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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发生的事

入侵者是从地底拥上来的,因此我们一开始没看到。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搞不清他们来自何处:工厂内部有回音。但我们居高临下,透过屋顶上几块松动的瓦片,很快就看到了他们:中毒变异的儿童,就像攻击我的那些人。他们从下水道中蜂拥而出,躯体的质地各不相同,颜色斑驳杂乱,四肢的形态也五花八门。有人长着闪亮的甲壳,有人长着轻纱般的翅膀,还有人长着砍刀状的牙齿,破坏了自己的嘴。这群杀手有的裸露着粉红的软组织,有的拥有硬壳似的头盔,他们成群结队地拥出来,仿佛狂欢节的游行。以维克的眼光来看,其中一些属于“改造型”,另一些则是“育成型”。
我和博恩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显然不需要望远镜。他在我身边变得僵硬而焦虑,我闻到一丝掐灭火柴/乙醇的气味。
“更多,”他低语道,“更多。还有更多。跟他们一样。”
“嘘,”我说道,“嘘。”
是的,还有更多,他们似乎意图明确,就像是在巡逻。他们带着长矛、棍棒、匕首、砍刀,还有少数猎枪,看他们握枪的姿势,就像是当棍子用,也不知是否装填了弹药。他们在工厂的一楼散开,显然是在搜索。从上面看下去,他们是那么小。冰冷的感觉席卷了我的全身。他们在灰尘中留下纷繁杂乱的足印、爪印、蹄印和靴印,我们的脚印之所以没被发现,只是因为这群儿童如火焰般猛蹿上来,抹掉了原有的一切,因此他们再怎么搜寻,也只能找到自己的印痕。通往屋顶的梯子上没有留下痕迹。然而他们显然是在找我们,一定是听见了我们,或者一直在地下追踪。
一时间,我无法直视那些儿童,只能盯着一片片脚印。我趴在屋顶上,木刺和掺杂在沥青中的小石子嵌入我的手掌。我想要保持绝对静止与沉默,仿佛并不存在,但愿那群儿童想不到往上走,甚至想不到抬头观望,不会发现望远镜的反光。我身上的每一道伤疤似乎都在脉动,带来阵阵灼痛。然而我也不得不压制住复仇的冲动。我跟博恩在一起。我知道他杀死过他们中的四个,但这里有二十多个。
然而博恩并没有下楼的意图。他的超强感官——他感官的种类或许比我的多——又探测到新的情况。博恩变得十分僵硬,他的眼睛仿佛喷水孔一般,射出盘旋缭绕的粉红色水雾。
“有其他动物来了,蕾秋。”他带着气声咝咝地对我说,“有其他怪物来了——就现在!”
其他怪物?
“坏人,”博恩喘着气说,“坏人坏人。”博恩的惊恐也引起了我的惊恐。
博恩变成类似屋顶的灰褐色。他像面饼一样摊开,呈扁平状,然后又像毯子或粗糙的大舌头一样把我卷在里面。
“停下!”我低语道。我手一松,望远镜在脖子上叮当作响。“停下,我不需要你帮忙,”我用力推搡,挣脱博恩的边缘。“我得观察一下。我得观察一下。”
我努力从博恩的围裹与遮护中探出半个身子,再次将望远镜凑到眼前。
下方已经充满嘶吼与鲜血,撕裂的人体坠落到地上,发出黏湿的撞击声。一群摩德的代理从我和博恩进入的门户冲了进来,也有的是破窗而入。
“不要看,”我嘱咐博恩,“不要看。”
但我怎么可能阻止他?他浑身布满眼睛和不知名的感应器官。
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呢?那是恐怖而高速的屠杀,具有一种可怕的精准,令人难以移开视线。更糟的是,摩德的代理实现了我曾想象过一千遍的复仇——速度快得异乎寻常。
最令我吃惊的就是这速度。它们全是金色的巨熊,有一种令人惊骇的美感,比人高出许多,随着奔跑跳跃的脚步,健壮的肌肉有时会从绒毛底下显露出来,仿佛藤蔓缠绕的树干一般坚实紧绷。然而他们的动作如此流畅柔顺,既像是流水,又像是沿着激流前进的蛇或水獭。
