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登陆船上的人可没有时间进行任何想象，有可能坠毁在地面上的现实让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登陆船不住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摆。每一次剧烈的抖动都让他们觉得自己撞上了山峰，但实际上只不过是飞船又冲进了一股强风里。
奥拉姆从没有想过空气会变得如此坚硬，他只能不断地转动自己的忘忧球。
和空气乱流一样可怕的是，那一道道巨大的闪电，紧紧包裹登陆船的浓密云层不断被它们撕成碎片。这些闪电是如此密集，如此靠近登陆船，奥拉姆甚至不需要飞船内部的指示灯，直接就能看见它们。
闪电，灯光，奥拉姆心中想着，竭力不去在意飞船外恶劣的环境。在他身边，满脸严肃的法瑞丝正在奋力将飞船稳定在计划路线上——其实她不必太在意登陆船是否平稳，就算这艘飞船不停地上下蹦跳，也一样能准确着陆。不过如果登陆船能安稳一些，肯定会有利于鼓舞船中大家的士气。
登陆船又发生了一阵特别剧烈的颠簸，如果不是船里的人全都系着安全带，恐怕他们的脑袋就要撞进舱顶了。不过强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奥拉姆失手掉落了他古老的减压工具，一颗忘忧球在地板上来回滚动。尽管奥拉姆很想念它在自己手中的那种舒适感觉，但他绝对不打算解开安全带去找它。
洛佩注意到哈利特的脸色很难看，便探身靠近这位同伴，想要给他一点安慰。在这支团队中，恐怕只有这名中士真的会喜欢这种一团混乱的飞行。
“放松，汤姆，我们只不过是在大气层里。”他说道，“什么都不必担心，这里没有任何固体的东西会把我们撞坏。”他向前方点点头，“法瑞丝可是契约号上最优秀的驾驶员。”
哈利特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手套中的手指都变成了白色。“我恨地球以外的空间。”他快速地向下瞥了一眼，看到船长掉落的忘忧球正从他的座位下滚过去。
“这和我们飞过流星雨的情形不太一样。”洛佩的声音平静而且充满自制，和他在契约号上舒适地与众人共进午餐时没有差别。
“那也是在地球以外，”哈利特不高兴地嘟囔着。
洛佩露出亲切的微笑。“所以你需要练习瑜伽。”
他的伙伴瞪了他一眼，中士大笑起来。
片刻之后，登陆船突降了一百米，就像是被一柄大锤当头砸下。在法瑞丝技巧高妙的操控下，它很快又恢复了高度。洛佩笑着看向忧心忡忡，面色煞白的哈利特，这名契约号的下士实在是度过了一段相当困难的时间。这一次，洛佩没有再说任何戏谑或是幽默的言语，只是将目光转向前方。所有这些颠簸，震动和大气乱流都没能破坏他的情绪。不过他也禁不住想，这场风暴的规模到底有多大？
他可以问问坐在最前面的人，不过他知道这样做不好。前面的人全都在忙碌着，不可能有心思回应座舱里人们无聊的问题。
突然，没有任何警示，剧烈的颠簸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凶险却又非常熟悉的“吱嘎”声从船壳各处看不见的结合点传出来。一分钟之后，就连这种“吱嘎”声都停止了，登陆船穿透了云层。法瑞丝吮着嘴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们刚刚承受的恐怖气流已经被甩在了身后，登陆船和船上的人们全都完好无损。仿佛回到了契约号周围的太空里一样，他们开始了顺畅平缓的降落，再也没有感觉到任何气候的干扰。紧急照明自动被正常的灯光取代，船员座舱中充满了宽慰的叹息声、笑声，还有不止一个人说自己需要换一下内衣。不过没有一个人受伤，安全带和缓冲座椅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在一片放松的情绪中，一个清晰的声音突然在扬声器中响起。
“登陆船，你们听到吗？如果可以请回答，登陆船。”
法瑞丝向奥拉姆抛去一个微笑，然后回答道：“你们一直没有听见吗？真可惜。所有那些迷人的气象信息都没能记录下来。”没有听到回答，她又继续说道，“是的，是的。我听到你们了，契约号，一切正常。我们只是一直懒得和你们说话而已，就是这样。”她的玩笑仍然没有得到回答，法瑞丝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好吧，这不简单。但我们挺过来了，我们没有事。飞船也没有受到明显伤损……”她迅速朝身后瞥了一眼，“……船里的人也还好，继续降落，一切正常。”
