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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n O'Clock People 十点民族

  皮尔逊想尖叫,但是他震惊得叫不出声来,他只能发出一声低沉、滞涩的呜咽,像一个男人在睡梦中的呻吟声。他深吸一口气,想再试一次,但他还没开始,一只手就像钳子一样,用力抓住了他的左臂,刚好捏在肘部上方。“这是个错误。”这个声音的主人说,音量只比耳语高一点,而且是直接对着皮尔逊的左耳说的,“一个糟糕的错误。相信我,它会是个错误。”

  皮尔逊环顾四周。这个让他渴望——不,是需要——尖叫的东西,现在消失在银行里面了,令人惊讶的是,皮尔逊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他发现自己可以环顾四周了。一个相貌英俊、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黑人一把抓住了他。皮尔逊不认识他,但是对方认出了他;他一眼就能认出大部分奇怪的亚族人,他把他们称为“十点民族”……就像,他猜想,他们也能认出他一样。

  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黑人正警惕地看着他。

  “你看到了吗?”皮尔逊问道。这话说出来像是一种令人心烦的尖厉哀鸣,完全不同于他平时那种自信的语气。

  当他确定皮尔逊不会发出一阵狂乱的尖叫声,震撼波士顿第一商业银行门前的广场时,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黑人才放开了他的胳膊。皮尔逊立刻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仿佛他离开这个男人的爱抚就不能生活。这位英俊的年轻黑人男子没有试图抽离,只是低头看了皮尔逊的手一会儿,然后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

  “我是说,你之前看到了吗?太可怕了!即使那是化的妆……或者是什么人戴着某种面具开玩笑……”

  但那不是化的妆,也不是面具。那个穿深灰色安德烈·西尔西服和价值五百美元鞋子的家伙离皮尔逊很近,近到几乎触手可及(但愿不会,他感到一阵厌憎无助的恐惧),而且他知道那不是化的妆,也不是面具。因为这个巨大突起物(皮尔逊猜想那是他的头)上的肉在抽动,不同的部位朝着不同的方向抽动,就像环绕着某个巨大行星的奇异气体带。

  这个相貌英俊、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黑人说:“朋友,你需要——”

  “那是什么?”皮尔逊打断他,“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东西!他就像是你在杂耍中看到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或者……”

  他的声音仿佛不再是从他脑子中通常的部位发出来的,而似乎是从他上方的某个地方飘下来的——就好像他掉进了陷阱或者地缝里一样,那个令人心烦的尖厉声音属于另一个人,一个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话的人。

  “听着,我的朋友——”

  还有别的事。就在几分钟前,皮尔逊从旋转门里走出来,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万宝路香烟,当时天色阴暗——事实上,仿佛就要下雨了。现在不仅天色晴朗,而且简直晴朗得过了分。在离那幢大楼五十多英尺的地方站着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她正在一边抽烟,一边读一本平装书),她的红裙子十分引人注目,就像狂响着的火警警铃;路过的快递员的黄色衬衣十分刺目,就像黄蜂的倒刺。人们的脸十分突出,就像他女儿珍妮最喜欢的立体书中的人物。

  而且他的嘴唇……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唇。它们已经麻木了,感觉就像注射了大量奴佛卡因一样。

  皮尔逊看向那个相貌英俊、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人,说:“这很荒谬,但是我觉得我要晕倒了。”

  “不,你不会的。”年轻人说,而且他的声音是如此笃定,皮尔逊都相信他了,至少暂时信了。年轻人又一次抓住皮尔逊的胳膊肘上方,但这次轻得多。“过来这里——你需要坐坐。”

  银行前面宽阔的广场上,散布着一些大概三英尺高的圆形大理石安全岛,每一个安全岛上都栽种着不同的夏末秋初季节的花卉。大部分高级花盆边缘都坐着十点民族的人,其中有些在阅读,有些在聊天,有些看着商业街人行道上如织的人潮,但正是这些事情把他们塑造成十点民族,皮尔逊自己下楼到外面来也是做这些。靠皮尔逊和他刚认识的人最近的大理石安全岛上种着紫菀,现在皮尔逊高度敏感,这些紫色显得异常光彩夺目。圆形的安全岛边缘空着,可能是因为已经过了十点,人们开始往室内去了。

  “坐会儿。”这个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黑人邀请道。尽管皮尔逊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最后坐下的样子更像是摔倒,而不是坐下。他站在种着红褐色花卉的大理石安全岛旁边,然后有人弄了他的膝盖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很重。

  “弯腰。”年轻男子说,也在旁边坐下了。在整个邂逅的过程中,他脸上都带着高兴的神色,但是他的眼神却毫无喜色。他的目光在广场上穿梭。

  “为什么?”