一个个模糊的金棕色影子将流浪儿撕成碎片,粗暴中带着一种芭蕾般的优雅。地上的灰尘与脚印之间溅满血迹与内脏。鲜血从血管中喷出,头颅从脖子上折断,大腿上深深的划痕中滴出一团团暗红的血。流浪儿们发出吼叫与尖啸,仿佛彼此呼应。最后五六个人围成半圆,但很快就被攻破,摩德的代理从两边猛扑过来,他们在尖牙和利爪之下血肉横飞,到处是内脏与裸露的骨头。
屋顶上也能闻到苦涩刺鼻的血腥味,甚至还有屎尿的气味。
摩德的代理从不要求对方投降,但仍有人乞求怜悯。他们遭到粗暴的拒绝。你无法向代理乞降,死亡是唯一的出路。
一切结束之后,工厂的地面就像一张暴力的画布,覆满人体器官和体液,仿佛有一支粗糙的画笔,蘸着红色、黄色,以及更深的色调在其表面游走,留下一圈圈、一道道印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没抹开的涂料,形成旋涡状的突起。我感觉就像是在看摩德的大脑剖面。
等到摩德的代理们屠杀完毕,那种如蜂鸟般迅捷、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消退下去,它们再次成为普通的熊——不像摩德,它们不会飞。嗜血的战斗过后,熊群的毛皮上沾着一团团血污,它们穿行于战场中,查看战斗的痕迹,时而四脚着地,时而两腿直立,反复地站起又趴下,呼哧呼哧喘着气,喉咙深处发出阵阵低吼。它们嗅着空气,似乎很享受那气味。它们一边将那些尚未被拍扁的头颅推到屋子中央,一边呼呼喘气,满足地低声咕哝着。
此刻,摩德的代理们停歇下来,我终于可以计点数量。五头熊轻而易举地屠杀了二十五个流浪儿。
然而,尽管摩德的代理没有伤亡,但我能看出其中的代价。它们先前的嗜血好战消失了,活力也随之褪去,此刻,它们的动作比正常速度要缓慢得多,毛皮阵阵战栗,咆哮声中不时夹杂着呜咽与呻吟。它们刚才的速度并非出于自然。现在它们付出了代价,就好像人体在安非他命作用过后的衰弱。也就是说,如果你能逮到它们刚刚完成一场屠杀,它们可能就比较虚弱。
“咕噜噜噜噜。”其中一头熊对着另一头发出一阵喉音。
“咕噜噜噜噜什。”第三头熊说道。
“咕噜噜噜噜嘶——”
接着,第五个摩德的代理踏上梯子,朝我们藏身的屋顶爬上来,动作沉重而缓慢,但依然很危险,身后留下一串血迹。
在屠杀的过程中,我被半裹在博恩的身体里。他将一条伪足伸到我耳边轻声低语,虽然并没有意义,但如果这能帮助他克服惊恐,或者阻止他去干涉,倒也不错。我就像处于半睡眠状态,假如旁人跟我说话,我会有反应,但并非真正清醒。我被杀戮的景象吸引住了,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血肉之躯有多脆弱。
随着流浪儿不断死去,博恩依然在念叨:“坏人坏人。”他偶尔也会说:“浪费。真是浪费。太浪费了。”
“他们死了,博恩。”我一边观望一边说道,“他们被杀死了。”
“他们已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那里是哪里?我真想知道吗?
“什么时候?”
又是一个古怪的问题。“现在,博恩,他们现在正在被杀。就在你的眼前。”但我感觉他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
对此,我没有合理的答案,完全没有。另外,面对这一切,为什么博恩似乎不再害怕?
但此刻摩德的代理正在攀上楼梯,打算查看屋顶。毫无疑问,那震颤的脚步声预示着我和博恩的命运。
“博恩,”我说道,“你能把我们藏起来吗?”
“藏起来?!为什么藏起来?”我急促的语气使得他的回答也很急促。
“躲过那头熊。”
“熊?”
“正在爬楼梯的动物!”
“躲起来。”在这关键时刻,我似乎遇上了语言和沟通上的障碍。
“就像一块石头。你能假装是一块石头,把我包在里面——并留出足够呼吸的空间吗?”我知道他能变成石头。为什么不试试呢?我们别无选择。
“你叫我不要变成石头。”博恩指出。
“别管它!别管我说过什么!你现在可以变石头。你能变成石头吗?”
