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飞行裁定官走进简报室，苍鹰中队的一百名学员昂首挺胸，直挺挺地坐在桌前。裁定官用冷漠的灰眸扫了他们一眼，随即查看掌上电脑显示的名单。
“艾弗里？”
梅尔·艾弗里从椅子上跳起来，啦地立正，拇指与蓝色制服的边线齐平。
“到！长官！”
“第三飞行路线。”
艾弗里抓起她的护目盔，利落地行过军礼，向大门跑步前进。飞行裁定官在艾弗里的名字旁边输入了一组代码，接着抬起头。
“阿亚斯？”
阿亚斯起立，面容紧张，腰背绷得笔直，“到！长官！”
“第五飞行路线。”
阿亚斯也像艾弗里那样行过礼，跑步离开了简报室。
“布里克曼？”
史蒂夫·布里克曼腾地站起来，右脚一跺，脚后跟同左脚一磕，双肩后展，挺胸抬头。“到！长官！”
“第六飞行路线。”
蛇窝！
布里克曼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裁定官的灰眼睛落在他身上，“有问题？”
“没有，长官！”
“很好，快去。”
布里克曼从桌上拿起头盔，行了个漂亮的军礼。
但飞行裁定官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别处，“布利奇斯？”
“到！长官！”
布里克曼一边咒骂自己的“好运气”，一边沿着走廊向模拟机和自由飞行索道跑去。结业测验包括八个部分。和其他学员一样，他也希望开始先用简单的索道热热身。但事与愿违，他的第一项测验被安排在了最棘手的路段。
蛇窝。这个名字出自很久以前的一届飞行军校生。它在学院训练手册中的官方名称是“双螺旋”，在日常训令中列为第六飞行路线。
这个索道包括两条螺旋斜坡，环绕着两根并排而立的腊肠形立柱，从高处俯瞰下去，犹如螺纹相反的两个巨大涡旋。左手边的斜坡包括十一个顺时针直弯，右手的则是逆时针。
坡道各自沿立柱环绕而下，在中央围出一块长一百三十英尺
，宽九十英尺的矩形通道。两条坡道在立柱中部边缘相交，以便驾驶天鹰战机的学员们可以从一条坡道换到另一条上，沿着两根立柱提升或俯冲，飞过变化无穷的“8”字形跑道，不停地进行左右急转。
索道顶部和底部的飞行入口处设有起降跑道，跑道后方有快捷电梯，可以运送两架机翼折叠的天鹰。
蛇窝总高约一千二百英尺。包含螺旋坡道的索架长七百英尺，宽三百五十英尺。每条飞行入口均有一百英尺高，一百五十英尺宽，四分之一英里长。
这个巨大的建筑，以及别的索道和飞行学院的其余部分，都是从沙漠以下几百英尺的岩床中钻凿爆破出来的。他们头顶不远处是新墨西哥州的一座城市废墟，在联邦纪年以前，那里被称作阿拉莫戈多。
布里克曼学习成绩良好，早对蛇窝的每个弯道了如指掌。他知道自己能够完成这项测验，表现足以超过其余的三年级学员。但这还不够，布里克曼想要取得尽可能多的分数。
这才是困难所在。这意味着他的表现要完美无瑕，不仅在蛇窝，也包括其他索道和飞行模拟器的测验。布里克曼的目标不仅是以第一名的成绩完成学业，他还想获得满分。在学院百年历史中，从来没有一位飞行员实现过这个目标。
仿佛命中注定，布里克曼的结业日正好是他十七岁的生日，又恰逢学院百年纪念日。按照传统，三年级学员将在检阅仪式上获得他们的翼形徽章。这个仪式现在已经被安排成庆典的一部分。登记入学的第一天，布里克曼就知道了这个幸运的巧合，当时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学院和他的护父护母带来一点额外的惊喜。
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有史以来第一个获得两百分的飞行员。2989级队长，地表飞行测试成绩两百分，令人艳羡的义勇军奖章获得者——这种奖章会在结业式上，授予训练期间综合表现最好的学员。
这才是他的目标。
布里克曼来到蛇窝入口处，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呼吸平缓下来，之后检查了一下身上蓝制服的折缝线，这才走进索道主管办公室，把身份卡塞进门口的感应器，登记注册。
准许进入飞行区域后，布里克曼一路跑向坡道，两架天鹰已被六名学院地面机组人员准备停当停靠在那里。首席飞行教官鲍勃·卡罗尔正站在起降跑道旁边，和一名飞行裁定官聊天。这次大中央派来的裁定官共有十名，他们将执行测验任务，为每个学员打分。
布里克曼啪地立正站好，离考官们的距离正好合适。他抬起手肘，与肩膀平齐，行了个漂亮的军礼：前臂弯曲，像上过油的折刀；手指、手掌和手腕绷得紧紧的，戴着黑手套的指尖距离军便帽上的星条徽章正好一英寸。“三年级学员8902布里克曼前来参加飞行测验，长官！”
飞行裁定官冷冷地打量了布里克曼一眼，掀开掌上电脑的盖子，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字样……撇撇嘴，冲卡罗尔点头道：“啊，对，你的明星学员。”接着又对布里克曼说，“嗯，听好。起降都要在这个跑道上完成。你的第一个弯是向左，其后的路线和回程路线会由每层的航向标志器显示。规定时间是十五分钟。偏离航线和高度都会扣分。另外，”裁定官顿了顿才说，“你还要与时间赛跑。总飞行时间会计算进最后的总分中。听明白了吗？”
“非常清楚，长官！”
“好。你有十五分钟时间。”裁定官向布里克曼回了个军礼，走向飞行控制室。
首席飞行教官卡罗尔一头沙色头发，是个三十多岁的军官。他看着布里克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同情。和所有学院教职人员一样，卡罗尔也是个严厉苛刻的教官，但如果说他会对某些学员表现出一点偏爱的话，那布里克曼肯定位列其中。“我早有预感，很可能是你抽到这根下下签。感觉如何？”
布里克曼此刻处于稍息站姿，便放纵自己不合规章地略微耸了耸肩。他了解卡罗尔，知道这肯定不是他安排的，“总得有人赶上。”
卡罗尔冲他露出挪揄的微笑，“对，我想也是。好了，你最好赶快过去吧。”
布里克曼打个立正，行过姿态完美的军礼。
卡罗尔随便地把手在额头前一挥，作为回礼。纪律是一回事，行礼是另一回事。五年来每天都要遇到无数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学员，卡罗尔常常觉得右臂都快脱臼了。“祝你好运。”
“谢谢，长官。”
“对了，布里克曼……”
布里克曼刚向左转了一半身，听到这话又定住了，“长官？”
“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好小子不一定总能得第一。”
“我会努力，也会住这话。”
“很好，”卡罗尔说，“但别让这话阻碍你的努力。”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选二号机，操纵更灵活些。”首席教官略一点头，示意布里克曼可以离开了，然后看着学员一路跑向停机坪上的飞行器。
天鹰战机是联邦制造的唯一一种飞行器。机身包括狭小的三轮坐舱、动力舱，一个带风帽的螺旋桨和后部方向舵，由吊索和支柱拉牢的箭头形机翼——翼展四十五英尺。机翼上覆着塑料衬层，可以像自行车胎一样膨胀，形成翼形截面。引擎以电池驱动。地下训练飞行从来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动力舱中的电能足以支持。而在执行地表飞行任务时，凭借机翼上的太阳能电池，天鹰在理想条件下航程范围近乎无限。
布里克曼很快完成了天鹰的飞前检查，钻进驾驶舱，启动战机。卡罗尔在跑道旁溜达着。过去五年中，曾有很多有能力的学员在他手下完成学业，但布里克曼的能力的确超群绝伦。
看过布里克曼在索道上取得的进展，卡罗尔早已做出结论：这个年轻的寻道民不仅拥有很好的飞行感，他还有——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表述清楚——某种神奇的第六感，可以预见即将发生的情况。
卡罗尔对此坚信不移。以在蛇窝的练习为例，似乎在飞行控制室拨动开关之前，布里克曼就能知道航向标志器会在哪里亮起，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总能精确调整位置，完成所要求的转向动作；而且仅仅在这条索道上飞过几小时后，他就找到了近乎完美的最佳飞行路线。
真是诡异，但也着实精彩。
卡罗尔从没向旁人说过这种感觉。“第六感”的概念和正统寻道民的逻辑水火不容。实上，卡罗尔的词汇表上过去也没有这个词。直到他被编入一支开拓军远征队，到地面进行过绥靖任务后，才略有耳闻。
很多老开拓兵都相信变种人——这些美铁联邦永远的敌人——具有某种“第六感”，但很少有人提及此事。事实上，公开谈论这种事属于犯罪行为。寻道民不需要把心思放在缥缈的无形之物上。让他们成为地壳和地表主宰者的是实实在在的科学技术。正是这些源自第一家族天纵奇才的有形力量，才保证了人们的生存，让重回蓝天世界的梦想即将变成现实。
这就是《联邦手册》上的官方说法。在这通常被称作“大典”的全方位信息数据库里，有一屏接着一屏的索引、文档资料、法则和规章，管理着寻道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也包含了第一家族的集体智慧：对所有事宜的真知灼见。但大典中没有提到，身为飞行员，想活着度过最短服役时限（也就是三次军事任期——每次持续一年），还需要很多的运气。幸运的是，在寻道民身处的这个头脑和肌肉高于一切的世界中，在他们力求辉煌的短暂生涯中，运气是可以提及的为数不多的抽象概念之一。
布里克曼坐进机舱，系好安全带。天鹰的前轮已经触到起跑线中央，他没有意识到卡罗尔就站在左翼后的跑道旁边。布里克曼紧盯着左手边飞行入口墙壁上的跑道控制灯，手放在制动拉杆上，发动机在他身后全速运转。
他调动所有感官，集中在眼前的飞行任务上。而五官之外的第六感（这个词是卡罗尔告诉他的）已经让他预见到，第一个航向标志灯会要求他绕着立柱向左拐个直角弯。