这颗行星的表面崎岖不平，就像它的大气圈一样给人一种动荡不安的感觉。陡峭的灰色山脉，低垂的云团遮住了山峰顶部。茂密的森林被浓雾覆盖，从数百米的高空中望过去，让人产生出一种无法释怀的熟悉感。湍急的河流切割出了深深的山谷和峡湾，数不清的湖泊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在主风暴层的下方，零散的云团偶尔会变成沉重的乌云，释放出零星的雨水。
法瑞丝咬住下唇，认真查看导航控制和相关数据。登陆船宽大的前端舷窗外是一片令人惊叹甚至震撼的景色——但这绝不意味着她的着陆工作会很轻松，他们正在迅速靠近信号源所在的坐标。法瑞丝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是从信号源上方一掠而过，去远方寻找一个更加理想的着陆地点，还是现在就降落下去。
从行星轨道上获取的读数和信息表明，在远离信号源的地方，地理状况更加不利。法瑞丝在可能的情况下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稍稍向前俯过身，向上方望去。现在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这场猛烈的闪电风暴什么时候会变得更加恶劣，还是会进一步降低高度，如果发生了后一种情况，他们的着陆肯定会变得异常复杂。
法瑞丝决定不再冒险。
“我不喜欢这里的地形。”她对奥拉姆说，“但我没办法准确估计天气会有什么变化。信号源的这一边有几处平缓的水面，其他地方都是陡峭的山坡。我建议我们谨慎行事。”
船长理解地点点头：“我是一个谨慎的人，法瑞丝。你是飞行员，你来做决定。”
法瑞丝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要进行水面着陆了。任何人如果想要出去尝试一下滑水，现在正是时候。如果有人想，就告诉我，我会打开舱门，伸出舷梯。”
就算真的有这种可能，也不会有人响应法瑞丝。登陆部队的每一名成员都已经受够了颠簸，显然这种消遣的话不合大家的胃口。
这条又窄又长的峡谷本来能够成为一条完美的着陆跑道，只可惜这里已经被水充满了。不过这并不能阻止法瑞丝将登陆船降落在这个被高耸山壁围绕的地方。在潮湿的空气和冰冷的水面之间，登陆船只激起了一点涟漪。它缓慢地盘旋着，转向左舷，将登陆队伍带到附近的岸边。
在最后一刻，登陆船底部响起一阵出乎意料的沉闷撞击声，这让法瑞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没有警报响起，这意味着船壳的完整性没有遭到破坏。她在水面上继续小心地驾驶登陆船，让船身侧靠在一片鹅卵石滩涂旁的浅水中。
同伴们没有必要告诉她，她是最优秀的。但她在关闭引擎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不言自明的。
穿过恐怖的风暴，降落在牢固的地面上，全体队伍成员都松了一口气。现在他们都忙着解开安全带，船舱里洋溢着一种即将登陆的兴奋之情。尽管全身挂满了各种装备，列兵科尔还是试着跳了几下。靴子撞击在甲板上的声音让他很是高兴。
“真正的重力！”他回头看着挤在身边的萝丝塔尔，“我几乎已经忘了地心引力是什么样子了。”
“如果你再撞一下我的肩膀，你就会知道和地心引力更加亲近一些是什么滋味。”萝丝塔尔向他发出警告，然后又说道，“帮我拿一下背包好吗？”
登陆部队很快做好了上岸准备。众人背好背包，装配好武器，记点了补给物资。每一个人都检查过同伴的装备，又将自己的装备检查了一遍。在船头位置，法瑞丝关闭了登陆船的一系列能量控制。就在这时，通讯扬声器再一次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风暴仍然在他们的头顶肆虐，阻挡着他们和母舰的联系。但法瑞丝知道，一些可辨识的信息终于传输过来了。
“我们很难接收你们的信号……找到……强化你们的信号？”法瑞丝认得出这是乌浦沃丝的声音。她立刻做出反应——只能希望这艘登陆船的通讯系统有足够强的力量，能让信号穿透他们头顶上方的电磁涡流。
“收到。我们刚刚穿过一个地狱，而且不得不降落在水面上。降落的时候，我们可能碰到了水下的什么东西，我要去查看一下损伤情况。所以也许我们会暂时无法进行直接联系，我会开启个人联系功能，希望我们能够顺利进行沟通。”