“是的,我可以变成石头!”博恩热情地说,“我可以把你包在石头里。”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做一块石头吗?你能保持做一块石头吗?就像石头一样安静?”
此刻,那头熊已恢复了精神,正疾速奔上楼梯,眼看着就要冲到屋顶。时间不多了。
“我可以保持做一块石头。”
“你能闻起来也像石头吗?你必须闻起来像石头。”
“我能!”
“那就变吧——快!”
“好的,蕾秋!”
博恩舒展身躯,高高耸立,然后如同巨浪一般压下来。我在他体内猫着腰一个踉跄,几乎被那许多触须和坚韧的皮肉压垮。
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什么也干不了。
我被困在博恩的身体里,希望他从外面看起来像一块石头。
在绝对的黑暗中,我感觉很不安。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父母一起,有时也必须躲起来,困在坑洞、隧道或壁橱中,仿佛等待着被发现,被揭露,被出卖。我必须保持沉默与静止,屏住呼吸,直到危险过去。来到城中之后,我对此类情形的惧怕有增无减。
熊的喘息声越来越近,那是一种纯粹而本能的嗜血咆哮,然而在它沉闷的吼声背后,似乎仍有努力构成词汇的意图:“咕噜噜噜噜。咕噜噜噜。咕噜噜噜。”
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呼吸难以控制。我此刻的处境从未有人经历过,但也是千万年来,人类一直在经历的事。在眼下的世界里,我裹在一种难以解释的活体组织内,无论我对它有多喜爱,它依然是一个谜。在另一个世界,我藏身于山洞中,企图躲避野兽。强烈的熟悉感与陌生感互相交织,在困惑中,我仿佛又见到狐狸奇特的眼睛,见到死去的宇航员,见到引诱我踏入陷阱的古怪肉块,见到摩德阵阵颤动的身躯。
那一刻,我很想念维克。我希望维克出现在屋顶上,告诉我除此之外还应该怎么办。我希望维克能解决眼前的问题,让摩德的代理离开。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博恩只不过是个孩子。博恩只不过是块石头。
那头熊围着博恩变的石块转圈,若是再多一刻,幽闭的空间终将令我难以忍受,我会大声呼叫,乞求博恩把我放出去。我几乎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
但博恩感觉到了,他对内部和外部的情况都很清楚。他体内的空间变得较为开阔,四周的肉壁发出暗淡的绿光,让我能够看得见,墙上伸出一本肉质的书,而在一个新形成的架子上,我看到有一部肉质的电话。
那电话阵阵颤动,就像是在振铃。我抄起听筒。
“喂。”我低语道。
“我是博恩。是博恩在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我一边说,一边感觉自己像个孩子,用假电话跟想象中的朋友聊天。
“你不需要出声,只要比一下口型我就能听见。”博恩告诉我。
“外面什么情况?”我比着口型说。与此同时,博恩似乎被推了一下,稍稍向左歪斜。
“熊在绕着我转圈。熊刚才推了我一下,我像石头一样稍微晃动。但只是稍微晃动。因为我是石头,不是博恩。”
“很好。熊也许会离开。”
“我应该害怕吗,蕾秋?”
“你害怕了吗,博恩?”