规定时间十五分钟，意味着当左转或右转箭头亮起后，飞行员只有不到两秒的时间做出反应，完成恰当的航向修正。如果反应过慢，就会偏离中心线。一旦如此，跑道天花板上的光电元件就会记录下这次偏离，立柱上也有相同的设备会记录下高度变化。要想得到满分，飞行员必须自始至终把战机严格控制在飞行通道的中心线上——做到这一点，需要有高超的飞行技术、全神贯注的精神和间不容发的反应力。
布里克曼拥有所有这些素质，再加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能力：他可以预见到几秒钟后发生的随机事件。此刻，他全神贯注地坐在机舱中，等待着绿灯亮起。他坚信不疑，自己会在飞行控制室点亮航向标志灯的前一两秒“看到”它们。这种第六感似乎只会在承受巨大压力时才出现，譬如现在。他把这份幸运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却从没有深究它的来源。史蒂夫并未对此感到丝毫恐惧或是惊奇，只是平静地接受下来，就像他毫无疑虑地接受下面这个事实一样：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注定要获得成功。
布里克曼知道绿灯即将点亮，在电流窜进灯芯的同时，他松开轮闸。天鹰向前飞去，升到三十码的高度。战机到达飞行通道末端进入第一个弯角时，卡罗尔走上跑道中央，意识到布里克曼正在创造有史以来的最佳成绩。
第四天晚上，当所有学员的飞行时间数据呈报上来时，卡罗尔的预感得到了证明。布里克曼不仅飞行路线完美无瑕，而且耗时之短，注定将成为这条索道的极限标杆。从蛇窝开始，他在此后的所有飞行索道上都取得了完美的成绩。
在严格的军事袭击项目、身体素质测验、射击课程和普通武器操作、综合及技术项目的电脑问答测验中，布里克曼也都获得了满分。裁定员们开始处理成绩时，很快就发现8902 S·R·布里克曼在还差一项测验尚未进行的情况下，便很有可能达到那难以置信的两百分。 “立——正！”
在学员中队队长们的号令下，三百双脚后跟齐齐一磕。首席飞行教官卡罗尔走进大讲堂，身后跟着高级助理飞行教官崔格斯。
卡罗尔走上讲台后，三个高年级学员班的队长们同时向后转，行军礼，一口气说出惯常的班级报告。
“秃鹰中队集合完毕，长官！”
“隼鹰中队集合完毕，长官！”
“苍鹰中队集合完毕，长官！”
卡罗尔以著名的随意一挥作为回礼，走到演讲桌后。助理飞行教官崔格斯是个臭名昭著的训练疯子，他站在卡罗尔左边一臂远、一步后的地方，双脚分开外撇，双手交叉背在身后，拇指搭在一起。
“请坐，先生们。”
三百个屁股齐刷刷地滑进座位。
“好了。”卡罗尔说，“我看过目前的成绩报告，到现在为止，情况良好。你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飞行测验。一个大家伙，真家伙，要么成功，要么毁灭。明天0700时，你们上去。一次一小队，到第十级，进行你们的第一次地面单人飞行。”
听到卡罗尔的宣告，兴奋和忧虑之情同时涌现在史蒂夫·布里克曼心中。
“你们都看过图像，”卡罗尔继续说，“你们都听过简报。你们都知道会遇到什么。对吗？”
“对，长官！”所有人齐声答道。
“错了！”卡罗尔厉声说，“你们体验过的一切，你们到目前为止所学的一切——全都毫无用处！忘了它。当你们从坡道起飞，第一眼瞥到地表时，任何准备都无济于事。这就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空。你们将被一开始的冲击所淹没，也许会被吓坏。这都没关系。当你们第一次在变种人领地进行巡逻飞行时，同样会被吓坏的。没有这种感觉的都是白痴。关键是要控制住自己，还有你的飞行器。别让自己失去判断力和方向感。在上面飞其实和在自由飞行穹顶屋差不多，只是更大些。”
大很多。辽阔、无垠、恐怖……
“你们中有些人可以轻松度过这一关；一开始的几分钟过去后，就可以应付自如，还会觉得这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有些人肯定会痛恨这段飞行的每一分钟，会巴不得蜷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希望这一切消失。但你们必须和这种感觉战斗。如果你计划在下周五作为一名飞行员结业，就必须在天空那张大得不得了的大床单上飞过每一英寸规定路线，再全须全尾地飞回来。另外，你们回来时，最好裤子是干干爽爽的。”
这句话引发了一阵紧张的笑声。
“不，别笑。”卡罗尔说，“我没开玩笑。你们的飞行教官们会在浴室值班的。对吗？”
崔格斯略一点头，“没错……”
卡罗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听众们。“我有两个同学，刚飞出坡道就发了疯。其中一个猛一翻身，直接从五百英尺的空中掉了下去。另一个刚看到天空，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动力开到满负荷，试图飞回坡道。本来做得到，但他太着急了，没等坡道人员打开闸门。”
布里克曼鼻子一皱，做了个怪相。学院教员们为他们做地表情况介绍时曾提到，通向学院上方贫瘠沙漠的坡道外闸门，是由十二英尺厚的加固混凝板层构成。
首席教官扮了个苦脸，为传说画上句号，“我相信你们在接下来的十天中，不会做任何破坏百年庆典气氛的事。”
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他。
“很好，”卡罗尔扭头对高级助理飞行教官说，“他们现在归你了，崔格斯先生。” 虽然首席飞行教官说出了那么可怕的警告，但现在，这项至关重要的单飞测验不合格率几乎为零。自打卡罗尔当学员的时候起，学院就重新构建了飞行员的理想心理模型，每个申请入学者都经过认真选拔，接受过异常苛刻的测试。
理论上，投考人的心理必须与理想心理模型达到75%的相似性才算过关。但实际上，这通常是不可能的。在联盟近千年的历史上，以及在此之前的千年岁月中，还没有人能找到一种途径，可以让应用心理学达到像自然科学那样的数字精确性。
这就意味着，时不时会有个干劲十足的笨瓜斗志昂扬地冲上坡道，可刚在天上待了几分钟，旷野恐惧症就随之而来。这种对开阔环境的恐惧感曾让大部分寻道民吃尽苦头。这个倒霉的学员会发现自己握在控制杆上的双手无法移动，五脏六腑都在跳摇摆舞。而当他终于控制住心中的恐惧，飞完既定路程回到基地后，他作为飞行员的职业生涯也就此告终了。因为在这项单飞测验中，每个学员身上都接满了各种导线，犹如安装了一台测谎仪。身上的传感器与一台记录仪相连，监测诸如心跳、脑电波、皮肤温度和湿度等各项数据。来自大中央的飞行裁定官不需要崔格斯先生在浴室待命，有了这些成熟的遥感监测设备，哪个飞行学员吓得尿了裤子，他们一清二楚。
布里克曼从五岁起就开始筹划他的职业生涯，他坚信自己能够顺利通过这项测验——和通过其他所有测验一样。
但这并不是说，成功对他来说犹如探囊取物。并非如此。除了与生俱来的飞行天赋以外，布里克曼不是年级中最聪明或者最强壮的学员，但他无疑是最努力的。布里克曼在学习、飞行和比赛中取得的成绩，无论在智力上还是体力上，都源于长时间的刻苦努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这正是接下来的飞行任务中所需要的品质。
布里克曼真正的才干在于他可以将自己的潜能充分发挥出来，把自己的天赋最大化。这些天赋包括高挑挺拔的身材，诚实可靠、五官端正的面孔，令人愉快、机敏精明的谈吐举止——它们帮布里克曼掩盖了一个事实：他的头脑工作起来，就像硅基芯片一样准确无误，冷酷无情。
过去二十年中，苍鹰中队十五次获得团队总分冠军，所以，被编入苍鹰中队的学员们向来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优秀。尽管如此，这次的测验却把他们排在第三位出发。因此，在前往第十级参加最后一项飞行测验前，布里克曼和他的同学们有四天休息时间。
到了第五天，期盼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临。布里克曼、艾弗里和其他八名学员组成的A小队第一分队带着行动指令来到楼级监管部门，坐电梯前往第五级。他们会在那里乘坐传送带到第二个宪兵检查站，然后进入另一架电梯，上到靠近地表的第十级。
这是布里克曼第一次进入五级以上的空间。进入学院之前，他的一生都是在低层度过的，也就是一到四级。
一级一层位于地表以下一千五百英尺，每级都有一百五十英尺高，分为十层。因此，从下往上数，1-8就表示第一级第八层，而X-10则是坡道入口层——联邦与地表之间重兵把守的接合部。
出于安全考虑，只有极少数区域可以直达第十级。大部分联邦基地位于一到四级之间，彼此由穿梭车相连。
走出电梯，踏上X-10的地板，布里克曼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眼看去，很难把坡道入口层和下面的其他楼层区分开来，但布里克曼确实“感受”到了地表。尽管地面离他头顶还有五十英尺的距离，但史蒂夫觉得它几乎触手可及。
到地表飞行控制站报道后，布里克曼发现他被安排首发。两名医护人员把各式传感器接在他的身体上，那些无处不在的飞行裁定官中的一个人就站在旁边，检查着数据记录仪输出的信号。布里克曼重新穿好他的蓝色飞行制服，把传感器导线束带塞过衣服前襟。
在图表室中，另一名飞行裁定官递给他一张地图、一组航线坐标和最新天气数据，“你有十五分钟。”
布里克曼心中激动万分。他好不容易才压着笑容，唯恐因此损失宝贵的分数。他漂亮地行过军礼，走到一张测绘桌前开始工作，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计算，又用剩下的时间把结果检查了四遍。在此后的两天中，小队其他学员，以及整个苍鹰中队的所有同学，都将在他之后以十五分钟的间隔陆续出发，飞过六条备选路线中的一条。