她向契约号发出信息，希望上面的人能够听到。这时，丹妮尔丝走了过来。奥拉姆带着疑问的神情看向丹妮尔丝，看到她张开手，掌心里正是他那颗失手掉落的忘忧球。奥拉姆接过忘忧球，向丹妮尔丝点头致谢。
“我更愿意选择合适的放松药物。”丹妮尔丝对奥拉姆说。
正要将忘忧球放进衣袋的奥拉姆一下子停止了动作：“任何麻醉性药物都不可能一直有效，又不会有上瘾性。”
对于上瘾性，丹妮尔丝本来还可以说些话，但她选择闭上了嘴。
这时奥拉姆已经向前端舷窗望去：“有多远？”
沃尔特检查了一下仪器读数：“信号源在西方大约八公里处，但那里的海拔相当高，要经过一道陡峭的崖壁。”人造人的目光转向法瑞丝，“你选择的着陆地点非常好。尽管在我们和信号源之间还有其他地点，但任何更靠近那里的位置都有可能给登陆船带来危险。”
“我知道，”法瑞丝说，“这就是‘驾驶’。”对于这个人造人，她的态度比绝大多数船员都要冷淡得多，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沃尔特很完美，招人喜欢，做事负责，平易近人，完美到……无可挑剔。
法瑞丝告诉自己——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随着法瑞丝的指令，登陆船左舷侧的踏板伸展出去，越过浅水，末端落在鹅卵石滩涂的缓坡上。作为整支团队中最可以被牺牲掉，同时又是唯一不需要呼吸装备的成员，沃尔特第一个沿踏板走了下去。双脚踩到坚实的地面，他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不是因为他需要这样做，而是为了采集这颗行星的大气样品，供它的内部系统进行分析。
结果让人倍感欣慰。另外在这段时间里他对周围环境的其他分析也都很不错。于是他将这个好消息通知了其他人。
“他能够确定吗？”丹妮尔丝透过前舷窗向外望去，看着沃尔特完成一系列的常规工作——跪倒下去检查滩涂以外的绿色地面，用手舀起湖水，逐一检查从滩涂边缘选取的几块鹅卵石。
奥拉姆向丹妮尔丝皱起了眉头：“那是沃尔特。沃尔特能确定的事情，就一定是确定的。对沃尔特而言，没有模糊的事情，这一点你也知道。”
“是的，没错。那么，好吧。”丹妮尔丝回头看着那些正在进行最终准备的人们，提高声音说道：“沃尔特确认这里的大气质量优秀，不需要呼吸装置。空气中直到分子水平都没有本地病原体的迹象，所以也不需要完全的隔离装置。”
她的宣告引发了遍及整个船舱的欢呼声。登陆船晃动起来，仿佛又陷入了风暴之中。
法瑞丝回到了通讯话筒前，希望她的话语能够传回到契约号上。“大气可以呼吸，”她报告说，“根据沃尔特的检测，甚至还不仅仅是能够呼吸，而是完全符合地球的大气标准，只是没有地球上的污染物。可以说，这里的空气很‘清新’，不过沃尔特不会使用这种非技术词汇。没有任何风媒污染物，是非常原始的空气。”
伊甸园？法瑞丝心中想道。不，现在这样说还为时尚早。她看着登陆队的成员逐一走出气密舱，下了踏板。
“现在我们的登陆队已经出发去调查那段信息的源头了。”她对着话筒说道，“我会和他们保持联系，报告他们发现的情况。如果这场风暴持续下去，也许还需要加强我们的通讯信号。”
乌浦沃丝的声音立刻对她作出回应。法瑞丝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现在地面和母舰的联络信号不是最佳的，不过至少还能够使用。
“看看能不能将登陆船的信号功率再放大一些，小甜心，”乌浦沃丝回答道。终于能够和登陆船建立稳定的联系，她显然也很高兴，“我们能够收到你们的信号，但信号还是有随时中断的可能。我们必须将你们的信号进行富集和放大，才能听懂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试试看。”法瑞丝从座位上站起身。她很高兴自己终于能站稳双脚，而不必担心会被狠狠地甩在舱壁上了，“我要重启主回应程序，还必须去外面看看船壳有没有受到损伤，然后再尝试放大信号功率。毕竟我们已经安全着陆了，也许我能够重新分配一样能量供给。”
尽管浓重的乌云完全遮住了太阳，不过登陆船外还远远没有到天黑的时候。法瑞丝跟随队伍走出气密舱，迈步来到踏板上。她能够看清周围的景色，但这番景色也说不上有多么喜人。放眼望去，所有地方都是——灰色的。登陆队正在船下进行着远征前的最后准备。法瑞丝自己一个人向飞船背后走去，尽可能想要看清楚沉在潜水中的船体，又格外仔细地检查了船身前后的火箭推进器。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船身上明显的凹痕，可能的内部损伤只有在仪器扫描之后才能确定了。就在她审视那些凹痕的时候，奥拉姆来到她身边，黝黑的湖水随着他的靴子一圈一圈地漾了起来。