“我担心熊会吃掉我的一部分。”
“熊不吃石头。”
“我很担心,如果太害怕熊吃掉我的一部分,我也许就没法儿再继续做石头了,然后熊就会吃掉我。”
“你、必须、做、一块石头。”我调动所有潜在的意志力,让博恩继续保持石头的形态。
“我要挂电话了,”博恩说道,“我感觉熊想要采取行动。再见。”
“再见,博恩。”我比着口型说。
再见,博恩。你好,我周围的博恩。
博恩危险地向一边倾倒,我伸出双臂,以保持平衡。我充满恐惧,无论博恩有什么样的伪装,我担心那头熊还是会把他咬穿,找到里面的我,而维克最终将会发现,我们死在了这里的屋顶上。
一阵颠簸与摇晃过后,我上下颠倒转了个圈,然后博恩再次收缩体内的空间,只在我脑袋周围留下一圈空气。光线消失了,他变出来安抚我的模拟物品也都不见了。我喘着气,静静地躺着,周围博恩的皮肉再次变得僵硬而焦虑,紧贴着我的那些伪足变成一张张细小的嘴,朝着我的衣服、胳膊、腿和头发尖叫。博恩朝着自己体内尖叫,因为他不能对着外面叫。
我本能地意识到,那头熊也许能嗅到石头里面的我,于是我惊恐万分,挥舞着四肢一阵乱踢,但我很快停了下来,因为每一个动作都让博恩收缩得更紧,箍得我连喘气都会痛。
我能感觉到摩德的代理用爪子拍打博恩所引起的震动,也能感觉到它在撕咬博恩,不停地搂抱、挤压、敲击博恩的头部,凶猛地攻击那块石头。而我就像被困在活棺材里的死人,随时准备被发现,随时准备面对硕大的毛熊脑袋,面对摩德的使节,面对死亡。
一阵刺耳的咆哮,一阵咬牙切齿的低吼,那震撼的威力仿佛拥有渗透一切的力量,令我浑身的骨骼就像是散了架。然后是一阵喘息。
然后熊的声音减弱了,通过震颤的地面,我感觉沉重的脚步已逐渐远离。
那脚步声转移到梯子上,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于是我低语道:“博恩。博恩你在吗!你还好吗?”
周围的伪足停止了尖啸,肉壁不再有反应,博恩完全不像是还活着的样子。我就像在一件无生命的物体内部——或许是太空救生舱,从远离地球的星际飞船中抛射出来;或许是单人潜水艇,位于城中那条致命的河流深处。而我周围只有少量空气,很快就会耗尽。我的肺部有种感觉,仿佛处在深深的地底,距离表面如此遥远,不知怎样才能钻出去。也许我得从博恩的身体里往外挖,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任务。
“博恩!”我壮着胆子提高声音。
回答的语声仿佛互相重叠,来自四面八方:“我在,蕾秋。我在。我仍然是一块石头。”
“你有没有受伤?”我比着口型说。
“我的有些地方没感觉了,”博恩说道,“我的有些地方消失了。”
“不要动,”我说道,“不要动,直到它们离开。”
“现在还是不动比较容易,”博恩说,“因为可以动的部分减少了。”
他的语气很怪,不仅仅是受到创伤,而且还很困惑。他对自己的伤势很困惑。
在过去的世界里,每当我和父母一起从隐秘的房间、隧道、山洞或壁橱中钻出来,我们都很清楚是回到了哪里——就是先前离开的地方,不会更危险,也不会更安全。我们躲起来是为了留在世界上,我们的理念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这个世界。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因为除了眼前这一个,没有其他更好或更糟的世界。
然而当我从博恩的身体里钻出来,再次回到屋顶上,那感觉却不一样。我们一直等到夜晚,等到博恩告诉我,摩德的代理确实都离开了,然后才走下楼。底下只有一些拾荒者,我们一现身,他们便立刻四散逃离。此处仍有被遗弃的生化制品,它们在夜间出来活动,有的敏捷,有的笨拙。
当我站在博恩体外时,世界仿佛变了样,其表现有多个方面。不仅仅是因为博恩保护了我,而我没能保护他,也不仅仅是天空的变化。
出于怀疑,摩德的代理从博恩身上撕下一块块碎片。这些碎片像石头一样滚落,散布在屋顶上,但此刻,它们如同手爪般一开一合,阵阵战栗,重新变回博恩的肉。
即使在暗淡的光线下,我也能看到博恩伤痕累累,残缺不全。他恢复到正常的大小与形状,就像倒置的花瓶,兼有乌贼与海葵的特性,但也带着一种沮丧低迷的情绪,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他的左侧身体上有几道裂痕,呈黑紫色,而那一圈闪亮的眼睛神情阴郁,排列混乱无序,仿佛破败的旋转飞椅,只要再掉一颗螺丝,便会飞向人群。他的气味像是混合了松脂、腐烂的鱼柳和发霉的护创贴。
“对不起,博恩。”我感觉很虚弱,“我不该带你来这儿。”