离开图表室，布里克曼直接前往西北坡道。通向地表的四条坡道彼此呈十字交叉。来到坡道入口区域，他发现一架天鹰早已在停机坪上等待，机头正对着巨大厚实的铅门。三角形机翼上覆盖着一层蓝色金属薄膜，上面布满了数以千计的太阳能电池。布里克曼按惯例进行飞前检查，随后戴上黑色面罩头盔，坐进驾驶舱，系好安全带，把麦克风插进特高频波段，传感器导线接入机载收发器。从现在开始，直到他跳出机舱为止，连接在他身上的各类传感器会把数据显示在飞行控制室的一台监测仪屏幕上，同时储存进磁带，为他在测验中的反应留下不容更改的纪录。
数据收发装置安装在驾驶舱右侧，他的手肘旁边。布里克曼伸出左手，把它打开。
飞行控制室的讯号立刻传进来，“柔和X光一号，你的数据线路读取正常。”
布里克曼确认了坡道管理员的预备信号，按下按钮，座位后面的电动机开始运转。布里克曼检查了一下操作翼面的活动状况，接着依照坡道管理员指挥棒的指示，让战机向前移动，直到天鹰的机首离坡道内门不过几尺之遥。
伴随着发动机的嗡鸣，布里克曼隐隐听到一阵嗖嗖的杂音。五十英尺高的大门在他面前滑入地面。随着橘黄色的指挥棒，布里克曼驾驶天鹰驶向双层外门，停在双黄线之间。
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坡道入口通道有一百英尺宽，两侧墙体微呈弧形。布里克曼记得简报中说过，内层门是向两侧滑开，外层门则是上下移动。较大的上部会滑入天花板，下部则进入地面。这种设计可以让坡道人员根据所要通过的物体大小，调整大门开合的程度。
布里克曼看了一眼后视镜，惊讶地发现身后的大门正悄无声息地升起，把他和联邦隔离开来。
控制台的声音在他的耳机中响起，“柔和X光一号，这里是地面控制台。光线平衡将在五秒钟后开始，大门将在十秒钟后打开。看到绿灯之前，不要试图通过。一旦穿越双黄线，就可以起飞了。回程时，通过红白蓝色灯塔后，发出你的呼叫信号。完毕。”
“柔和X光一号，明白。”布里克曼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兴奋的颤音。
“祝你好运。”控制台说道。
与此同时，从地板沿着墙壁直通天花板的众多霓虹灯管放射出夺目光芒，营造出一条闪耀的光之通道，离坡道大门越近，光线越亮，以便和地表的日光强度相匹配。
布里克曼放下面罩。五秒钟后，十二英尺厚的内层门向两侧打开，下半部分的外层门也滑入坡道，为他敞开了一道十五尺高的缺口，足以让天鹰通过。
看到绿灯后，布里克曼驾驶飞机沿着中央线，从同样巨大的顶部外门下通过。穿越沉重得可怕的大门后，他在画于四壁上的双黄线间停了片刻。
布里克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道混凝土峡谷中，两侧是五十英尺高的陡峭墙体。在他前方，坡道缓缓向上升起。布里克曼曾经研究过坡道模型，知道两侧的墙壁会越来越矮，坡道则会逐步升高，像一柄巨大的扇子似的渐渐抬起，最终与地表相连。
峡谷的顶棚是一片平展宽阔的蓝天。
布里克曼震惊地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并不是联邦基地中心广场上的那些照明天棚，而是真正的蓝天。
这是这个世界的天棚，是《上面无羁的蓝天》。布里克曼十岁时，就被飞行学院这首扣人心弦的军歌点燃了心中的梦想。令人目眩的光芒几乎要把人淹没，这种光并非来自隐蔽的荧光灯。它照亮了四周苍白的混凝土墙壁，在跑道上投下天鹰浓重清晰的黑影。这是太阳的光芒，倾泻而下，如此明亮，就连布里克曼有面罩护着的眼睛也不敢直视。光线的热力刺透他的身体，周身骨骼因这热量泛起丝丝痒意。
布里克曼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他深深吸了口新鲜温暖的空气，把节流阀调大，让天鹰沿着坡道中心线慢慢升起，直冲蓝天。反射热气流顺利地把质量很轻的飞行器托上空中，布里克曼迅速调整好天鹰的平衡。两侧墙体慢慢下降，当下面的坡道缩成一小片模糊不清的混凝土时，他终于看到了地表。
同时也被天与地的广阔无垠所吞没。
在他十六年零五十一个星期的生命中，布里克曼注视过的最远的物体，从没超过半英里之遥。而基地中最高的天顶也仅有七百五十英尺高。他看过大中央最新落成的约翰·韦恩
广场的录像，这个工程上的奇迹有一英里宽，将近半英里高。但和天鹰面前铺展开的辽阔原野相比，那个大广场实在是微不足道。此刻，布里克曼的视野超过一百英里！在这令人精神恍惚、双目凸出、心跳停止的景象边际，是白云点缀下遥不可及的地平线。这一切之上，扣着一个深不可测的蓝色巨碗。
对地表的反应从布里克曼内心最深处涌现出来。卡罗尔说得对，无论他过去做过多么周密细致的准备，都不足以应付这个时刻。多少年来，布里克曼一直为自己冷静超然的判断力感到骄傲。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控制住自己的反应，根据情况作出恰如其分的表情，调动自己的语言和动作。不多，也不少。
但今天不同。
布里克曼突然摘下面罩，让自己沉浸在令人头皮发紧、心跳加速的原始体验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向后一仰，让地表的伟力将自己彻底淹没；让这诱人美景像久别重逢的爱人一样拥抱自己——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些词汇，也不理解它们的意义。
融合为一。
听到声音。
感到危险。
清醒。恢复控制。心神回归到为联盟效力的目标上来。摒弃所有杂念。用寻道民精神的铁蹄碾碎奇景带来的新感觉。
情绪大体恢复后，布里克曼调节动力向上爬升，检查了一下坐标。他发现飞行方向无误，正朝第一段航线飞去。之后，他又把目光投向下方。
地表，寻道民失落的领土，被充满敌意的变种人部落所占据。第一家族以联邦的名义，发誓要清理并夺回的蓝天世界。
布里克曼查看了一下地图。他刚刚离开的坡道位于飞行学院正上方，海拔五千英尺，正好位于阿拉莫戈多和霍洛曼空军基地
这两个史前遗迹之间。阿拉莫戈多城只剩下竖立在地表上的几段残垣断壁，在红树林之间形成一些模糊的直线图案。在他左侧的霍洛曼空军基地则由三个互相交叠的巨大弹坑组成，大坑被风化沙土填了一半。
布里克曼转头望向周围高耸入云的三角杨树林。
树林……
和远方的云朵一样，布里克曼过去只在屏幕上看过这种东西。
此刻，布里克曼的高度是两千五百英尺，还在继续攀升。他身下的土地被学院制图员称为“大平原”。右后方的坡道后面，他可以看到塞拉布兰卡峰直插云天的山脊，部分山脉挡住了前往东方的路线。再往前是圣安德列斯山脉，他要驾机从黑顶和桑拿斯峰之间通过。在此之后，他将笔直穿越朱纳德戴莫托沙漠，到达北方的一个大型水库。一条宽阔的大河在地面岩床中蚀刻出很深的河道，经过水库，向南蜿蜒流去。
格兰德河
。
如此美丽的地表世界，竟然会那样危险、致命。尽管早有耳闻，但布里克曼仍旧很难相信。可他的护父这个证据就在那里，他无法否认。当飞行员时，杰克老爹赢得了双六徽章，但现在的他只剩下个蜷缩在轮椅里的躯壳，吞噬一切的疾病侵害了他的身体，这是所有完成规定地表值勤任期的飞行员都难以规避的危险。
在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大地，以及充斥在他肺部的清冽宜人的新鲜空气中，都蕴含着致命的放射线。虽然这是布里克曼第一次出勤，但他没有防护的身躯已经遭受了无声的袭击。每一平方英寸的土地，每一立方英寸的天空，处处充满这种死亡之吻。
这种无处不在的危险像透明裹尸布一样包住整个世界。正是它导致了联邦在地下世界的诞生，也是它使得联邦近千年来始终无法回归阳光下的应许之地。辐射防护服是有的，但开拓兵们对这种难看的套装嗤之以鼻。他们把自己视为大劫难之前的美军绿色贝雷帽部队和英国皇家空降兵，是最精锐的突击部队，美铁联邦的精华。带有空气过滤系统的标准制式封闭头盔，再加上飞行员护身制服，被视为“可以接受的”防护装备。但辐射防护服甚至不在“篷车队”的装备清单上。大中央并不把拒绝穿戴这种装备视作违反纪律，反而觉得这是开拓兵愿为联邦从容赴死的最佳证明。
布里克曼这次地表飞行的既定路线差不多是个等边三角形，全程共有二百二十五英里。一开始的七十五英里飞向西北方的象丘水库，第二段路程几乎是向正南方，与格兰德河平行，最终在另一个被称作哈奇城的史前遗址处穿过河流，抵达塞拉德拉萨瓦峰。回程按照东－北－东路线，绕过圣安德列斯山脉八千英尺的最高峰，然后穿越那一大片闪烁耀眼、荒无人烟的白沙沙漠，最终回到坡道。
布里克曼估计裁定官们肯定有办法监测他的飞行路线，所以他在八千英尺的巡航高度上严格按照既定路线飞行，时速七十五英里。他在周围的天空中搜寻了一圈，但没有看到其他飞机。
飞过山脉后，布里克曼开始降低高度，准备进入最后一段航程。在前方，他可以看到上千英尺高、铅笔一样细长的红白蓝三色灯塔，仿佛靠魔法固定在空中。下方的白色沙地在风力作用下形成弯弯的条纹，向四周伸展，犹如一片巨大的、冻结的海面。
海……
布里克曼听说过海，却从未见过图像资料。他只知道这种地貌存在于南方地平线以外。史蒂夫强压下想去寻找海洋的疯狂冲动，继续向西南坡道俯冲。距离着陆点两英里远时，他看到起飞坡道中冒出一小片蓝色的三角形。它开始转弯，一缕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银色光芒。东南方的高空中还有一个小点，又有一个人飞回来了。
布里克曼关闭节流阀，让天鹰在温暖的空气中向下滑翔，犹如海鸟一般随意洒脱。距离起飞三个小时后，战机的三个轮子重新落在坡道上，和他在地表飞行控制室里测算出的预估时间完全相符，分秒不差。
完美无缺的表现。
他沿着坡道向下行驶，两旁的墙壁似乎高高跃起，把他和地表隔绝开来，将他包围，令他窒息。几秒钟后，蓝天世界只剩下透过驾驶舱上方看到的一条窄小蓝带。
天鹰驶上双黄线时，坡道大门静静开启。绿灯信号示意他可以通过。
布里克曼知道，前面灯火辉煌的通道意味着安全，提供了足以隔绝地表世界各种危险的妥帖保护。但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动，他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感俘虏了。
一种被活埋的恐惧。
