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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兰兹曼,衬衫下摆露在裤子外面,猪肉派般又圆又扁的礼帽歪到左边,外套搭在肩上,天蓝色的自助餐馆就餐券紧握手中,仿佛那是支撑他站稳的公交车吊环。他的面颊需要剃须刀,他的背疼得要命,为了某种自己理解不了的理由(也许并不为任何理由),早上九点半以后他就没喝过酒。周五晚上九点,暴风雪笼罩下的北极星自助餐馆,兰兹曼站在寂寥的镀铬与瓷砖建筑里,俨然觉得自己是全锡特卡最孤独的犹太人。他感觉体内有种黑压压的东西在翻滚,它来势汹汹,难以抵挡,犹如山坡上的百吨黑泥,正奔腾滚落。此时的他一想到食物,就一阵恶心想吐,哪怕它是北极星餐馆的镇馆之宝——犹太布丁里的金色内馅。但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实际上,兰兹曼心里明白,自己绝对算不上锡特卡最孤独的犹太人。我怎么会是呢?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想,他不禁有些鄙视自己。这种自怜心态的存在,证明他还在绕着个小眼打转,旋转着往内、往下、再往下。对抗那股科里奥利力(Coriolis Effect),兰兹曼得依靠三种办法,其中一种是工作,但他的工作已经成了个笑话;另一种是酒精,尽管它会让他坠得更快、更深、更久,但起码买醉的时候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第三种就是吃东西。所以,这时候他才会手持天蓝色就餐券,将托盘递到站在玻璃吧台后方、戴着发网和软胶手套、握着金属勺的大个子立陶宛犹太女人面前。
“奶酪薄饼卷,谢谢,”兰兹曼开口说道,虽然他并不想吃,甚至不愿劳神看今日菜单上有无这道食物,“你还好吗,尼米兹娜夫人?”
尼米兹娜夫人将三个薄饼卷轻轻放到一个蓝边白盘子上。为了装饰为锡特卡的孤独灵魂准备的晚餐,她特意切了几打腌山楂果,将它们置于莴苣叶上。她这会儿递给兰兹曼的薄饼卷就用它们作点缀,看上去像是女服腰部的装饰花束。尼米兹娜夫人在就餐券上打完眼后,将盘子扔到兰兹曼面前。“不好又能怎样?”她说。
兰兹曼承认自己被她的回答完全弄晕了。他端着托盘,走到咖啡壶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他将打了眼的就餐券和现金交给收银员,然后在荒寂的就餐区中穿行,经过两个想争夺最孤独犹太人头衔的家伙。他走到靠前窗的那张桌子边坐了下来,他喜欢可以看到街上的位子。隔壁桌上,客人吃剩下的食物还没收拾,其中有咸牛肉、煮马铃薯和一杯喝了一半的饮料,看起来像是黑樱桃汽水。兰兹曼看着那张桌上的残羹冷炙和满是污渍皱褶的餐巾纸,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但他是不会换桌子坐的,警察们都喜欢坐在看得到街上的位子。兰兹曼坐定后,把餐巾塞在领口,切开一个奶酪薄饼卷,叉了一块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真是个好孩子。
今晚在北极星和兰兹曼争夺最孤独犹太人头衔的对手有两位,一位是西姆科维兹,绰号企鹅的赌场小投注员,几年前因为害一位客户损失了一大笔钱,被黑帮毒打了一顿,从此大脑便不再灵光,说话也不似从前;另一位正在大快朵颐一盘奶油鲱鱼的犹太人兰兹曼不认识,只见他的左眼窝贴有棕褐色创可贴,眼镜的左侧镜片没了,灰白头发只剩下三绺,紧贴在前额,面颊上有刮脸留下的伤痕。忽然间,这位犹太男人开始暗自垂泪。
这时兰兹曼看到“错觉考古学家”布赫宾德走了过来。布赫宾德是一名牙医,擅长用老虎钳拔牙和用失蜡法铸牙。和许多牙医一样,业余时间里,他沉迷于制作各种迷你模型,诸如仿制珠宝、镶造玩具屋等。但他有时会沉迷过头,被犹太人骨子里的疯狂牵着鼻子走。他曾试图复制古以色列教士阶级的餐具和服饰,开始时做的是迷你版,之后很快就做出了与原物一样大小的模型。血桶、石叉、灰烬铲等等,据《利未记》记载,全是耶路撒冷神圣烧烤时的必备工具。布赫宾德曾经拥有一个私人博物馆,也许现在还在,它位于伊本·以斯拉街更疲惫的那一头,他帮底层犹太人拔牙的店面里。透过橱窗外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硬纸板做的所罗门圣殿,它被智天使注释1和死苍蝇点缀,被灰尘掩盖。邻里的瘾君子没事就以打砸他的店面取乐,老城区的警察常常凌晨三点接到报警电话赶过去,然后看到布赫宾德蹲在破碎的陈列物中哭泣,古以色列教士的镀铜香炉里漂浮着一条大便。