  “让血液回到你的大脑。”这个年轻的黑人说,“但别像那样做!弯腰,就像你在闻花香一样。”

  “看起来像在冲着什么人弯腰?”

  “照做就好,好吗?”年轻人的声音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皮尔逊探着头,深呼吸。他发现,这些花朵并不如它们看起来的那样好闻——它们和杂草的气味混合着,略带狗尿的味道。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他的头脑可能清醒了一点点。

  “开始念州名。”黑人命令道。他跷起二郎腿,还抖了抖裤子,以免弄皱,然后从内袋里面拿出一包云斯顿香烟。皮尔逊发现自己的香烟不见了,可能是在他一开始被震惊的时候弄丢了,那时候他看到那个怪物穿着昂贵的西装,穿过广场的西侧。

  “州名。”他的声音有点茫然。

  这个年轻的黑人点了点头,拿出一个打火机。这个打火机可能比它乍看起来要贵一点,他点燃香烟,建议道:“从我们所在的州开始,然后往西边数。”

  “马萨诸塞州……纽约,我猜的……或者是佛蒙特州,如果你从北边开始……新泽西州……”他坐直了一点,然后自信满满地开始数了,“宾夕法尼亚州,西弗吉尼亚州,俄亥俄州,伊利诺伊州——”

  黑人挑眉道:“什么?西弗吉尼亚州?你确定?”

  皮尔逊微微一笑:“相当确定。不过我可能把俄亥俄州和伊利诺伊州搞反了。”

  黑人耸了耸肩,表示这不重要,然后微笑道:“不过你现在不会感觉要晕倒了——我看得出来,这才是重要的。抽烟吗?”

  “谢谢你。”皮尔逊感激地说。他不光想抽烟,他还感觉自己需要抽烟。“我本来有烟,不过弄丢了。你叫什么名字?”

  黑人往皮尔逊嘴唇间塞了一支云斯顿,然后点燃。“达德利·莱因曼。你可以叫我杜克。”

  皮尔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朝旋转门望去,第一商业银行所有阴郁沉闷的阴影都打在那扇旋转门上。他问道:“那不只是幻觉,对吧?我看到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对吗?”

  莱因曼点点头。

  “你不想让他知道我看见他了。”皮尔逊说。他的语速很慢,努力让自己表达清楚。他的声音已经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单单这一点就让他松了一口气。

  莱因曼又点点头。

  “可是我怎么可能看不见他呢?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见过还有谁像你一样?你那样喊,都要中风了。”莱因曼问道,“你还见过有谁像你一样,说来听听?”

  皮尔逊慢慢摇头。他现在不光感觉很害怕,还觉得失魂落魄。

  “我尽可能挡在你和他之间了,而且我觉得他没有看到你,但要是再等片刻,他就看见了。你看起来就像个刚刚看到一只老鼠从肉饼里爬出来的人。你是抵押贷款部的,对吗?”

  “哦,对——布兰登·皮尔逊。抱歉。”

  “我是计算机服务部的。没事的,看到你人生中第一个蝙蝠人,吓成这样很正常。”

  杜克·莱因曼伸出手,皮尔逊握了握,但是他基本上心不在焉。这个年轻人说,看到你人生中第一个蝙蝠人,吓成这样很正常。皮尔逊抛弃了脑海中最初的在哥谭市的塔尖之间穿梭的蝙蝠侠形象之后,就发现“蝙蝠人”不再是个不好的词了。他还有其他的发现:能给你害怕的东西起个名字,真是太好了。这并不能消除恐惧,但它特别有助于把恐惧变得可控。