“好了，法瑞丝，我们就要出发了，确保登陆船启动一切安全措施，”船长命令道，“小心饥饿的恐龙。”船长的笑话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用处，但法瑞丝还是很感谢奥拉姆的关照。不管怎样，这位船长现在终于能够从容地指挥他们了。
“我会的。”法瑞丝的目光越过船长，跃向信号源所在的那一片高耸山峰。“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能够移动的东西，包括恐龙在内。总之，这里很平静。”她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了登陆船的伤痕上，“祝你们玩得愉快。”
◇◇◇
奥拉姆慢慢转过身，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这片湖水的景色很美，让他联想到了地球上冰湖的照片。同样壮观的是围绕这片狭长水体的漫长山脉，类似于冷杉和红松的大树覆盖着整片山麓，一切都显示出一种幽静的美丽。
美丽——同时又格外幽静，奥拉姆不由得注意到了这一点，法瑞丝是对的。这里只能听到微风拂过石块和草木的声音，还有波浪轻轻拍打岩石湖岸的声音。没有兽吼鸟鸣，没有任何异星怪物。毋庸置疑，这颗行星的表面是适合生物生息和繁衍的。它有富氧大气，适宜的温度和重力，但这里的天空、水体和陆地森林中都没有半点动静。
一切都寂静无声。
奥拉姆耸了耸肩，也许登陆船只是恰巧落在了一个缺乏生命的地方，或者也许是当地的动物大规模迁徙走了，或者是它们进入了冬眠，正等待更加温暖和没有风暴的季节到来。现在他没有时间来思考这种事。这不是一场生物状况调查，冬眠中的两千名殖民者正在等待他们的探险结果，他也需要通过这次探险做出最终的决定。许多问题得到答案之前，他还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
回到岸上，他来到正在耐心等待他的队伍面前，伸手向若隐若现的山脉一指。
“大家是不是都准备好了……？”看到没有人说话，他才继续说道，“那么好吧，我们去把我们的幽灵找出来，沃尔特？”
人造人一言不发地将他的多元探测器举到面前，率先向远处走去。洛佩快步走到他们的向导前面，他的小队——哈利特、科尔、莱德沃德、安佳和萝丝塔尔成扇形分散在他周围，组成了标准的半环式护卫阵型。丹妮尔丝、奥拉姆和凯莉恩紧跟在沃尔特的身后。
◇◇◇
法瑞丝不断收集必要的船身损坏数据，以进行标准的扫描与修复程序，同时在通讯频道中倾听丈夫说话。
“没有办法强化信号吗？”田纳西问她。
法瑞丝带好修理工具套装，一边走下登陆船踏板一边回答：“除非彻底下线，让电池再循环，否则我也没办法。”
“这需要多少时间？”田纳西充满希望地问道。
法瑞丝离开浅水，停在另一道船壳凹痕旁边，利用特别设计的工具打开伺服口，在努力保持和契约号通话的同时开始设想该如何进行修理工作。
“我不知道，几个小时吧。”她直起腰，从工具套装中拿出一只扫描仪，“如果我把时间用在彻底重启系统上，我就只能把修理工作延后了，而我还不知道修好这艘船需要多长时间。看损伤情况，可能需要不到一个小时，或者是几个小时。”她没有说，“也可能需要几天。”
可不要是几天时间啊，她暗自嘟囔了一句。
田纳西做出了符合逻辑的选择——法瑞丝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是这样：“你还是应该先修好登陆船。不管怎样，先把必要的修理工作完成吧。我看看我们这里能做些什么。我可以试着用几个试验性的辨析算法代替自动程序，看看我们能否在不增大信号功率的情况下强化语音的清晰度。”
“好，那就干吧。”法瑞丝尝试打开一个卡住的伺服口，失败了两次，然后她用一支扳手狠狠敲打那个伺服口，最终成功打开，“我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她向天空瞥了一眼，“从下面看，天上还是雷电乱飞，不过它们至少没有落到地上，而且这里也没有下雨。”她希望自己不会因言灵带来厄运，便急忙说道，“法瑞丝通话结束。”
随着通讯完毕，她开始仔细查看自己费力打开的伺服口内部，确认飞船的损伤程度。一种突然不安的心情让她猛地转过身，望向寂静的山林湖泊。她立刻明白，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魂不守舍。