布里克曼下意识地踩住刹车踏板，让天鹰的机头停在双黄线间。一、二、三、四、五、六、七……
鸣响器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音，控制台的声音轻轻传入他的耳朵。“离开坡道，柔和X光一号。”这个声音紧接着又说，“你的数据线路中断了，但我们没收到故障信号。请检查系统，完毕。”
布里克曼把右臂往后挪了挪，低头看了一眼连接身体传感器的数据收发装置，一丝寒意顿时从他体内窜起。它被关闭了！肯定是无意中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哦，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啊！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何时发生的？他连忙把开关拨到“开”的位置，心中暗骂自己。哦，该死，该死，该死！你这个蠢货！你搞砸了！
地面控制台那没有实体的冷漠声音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好，我们收到你的信号了。开进来吧，柔和X光一号。”
布里克曼稳定情绪，放松身体，轻轻抬起踩在刹车上的脚，将天鹰从上半截外门下开过。他刚一进去，外层大门的下半部分咝咝轻响着抬了起来，同时内门也从墙体内滑出。大门逐渐合拢，日光形成的明亮矩形也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钢筋幕布之后。布里克曼尽力压制住飞行中一直骚扰着他的奇怪又令人困扰的感觉，这种离经叛道的感觉，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它应该被遗忘，但布里克曼清楚，这种感觉将伴随他度过余生。
布里克曼体会到的是自由。他无法认清这种情感，也不能用语言表达，这是可以理解的。联邦词典中没有“自由”这个词。当然，第一家族的高层人士们知道这个概念，但在公众场合，它并不存在。 首席飞行教官卡罗尔挥挥手，让三年级学员们坐回座位，随后走到演讲桌前。以崔格斯先生为首的六个助理教官在卡罗尔身后的墙壁前一字排开。
“拖了很久，”卡罗尔说，“但总算结束了。度过探亲休假之后，你们将到指定的第一任战斗岗位报道。在此之前，你们还要忙于为百年庆典检阅式彩排，所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整个年级讲话。我想应该趁这个机会，跟大家说两句告别的话。”
卡罗尔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学员们，“我已经看到了成绩单……”
三年级学员中响起一阵激动的低语。
卡罗尔抬起一只手，“好了。分数和名次会依照计划在明天发布，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没人被淘汰，没人需要重修。”
迎接这个消息的是一片寂静。
卡罗尔摇摇头，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幕。他扭头对助理教官们说：“难以置信，他们居然不感到惊讶。”
听到这话，三百名学员，包括其中人数占三分之一强的女孩们，全都大笑起来。他们知道今天不会有人因为大笑而被责骂，至少卡罗尔不会这么干。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卡罗尔继续说，“‘又来了，首席教官给每个毕业班都要讲的套话。’不是这么回事。三年前，当你们进入学院时，我们以为手里接了一批笨菜鸟。但你们干得很好，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好。”他的目光在布里克曼身上停了一下，“实际上，你们的成绩好得出奇，平均分是学院建校以来最高的。”
2989级全体学员发出一阵欢呼，六名助理教官也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卡罗尔打了个手势示意安静，“是的，我想我应该祝贺你们，事实上，你们这帮家伙让我们的余生更加难熬了。因为大中央肯定希望我们明年拿出更好的成绩来。”卡罗尔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助理教官们，“先生们，这就意味着从明天起咱们又要玩命干了。”
那六个助教露出听天由命的自嘲的微笑。“我们绝对可以保持上升势头。”崔格斯说。
卡罗尔冲高级助理教官伸出一根手指，“说得好。”他转回头面对学员，把手撑在演讲桌的两个顶角上，清了清喉咙。
2989班的学员们马上挺直腰杆，板起面孔。
“好了，听着。几天后，你们胸前就会别上一枚徽章。你们将成为飞行员，走上美铁联邦的最前线。那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好好享受吧。但别以为苦日子已经结束，接下来的生活会变得轻松写意。加入篷车队后，还有十二个月的军事训练等着你们。就算你们够聪明，能撑到把银徽换成金徽，训练仍然不会结束，你们要继续学习，这是成为优秀飞行员的唯一出路。永远记住这一点，当筹码已经押下，运气却刚好用完时，只有最顶尖的飞行员能活着回到基地。”卡罗尔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排排活力十足、表情激动的年轻面庞，他抿紧的双唇上现出一丝遗憾，“谁知道呢？如果你们不掉电，或是变戏法，也许日后有人会站在这里，像我一样对学员训话。”
他的听众发出一阵干涩难听的笑声。“掉电”是开拓军的行话，代表在敌占区坠机，就跟“翘辫子”或是“嗝屁玩儿完”一样，这个词通常意味着死亡。众所周知，变种人会把活捉的俘虏吃掉。而“变戏法”则是另一个死亡代名词，这种死法在联邦医学机构被标注为TRIC：辐射诱发的癌症。
大多数位列学院荣誉名单的飞行员都会落得掉电或是变戏法的结局。他们通常活不到三十岁的高龄。卡罗尔知道，现在注视着他的这些年轻面庞中，至少有一半见不到他们二十一岁生日那天的太阳。这些学员也心知肚明，但他们毫无怨言。每一年，学院都会被蜂拥而至的申请函淹没，数以千计的孩子们都希望能成为三百个“雏鸟”——这是对一年级学员的戏称——中的一员。
根据手册所述，这正是美铁联邦的强大优势。寻道民们的勇气和奉献精神，正是美铁奠基者，也就是最初的游骑兵和义勇军所具备的“七德”中的两条。这些品德被第一家族和两支冠以先辈之名的精英部队奉为圣训。“以自己的死换来他人的生。”这句话被铭刻在联邦各地的墙面上。每个寻道民从呱呱坠地时便受到激励，要以他们为榜样。
而且对七德绝不提出任何质疑。
测验结果在大屏幕上公布出来后，布里克曼惊得目瞪口呆。经过三年勤勉刻苦的不懈努力，他仅以188分排在第四名，在他前面的是秃鹰中队的皮特·范登堡。在布里克曼此前的推测中，皮特最有可能跟在他这个光芒四射的第一名之后，做个可怜兮兮的老二。这已经够糟的了，但还有更糟的！和史蒂夫隶属同一小队的格斯·怀特，比范登堡的190分高出一分，占据了第二的位置。布里克曼甚至没把这个人视为竞争对手。而同样隶属于苍鹰中队的堂娜·梦露·鲁德奎斯特，这个史蒂夫认为最多能挤进前十的学员，却以192分摘得头名，同时获得“荣誉学员”的提名，义勇军奖章唾手可得。
大屏幕前挤满了兴奋的人群。布里克曼没有理会A小队其他队员的祝贺，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插上房门，独自待了两个小时，想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回顾了自己在每项测试中的表现，还是没有找到会导致失分的错误。他唯一的失误，就是在坡道降落后那一瞬间的犹豫。但他不相信，这短短的七秒钟，不仅让他失去了应该到手的第一名，甚至连第二第三的位置也丢了。
而且，他竟然排在格斯·怀特这种窝囊废后面！月考中，他的成绩可差得远了！这怎么也说不通……
当然必须承认，身体传感器三分钟的传输中断也是个问题。不过他降落后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跟裁定官和地面控制台解释过了，他们也相信开关有可能是无意中碰到的。在执行军事任务时，天鹰并不安装数据收发装置。在他和裁定官们辩解时，他们也承认收发器的位置放得很不合适。尽管他们表面上谅解了他的失误，但布里克曼到底还是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把分数扳平。鲁德奎斯特、格斯·怀特、卡罗尔、飞行裁定官，还有那些隐在幕后耍手腕让他丢脸的人，他们都会付出代价！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但这只会让复仇更加甘甜。
这个决心并不能缓解他的苦涩情绪，但让他胸中充满了严酷的快意。让他可以清醒思考，可以行动。
布里克曼从铺位上站起身，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刚熨过的新制服，随后前往喧闹的庆祝派对，从人群中找出鲁德奎斯特和格斯·怀特，向他们两人祝贺——以让人动容的真诚姿态轮流拥抱了他们。
面对这份惊人的成绩单，卡罗尔不得不对他的明星学员表示同情。布里克曼表面上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做派，但卡罗尔知道，他肯定觉得自己成了某种不公正裁定下的牺牲品。他心中一定备受煎熬，而且会一直煎熬下去。
以卡罗尔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这正是联邦经手此事的人想要达到的目的。除了行李以外，大中央来的裁定官们还带来了每个学员的资料软碟，里面的内容学院里任何人都不得查看。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卡罗尔在布里克曼电子档案的封面上，瞥见了一句高深莫测的注脚。