  现在他在刻意回想自己看到的东西,想着蝙蝠人,他是我看到的第一个蝙蝠人,就像那个人一样。

  他走过旋转门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他每次十点下楼的时候,总是想着这件事情——尼古丁第一次冲击他的大脑时,那感觉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他独有的护身符或者文身图案。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自他八点四十五分进来以后,天色变得更暗了。他还在想:今天下午我们要在瓢泼大雨中抽烟了,我们这群该死的家伙。当然,一点小雨不能阻止他们,十点民族如果不执着,就什么都不是。

  他总是记得扫一眼广场,快速看看都有哪些人——他扫得太快了,几乎是无意识的。他见过那个穿红裙子的女郎(像往常一样,他又在想,长得那么漂亮的人,穿麻袋也会好看吧);那个爵士乐风格的年轻看门人是三楼的,他在厕所和小吃店拖地时会反戴着帽子;头发雪白、脸颊上长着紫癍的老人;戴着厚镜片眼镜的年轻女人的脸庞很窄,留着直直的黑色长发。他还见过许多能隐约认出来的人。当然,其中有一个就是那个相貌英俊、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黑人。

  如果蒂米·弗兰德斯在旁边,皮尔逊可能会和他一起;但是他不在,所以皮尔逊移步到了广场的角落,想坐到大理石安全岛上(事实上,就是他现在坐着的那个)。到了那儿,他就有一个很好的视角,可以揣摩红裙女郎的腿的长度和曲线了——这当然是一种廉价的刺激,却是举目便可得的。他是个已婚男人,深爱着妻子和女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出轨。但随着他年逾不惑,他发现自己血液里有某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就像海怪一样。他不知道还有哪个男人能忍住不盯着这样一位红裙女郎看,心里不去想这个女人是不是穿着配套的内衣。

  当那个新到的人拐过这幢建筑,登上广场台阶时,他几乎都没怎么动过。皮尔逊的眼角瞥见有东西在动,在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在意的——他刚才一直在看那条红裙子,又短又紧,鲜亮得像消防车的车厢。但是他看了,因为哪怕他只是眼角扫过,哪怕他脑海里还想着其他事情,他都已经注意到这个正在靠近的身影的脸和头不太对劲。于是他转过身来,看了看,只有天知道,他之后将会有多少个夜晚无法入睡了。

  鞋子是好鞋;黑灰色的安德烈·西尔西服甚至比鞋子还要好,看上去就像地下室银行保险库的门一样结实可靠;红色的领带很醒目,但又不突兀。这一切都很好,典型的顶级银行家周一早上的着装(而且除了顶级银行家之外,还有谁会在十点钟最先到这个地方来?)。直到你意识到你要么疯了,要么在看连《世界图书百科全书》都没有收录词条的东西。

  皮尔逊在想,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跑呢?这时候一滴雨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后又有一滴落在他吸了一半的干净的白色烟卷上。他们应该尖叫着逃跑,就像在五十年代那些怪物电影中的人躲避巨型虫子那样。然后他想,不过那时候……我也没逃跑。

  的确如此,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他没有跑,因为他已经僵住了。不过他尝试过尖叫,只是在他的声带恢复正常之前,他的新朋友阻止了他。

  蝙蝠人。你看到的第一个蝙蝠人。

  他穿着本年度最合意的商务西服,系着红色苏卡尔领带,肩膀上赫然长着一个巨大的灰棕色的头颅——不圆,但就像一整个夏天都在遭受打击的棒球一样畸形。黑色的线条——可能是血管,呈现着毫无地图意义的曲线状,在头骨的皮肤下面跳动;而且应该长着脸的部位却没有脸(无论如何,和人类不一样),而是覆盖着突起物,肿胀着,像有了一点自我意识的肿瘤一样颤动着。他的五官特征还十分原始,像是被拼凑在一起——扁平的黑色眼睛从脸中间贪婪地瞪着,特别圆,就像鲨鱼或某种肿胀的昆虫的眼睛;畸形的耳朵没有耳垂和耳廓。他也没有长鼻子,至少皮尔逊看不出来,尽管有两根獠牙状的突出物从眼睛下面的多刺乱毛中伸出来。这个东西脸上面积最大的就是嘴——像是一弯巨大的黑色新月,周围长着三角形的牙齿。皮尔逊后来想,对一个长着那样一张嘴巴的动物来说,狼吞虎咽都将是一件神圣的事。

