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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oving Finger 会动的手指

  抓挠声开始的时候,霍华德·米特拉正独自坐在他皇后区的公寓里。他和妻子一起住这个公寓。霍华德是纽约的一名注册会计师,不太出名。维奥莱特·米特拉是纽约的一名牙医助理,同样不太出名。她一直等到新闻结束,才下楼去拐角处的商店买冰激凌。新闻后播出的是叫《危险边缘》的智力竞赛节目,她不喜欢这节目,说是因为主持人亚历克斯·特里贝克像个狡诈的传教士,但霍华德知道真相:《危险边缘》让她觉得自己很蠢。

  抓挠声从浴室传来,就在通向卧室的那个窄厅外。一听到声音,霍华德就紧张起来。肯定不是吸毒者或小偷,两年前他自费在窗外装了很厚的金属网,他们不可能进来。似乎更像是盥洗盆或者浴缸里的老鼠作祟,甚至可能是很大的那种。

  起初他按兵不动,盼着抓挠声自己消失,但事与愿违。电视里开始播广告的时候,他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起来,走向浴室门口。门微开着,声音听得更清楚了。

  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小老鼠或者大老鼠了。小爪子敲打着瓷砖。

  “真见鬼。”霍华德说,走进了厨房。

  灶台和冰箱间的小缝隙里塞着一些清洁工具——拖把、装满旧抹布的桶、顶上倒挂着簸箕及扫帚。霍华德一手拿起扫帚(靠下紧握着),一手拿起簸箕。如此这般武装后,他拖拖拉拉地走过小客厅,去了浴室。他先把脑袋伸进去,听动静。

  刺啦,刺啦,刺啦。

  很小很小的声音。可能不是老鼠,不过他的大脑坚持认为是。不仅仅是老鼠,还是纽约鼠,丑陋,毛多,眼睛又黑又小,长长的触须像电线一样,上唇V形,槽牙凸起。嗯,一只有态度的老鼠。

  声音很小,几不可闻,但是——

  在他身后,亚历克斯·特里贝克说:“这个俄罗斯疯子被枪击、刀刺、吊死……都发生在同一个晚上。”

  “谁是列宁?”一个参赛者说。

  “谁是拉斯普京?猪脑子!”霍华德·米特拉自言自语。他把簸箕换到拿扫帚的手上,空出的手潜进浴室,打开了灯。他进了浴室,快速走向角落里窗下面的浴缸,窗户脏兮兮的,装着铁丝网。他讨厌老鼠,讨厌所有毛茸茸、会跑、会叫(有时候还咬人)的小东西,不过在地狱般的厨房的成长经历告诉他,要处死这些东西,最好速战速决。坐在椅子上不去管那声音一点好处也没有;小维刚才看新闻的时候喝了好几罐啤酒,等会儿她从商店回来,第一站肯定是厕所。如果浴缸里有只老鼠,她能把房顶掀了……到头来,还是要他做男人该做的事——处死那只老鼠。赶紧吧。

  浴缸里空空的,只有花洒、软管耷拉在陶瓷缸里,像一条死了的蛇。

  那抓挠声在霍华德开灯的时候,也可能是进浴室的时候停了,但现在又开始了。在他身后。他转身朝盥洗盆走了三步,边走边举起扫帚柄。

  握着扫帚柄的手举到下巴附近时猛地僵住了。他停止走动,感觉下巴掉了。如果这会儿他抬头看看沾了牙膏的镜子,会看到一丝丝亮晶晶的口水,蛛网一般,在他大张的嘴里发光。

  一根手指从盥洗盆的排水孔里戳了出来。

  一根人类的手指。

  它停了一会儿,好像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然后又开始移动,像虫子一样在粉色陶瓷上蠕动。摸索着爬到了白色橡皮塞上,又爬下来回到了陶瓷上。所以发出抓挠声的并不是老鼠的小爪子,而是手指蠕动时指甲敲击陶瓷的声音。

  霍华德发出一声疯狂又无措的尖叫,扔了扫帚,跑向浴室门,肩膀却撞到墙上的瓷砖,反弹了回来。他又试了一次,这次出去了。他立刻反手把门关上,紧紧用背抵住,气喘吁吁,心也跳得很快,喉咙里发出尖利的莫尔斯电码一样单调的声音。