正是那种该死的，无从打破的死寂。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奥拉姆从没有想过空气会变得如此坚硬，他只能不断地转动自己的忘忧球。
和空气乱流一样可怕的是，那一道道巨大的闪电，紧紧包裹登陆船的浓密云层不断被它们撕成碎片。这些闪电是如此密集，如此靠近登陆船，奥拉姆甚至不需要飞船内部的指示灯，直接就能看见它们。
闪电，灯光，奥拉姆心中想着，竭力不去在意飞船外恶劣的环境。在他身边，满脸严肃的法瑞丝正在奋力将飞船稳定在计划路线上——其实她不必太在意登陆船是否平稳，就算这艘飞船不停地上下蹦跳，也一样能准确着陆。不过如果登陆船能安稳一些，肯定会有利于鼓舞船中大家的士气。
登陆船又发生了一阵特别剧烈的颠簸，如果不是船里的人全都系着安全带，恐怕他们的脑袋就要撞进舱顶了。不过强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奥拉姆失手掉落了他古老的减压工具，一颗忘忧球在地板上来回滚动。尽管奥拉姆很想念它在自己手中的那种舒适感觉，但他绝对不打算解开安全带去找它。
洛佩注意到哈利特的脸色很难看，便探身靠近这位同伴，想要给他一点安慰。在这支团队中，恐怕只有这名中士真的会喜欢这种一团混乱的飞行。
“放松，汤姆，我们只不过是在大气层里。”他说道，“什么都不必担心，这里没有任何固体的东西会把我们撞坏。”他向前方点点头，“法瑞丝可是契约号上最优秀的驾驶员。”
哈利特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手套中的手指都变成了白色。“我恨地球以外的空间。”他快速地向下瞥了一眼，看到船长掉落的忘忧球正从他的座位下滚过去。
“这和我们飞过流星雨的情形不太一样。”洛佩的声音平静而且充满自制，和他在契约号上舒适地与众人共进午餐时没有差别。
“那也是在地球以外，”哈利特不高兴地嘟囔着。
洛佩露出亲切的微笑。“所以你需要练习瑜伽。”
他的伙伴瞪了他一眼，中士大笑起来。
片刻之后，登陆船突降了一百米，就像是被一柄大锤当头砸下。在法瑞丝技巧高妙的操控下，它很快又恢复了高度。洛佩笑着看向忧心忡忡，面色煞白的哈利特，这名契约号的下士实在是度过了一段相当困难的时间。这一次，洛佩没有再说任何戏谑或是幽默的言语，只是将目光转向前方。所有这些颠簸，震动和大气乱流都没能破坏他的情绪。不过他也禁不住想，这场风暴的规模到底有多大？
他可以问问坐在最前面的人，不过他知道这样做不好。前面的人全都在忙碌着，不可能有心思回应座舱里人们无聊的问题。
突然，没有任何警示，剧烈的颠簸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凶险却又非常熟悉的“吱嘎”声从船壳各处看不见的结合点传出来。一分钟之后，就连这种“吱嘎”声都停止了，登陆船穿透了云层。法瑞丝吮着嘴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们刚刚承受的恐怖气流已经被甩在了身后，登陆船和船上的人们全都完好无损。仿佛回到了契约号周围的太空里一样，他们开始了顺畅平缓的降落，再也没有感觉到任何气候的干扰。紧急照明自动被正常的灯光取代，船员座舱中充满了宽慰的叹息声、笑声，还有不止一个人说自己需要换一下内衣。不过没有一个人受伤，安全带和缓冲座椅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在一片放松的情绪中，一个清晰的声音突然在扬声器中响起。
“登陆船，你们听到吗？如果可以请回答，登陆船。”
法瑞丝向奥拉姆抛去一个微笑，然后回答道：“你们一直没有听见吗？真可惜。所有那些迷人的气象信息都没能记录下来。”没有听到回答，她又继续说道，“是的，是的。我听到你们了，契约号，一切正常。我们只是一直懒得和你们说话而已，就是这样。”她的玩笑仍然没有得到回答，法瑞丝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好吧，这不简单。但我们挺过来了，我们没有事。飞船也没有受到明显伤损……”她迅速朝身后瞥了一眼，“……船里的人也还好，继续降落，一切正常。”