  皮尔逊盯着这个可怕的怪物,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怪物就是《象人》中的那个角色——那个幽灵提着一个细长的巴利公文包,指甲修剪得很漂亮。但他现在意识到,这个怪物根本不像那部老电影中的畸形人,畸形人本质上仍是人类。杜克·莱因曼的描述更准确:他觉得这种怪物的黑色眼睛和翘起的嘴巴,会让人联想起那种毛茸茸、吱吱叫的生物——它们晚上吃苍蝇,白天垂着头挂在黑暗的地方。

  但这些都不是皮尔逊发出第一声尖叫的原因,当那个穿安德烈·西尔西服的生物从他身边走过,那虫子似的明亮眼睛盯着旋转门时,他就想尖叫了。那一刻是皮尔逊离那个生物最近的时候。就是在那时候,皮尔逊看到了那肿瘤似的脸,脸上长满了斑驳粗糙的毛发,不知怎的,那张脸好像还在毛发下面移动。他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的确发生了——他是看着它发生的,看着这个男人的皮肉在凹凸不平的头骨弧线上蠕动,在他的下颌骨粗藤状的曲线上起伏着。他还瞥见了一些可怕的、生肉一样的粉红色物质,他甚至不愿意去想……但是现在他想起来了,他似乎没办法不去想。

  雨点越来越密集,落在他的手上和脸上。莱因曼坐在他旁边大理石弯曲的边缘上,他最后吸了一口烟,扔掉烟头,然后站起来说:“走吧,开始下雨了。”

  皮尔逊瞪大眼睛看着他,又看向银行。穿着红裙子的金发女郎也进去了,她把书夹在胳膊下面。她后面紧紧地跟着之前的那群人(那群人也密切地观察着她),他们都有着大亨般精致的白色头发。

  皮尔逊眨着眼睛看向莱因曼说:“去那里面吗?你没开玩笑吧?那个东西也进去了!”

  “我知道。”

  “你想听一点疯狂的事情吗?”皮尔逊问道,把烟头丢开。他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了,回家吧,他想着;但他知道有一个地方是坚决不能去的,那就是波士顿第一商业银行。

  “当然。”莱因曼表示赞同,“为什么不呢?”

  “那东西看起来特别像我们那位备受尊敬的首席执行官,道格拉斯·基弗……除了头部不像。他们对西装和公文包还有相同的品位。”

  “多令人惊讶啊!”杜克·莱因曼说。

  皮尔逊心神不安地打量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但是鉴于你这个上午过得太不容易了,我还是明说了吧。那就是基弗。”

  皮尔逊惊疑地微笑着。莱因曼没有笑。他起身,抓住皮尔逊的手臂,然后把这个老男人拉近,直到他们的脸只相隔几英寸。

  “我刚刚救了你的命。你相信吗,皮尔逊先生?”

  皮尔逊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是。那张有着黑色眼睛以及挤成一团的牙齿的怪异的蝙蝠脸,像照明弹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是的,我想我相信。”

  “那好,我告诉你三件事情,向我保证你会认真听——你会吗?”

  “我——好,我保证。”

  “第一件事:那就是道格拉斯·基弗,波士顿第一商业银行的首席执行官,市长的密友,而且顺便一提,还是现在的波士顿儿童医院筹资机构的荣誉主席。第二件事:至少还有三个蝙蝠人在银行里工作,其中一个就在你的那一楼层。第三件事:你必须回到里面。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必须回去。”

  皮尔逊目瞪口呆地看着莱因曼,一时说不出话来——即使他努力,也只能发出更多模糊的呜呜声。

  莱因曼抓着皮尔逊的手肘,拉着他向旋转门走去。“来吧,朋友。”莱因曼说,声音异常轻柔,“真的开始下雨了。如果我们还待在这里,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我们这个职位的人可承受不起。”

  一开始皮尔逊和莱因曼一起走,然后又想到那东西头上一坨坨黑色管状物是如何跳动和弯曲的。这一景象使他在旋转门外突然停了下来。广场光滑的地面已经潮湿得足以映出布兰登·皮尔逊的影子了,一个闪光的倒影悬在他的脚后跟上,像一只颜色不同的蝙蝠。“我……我觉得我办不到。”他结结巴巴地说,低声下气。

  “你可以的。”莱因曼说。他朝皮尔逊的左手瞥了一眼,“结婚了,我猜——有孩子了?”