  他站了一会儿,时间不长——回神的时候亚历克斯·特里贝克还带着那三个参赛者在过刚才那个“单赌危险”的竞赛环节,不过他完全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把他拉回现实的是电子设备发出的一声“嗖嗖”声,这意味着比赛进入“双赌危险”环节。“航空航天领域,”亚历克斯说,“你目前有七百美元,米尔德丽德——你想赌多少?”并没有做节目主持人打算的米尔德丽德,咕哝了几句作为回答,声音几不可闻。

  霍华德从门边走开,回到客厅,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手里还拿着簸箕。他看了一会儿簸箕,让它落到了地毯上,发出“砰”的一声,扬起一阵灰。

  “我什么都没看到。”霍华德·米特拉颤抖着声音小声说,瘫倒在椅子里。

  “好吧,米尔德丽德——五百美元:这个空军试验基地最初被称为米洛克试验场。”

  霍华德瞟了一眼电视机。米尔德丽德,一个胆怯娇小的女人,一只耳朵里戴了一个收音机闹钟那么大的助听器,正陷入沉思。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自言自语,声音里多了点自信。

  “什么是……范登堡空军基地?”米尔德丽德问。

  “什么是爱德华兹空军基地,猪脑?”霍德华说。亚历克斯·特里贝克说出了霍华德·米特拉早已知道的答案时,他对自己重复:“我什么都没看见。”

  但维奥莱特很快就会回来。他把扫帚落在了浴室。

  亚历克斯·特里贝克告诉参赛者——还有观众朋友——本节目还将继续,休息片刻后将进入下一环节“双赌危险”,分分钟可以改变分数。电视里上场了一名政治家,解释为什么人们应该继续选他。霍华德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现在,腿又有点像腿了,不那么像灌了铅似的,但他还是不想回浴室去。

  你看,他告诉自己,其实特别简单。这些事都这么简单。你就是产生了一会儿幻觉,谁都经历过的幻觉。人们不常说起的唯一一个原因是大家都不爱讲这些……产生幻觉挺尴尬的。一会儿小维回来,发现扫帚还在浴室地板上的话就会问你怎么回事,到时候你的尴尬就跟别人说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相上下了。

  “大家看呀,”电视里的政治家正用饱满、亲密的语气说,“当你直奔正题时,情况就会变得很简单:你是想让一个诚实、有能力的人管理拿骚县档案局,还是想让一个乡巴佬、一颗棋子、一个甚至从来没有——”

  “我猜肯定是管道里的空气作祟。”霍华德说,虽然最初让他进浴室的声音根本一点也不像管道里的空气声。不过光是听着自己这样的声音——回到理智、可控状态的声音——就增加了他前进时的一点点笃定。

  还有,小维快回来了。真的随时可能到家。

  他站在浴室门外,听着。

  刺啦。刺啦。刺啦。听起来就像世界上最袖珍的盲人在里头不断用盲杖敲陶瓷,摸索着找路,查看四周。

  “不过就是管道里的空气!”霍华德用一种充满力量、慷慨激昂的声音对自己说,接着勇敢地推开了浴室门。浴室很小,挂着凹凸不平的旧油毡,通风井外就是脏兮兮的铁丝网。他弯腰捡起扫帚,夺门而出,进了浴室不到两步,自然也完全没看盥洗盆。

  他站在门外,听着。

  刺啦。刺啦。刺啦。

  把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后,他回到客厅,站了一会儿,看着浴室门。门还微微开着,漏出一线黄色灯光。

  你最好去把灯关了。你知道小维看到这种事马上就能嚷起来,掀了房顶。不用进去,只要站在门口,把手伸进去关了就行。

  但是如果在他伸手找开关的时候,有东西碰他的手怎么办?

  如果另一根手指碰了他的手指怎么办?

  这事听起来怎么样,朋友们?