上面写道：“该学员的成绩必须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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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弗里？”
梅尔·艾弗里从椅子上跳起来，啦地立正，拇指与蓝色制服的边线齐平。
“到！长官！”
“第三飞行路线。”
艾弗里抓起她的护目盔，利落地行过军礼，向大门跑步前进。飞行裁定官在艾弗里的名字旁边输入了一组代码，接着抬起头。
“阿亚斯？”
阿亚斯起立，面容紧张，腰背绷得笔直，“到！长官！”
“第五飞行路线。”
阿亚斯也像艾弗里那样行过礼，跑步离开了简报室。
“布里克曼？”
史蒂夫·布里克曼腾地站起来，右脚一跺，脚后跟同左脚一磕，双肩后展，挺胸抬头。“到！长官！”
“第六飞行路线。”
蛇窝！
布里克曼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裁定官的灰眼睛落在他身上，“有问题？”
“没有，长官！”
“很好，快去。”
布里克曼从桌上拿起头盔，行了个漂亮的军礼。
但飞行裁定官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别处，“布利奇斯？”
“到！长官！”
布里克曼一边咒骂自己的“好运气”，一边沿着走廊向模拟机和自由飞行索道跑去。结业测验包括八个部分。和其他学员一样，他也希望开始先用简单的索道热热身。但事与愿违，他的第一项测验被安排在了最棘手的路段。
蛇窝。这个名字出自很久以前的一届飞行军校生。它在学院训练手册中的官方名称是“双螺旋”，在日常训令中列为第六飞行路线。
这个索道包括两条螺旋斜坡，环绕着两根并排而立的腊肠形立柱，从高处俯瞰下去，犹如螺纹相反的两个巨大涡旋。左手边的斜坡包括十一个顺时针直弯，右手的则是逆时针。
坡道各自沿立柱环绕而下，在中央围出一块长一百三十英尺
，宽九十英尺的矩形通道。两条坡道在立柱中部边缘相交，以便驾驶天鹰战机的学员们可以从一条坡道换到另一条上，沿着两根立柱提升或俯冲，飞过变化无穷的“8”字形跑道，不停地进行左右急转。索道顶部和底部的飞行入口处设有起降跑道，跑道后方有快捷电梯，可以运送两架机翼折叠的天鹰。
蛇窝总高约一千二百英尺。包含螺旋坡道的索架长七百英尺，宽三百五十英尺。每条飞行入口均有一百英尺高，一百五十英尺宽，四分之一英里长。
这个巨大的建筑，以及别的索道和飞行学院的其余部分，都是从沙漠以下几百英尺的岩床中钻凿爆破出来的。他们头顶不远处是新墨西哥州的一座城市废墟，在联邦纪年以前，那里被称作阿拉莫戈多
。布里克曼学习成绩良好，早对蛇窝的每个弯道了如指掌。他知道自己能够完成这项测验，表现足以超过其余的三年级学员。但这还不够，布里克曼想要取得尽可能多的分数。
这才是困难所在。这意味着他的表现要完美无瑕，不仅在蛇窝，也包括其他索道和飞行模拟器的测验。布里克曼的目标不仅是以第一名的成绩完成学业，他还想获得满分。在学院百年历史中，从来没有一位飞行员实现过这个目标。
仿佛命中注定，布里克曼的结业日正好是他十七岁的生日，又恰逢学院百年纪念日。按照传统，三年级学员将在检阅仪式上获得他们的翼形徽章。这个仪式现在已经被安排成庆典的一部分。登记入学的第一天，布里克曼就知道了这个幸运的巧合，当时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学院和他的护父护母
带来一点额外的惊喜。史蒂文
·罗斯福·布里克曼，有史以来第一个获得两百分的飞行员。2989级队长，地表飞行测试成绩两百分，令人艳羡的义勇军奖章获得者——这种奖章会在结业式上，授予训练期间综合表现最好的学员。这才是他的目标。
布里克曼来到蛇窝入口处，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呼吸平缓下来，之后检查了一下身上蓝制服的折缝线，这才走进索道主管办公室，把身份卡塞进门口的感应器，登记注册。
准许进入飞行区域后，布里克曼一路跑向坡道，两架天鹰已被六名学院地面机组人员准备停当停靠在那里。首席飞行教官鲍勃·卡罗尔正站在起降跑道旁边，和一名飞行裁定官聊天。这次大中央派来的裁定官共有十名，他们将执行测验任务，为每个学员打分。
布里克曼啪地立正站好，离考官们的距离正好合适。他抬起手肘，与肩膀平齐，行了个漂亮的军礼：前臂弯曲，像上过油的折刀；手指、手掌和手腕绷得紧紧的，戴着黑手套的指尖距离军便帽上的星条徽章正好一英寸
。“三年级学员8902布里克曼前来参加飞行测验，长官！”飞行裁定官冷冷地打量了布里克曼一眼，掀开掌上电脑的盖子，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字样……撇撇嘴，冲卡罗尔点头道：“啊，对，你的明星学员。”接着又对布里克曼说，“嗯，听好。起降都要在这个跑道上完成。你的第一个弯是向左，其后的路线和回程路线会由每层的航向标志器显示。规定时间是十五分钟。偏离航线和高度都会扣分。另外，”裁定官顿了顿才说，“你还要与时间赛跑。总飞行时间会计算进最后的总分中。听明白了吗？”
“非常清楚，长官！”
“好。你有十五分钟时间。”裁定官向布里克曼回了个军礼，走向飞行控制室。
首席飞行教官卡罗尔一头沙色头发，是个三十多岁的军官。他看着布里克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同情。和所有学院教职人员一样，卡罗尔也是个严厉苛刻的教官，但如果说他会对某些学员表现出一点偏爱的话，那布里克曼肯定位列其中。“我早有预感，很可能是你抽到这根下下签。感觉如何？”
布里克曼此刻处于稍息站姿，便放纵自己不合规章地略微耸了耸肩。他了解卡罗尔，知道这肯定不是他安排的，“总得有人赶上。”
卡罗尔冲他露出挪揄的微笑，“对，我想也是。好了，你最好赶快过去吧。”
布里克曼打个立正，行过姿态完美的军礼。
卡罗尔随便地把手在额头前一挥，作为回礼。纪律是一回事，行礼是另一回事。五年来每天都要遇到无数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学员，卡罗尔常常觉得右臂都快脱臼了。“祝你好运。”
“谢谢，长官。”
“对了，布里克曼……”
布里克曼刚向左转了一半身，听到这话又定住了，“长官？”
“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好小子不一定总能得第一。”
“我会努力，也会住这话。”
“很好，”卡罗尔说，“但别让这话阻碍你的努力。”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选二号机，操纵更灵活些。”首席教官略一点头，示意布里克曼可以离开了，然后看着学员一路跑向停机坪上的飞行器。
天鹰战机是联邦制造的唯一一种飞行器。机身包括狭小的三轮坐舱、动力舱，一个带风帽的螺旋桨和后部方向舵，由吊索和支柱拉牢的箭头形机翼——翼展四十五英尺。机翼上覆着塑料衬层，可以像自行车胎一样膨胀，形成翼形截面。引擎以电池驱动。地下训练飞行从来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动力舱中的电能足以支持。而在执行地表飞行任务时，凭借机翼上的太阳能电池，天鹰在理想条件下航程范围近乎无限。
布里克曼很快完成了天鹰的飞前检查，钻进驾驶舱，启动战机。卡罗尔在跑道旁溜达着。过去五年中，曾有很多有能力的学员在他手下完成学业，但布里克曼的能力的确超群绝伦。
看过布里克曼在索道上取得的进展，卡罗尔早已做出结论：这个年轻的寻道民不仅拥有很好的飞行感，他还有——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表述清楚——某种神奇的第六感，可以预见即将发生的情况。
卡罗尔对此坚信不移。以在蛇窝的练习为例，似乎在飞行控制室拨动开关之前，布里克曼就能知道航向标志器会在哪里亮起，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总能精确调整位置，完成所要求的转向动作；而且仅仅在这条索道上飞过几小时后，他就找到了近乎完美的最佳飞行路线。
真是诡异，但也着实精彩。
卡罗尔从没向旁人说过这种感觉。“第六感”的概念和正统寻道民的逻辑水火不容。实上，卡罗尔的词汇表上过去也没有这个词。直到他被编入一支开拓军远征队，到地面进行过绥靖任务后，才略有耳闻。
很多老开拓兵都相信变种人——这些美铁
联邦永远的敌人——具有某种“第六感”，但很少有人提及此事。事实上，公开谈论这种事属于犯罪行为。寻道民不需要把心思放在缥缈的无形之物上。让他们成为地壳和地表主宰者的是实实在在的科学技术。正是这些源自第一家族天纵奇才的有形力量，才保证了人们的生存，让重回蓝天世界的梦想即将变成现实。这就是《联邦手册》上的官方说法。在这通常被称作“大典”的全方位信息数据库里，有一屏接着一屏的索引、文档资料、法则和规章，管理着寻道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也包含了第一家族的集体智慧：对所有事宜的真知灼见。但大典中没有提到，身为飞行员，想活着度过最短服役时限（也就是三次军事任期——每次持续一年），还需要很多的运气。幸运的是，在寻道民身处的这个头脑和肌肉高于一切的世界中，在他们力求辉煌的短暂生涯中，运气是可以提及的为数不多的抽象概念之一。
布里克曼坐进机舱，系好安全带。天鹰的前轮已经触到起跑线中央，他没有意识到卡罗尔就站在左翼后的跑道旁边。布里克曼紧盯着左手边飞行入口墙壁上的跑道控制灯，手放在制动拉杆上，发动机在他身后全速运转。
他调动所有感官，集中在眼前的飞行任务上。而五官之外的第六感（这个词是卡罗尔告诉他的）已经让他预见到，第一个航向标志灯会要求他绕着立柱向左拐个直角弯。