  “有一个,是个女儿。”皮尔逊看向银行的大厅。旋转门上的偏光镶嵌玻璃板让他们后面的大房间看起来很暗。像个洞穴,他想,一个蝙蝠洞,里面全是半盲的疾病携带者。

  “你想让你的妻子和孩子明天在报纸上看到,警察把被割断喉咙的爸爸拖出波士顿港的新闻?”

  皮尔逊瞪大眼睛看着莱因曼。雨点打在他的脸颊上,也打在他的前额上。

  莱因曼说:“他们会把事情办得像瘾君子所为,而且这一招很管用,总是很管用。因为他们很聪明,也因为他们有一些高层的朋友。见鬼,他们自己的地位就很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皮尔逊说,“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我知道你不懂。”莱因曼回答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所以照我说的做。我要跟你说的是,趁没人找你,赶紧回到你的办公桌前,然后带着微笑度过剩下的一天。微笑,我的朋友——不管多谄媚,都别让微笑消失。”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搞砸了,可能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雨水在年轻人光滑黝黑的脸上留下了一条条明亮的痕迹,皮尔逊突然注意到一直都存在的事情,之前只是因为太震惊而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吓坏了,为了不让皮尔逊掉进可怕的陷阱,他冒了很大的风险。

  “我真的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莱因曼说,“太危险了。”

  “好的。”皮尔逊说,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了,“那我们回去工作吧。”

  莱因曼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好样的。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惊讶。你明白吗?”

  “明白。”皮尔逊说。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你能早点完成工作,在大约三点的时候离开吗?”

  皮尔逊想了想,然后点头道:“可以,我想我做得到。”

  “好,我们在牛奶街的角落见。”

  “没问题。”

  “你做得到的,老兄。”莱因曼说,“你会好好的,我们三点见。”他进了旋转门,推了一下门。皮尔逊进了他身后的一个隔间,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把心思落在了广场上……全副的心思,除了想再抽一支烟之外。

  时间慢慢流逝,但是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他和蒂姆·弗兰德斯吃完午饭(还抽了两支烟)回来。他们走出三楼的电梯,皮尔逊首先看到的是另一个蝙蝠人……不过这是个女蝙蝠人,她穿着黑色漆皮高跟鞋,黑色尼龙长筒袜,一套气场强大的丝绸粗花呢套装——皮尔逊猜测她是萨缪尔·布鲁。完美有力的装扮……直到你看到她像变异的向日葵一样点着头。

  “你们好呀,先生们。”一个甜美的女低音从兔唇后面的某个地方传来,那就是她的嘴巴。

  是苏珊娜·霍尔丁,皮尔逊想,不可能是她,但确实就是她。

  “你好,苏珊小可爱。”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他想:如果她靠近我……想碰一碰我……我会尖叫的。我没办法控制住,不管那个人跟我说了什么。

  “你还好吗,布兰?你看起来脸色发白。”

  “可能有点着凉了,我猜。”他说,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如此自然从容,“不过我觉得我很快就会好。”

  “太好了。”苏珊娜·霍尔丁的声音从那张蝙蝠脸和那团诡异地活动着的肉后面传出来,“不过在康复之前不要做法式深吻——实际上,不要对着我呼吸。那个日本人周三就要来了,我可不能生病。”

  没问题,甜心——没问题的,你相信我。

  “我会努力控制住的。”

  “谢谢你。蒂姆,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看几份电子表格摘要,好吗?”

  蒂米·弗兰德斯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萨缪尔·布鲁”那套性感整齐的套装的腰线部位,就在皮尔逊错愕的视线之下,蒂米弯下腰,在那个东西长满了坏死的肿瘤和毛发的脸颊的一侧轻轻吻了一下。皮尔逊想,蒂米就是在那里看到了她的脸,他感觉自己的神志突然就没了,就像油腻的缆绳在绞盘上打滑一样。光滑细腻、芳香扑鼻的脸颊——那才是蒂米看到的东西。好吧,他以为他在亲什么呢!我的天,我的天!

