥官的同时，他们一直处在高度警戒的状态，不停地扫视周围压抑的黑暗，手中的武器做好了开火的准备。他们也许希望指挥官能够向他们下达命令。但在指挥官缺席的情况下，他们接受过的严格训练也让他们都明白需要做些什么。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哈利特，也不知道黑暗中潜藏了什么样的怪物，但他们已经为一切的可能做好了准备。
让丹妮尔丝最担心的是，契约号根本不知道地面发生了什么事。洛佩深陷在哀痛之中，奥拉姆也几乎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现在必须有人尝试和母舰取得联系。丹妮尔丝离开队伍，不过并没有走出太远，以免引来警戒士兵们的注意。她开始努力组织自己的思路，同时尽量不浪费时间去想象恐怖的白色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附近的草丛中窜出来。
她背对仍在燃烧着的登陆船，蹲下身，检查她的随身通讯器和殖民船的联系频道是否畅通。
“请回答，契约号。请回答，契约号。能听见我们吗？请回答，契约号。我是丹妮尔丝。能听见吗，契约号？”
她突然闭住了嘴。她一直都竭力不去想象周围会有什么怪物，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远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东西的速度很快，全身煞白，从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丹妮尔丝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白色的东西上，屏住呼吸，看着它好奇地用无眼的面孔审视这些人类。就像这个怪物身上其他的地方一样，它的视觉能力也是丹妮尔丝完全无法理解的。
怪物又消失了，完全被黑夜和高草所吞没。丹妮尔丝又开始了和母舰的通讯尝试。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径直冲向了她。
是沃尔特。
“丹妮尔丝！小心背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凯莉恩还在里面，他慌乱地想道。
他再次拔腿向湖边跑去。丹妮尔丝紧跟在他的身后，大火已经吞噬了登陆船，在日落之后的阴冷潮湿中显得更加灼热。他的妻子和法瑞丝还在这场大火中。她们被困住了，会被烧死的……
奥拉姆一直向登陆船靠近，直到热浪灼痛了他暴露在外的皮肤。他不在乎。他必须进去，必须找到凯莉恩，必须把她救出来。
他倒在地上——丹妮尔丝从后面抱住了他。丹妮尔丝骑到他身上，努力压住还在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奥拉姆。
“凯莉恩……凯莉恩！”奥拉姆开始不受控制地啜泣。
“克里斯！”丹妮尔丝只能用全身的重量把奥拉姆压在地上，“停下，不要过去！”奥拉姆还想要从丹妮尔丝的身子下面爬出来。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那艘被大火吞噬的飞行器。
又一阵爆炸将飞船的碎片向周围崩散，丹妮尔丝抬起双臂遮住面孔。落进湖中的碎片全都发出淬火的“嘶嘶”声，和火焰的爆裂响成一片。登陆船的外壳是无法燃烧的，但上面也已经伤痕累累。绝大部分火焰都被困在防火外壳里面，这只能让那些可燃物形成的火焰变得更加炽烈。
一个满身是火的黑色人影从飞船中跑出来，蹒跚着冲下踏板，又晃了两下才倒在飞船下。奥拉姆发出一声窒息的呻吟，努力想要站起身。丹妮尔丝仍然控制着他，按下他的头，让他什么都无法看见。
又一连串内爆将残存的登陆船彻底炸开，一阵热浪扫过丹妮尔丝和奥拉姆。这艘飞船的外壳让它足以抵抗外部的高温，但设计制造它的人从没有想过让它能够承受内部引发的军火爆炸。随着内部结构的弯曲崩塌，整艘飞船彻底变成了残骸。
奥拉姆失声痛哭，终于放弃了从丹妮尔丝的压制下挣扎出来的努力。他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扣进泥土中，紧紧抓住地面，仿佛是要扼死这颗行星。在他们面前，大火已经开始熄灭，登陆船内部的可燃材料正渐渐被烧光。
随着火焰的爆裂声平息下去，他们都清楚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尖叫声。
丹妮尔丝急忙站起身，转头向暮色中他们跑过来的方向望去。在距离她和船长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一道道灯光在黑夜中交织成一片疯狂的图案。哈利特的同袍们正聚集在他的周围。那名下士趴在地上，全身都在剧烈地抽搐、扭曲，不时会绷紧肌肉弓起腰背，拼命挣扎着，仿佛在尽力甩掉一个看不见的恶魔。