这颗行星的表面崎岖不平，就像它的大气圈一样给人一种动荡不安的感觉。陡峭的灰色山脉，低垂的云团遮住了山峰顶部。茂密的森林被浓雾覆盖，从数百米的高空中望过去，让人产生出一种无法释怀的熟悉感。湍急的河流切割出了深深的山谷和峡湾，数不清的湖泊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在主风暴层的下方，零散的云团偶尔会变成沉重的乌云，释放出零星的雨水。
法瑞丝咬住下唇，认真查看导航控制和相关数据。登陆船宽大的前端舷窗外是一片令人惊叹甚至震撼的景色——但这绝不意味着她的着陆工作会很轻松，他们正在迅速靠近信号源所在的坐标。法瑞丝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是从信号源上方一掠而过，去远方寻找一个更加理想的着陆地点，还是现在就降落下去。
从行星轨道上获取的读数和信息表明，在远离信号源的地方，地理状况更加不利。法瑞丝在可能的情况下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稍稍向前俯过身，向上方望去。现在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这场猛烈的闪电风暴什么时候会变得更加恶劣，还是会进一步降低高度，如果发生了后一种情况，他们的着陆肯定会变得异常复杂。
法瑞丝决定不再冒险。
“我不喜欢这里的地形。”她对奥拉姆说，“但我没办法准确估计天气会有什么变化。信号源的这一边有几处平缓的水面，其他地方都是陡峭的山坡。我建议我们谨慎行事。”
船长理解地点点头：“我是一个谨慎的人，法瑞丝。你是飞行员，你来做决定。”
法瑞丝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要进行水面着陆了。任何人如果想要出去尝试一下滑水，现在正是时候。如果有人想，就告诉我，我会打开舱门，伸出舷梯。”
就算真的有这种可能，也不会有人响应法瑞丝。登陆部队的每一名成员都已经受够了颠簸，显然这种消遣的话不合大家的胃口。
这条又窄又长的峡谷本来能够成为一条完美的着陆跑道，只可惜这里已经被水充满了。不过这并不能阻止法瑞丝将登陆船降落在这个被高耸山壁围绕的地方。在潮湿的空气和冰冷的水面之间，登陆船只激起了一点涟漪。它缓慢地盘旋着，转向左舷，将登陆队伍带到附近的岸边。
在最后一刻，登陆船底部响起一阵出乎意料的沉闷撞击声，这让法瑞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没有警报响起，这意味着船壳的完整性没有遭到破坏。她在水面上继续小心地驾驶登陆船，让船身侧靠在一片鹅卵石滩涂旁的浅水中。
同伴们没有必要告诉她，她是最优秀的。但她在关闭引擎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不言自明的。
穿过恐怖的风暴，降落在牢固的地面上，全体队伍成员都松了一口气。现在他们都忙着解开安全带，船舱里洋溢着一种即将登陆的兴奋之情。尽管全身挂满了各种装备，列兵科尔还是试着跳了几下。靴子撞击在甲板上的声音让他很是高兴。
“真正的重力！”他回头看着挤在身边的萝丝塔尔，“我几乎已经忘了地心引力是什么样子了。”
“如果你再撞一下我的肩膀，你就会知道和地心引力更加亲近一些是什么滋味。”萝丝塔尔向他发出警告，然后又说道，“帮我拿一下背包好吗？”
登陆部队很快做好了上岸准备。众人背好背包，装配好武器，记点了补给物资。每一个人都检查过同伴的装备，又将自己的装备检查了一遍。在船头位置，法瑞丝关闭了登陆船的一系列能量控制。就在这时，通讯扬声器再一次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风暴仍然在他们的头顶肆虐，阻挡着他们和母舰的联系。但法瑞丝知道，一些可辨识的信息终于传输过来了。
“我们很难接收你们的信号……找到……强化你们的信号？”法瑞丝认得出这是乌浦沃丝的声音。她立刻做出反应——只能希望这艘登陆船的通讯系统有足够强的力量，能让信号穿透他们头顶上方的电磁涡流。
“收到。我们刚刚穿过一个地狱，而且不得不降落在水面上。降落的时候，我们可能碰到了水下的什么东西，我要去查看一下损伤情况。所以也许我们会暂时无法进行直接联系，我会开启个人联系功能，希望我们能够顺利进行沟通。”
她向契约号发出信息，希望上面的人能够听到。这时，丹妮尔丝走了过来。奥拉姆带着疑问的神情看向丹妮尔丝，看到她张开手，掌心里正是他那颗失手掉落的忘忧球。奥拉姆接过忘忧球，向丹妮尔丝点头致谢。
“我更愿意选择合适的放松药物。”丹妮尔丝对奥拉姆说。