  “好啊!”蒂米大呼,对那个生物微微行了一个骑士礼,“亲爱的女士,给我一个吻,我就是你的奴仆。”

  他朝皮尔逊眨了眨眼睛,开始带着怪物朝她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当他们经过饮水机时,他放下了搂在她腰间的胳膊。这个短暂而又毫无意义的雄孔雀向雌孔雀献殷勤的动作——在过去十年间莫名其妙发展起来的一种礼仪,适用于女老板和男助理——现在已经表演完了,而且他们作为性关系上的平等伙伴离皮尔逊而去,除了枯燥的数字之外什么都不谈。

  皮尔逊转过身去,心不在焉地想着:不可思议的分析,布兰,你应该成为一名社会学家。而他差点就成了社会学家——毕竟他大学辅修过这门课。

  当布兰登进入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浑身都是黏腻腻的汗。皮尔逊忘掉了社会学的事,开始等待三点的到来了。

  两点四十五分,他鼓起勇气,进入苏珊娜·霍尔丁的办公室。她的头像颗怪异的小行星,歪向她电脑的蓝灰色屏幕。不过在示意敲门时,她四下看了看,那张怪异的脸上的肉不停地往下滑,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冷冰冰的,贪婪得就像鲨鱼盯着游泳者的腿。

  “我已经把公司四地保险代理的工作交给巴斯·卡斯泰尔斯了,”皮尔逊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I-9表格带回家去做。这是我的备份光盘。”

  “亲爱的,这就是你准备擅离职守的委婉说辞吗?”苏珊娜问道。在她那光秃秃的脑壳上,黑乎乎的静脉肿胀起来,难以形容;她五官周围的肿块在颤抖,皮尔逊发现其中一个渗出了一种厚厚的粉红色物质,看起来像沾了血渍的剃须膏。

  他挤出一个微笑。“被你发现了。”

  “好吧。”苏珊娜说,“我想今天的四点钟狂欢就没有你了。”

  “谢谢你,苏珊。”他转过身。

  “布兰?”

  他又转回来,他的恐惧和厌恶马上就要变成惊慌,让他头脑空白,呆立在那里,突然,他确信那双热切的黑眼睛已经看穿了他,而且那个假扮成苏珊娜·霍尔丁的东西正要说:我们别玩了,好吗?进来,关上门,让我看看你尝起来是不是和你看起来一样美味。

  莱因曼会等一会儿,然后独自去他要去的任何地方。皮尔逊想:也许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以前见过。

  “嗯?”他问着,努力微笑。

  她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怪诞的头隐现在性感女士的身体上。然后她说:“你看起来比下午好一点了。”她的嘴仍然张着,黑眼睛仍然瞪着,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被遗弃在孩子床底下的破烂娃娃。但皮尔逊知道,如果是其他人,只会看到苏珊娜·霍尔丁正对着她的一位初级主管可爱地微笑着,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不完全像大胆妈妈那样,但仍然充满关心,饶有兴趣。

  “真好!”他说,又觉得表达得太无力了,“太棒了!”

  “如果现在我想让你戒烟呢?”

  “呃,我正在努力戒烟。”他说,然后很虚弱地哈哈一笑。精神绞盘周围油腻的缆绳又打滑了。让我走吧,他想着,让我走,你这个可怕的女人,在我做出不容忽视的蠢事之前,让我离开这里。

  “你知道,你有自动升级保险的资格。”怪物说。此时,另一个肿瘤的表面裂开来,发出“噗”的声音,更多粉红色的物质开始流出来。

  “嗯,我知道。”他说,“我会认真考虑的,苏珊娜。真的。”

  “你考虑一下。”她说,然后又回去对着闪着微光的电脑屏幕。他没能抓住好运气,愣了一会儿。会面结束了。

  到皮尔逊离开这栋大楼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但是十点民族——当然现在是三点民族了,但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仍然出来了,像绵羊一样挤作一堆,做着他们的事情。红裙女郎和那个喜欢戴帽子的看门人正躲在《波士顿环球报》同样潮湿的版面下。他们看上去很不自在,而且身上湿答答的,但皮尔逊还是很羡慕那个看门人。红裙女郎喷了阿玛尼香水,他乘电梯的时候闻到过几次。当然,当她走动时,丝绸裙会发出沙沙声。

  你在想些什么鬼?他冷冷地问自己,然后在脑海中回答自己:保持理智,拜托。你可以吗?