洛佩就在哈利特身边，正竭尽全力要按住他的同伴。但哈利特的抽搐太过剧烈，就算这名中士也无法控制住他。
“汤姆！”
洛佩中士力量很大，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压住哈利特。哈利特又在一阵抽搐中弓起后背，将他的同伴甩到一旁，然后继续在地上疯狂地抽动蹦跳。萝丝塔尔和安佳也凑近过来想要帮忙，但哈利特胡乱挥舞的四肢却让他们无法下手。
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丹妮尔丝不知道自己是该跑到哈利特那里，还是留在精神错乱的奥拉姆身边。她已经放开了船长，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奥拉姆跪起身。泪水从他的脸上滚落，他就一直这样跪着，不再试图向登陆船的残骸跑去。丹妮尔丝这才跑向了其他人。
现在丹妮尔丝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非常疲惫了。她只能希望奥拉姆能够明白，继续靠近仍然在燃烧的飞船残骸只能是徒劳之举。
她跑到其他人身边时，哈利特翻身躺在地上，脊柱弯曲到了人类不可能承受的程度。他显然是窒息了，只能无力地挣扎着，想要吸进一点空气。洛佩冲回来，不顾其他人伸手阻拦，再一次想要按住自己的同伴。丹妮尔丝只觉得仿佛哈利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短路了。
哈利特仰起头，又猛地把头向前甩去，喷出一大口血，现在就连洛佩都招架不住了。中士不得不放开哈利特，让他再次跌倒在地。哈利特的眼睛凸出在眶外，萝丝塔尔发出一声尖叫——下士的脖子突然变得非常粗。他张开嘴——越长越大，直到他的上颌骨和下颌骨彻底分开——就像是一条正在吞下猎物的蛇。但这种情形发生在人类身上实在是太诡异恐怖了。
这时，哈利特吐出了一个胎盘一样的肉囊。那个肉囊在黏滑的撞击声中落到了地上。刚一落地，这个被粘液包裹的肉囊就裂开了，从里面钻出一个很小的白色双足生物。这个生物以极快的速度摆动一颗无眼的颀长头颅，迅速对周围进行了观察。然后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过众人，消失在不远处黑暗的植被丛林中。
等众人想到要拿起武器的时候，它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丹妮尔丝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怪物消失的树林。在确信那个怪物不会再回来之后，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事们——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显露出不同程度的惊骇神情。
其中状态最糟的是洛佩。这名强悍耿直的安保主管只是盯着同伴残破的尸体。作为一名军人，洛佩早就见过残酷的死亡，但至少那些都是符合人类普通认知的死亡。哈利特的死出乎意料，又极端残忍。丹妮尔丝将目光从受惊过度的中士身上移开，又一次扫视附近的森林和灌木丛。
奥拉姆本来希望这个世界会是比遥远的奥利加-6更合适的殖民地候选。尽管这里寒冷又了无生机，但丹妮尔丝不得不承认，这颗行星本身真的很美。
一只蜘蛛的结网也很美。
◇◇◇
契约号平静地飘浮在对地同步轨道上，完全不知道下方世界所爆发的混乱。电离层的风暴依然横亘在它和被困在地面上的登陆队中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
在舰桥上，田纳西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希望可以重新建立和登陆队的通讯联系。现在他们就差跪倒在地乞求看不见的神明了，每一个频段都在不断进行探测。所有信号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加强。然而什么效果都没有，但他们还在不断努力。除了继续努力尝试，没有其它任何办法。
在另一边，悬浮在中央导航台上的全息图像显示风暴仍然猛烈如初。田纳西已经不再愿意去看那里了。这场风暴被他视作一个猖獗而又顽固的敌人，一场无机物对人类的羞辱——不是对于这次任务，而是针对他个人。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有多么荒谬，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多么理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在想的事情。