正要将忘忧球放进衣袋的奥拉姆一下子停止了动作：“任何麻醉性药物都不可能一直有效，又不会有上瘾性。”
对于上瘾性，丹妮尔丝本来还可以说些话，但她选择闭上了嘴。
这时奥拉姆已经向前端舷窗望去：“有多远？”
沃尔特检查了一下仪器读数：“信号源在西方大约八公里处，但那里的海拔相当高，要经过一道陡峭的崖壁。”人造人的目光转向法瑞丝，“你选择的着陆地点非常好。尽管在我们和信号源之间还有其他地点，但任何更靠近那里的位置都有可能给登陆船带来危险。”
“我知道，”法瑞丝说，“这就是‘驾驶’。”对于这个人造人，她的态度比绝大多数船员都要冷淡得多，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沃尔特很完美，招人喜欢，做事负责，平易近人，完美到……无可挑剔。
法瑞丝告诉自己——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随着法瑞丝的指令，登陆船左舷侧的踏板伸展出去，越过浅水，末端落在鹅卵石滩涂的缓坡上。作为整支团队中最可以被牺牲掉，同时又是唯一不需要呼吸装备的成员，沃尔特第一个沿踏板走了下去。双脚踩到坚实的地面，他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不是因为他需要这样做，而是为了采集这颗行星的大气样品，供它的内部系统进行分析。
结果让人倍感欣慰。另外在这段时间里他对周围环境的其他分析也都很不错。于是他将这个好消息通知了其他人。
“他能够确定吗？”丹妮尔丝透过前舷窗向外望去，看着沃尔特完成一系列的常规工作——跪倒下去检查滩涂以外的绿色地面，用手舀起湖水，逐一检查从滩涂边缘选取的几块鹅卵石。
奥拉姆向丹妮尔丝皱起了眉头：“那是沃尔特。沃尔特能确定的事情，就一定是确定的。对沃尔特而言，没有模糊的事情，这一点你也知道。”
“是的，没错。那么，好吧。”丹妮尔丝回头看着那些正在进行最终准备的人们，提高声音说道：“沃尔特确认这里的大气质量优秀，不需要呼吸装置。空气中直到分子水平都没有本地病原体的迹象，所以也不需要完全的隔离装置。”
她的宣告引发了遍及整个船舱的欢呼声。登陆船晃动起来，仿佛又陷入了风暴之中。
法瑞丝回到了通讯话筒前，希望她的话语能够传回到契约号上。“大气可以呼吸，”她报告说，“根据沃尔特的检测，甚至还不仅仅是能够呼吸，而是完全符合地球的大气标准，只是没有地球上的污染物。可以说，这里的空气很‘清新’，不过沃尔特不会使用这种非技术词汇。没有任何风媒污染物，是非常原始的空气。”
伊甸园？法瑞丝心中想道。不，现在这样说还为时尚早。她看着登陆队的成员逐一走出气密舱，下了踏板。
“现在我们的登陆队已经出发去调查那段信息的源头了。”她对着话筒说道，“我会和他们保持联系，报告他们发现的情况。如果这场风暴持续下去，也许还需要加强我们的通讯信号。”
乌浦沃丝的声音立刻对她作出回应。法瑞丝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现在地面和母舰的联络信号不是最佳的，不过至少还能够使用。
“看看能不能将登陆船的信号功率再放大一些，小甜心，”乌浦沃丝回答道。终于能够和登陆船建立稳定的联系，她显然也很高兴，“我们能够收到你们的信号，但信号还是有随时中断的可能。我们必须将你们的信号进行富集和放大，才能听懂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试试看。”法瑞丝从座位上站起身。她很高兴自己终于能站稳双脚，而不必担心会被狠狠地甩在舱壁上了，“我要重启主回应程序，还必须去外面看看船壳有没有受到损伤，然后再尝试放大信号功率。毕竟我们已经安全着陆了，也许我能够重新分配一样能量供给。”
尽管浓重的乌云完全遮住了太阳，不过登陆船外还远远没有到天黑的时候。法瑞丝跟随队伍走出气密舱，迈步来到踏板上。她能够看清周围的景色，但这番景色也说不上有多么喜人。放眼望去，所有地方都是——灰色的。登陆队正在船下进行着远征前的最后准备。法瑞丝自己一个人向飞船背后走去，尽可能想要看清楚沉在潜水中的船体，又格外仔细地检查了船身前后的火箭推进器。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船身上明显的凹痕，可能的内部损伤只有在仪器扫描之后才能确定了。就在她审视那些凹痕的时候，奥拉姆来到她身边，黝黑的湖水随着他的靴子一圈一圈地漾了起来。