布赫宾德看到兰兹曼,眼睛不由得一眯,也不知是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近视看不清。他从洗手间走回自己的咸牛肉和黑樱桃汽水,一路茫然地扣着裤门襟的纽扣,像是觉得这世界虽令人惊奇,却一无是处。布赫宾德是个粗壮的德国人,他上穿套袖开襟羊毛衫,下着粗花呢长裤,蹬登山鞋,系针织腰带,从他弧形的肚子和打结的腰带之间可以看出往日冲突及业已和解的痕迹。他的头发和胡须呈暗金色,掺有几抹银灰,后脑勺用金属别针固定着一个绒线刺绣圆顶小帽。坐定后,他朝兰兹曼的方向抛了个微笑,就像是朝残疾乞丐的杯子里抛了枚二毛五的硬币,接着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本字印得密密麻麻的厚书,边读边咀嚼起来,身体前后摇摆。
“你的博物馆还开着么,医生?”兰兹曼问道。
布赫宾德抬起头来,一脸的疑惑,试图回忆起这个吃薄饼卷的恼人家伙是谁。
“我叫兰兹曼,特区警察总局的,也许你还记得,我曾经——”
“哦,是的,”他极不自然地笑着说,“你还好吗?那是研究机构,不是博物馆,不过无所谓。”
“不好意思说错了。”
“无所谓的。”布赫宾德柔软的意第绪语和僵硬的德国腔倒是很搭。都来锡特卡六十年了,这些德国犹太人还是乡音未改,“大家都会搞错。”
那也不至于吧,兰兹曼心忖。他接着问道:“还在伊本·以斯拉街吗?”
“不在那儿了,”布赫宾德医师边答边用餐巾纸将唇上的褐色芥末抹掉,“早不在那儿了,先生,那个店面已经被我关了,一去不复返了。”
他的语调有些夸张,甚至还有些欢乐,和话中的内容很是不搭,这让兰兹曼感觉很怪。
“是因为那帮彪悍的邻居?”兰兹曼试探地问道。
“嗯,一帮禽兽,”布赫宾德的语调还是一样的欢乐,“我这颗心也不知道被他们伤了多少次,”他把最后一块咸牛肉叉进嘴里,交由牙齿好好处理,“尽管我换了地儿,我还是担心他们会来找我麻烦。”
“新店面在哪?”
布赫宾德面露喜色,他轻轻抹了抹下巴颏上的胡子,推着桌子往后一靠,眉毛一扬,似乎并不急着打消他的疑问。
“还能在哪儿?”他终于开口了,“耶路撒冷呗。”
“哇噢,”兰兹曼道,他努力绷住脸,不让内心的波动在脸上表露出来。他从未看过犹太人移民耶路撒冷的申请条例,但他断定布赫宾德这样的宗教狂热分子肯定没戏。
“耶路撒冷啊,好远的地方。”
“是啊,很遥远。”
“全都搞定了?”
“全都搞定了。”
“那边有熟人么?”
耶路撒冷目前还是有犹太人居住,不过人数不多。早在犹太复国主义者出现在耶路撒冷之前,他们就已经带着塞满希伯来文词典、农耕手册和一大堆麻烦的行李,来到了这个城市。
“没有。除了,嗯,”布赫宾德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弥赛亚。”
“哦,那你在那边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了,”兰兹曼说,“我听说他和那边最出色的人交情都很好。”
布赫宾德点了点头,心中糖块般的耶路撒冷圣殿之梦似乎无比坚定。“全都搞定了。”说完他把厚书放回裤兜,将自己和羊毛衫塞进蓝色厚夹克。“晚安,兰兹曼。”
“晚安,布赫宾德大夫,请代我向弥赛亚问好。”
“哦,”他说,“没这个必要吧。”
“没必要问?还是问了也白问?”
突然之间,布赫宾德那双欢乐的眼神变得像牙医检视牙病的小镜一样冰冷,这把小镜二十五年来孜孜不倦地寻找着牙齿上的毛病,此刻,它正寻找着兰兹曼身上的毛病。兰兹曼怀疑这人是不是疯了。
“你说了算,”布赫宾德说,“不是吗?”
  1. 超自然的物体,屡次在旧约和新约启示录中被提及。在旧约中被描述为有翅膀、服从上帝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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