  杜克·莱因曼站在街角那家花店的遮阳篷下,耸着肩膀,嘴角叼着一支香烟。皮尔逊走过去,瞥了一眼手表,发现对方还可以再等久一点。他还是把头向前探了探,想吸一口莱因曼香烟的味道。他做这件事时是无意识的。

  “我上司是他们的成员。”他告诉杜克,“当然,除非道格拉斯·基弗是个喜欢变装的怪物。”

  莱因曼恶狠狠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你说还有三个,另外两个是谁?”

  “唐纳德·法恩。你可能不认识他——他在秘书处。还有卡尔·格罗斯贝克。”

  “卡尔……董事长?天哪!!”

  莱因曼说:“我告诉过你,这些家伙本身地位就很高——嘿,出租车!”

  他从遮阳篷下冲出来,招呼那辆栗色和白色相间的出租车,发现那辆车在一个下着雨的下午出人意料地空着。出租车突然转向他们,地面的积水呈扇形溅开。莱因曼敏捷地躲开了,但皮尔逊的鞋子和裤腿都湿透了。就他目前的状态而言,这似乎不是十分要紧。他为莱因曼开了门,莱因曼溜了进来,飞快地穿过后座。皮尔逊紧随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去加拉格尔酒吧。”莱因曼说,“直接穿过——”

  “我知道加拉格尔在哪里。”司机说,“但是你们要先处理烟,我的朋友,不然我们哪里都去不了。”他轻轻敲了敲夹在计程器上的标志,上面写着:车内不允许吸烟。

  这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莱因曼半尴尬半粗鲁地耸了耸肩,这大概已经成了自一九九〇年以来,十点民族最主要的部落问候方式了。然后,他把他那才抽了四分之一的云斯顿香烟扔到外面的大雨中,没有反驳半句。

  皮尔逊开始跟莱因曼说,电梯门开时,他乍一看到苏珊娜·霍尔丁的本来面目时有多震惊,但是莱因曼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拇指朝司机转了转,说:“我们等会儿再说。”

  皮尔逊陷入沉默,看着雨痕斑斑的波士顿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从他身边掠过以打发时间。他发现自己几乎完全习惯了出租车污渍斑驳的车窗外的街头景象。他们经过的每一栋商业大楼前都会看到三五成群的十点民族的人,他对这些人尤为感兴趣。有遮蔽物,他们抽烟;没有遮蔽物,他们也抽烟——只是竖起衣领,用手罩住香烟让烟不被淋湿,不管怎样都在抽着。皮尔逊突然意识到,在他们经过的那些市中心豪华高层建筑中,现在有九成都成了禁烟区,与他和莱因曼供职的那个地方一样。他还想到(这让他恍然大悟),十点民族并不是一个新部落,他们是个旧部落的遗老遗少,在政府推行新举措,试图让美国人民完全戒除一种糟糕的旧习之前,他们叛逃了。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不愿或不能停止自杀,他们是处在一个边缘地带的瘾君子,而这个地带在不断缩小。他认为这是一个外来的社会群体,不会存续很长时间。他猜想,到二〇二〇年,最晚到二〇五〇年,十点民族就会像渡渡鸟一样不复存在了。

  哦,该死,等一等,他想,我们只是世上最后一批顽固的乐观主义者,就是这样——如果他们把那该死的挡板取走,我们大多数人也不会系上安全带,愿意坐在球场的本垒后面。

  “什么事这么好笑,皮尔逊先生?”莱因曼问道,皮尔逊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咧嘴大笑。

  “没什么,”皮尔逊说,“至少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好吧,别把我吓坏就行。”

  “如果我让你叫我布兰登,你会不会被吓坏?”

  “我想不会。”莱因曼说着,似乎在考虑,“只要你叫我杜克,而且彼此不用宝贝、浑蛋或者其他类似的尴尬称呼就行。”

  “我想在这一点上是没有问题的。你想知道一些事情吗?”

  “当然。”

  “这是我人生中最离奇的一天。”

  杜克·莱因曼点头,但是没有回以微笑。“但这还不是最后一天。”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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