“好了，法瑞丝，我们就要出发了，确保登陆船启动一切安全措施，”船长命令道，“小心饥饿的恐龙。”船长的笑话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用处，但法瑞丝还是很感谢奥拉姆的关照。不管怎样，这位船长现在终于能够从容地指挥他们了。
“我会的。”法瑞丝的目光越过船长，跃向信号源所在的那一片高耸山峰。“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能够移动的东西，包括恐龙在内。总之，这里很平静。”她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了登陆船的伤痕上，“祝你们玩得愉快。”
◇◇◇
奥拉姆慢慢转过身，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这片湖水的景色很美，让他联想到了地球上冰湖的照片。同样壮观的是围绕这片狭长水体的漫长山脉，类似于冷杉和红松的大树覆盖着整片山麓，一切都显示出一种幽静的美丽。
美丽——同时又格外幽静，奥拉姆不由得注意到了这一点，法瑞丝是对的。这里只能听到微风拂过石块和草木的声音，还有波浪轻轻拍打岩石湖岸的声音。没有兽吼鸟鸣，没有任何异星怪物。毋庸置疑，这颗行星的表面是适合生物生息和繁衍的。它有富氧大气，适宜的温度和重力，但这里的天空、水体和陆地森林中都没有半点动静。
一切都寂静无声。
奥拉姆耸了耸肩，也许登陆船只是恰巧落在了一个缺乏生命的地方，或者也许是当地的动物大规模迁徙走了，或者是它们进入了冬眠，正等待更加温暖和没有风暴的季节到来。现在他没有时间来思考这种事。这不是一场生物状况调查，冬眠中的两千名殖民者正在等待他们的探险结果，他也需要通过这次探险做出最终的决定。许多问题得到答案之前，他还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
回到岸上，他来到正在耐心等待他的队伍面前，伸手向若隐若现的山脉一指。
“大家是不是都准备好了……？”看到没有人说话，他才继续说道，“那么好吧，我们去把我们的幽灵找出来，沃尔特？”
人造人一言不发地将他的多元探测器举到面前，率先向远处走去。洛佩快步走到他们的向导前面，他的小队——哈利特、科尔、莱德沃德、安佳和萝丝塔尔成扇形分散在他周围，组成了标准的半环式护卫阵型。丹妮尔丝、奥拉姆和凯莉恩紧跟在沃尔特的身后。
◇◇◇
法瑞丝不断收集必要的船身损坏数据，以进行标准的扫描与修复程序，同时在通讯频道中倾听丈夫说话。
“没有办法强化信号吗？”田纳西问她。
法瑞丝带好修理工具套装，一边走下登陆船踏板一边回答：“除非彻底下线，让电池再循环，否则我也没办法。”
“这需要多少时间？”田纳西充满希望地问道。
法瑞丝离开浅水，停在另一道船壳凹痕旁边，利用特别设计的工具打开伺服口，在努力保持和契约号通话的同时开始设想该如何进行修理工作。
“我不知道，几个小时吧。”她直起腰，从工具套装中拿出一只扫描仪，“如果我把时间用在彻底重启系统上，我就只能把修理工作延后了，而我还不知道修好这艘船需要多长时间。看损伤情况，可能需要不到一个小时，或者是几个小时。”她没有说，“也可能需要几天。”
可不要是几天时间啊，她暗自嘟囔了一句。
田纳西做出了符合逻辑的选择——法瑞丝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是这样：“你还是应该先修好登陆船。不管怎样，先把必要的修理工作完成吧。我看看我们这里能做些什么。我可以试着用几个试验性的辨析算法代替自动程序，看看我们能否在不增大信号功率的情况下强化语音的清晰度。”
“好，那就干吧。”法瑞丝尝试打开一个卡住的伺服口，失败了两次，然后她用一支扳手狠狠敲打那个伺服口，最终成功打开，“我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她向天空瞥了一眼，“从下面看，天上还是雷电乱飞，不过它们至少没有落到地上，而且这里也没有下雨。”她希望自己不会因言灵带来厄运，便急忙说道，“法瑞丝通话结束。”
随着通讯完毕，她开始仔细查看自己费力打开的伺服口内部，确认飞船的损伤程度。一种突然不安的心情让她猛地转过身，望向寂静的山林湖泊。她立刻明白，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魂不守舍。
正是那种该死的，无从打破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