“我们要下去找他们。”
乌浦沃丝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很抱歉，田纳西。你刚刚在说什么？”
田纳西看着乌浦沃丝，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并确保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他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奥拉姆也许会有别的计划，但奥拉姆不在这里，田纳西是执行船长。
“下去，我们要下去。把他们接回来。”
乌浦沃丝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显示上层大气圈风暴的全息图，“我认为风暴没有丝毫减弱。”她又迅速检查了一下仪器读数，“风速，湍流出现几率都没有变化。剧烈的湍流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她加重了语气，“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风暴的范围进一步扩张了，现在北半球的很大一部分都处在风暴的覆盖当中。”
“那么我们就飞过去。”
乌浦沃丝满脸都是惊讶：“我们不行！契约号中没有登陆船了。你知道，这艘船是不能进入大气层的，除非是最终在确定的殖民地着陆，随后整艘飞船就将退役，况且她的设计结构也不是用来抵抗强烈气流的。”
“但她可以。”
乌浦沃丝完全没有犹豫：“以工程学的角度，从技术上来说，是的，她可以。但那只是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当被选择成为殖民地的行星最终被证明并不合适，我们必须寻找另一颗行星的时候，她就必须重新飞起来。但在此之前，还从没有一艘殖民船真正深入大气层，随后再重新进入行星轨道。这种事只在模拟试验中发生过。”
“但这在正式的模拟试验中的确发生过。”
乌浦沃丝不得不承认：“是的，在模拟试验中发生过。”她再次指着那个全息图像说，“但我不记得任何模拟试验中出现过这样的天气状况。我们不能这样做，田纳西，你是一名驾驶员。请忘记模拟试验和设计规格吧，你清楚地知道这艘船的极限的。”
田纳西沉默了片刻。
“让极限见鬼去吧。”
对乌浦沃丝而言，这句话已经足够了。田纳西是执行船长，但她更了解田纳西作为飞行员的风格。所以她以同样的风格作出回答。
“让你的私心见鬼去吧！”她恨恨地说道，“田，我像你一样担心下面的队伍，但下面还有一场被诅咒的风暴！你没有看到上层大气中的强风吗？更不要说那些闪电可能对我们造成的破坏了。”她将一根手指戳向那个风暴的全息图，“我们要在这样的天气中降落，让一切模拟试验都去见鬼。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会粉身碎骨。这样就能对下面的人，对船上的每一个人有很大好处，是吗？”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待结果。”
田纳西转过头。乌浦沃丝是对的。他知道乌浦沃丝是对的。他的心中有一部分在恨着正确的乌浦沃丝，但他也知道，自己对登陆队成员的担心掩盖了自己对这艘船所承受极限的认知，而这让契约号坠毁要比留在轨道上更加糟糕。即使他能够驾驶契约号安全着陆，这艘船也很有可能再也无法飞起来了。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但这……实在是太难了，他知道他的妻子和朋友们也许遇到了危险。他心里清楚，正是担心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才从来不想成为船长。
他向拾音器转过身。
“主母，要再过多久，风暴才能减弱到我们可以恢复和地面通讯的程度？”
飞船立刻做出回答：“根据现在的大气状况，可以初步预计风暴将在随后半天时间中继续发展或停止，稳定的地面通讯将可能在12到24小时之后恢复。”
田纳西沉默了。即使是十二个小时也……太长了——二十四小时简直就和永恒一样漫长。主母很少会做出如此不明确的气象预报。但他没办法责备AI。天气预报从来都是一项非常缺乏确定性的学科，即使在现在的地球上也是如此，更不要说是在一个新发现的世界里了。
看到田纳西苦闷的神情，乌浦沃丝说出了她唯一能说的话：“田，我很抱歉。你知道这样决定才是正确的，也是唯一可行的。即使契约号是在最良好的情况下降落，也会充满危险。在这样的风暴中……”她没有能把话说完。