不知为何,他们知道了。不知为何,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但是哪一方?流浪儿还是代理?我不太相信这只是巧合或者运气不佳。另外,我脑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负疚感:如果博恩没有搬出去,如果博恩没有假装成人,我也许就不会冒险。
“没关系,蕾秋,”博恩说道,“没关系。”
“不,有关系。”
博恩的眼睛忽然看向我,带着一种新的情绪:愤怒,但并非因为我对他说“不”。这是真正的愤怒,属于成年人,以前从没出现过,而其外在表现是,博恩的中心部位透出隐约可见的橙红色光芒。没人知道对博恩来说,红色是否意味着警告,但他知道对我来说是如此。
“没关系,”博恩说道,“我需要学习。我需要了解。”
“但不是通过受伤来学习。”
“受伤倒没什么。”博恩说道。
博恩也许看起来很古怪,也许有比常人更多的感官,也许能干人类办不到的事——但我也能大致猜到他的意思。(不过,真的吗?)现在他知道自己会受到伤害。现在他知道自己有弱点。博恩不再像以前一样快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嬉闹。因为这一切的背后有个确凿的认知:他是有可能会死的。
“我很累,蕾秋,”博恩说道,“暂时不需要移动。”
“没关系。”我说道。事实也是如此。我已经做好准备,我们也许得在这屋顶上滞留几小时。
太阳消失后,天气变得凉爽,天空中难得没有云,星星都冒了出来。我们保持着长久的沉默,我也没有下楼探查。博恩需要我的关注,但我也知道我俩都不敢下楼。即使在黑暗中,我们也不想近距离面对杀戮后的场景。但博恩望向天空中的群星,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住了。
博恩迟疑地伸出一根触须,仿佛要触摸星辰。
他肯定知道碰不到,但我还是说:“你无法触碰它们!”
“为什么?它们很烫吗?”
“是的,它们很烫。但那不是原因所在。它们非常非常遥远。”
“但我的胳膊很长,蕾秋。我的胳膊要多长就有多长。”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截断了话头,因为意识到博恩在开玩笑。他开玩笑时会露出一个小破绽——或者说,那其实是个大破绽:他的眼睛会向左偏移,形成特定的排列方式。他无法控制。
“魔性。”他说道,依然沉迷于天空中的景象。“魔性、致命、狂乱、深邃。”他在尝试四个新词汇。然而“魔性”一词不是从我这里学的,我感到一阵痛心。那可能是他从书里或者其他地方学来的。
这只是普通的夜空,但在那一刻,我代入博恩的视角,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因为据我所知,他从未见过如此毫无遮掩的夜空——他也许只是在入夜时分从观景崖内瞥到过一眼,或者在他的书里见过。城中的那一点点光掩盖不了这许多繁星。就像很久以前我在那座岛屿上避难时的记忆:我沿着海滩行走,不需要手电筒,因为星光是如此明亮。
天空仿佛一块暗礁,嵌满闪烁的群星,其中的每一颗或许都有行星围着它旋转,那上面或许有生命,甚至还可能有像我们这样仰望夜空的人。我母亲经常这么说——记住,天外的宇宙依然存在,我们不知道那里住着什么样的生物,我们所知极少,安然接受这种现状也许是很可怕的,宇宙并不会消失。这一切的背后有某种存在,对于我们和我们的挣扎毫无知觉,也从不关心,即使没有我们,它也会继续存在下去。母亲觉得这个想法很令人欣慰。
博恩看着星星,身上的皮肤变成天鹅绒般的黑色,他的那许多眼睛则变成了星辰,到最后,他就像是个呈现出博恩形状的影子。他长出无数眼柄,身体坍塌成扁平状,仿佛一摊不规则的肉,覆盖了大半个屋顶,其边缘轻轻拍打我的靴子。我依然能看出他所受的创伤,因为他的形状就像是被咬掉一口的圆。他的每个眼柄末端都有一颗三维立体的星星,所有星星聚集成群,在屋顶上构筑起一片星空,包括银河与一团团星云,还有若干光点在其间移动,如同闪亮的流星。
“真美。”他的语声来自化作星空的整个身体。“真美。”
这一回,他觉得美的东西的确是很美。尽管他展现出更多古怪的特质,但我们似乎反而更亲近了。然而转念间,我又警惕地压制住这一想法。他真的不会耍诡计吗?他是不是在模仿我对那条受污染的河流所做出的反应?虽然我怀疑“真美”只不过是他想跟我搭话,或提供其他方式的帮助,但我知道,他在开始愈合的初期变身为此种形态,是因为这能让他感到安心,对他是有益的。
“它们是什么?”博恩问道,“是……跟观景崖里的光源一样吗?或者……跟电灯一样?是谁把它们点亮的?”所以他读的书里并没有解释星辰。完全没有。
“没人点亮它们。”我说道。话说出口,我便意识到,这相当于否认了千万年来的信仰。不过太迟了,已经无法收回。
“没人?”