规定时间十五分钟，意味着当左转或右转箭头亮起后，飞行员只有不到两秒的时间做出反应，完成恰当的航向修正。如果反应过慢，就会偏离中心线。一旦如此，跑道天花板上的光电元件就会记录下这次偏离，立柱上也有相同的设备会记录下高度变化。要想得到满分，飞行员必须自始至终把战机严格控制在飞行通道的中心线上——做到这一点，需要有高超的飞行技术、全神贯注的精神和间不容发的反应力。
布里克曼拥有所有这些素质，再加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能力：他可以预见到几秒钟后发生的随机事件。此刻，他全神贯注地坐在机舱中，等待着绿灯亮起。他坚信不疑，自己会在飞行控制室点亮航向标志灯的前一两秒“看到”它们。这种第六感似乎只会在承受巨大压力时才出现，譬如现在。他把这份幸运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却从没有深究它的来源。史蒂夫并未对此感到丝毫恐惧或是惊奇，只是平静地接受下来，就像他毫无疑虑地接受下面这个事实一样：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注定要获得成功。
布里克曼知道绿灯即将点亮，在电流窜进灯芯的同时，他松开轮闸。天鹰向前飞去，升到三十码的高度。战机到达飞行通道末端进入第一个弯角时，卡罗尔走上跑道中央，意识到布里克曼正在创造有史以来的最佳成绩。
第四天晚上，当所有学员的飞行时间数据呈报上来时，卡罗尔的预感得到了证明。布里克曼不仅飞行路线完美无瑕，而且耗时之短，注定将成为这条索道的极限标杆。从蛇窝开始，他在此后的所有飞行索道上都取得了完美的成绩。
在严格的军事袭击项目、身体素质测验、射击课程和普通武器操作、综合及技术项目的电脑问答测验中，布里克曼也都获得了满分。裁定员们开始处理成绩时，很快就发现8902 S·R·布里克曼在还差一项测验尚未进行的情况下，便很有可能达到那难以置信的两百分。
在学员中队队长们的号令下，三百双脚后跟齐齐一磕。首席飞行教官卡罗尔走进大讲堂，身后跟着高级助理飞行教官崔格斯。
卡罗尔走上讲台后，三个高年级学员班的队长们同时向后转，行军礼，一口气说出惯常的班级报告。
“秃鹰中队集合完毕，长官！”
“隼鹰中队集合完毕，长官！”
“苍鹰中队集合完毕，长官！”
卡罗尔以著名的随意一挥作为回礼，走到演讲桌后。助理飞行教官崔格斯是个臭名昭著的训练疯子，他站在卡罗尔左边一臂远、一步后的地方，双脚分开外撇，双手交叉背在身后，拇指搭在一起。
“请坐，先生们。”
三百个屁股齐刷刷地滑进座位。
“好了。”卡罗尔说，“我看过目前的成绩报告，到现在为止，情况良好。你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飞行测验。一个大家伙，真家伙，要么成功，要么毁灭。明天0700时，你们上去。一次一小队，到第十级，进行你们的第一次地面单人飞行。”
听到卡罗尔的宣告，兴奋和忧虑之情同时涌现在史蒂夫·布里克曼心中。
“你们都看过图像，”卡罗尔继续说，“你们都听过简报。你们都知道会遇到什么。对吗？”
“对，长官！”所有人齐声答道。
“错了！”卡罗尔厉声说，“你们体验过的一切，你们到目前为止所学的一切——全都毫无用处！忘了它。当你们从坡道起飞，第一眼瞥到地表时，任何准备都无济于事。这就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空。你们将被一开始的冲击所淹没，也许会被吓坏。这都没关系。当你们第一次在变种人领地进行巡逻飞行时，同样会被吓坏的。没有这种感觉的都是白痴。关键是要控制住自己，还有你的飞行器。别让自己失去判断力和方向感。在上面飞其实和在自由飞行穹顶屋差不多，只是更大些。”
大很多。辽阔、无垠、恐怖……
“你们中有些人可以轻松度过这一关；一开始的几分钟过去后，就可以应付自如，还会觉得这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有些人肯定会痛恨这段飞行的每一分钟，会巴不得蜷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希望这一切消失。但你们必须和这种感觉战斗。如果你计划在下周五作为一名飞行员结业，就必须在天空那张大得不得了的大床单上飞过每一英寸规定路线，再全须全尾地飞回来。另外，你们回来时，最好裤子是干干爽爽的。”
这句话引发了一阵紧张的笑声。
“不，别笑。”卡罗尔说，“我没开玩笑。你们的飞行教官们会在浴室值班的。对吗？”
崔格斯略一点头，“没错……”
卡罗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听众们。“我有两个同学，刚飞出坡道就发了疯。其中一个猛一翻身，直接从五百英尺的空中掉了下去。另一个刚看到天空，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动力开到满负荷，试图飞回坡道。本来做得到，但他太着急了，没等坡道人员打开闸门。”
布里克曼鼻子一皱，做了个怪相。学院教员们为他们做地表情况介绍时曾提到，通向学院上方贫瘠沙漠的坡道外闸门，是由十二英尺厚的加固混凝板层构成。
首席教官扮了个苦脸，为传说画上句号，“我相信你们在接下来的十天中，不会做任何破坏百年庆典气氛的事。”
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他。
“很好，”卡罗尔扭头对高级助理飞行教官说，“他们现在归你了，崔格斯先生。”
理论上，投考人的心理必须与理想心理模型达到75%的相似性才算过关。但实际上，这通常是不可能的。在联盟近千年的历史上，以及在此之前的千年岁月中，还没有人能找到一种途径，可以让应用心理学达到像自然科学那样的数字精确性。
这就意味着，时不时会有个干劲十足的笨瓜斗志昂扬地冲上坡道，可刚在天上待了几分钟，旷野恐惧症就随之而来。这种对开阔环境的恐惧感曾让大部分寻道民吃尽苦头。这个倒霉的学员会发现自己握在控制杆上的双手无法移动，五脏六腑都在跳摇摆舞。而当他终于控制住心中的恐惧，飞完既定路程回到基地后，他作为飞行员的职业生涯也就此告终了。因为在这项单飞测验中，每个学员身上都接满了各种导线，犹如安装了一台测谎仪。身上的传感器与一台记录仪相连，监测诸如心跳、脑电波、皮肤温度和湿度等各项数据。来自大中央的飞行裁定官不需要崔格斯先生在浴室待命，有了这些成熟的遥感监测设备，哪个飞行学员吓得尿了裤子，他们一清二楚。
布里克曼从五岁起就开始筹划他的职业生涯，他坚信自己能够顺利通过这项测验——和通过其他所有测验一样。
但这并不是说，成功对他来说犹如探囊取物。并非如此。除了与生俱来的飞行天赋以外，布里克曼不是年级中最聪明或者最强壮的学员，但他无疑是最努力的。布里克曼在学习、飞行和比赛中取得的成绩，无论在智力上还是体力上，都源于长时间的刻苦努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这正是接下来的飞行任务中所需要的品质。
布里克曼真正的才干在于他可以将自己的潜能充分发挥出来，把自己的天赋最大化。这些天赋包括高挑挺拔的身材，诚实可靠、五官端正的面孔，令人愉快、机敏精明的谈吐举止——它们帮布里克曼掩盖了一个事实：他的头脑工作起来，就像硅基芯片一样准确无误，冷酷无情。
过去二十年中，苍鹰中队十五次获得团队总分冠军，所以，被编入苍鹰中队的学员们向来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优秀。尽管如此，这次的测验却把他们排在第三位出发。因此，在前往第十级参加最后一项飞行测验前，布里克曼和他的同学们有四天休息时间。
到了第五天，期盼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临。布里克曼、艾弗里和其他八名学员组成的A小队第一分队带着行动指令来到楼级监管部门，坐电梯前往第五级。他们会在那里乘坐传送带到第二个宪兵检查站，然后进入另一架电梯，上到靠近地表的第十级。
这是布里克曼第一次进入五级以上的空间。进入学院之前，他的一生都是在低层度过的，也就是一到四级。
一级一层位于地表以下一千五百英尺，每级都有一百五十英尺高，分为十层。因此，从下往上数，1-8就表示第一级第八层，而X-10则是坡道入口层——联邦与地表之间重兵把守的接合部。
出于安全考虑，只有极少数区域可以直达第十级。大部分联邦基地位于一到四级之间，彼此由穿梭车相连。
走出电梯，踏上X-10的地板，布里克曼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眼看去，很难把坡道入口层和下面的其他楼层区分开来，但布里克曼确实“感受”到了地表。尽管地面离他头顶还有五十英尺的距离，但史蒂夫觉得它几乎触手可及。
到地表飞行控制站报道后，布里克曼发现他被安排首发。两名医护人员把各式传感器接在他的身体上，那些无处不在的飞行裁定官中的一个人就站在旁边，检查着数据记录仪输出的信号。布里克曼重新穿好他的蓝色飞行制服，把传感器导线束带塞过衣服前襟。
在图表室中，另一名飞行裁定官递给他一张地图、一组航线坐标和最新天气数据，“你有十五分钟。”
布里克曼心中激动万分。他好不容易才压着笑容，唯恐因此损失宝贵的分数。他漂亮地行过军礼，走到一张测绘桌前开始工作，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计算，又用剩下的时间把结果检查了四遍。在此后的两天中，小队其他学员，以及整个苍鹰中队的所有同学，都将在他之后以十五分钟的间隔陆续出发，飞过六条备选路线中的一条。
离开图表室，布里克曼直接前往西北坡道。通向地表的四条坡道彼此呈十字交叉。来到坡道入口区域，他发现一架天鹰早已在停机坪上等待，机头正对着巨大厚实的铅门。三角形机翼上覆盖着一层蓝色金属薄膜，上面布满了数以千计的太阳能电池。布里克曼按惯例进行飞前检查，随后戴上黑色面罩头盔，坐进驾驶舱，系好安全带，把麦克风插进特高频波段，传感器导线接入机载收发器。从现在开始，直到他跳出机舱为止，连接在他身上的各类传感器会把数据显示在飞行控制室的一台监测仪屏幕上，同时储存进磁带，为他在测验中的反应留下不容更改的纪录。