田纳西走到舷窗前，凝视这颗全新的行星和它狂暴的大气，没有人能为这样的天气负责。在地球上，他们也无法预估奥利加-6的气候状况，只能分析那里的大气层，猜测那里的可能适宜人类居住的天气。而这颗行星的气候条件可能也是理想的，除了偶尔会爆发电离层风暴以外。
“她很害怕，”田纳西喃喃地说道。他现在更像是自言自语。只有乌浦沃丝足够靠近他，听到了他在说什么，“我从没有听过我妻子的声音如此害怕。”
奥拉姆坐在仍在燃烧的登陆船前，身体缩成一团。他的眼神呆滞，仿佛被剧烈的爆炸声震晕了。如果说他在想什么，那应该是他从没有想到过这艘小飞船上会有这么多可燃物质。最可怕的——比这支团队所承受的损失还要可怕的——是他无可避免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误导致的。
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他们甚至本来不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颗邪恶的行星表面。他今后的余生中都要背负这个罪责。
但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还有余生了。他的意识中只能听见凯莉恩的声音，只能看到她的面庞。所有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
洛佩已经完全不像是之前那个充满自信与权威的殖民船安保主管了。他坐在自己死去同伴的破烂尸体旁边，紧紧握着哈利特冰冷的手掌，这个他曾经竭尽全力拯救的生命伴侣，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丹妮尔丝知道中士对自己苛责太甚了。毕竟洛佩中士和他们一样，也都是人，也都会因为这场突发的灾难而心神受创。他只是对自己太严厉了。
她看到沃尔特正把现场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人造人的目光从一个人的面孔转移到另一个人的面孔上。丹妮尔丝不禁有些好奇这个人造人正在想什么，或者计算着什么——这二者之间只有一条很细的人类无法解析的界线。
如果安保主管暂时因为情绪打击而无法完全履行职责，至少他的队伍成员还能够体现出足够的职业素养。科尔、安佳和萝丝塔尔偶尔瞥一眼那位他们木然呆坐的指挥官的同时，他们一直处在高度警戒的状态，不停地扫视周围压抑的黑暗，手中的武器做好了开火的准备。他们也许希望指挥官能够向他们下达命令。但在指挥官缺席的情况下，他们接受过的严格训练也让他们都明白需要做些什么。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哈利特，也不知道黑暗中潜藏了什么样的怪物，但他们已经为一切的可能做好了准备。
让丹妮尔丝最担心的是，契约号根本不知道地面发生了什么事。洛佩深陷在哀痛之中，奥拉姆也几乎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现在必须有人尝试和母舰取得联系。丹妮尔丝离开队伍，不过并没有走出太远，以免引来警戒士兵们的注意。她开始努力组织自己的思路，同时尽量不浪费时间去想象恐怖的白色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附近的草丛中窜出来。
她背对仍在燃烧着的登陆船，蹲下身，检查她的随身通讯器和殖民船的联系频道是否畅通。
“请回答，契约号。请回答，契约号。能听见我们吗？请回答，契约号。我是丹妮尔丝。能听见吗，契约号？”
她突然闭住了嘴。她一直都竭力不去想象周围会有什么怪物，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远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东西的速度很快，全身煞白，从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丹妮尔丝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白色的东西上，屏住呼吸，看着它好奇地用无眼的面孔审视这些人类。就像这个怪物身上其他的地方一样，它的视觉能力也是丹妮尔丝完全无法理解的。
怪物又消失了，完全被黑夜和高草所吞没。丹妮尔丝又开始了和母舰的通讯尝试。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径直冲向了她。
是沃尔特。
“丹妮尔丝！小心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