“我们在一颗行星上,”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的阅读有多少缺口。“我们在行星上,围绕着一颗恒星旋转,而恒星就是个巨大的火球。它非常大,要不是离得很远,我们都会死——都会被烧死。我们称它为太阳——上次照得你很不舒服的强光就是来自太阳。但天上那许多光点全都是太阳,只是距离更加遥远,而且它们也有自己的行星。”
我告诉博恩这些事的同时,视线变得很模糊,先前经历的折磨此刻开始对我产生不良影响。
“所有都是?每一颗都是?但似乎有好几百颗啊。”
“成千上万,甚至可能有几百万颗。”
博恩体表的群星间出现一颗巨大的太阳,矗立在中央的一根眼柄上。他此刻所展示的天文学简直是异端邪说。他也许是在表达隐喻或抽象概念,也许只是在胡闹。
“但这太不可思议了,”博恩平静地说,“太神奇了,太厉害了。”
接着,有个东西遮挡住群星,闪烁壮丽的光芒转变为无尽深邃的黑暗。
“那是什么?”博恩问道,就好像是在询问一样普通的物品,他虽然还不认识,但相信我会告诉他,并向他解释其特性。
我无言以对,因为一时间,我以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我以为命运促使我们来到屋顶上,是为了见证……这一切的末日。
然后,等我意识到眼前的是什么,不禁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哦,真有趣!因为这真的是世界末日。
“什么事这么好笑,蕾秋?”博恩的语气中有一丝不安,他从我的脚趾边缩回去,恢复了原形,但依然带着伤残,萎靡不振。
“那是摩德。”我说。
对,那就是摩德——在高高的夜空中滑翔,体积如此硕大,即使距离遥远,仍遮蔽住许多星辰。巨熊摩德带着怒气在夜空中翱翔,轻微的嘶吼声从高处传来,那是他愤怒滞塞的喘息。他的影子从一个个星座前掠过,当这些星辰被挡住时,我反而再次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摩德就像是一团巨大的暗影,尽管我惧怕他,憎恨他,鄙视他,但此时此刻,他仍是这座城市最纯粹的映射。
“摩——德——”博恩略微带着气声说道。在反射的光线中,我甚至看到,博恩体表没有受伤的地方长出许多参差不齐的尖刺。摩德的身体遮挡住一簇簇群星,博恩的眼睛也随着摩德移动,仿佛旋转的炮塔跟踪着飞机,就好像他正在根据摩德的位置计算弹道。
“他在很远的地方,”我用安抚的语气说道,“他伤害不到你。”这两句话并不完全正确。
“所以你说摩德的代理,”博恩说道,“这才是源头。”
“对。”
“那些是他的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
“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这样对待其他孩子?”
我没有合理的答案,但我敢肯定,从我和维克口中,博恩听过太多关于摩德的事,因此对他已经有一定的看法。我们已经在他的意念中,把摩德变成了吓人的鬼怪、床底的怪兽。不要出去,不要干这,不要干那,因为摩德。但现在博恩被摩德的使节所伤害,他想要了解摩德。了解真正的摩德。
摩德继续在空中盘旋、滑翔、俯冲,仿佛某种神祇。
“摩德很美。”博恩鄙夷地说,“摩德很强壮。摩德很坏。”听语气,我相信博恩又在展示他的天真了。
“主要是很坏。记住他干的坏事,避开他。”
“他杀死了那些星星,”博恩说道,“他杀死了星星,带来黑暗。”
“但是星星又回来了。”
“底下的人没有回来。”
我想说,你自己也在观景崖里杀死了四个。但我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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