数据收发装置安装在驾驶舱右侧，他的手肘旁边。布里克曼伸出左手，把它打开。
飞行控制室的讯号立刻传进来，“柔和X光一号，你的数据线路读取正常。”
布里克曼确认了坡道管理员的预备信号，按下按钮，座位后面的电动机开始运转。布里克曼检查了一下操作翼面的活动状况，接着依照坡道管理员指挥棒的指示，让战机向前移动，直到天鹰的机首离坡道内门不过几尺之遥。
伴随着发动机的嗡鸣，布里克曼隐隐听到一阵嗖嗖的杂音。五十英尺高的大门在他面前滑入地面。随着橘黄色的指挥棒，布里克曼驾驶天鹰驶向双层外门，停在双黄线之间。
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坡道入口通道有一百英尺宽，两侧墙体微呈弧形。布里克曼记得简报中说过，内层门是向两侧滑开，外层门则是上下移动。较大的上部会滑入天花板，下部则进入地面。这种设计可以让坡道人员根据所要通过的物体大小，调整大门开合的程度。
布里克曼看了一眼后视镜，惊讶地发现身后的大门正悄无声息地升起，把他和联邦隔离开来。
控制台的声音在他的耳机中响起，“柔和X光一号，这里是地面控制台。光线平衡将在五秒钟后开始，大门将在十秒钟后打开。看到绿灯之前，不要试图通过。一旦穿越双黄线，就可以起飞了。回程时，通过红白蓝色灯塔后，发出你的呼叫信号。完毕。”
“柔和X光一号，明白。”布里克曼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兴奋的颤音。
“祝你好运。”控制台说道。
与此同时，从地板沿着墙壁直通天花板的众多霓虹灯管放射出夺目光芒，营造出一条闪耀的光之通道，离坡道大门越近，光线越亮，以便和地表的日光强度相匹配。
布里克曼放下面罩。五秒钟后，十二英尺厚的内层门向两侧打开，下半部分的外层门也滑入坡道，为他敞开了一道十五尺高的缺口，足以让天鹰通过。
看到绿灯后，布里克曼驾驶飞机沿着中央线，从同样巨大的顶部外门下通过。穿越沉重得可怕的大门后，他在画于四壁上的双黄线间停了片刻。
布里克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道混凝土峡谷中，两侧是五十英尺高的陡峭墙体。在他前方，坡道缓缓向上升起。布里克曼曾经研究过坡道模型，知道两侧的墙壁会越来越矮，坡道则会逐步升高，像一柄巨大的扇子似的渐渐抬起，最终与地表相连。
峡谷的顶棚是一片平展宽阔的蓝天。
布里克曼震惊地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并不是联邦基地中心广场上的那些照明天棚，而是真正的蓝天。
这是这个世界的天棚，是《上面无羁的蓝天》。布里克曼十岁时，就被飞行学院这首扣人心弦的军歌点燃了心中的梦想。令人目眩的光芒几乎要把人淹没，这种光并非来自隐蔽的荧光灯。它照亮了四周苍白的混凝土墙壁，在跑道上投下天鹰浓重清晰的黑影。这是太阳的光芒，倾泻而下，如此明亮，就连布里克曼有面罩护着的眼睛也不敢直视。光线的热力刺透他的身体，周身骨骼因这热量泛起丝丝痒意。
布里克曼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他深深吸了口新鲜温暖的空气，把节流阀调大，让天鹰沿着坡道中心线慢慢升起，直冲蓝天。反射热气流顺利地把质量很轻的飞行器托上空中，布里克曼迅速调整好天鹰的平衡。两侧墙体慢慢下降，当下面的坡道缩成一小片模糊不清的混凝土时，他终于看到了地表。
同时也被天与地的广阔无垠所吞没。
在他十六年零五十一个星期的生命中，布里克曼注视过的最远的物体，从没超过半英里之遥。而基地中最高的天顶也仅有七百五十英尺高。他看过大中央最新落成的约翰·韦恩
广场的录像，这个工程上的奇迹有一英里宽，将近半英里高。但和天鹰面前铺展开的辽阔原野相比，那个大广场实在是微不足道。此刻，布里克曼的视野超过一百英里！在这令人精神恍惚、双目凸出、心跳停止的景象边际，是白云点缀下遥不可及的地平线。这一切之上，扣着一个深不可测的蓝色巨碗。对地表的反应从布里克曼内心最深处涌现出来。卡罗尔说得对，无论他过去做过多么周密细致的准备，都不足以应付这个时刻。多少年来，布里克曼一直为自己冷静超然的判断力感到骄傲。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控制住自己的反应，根据情况作出恰如其分的表情，调动自己的语言和动作。不多，也不少。
但今天不同。
布里克曼突然摘下面罩，让自己沉浸在令人头皮发紧、心跳加速的原始体验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向后一仰，让地表的伟力将自己彻底淹没；让这诱人美景像久别重逢的爱人一样拥抱自己——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些词汇，也不理解它们的意义。
融合为一。
听到声音。
感到危险。
清醒。恢复控制。心神回归到为联盟效力的目标上来。摒弃所有杂念。用寻道民精神的铁蹄碾碎奇景带来的新感觉。
情绪大体恢复后，布里克曼调节动力向上爬升，检查了一下坐标。他发现飞行方向无误，正朝第一段航线飞去。之后，他又把目光投向下方。
地表，寻道民失落的领土，被充满敌意的变种人部落所占据。第一家族以联邦的名义，发誓要清理并夺回的蓝天世界。
布里克曼查看了一下地图。他刚刚离开的坡道位于飞行学院正上方，海拔五千英尺，正好位于阿拉莫戈多和霍洛曼空军基地
这两个史前遗迹之间。阿拉莫戈多城只剩下竖立在地表上的几段残垣断壁，在红树林之间形成一些模糊的直线图案。在他左侧的霍洛曼空军基地则由三个互相交叠的巨大弹坑组成，大坑被风化沙土填了一半。布里克曼转头望向周围高耸入云的三角杨树林。
树林……
和远方的云朵一样，布里克曼过去只在屏幕上看过这种东西。
此刻，布里克曼的高度是两千五百英尺，还在继续攀升。他身下的土地被学院制图员称为“大平原”。右后方的坡道后面，他可以看到塞拉布兰卡峰直插云天的山脊，部分山脉挡住了前往东方的路线。再往前是圣安德列斯山脉，他要驾机从黑顶和桑拿斯峰之间通过。在此之后，他将笔直穿越朱纳德戴莫托沙漠，到达北方的一个大型水库。一条宽阔的大河在地面岩床中蚀刻出很深的河道，经过水库，向南蜿蜒流去。
格兰德河
。如此美丽的地表世界，竟然会那样危险、致命。尽管早有耳闻，但布里克曼仍旧很难相信。可他的护父这个证据就在那里，他无法否认。当飞行员时，杰克老爹赢得了双六徽章，但现在的他只剩下个蜷缩在轮椅里的躯壳，吞噬一切的疾病侵害了他的身体，这是所有完成规定地表值勤任期的飞行员都难以规避的危险。
在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大地，以及充斥在他肺部的清冽宜人的新鲜空气中，都蕴含着致命的放射线。虽然这是布里克曼第一次出勤，但他没有防护的身躯已经遭受了无声的袭击。每一平方英寸的土地，每一立方英寸的天空，处处充满这种死亡之吻。
这种无处不在的危险像透明裹尸布一样包住整个世界。正是它导致了联邦在地下世界的诞生，也是它使得联邦近千年来始终无法回归阳光下的应许之地。辐射防护服是有的，但开拓兵们对这种难看的套装嗤之以鼻。他们把自己视为大劫难之前的美军绿色贝雷帽部队和英国皇家空降兵，是最精锐的突击部队，美铁联邦的精华。带有空气过滤系统的标准制式封闭头盔，再加上飞行员护身制服，被视为“可以接受的”防护装备。但辐射防护服甚至不在“篷车队”的装备清单上。大中央并不把拒绝穿戴这种装备视作违反纪律，反而觉得这是开拓兵愿为联邦从容赴死的最佳证明。
布里克曼这次地表飞行的既定路线差不多是个等边三角形，全程共有二百二十五英里。一开始的七十五英里飞向西北方的象丘水库，第二段路程几乎是向正南方，与格兰德河平行，最终在另一个被称作哈奇城
的史前遗址处穿过河流，抵达塞拉德拉萨瓦峰。回程按照东－北－东路线，绕过圣安德列斯山脉八千英尺的最高峰，然后穿越那一大片闪烁耀眼、荒无人烟的白沙沙漠，最终回到坡道。布里克曼估计裁定官们肯定有办法监测他的飞行路线，所以他在八千英尺的巡航高度上严格按照既定路线飞行，时速七十五英里。他在周围的天空中搜寻了一圈，但没有看到其他飞机。
飞过山脉后，布里克曼开始降低高度，准备进入最后一段航程。在前方，他可以看到上千英尺高、铅笔一样细长的红白蓝三色灯塔，仿佛靠魔法固定在空中。下方的白色沙地在风力作用下形成弯弯的条纹，向四周伸展，犹如一片巨大的、冻结的海面。
海……
布里克曼听说过海，却从未见过图像资料。他只知道这种地貌存在于南方地平线以外。史蒂夫强压下想去寻找海洋的疯狂冲动，继续向西南坡道俯冲。距离着陆点两英里远时，他看到起飞坡道中冒出一小片蓝色的三角形。它开始转弯，一缕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银色光芒。东南方的高空中还有一个小点，又有一个人飞回来了。
布里克曼关闭节流阀，让天鹰在温暖的空气中向下滑翔，犹如海鸟一般随意洒脱。距离起飞三个小时后，战机的三个轮子重新落在坡道上，和他在地表飞行控制室里测算出的预估时间完全相符，分秒不差。
完美无缺的表现。
他沿着坡道向下行驶，两旁的墙壁似乎高高跃起，把他和地表隔绝开来，将他包围，令他窒息。几秒钟后，蓝天世界只剩下透过驾驶舱上方看到的一条窄小蓝带。
天鹰驶上双黄线时，坡道大门静静开启。绿灯信号示意他可以通过。
布里克曼知道，前面灯火辉煌的通道意味着安全，提供了足以隔绝地表世界各种危险的妥帖保护。但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动，他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感俘虏了。
一种被活埋的恐惧。
布里克曼下意识地踩住刹车踏板，让天鹰的机头停在双黄线间。一、二、三、四、五、六、七……
鸣响器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音，控制台的声音轻轻传入他的耳朵。“离开坡道，柔和X光一号。”这个声音紧接着又说，“你的数据线路中断了，但我们没收到故障信号。请检查系统，完毕。”
布里克曼把右臂往后挪了挪，低头看了一眼连接身体传感器的数据收发装置，一丝寒意顿时从他体内窜起。它被关闭了！肯定是无意中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哦，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啊！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何时发生的？他连忙把开关拨到“开”的位置，心中暗骂自己。哦，该死，该死，该死！你这个蠢货！你搞砸了！
地面控制台那没有实体的冷漠声音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好，我们收到你的信号了。开进来吧，柔和X光一号。”
布里克曼稳定情绪，放松身体，轻轻抬起踩在刹车上的脚，将天鹰从上半截外门下开过。他刚一进去，外层大门的下半部分咝咝轻响着抬了起来，同时内门也从墙体内滑出。大门逐渐合拢，日光形成的明亮矩形也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钢筋幕布之后。布里克曼尽力压制住飞行中一直骚扰着他的奇怪又令人困扰的感觉，这种离经叛道的感觉，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它应该被遗忘，但布里克曼清楚，这种感觉将伴随他度过余生。
布里克曼体会到的是自由。他无法认清这种情感，也不能用语言表达，这是可以理解的。联邦词典中没有“自由”这个词。当然，第一家族的高层人士们知道这个概念，但在公众场合，它并不存在。
“拖了很久，”卡罗尔说，“但总算结束了。度过探亲休假之后，你们将到指定的第一任战斗岗位报道。在此之前，你们还要忙于为百年庆典检阅式彩排，所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整个年级讲话。我想应该趁这个机会，跟大家说两句告别的话。”
卡罗尔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学员们，“我已经看到了成绩单……”
三年级学员中响起一阵激动的低语。
卡罗尔抬起一只手，“好了。分数和名次会依照计划在明天发布，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没人被淘汰，没人需要重修。”
迎接这个消息的是一片寂静。
卡罗尔摇摇头，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幕。他扭头对助理教官们说：“难以置信，他们居然不感到惊讶。”
听到这话，三百名学员，包括其中人数占三分之一强的女孩们，全都大笑起来。他们知道今天不会有人因为大笑而被责骂，至少卡罗尔不会这么干。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卡罗尔继续说，“‘又来了，首席教官给每个毕业班都要讲的套话。’不是这么回事。三年前，当你们进入学院时，我们以为手里接了一批笨菜鸟。但你们干得很好，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好。”他的目光在布里克曼身上停了一下，“实际上，你们的成绩好得出奇，平均分是学院建校以来最高的。”
2989级全体学员发出一阵欢呼，六名助理教官也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卡罗尔打了个手势示意安静，“是的，我想我应该祝贺你们，事实上，你们这帮家伙让我们的余生更加难熬了。因为大中央肯定希望我们明年拿出更好的成绩来。”卡罗尔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助理教官们，“先生们，这就意味着从明天起咱们又要玩命干了。”
那六个助教露出听天由命的自嘲的微笑。“我们绝对可以保持上升势头。”崔格斯说。
卡罗尔冲高级助理教官伸出一根手指，“说得好。”他转回头面对学员，把手撑在演讲桌的两个顶角上，清了清喉咙。
2989班的学员们马上挺直腰杆，板起面孔。
“好了，听着。几天后，你们胸前就会别上一枚徽章。你们将成为飞行员，走上美铁联邦的最前线。那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好好享受吧。但别以为苦日子已经结束，接下来的生活会变得轻松写意。加入篷车队后，还有十二个月的军事训练等着你们。就算你们够聪明，能撑到把银徽换成金徽，训练仍然不会结束，你们要继续学习，这是成为优秀飞行员的唯一出路。永远记住这一点，当筹码已经押下，运气却刚好用完时，只有最顶尖的飞行员能活着回到基地。”卡罗尔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排排活力十足、表情激动的年轻面庞，他抿紧的双唇上现出一丝遗憾，“谁知道呢？如果你们不掉电，或是变戏法，也许日后有人会站在这里，像我一样对学员训话。”
他的听众发出一阵干涩难听的笑声。“掉电”是开拓军的行话，代表在敌占区坠机，就跟“翘辫子”或是“嗝屁玩儿完”一样，这个词通常意味着死亡。众所周知，变种人会把活捉的俘虏吃掉。而“变戏法”则是另一个死亡代名词，这种死法在联邦医学机构被标注为TRIC
：辐射诱发的癌症。大多数位列学院荣誉名单的飞行员都会落得掉电或是变戏法的结局。他们通常活不到三十岁的高龄。卡罗尔知道，现在注视着他的这些年轻面庞中，至少有一半见不到他们二十一岁生日那天的太阳。这些学员也心知肚明，但他们毫无怨言。每一年，学院都会被蜂拥而至的申请函淹没，数以千计的孩子们都希望能成为三百个“雏鸟”——这是对一年级学员的戏称——中的一员。
根据手册所述，这正是美铁联邦的强大优势。寻道民们的勇气和奉献精神，正是美铁奠基者，也就是最初的游骑兵和义勇军所具备的“七德”中的两条。这些品德被第一家族和两支冠以先辈之名的精英部队奉为圣训。“以自己的死换来他人的生。”这句话被铭刻在联邦各地的墙面上。每个寻道民从呱呱坠地时便受到激励，要以他们为榜样。
而且对七德绝不提出任何质疑。
测验结果在大屏幕上公布出来后，布里克曼惊得目瞪口呆。经过三年勤勉刻苦的不懈努力，他仅以188分排在第四名，在他前面的是秃鹰中队的皮特·范登堡。在布里克曼此前的推测中，皮特最有可能跟在他这个光芒四射的第一名之后，做个可怜兮兮的老二。这已经够糟的了，但还有更糟的！和史蒂夫隶属同一小队的格斯·怀特，比范登堡的190分高出一分，占据了第二的位置。布里克曼甚至没把这个人视为竞争对手。而同样隶属于苍鹰中队的堂娜·梦露·鲁德奎斯特，这个史蒂夫认为最多能挤进前十的学员，却以192分摘得头名，同时获得“荣誉学员”的提名，义勇军奖章唾手可得。
大屏幕前挤满了兴奋的人群。布里克曼没有理会A小队其他队员的祝贺，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插上房门，独自待了两个小时，想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回顾了自己在每项测试中的表现，还是没有找到会导致失分的错误。他唯一的失误，就是在坡道降落后那一瞬间的犹豫。但他不相信，这短短的七秒钟，不仅让他失去了应该到手的第一名，甚至连第二第三的位置也丢了。
而且，他竟然排在格斯·怀特这种窝囊废后面！月考中，他的成绩可差得远了！这怎么也说不通……
当然必须承认，身体传感器三分钟的传输中断也是个问题。不过他降落后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跟裁定官和地面控制台解释过了，他们也相信开关有可能是无意中碰到的。在执行军事任务时，天鹰并不安装数据收发装置。在他和裁定官们辩解时，他们也承认收发器的位置放得很不合适。尽管他们表面上谅解了他的失误，但布里克曼到底还是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把分数扳平。鲁德奎斯特、格斯·怀特、卡罗尔、飞行裁定官，还有那些隐在幕后耍手腕让他丢脸的人，他们都会付出代价！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但这只会让复仇更加甘甜。
这个决心并不能缓解他的苦涩情绪，但让他胸中充满了严酷的快意。让他可以清醒思考，可以行动。
布里克曼从铺位上站起身，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刚熨过的新制服，随后前往喧闹的庆祝派对，从人群中找出鲁德奎斯特和格斯·怀特，向他们两人祝贺——以让人动容的真诚姿态轮流拥抱了他们。
面对这份惊人的成绩单，卡罗尔不得不对他的明星学员表示同情。布里克曼表面上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做派，但卡罗尔知道，他肯定觉得自己成了某种不公正裁定下的牺牲品。他心中一定备受煎熬，而且会一直煎熬下去。
以卡罗尔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这正是联邦经手此事的人想要达到的目的。除了行李以外，大中央来的裁定官们还带来了每个学员的资料软碟，里面的内容学院里任何人都不得查看。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卡罗尔在布里克曼电子档案的封面上，瞥见了一句高深莫测的注脚。
上面写道：“该学员的成绩必须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