  他还能听见那声音。手指好像特别顽强,疯了一样。

  刺啦。刺啦。刺啦。

  电视里,亚历克斯·特里贝克正在读“双赌危险”环节的出题范围。霍华德走过去,调高了一点声音,又坐回椅子里,告诉自己,他完全没听到浴室里的声音,一点都没有。

  除了管道里有点空气。

  小维·米特拉属于那种走路的时候优雅、精致到几乎有点虚弱的女人……不过霍华德跟她结婚二十一年,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虚弱。不论是吃饭、喝水、工作,还是跳舞、做爱,她都以同样的方式进行:热情饱满。她像一阵小型飓风般进了屋,右臂弯里抱着一个棕色纸袋子,紧紧靠在她右胸那儿。她停都没停,直接去了厨房。霍华德听到袋子发出的窸窣声,听到冰箱门开了又关了。她走回客厅,把她的外套扔给霍华德。“替我挂起来,好吗?我得去尿尿。急死了!哟!”

  “哟”是小维最喜欢的感叹词之一。这叫法和小孩子闻到恶臭时发出的喊叫是谐音。

  “好的,小维。”霍华德说,慢吞吞地站起来,手里拿着小维的深蓝色外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出了客厅,走进浴室。

  “爱迪生联合电气公司喜欢你不关灯,霍伊。”她转头说。

  “我故意的,我知道你一回来就要去厕所。”

  她笑了。他听到她的衣服沙沙作响的声音。“你太了解我了——别人会说我们正热恋呢。”

  你得告诉她——警告她,霍德华想,心里却知道自己肯定不会那样做。他该说什么?小心呀,小维,盥洗盆的排水孔里有根手指,你等会儿弯腰接水的时候别被那东西戳瞎了眼?

  再说了,就是个幻觉而已,管道里的空气声和他的恐鼠症引发的幻觉。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这逻辑似乎很说得通。

  于是他就那么站着,手里拿着小维的外套,等着看她会不会尖叫。过了十秒或十五秒(简直漫长得无休无止),她叫了。

  “天哪,霍华德!”

  霍华德吓得跳了起来,紧紧抱住怀里的衣服。已经慢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像莫尔斯电码般运动了。他想努力开口说点什么,但感觉喉咙被锁死了。

  “什么?”他终于说道,“什么呀,小维?什么东西?”

  “毛巾!一半都在地上!天哪!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喊回去。心脏跳得更厉害了,很难说他胃里那股恶心要吐的感觉是来自宽慰,还是恐惧。他觉得肯定是自己第一次跑出浴室的时候撞倒了架子上的毛巾,就在他撞到墙的时候。

  “肯定有鬼。还有,我不是想抱怨,但你又忘了把马桶圈放下来。”

  “哦——对不起。”他说。

  “很好,这都是你的口头禅了,”她的声音飘过来,“有时候我感觉你想让我摔进去淹死。我真这么想!”她自己“咚”的一声放下马桶圈。霍华德等着,心跳慢了下来,怀里还抱着小维的外套。

  “他保持着单场比赛中三振出局次数最多的纪录。”亚历克斯·特里贝克读道。

  “谁是汤姆·西弗?”米尔德丽德立刻干脆利落地回答。

  “罗杰·克莱门斯,你这傻子。”霍华德说。

  哗啦!冲水声。他一直等待的(霍华德刚意识到这一点)那个瞬间就要来了。无限漫长的停顿。然后他听到了浴室里水龙头上标着H那端的垫圈(他一直想着要换垫圈,却一直没换)发出的“吱吱”声,水流进盥洗盆,小维轻快地洗起了手。

  没有尖叫。

  当然没有了,因为没有手指。

  “管道里的空气。”霍华德更加笃定地说,就去挂妻子的外套了。

  她一边从浴室往外走,一边整理衬衫。“我买了冰激凌,樱桃香草味,你要的。不过我们吃之前,你要不要先和我喝个啤酒,霍伊?这是种新品,叫美国谷物。从没听过这个牌子,但在打折,我就买了一提。不冒险就没收获,对不对?”

  “嗯。”他说,皱了皱鼻子。刚认识小维的时候,她对俏皮话的狂热让他觉得还挺可爱,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不新鲜了。不过现在恐惧结束,来个啤酒正合适。小维进了厨房,给他拿了一杯新品啤酒,他突然意识到恐惧根本没完。他以为产生幻觉比看到一根活生生、又会动的手指从盥洗盆的排水孔里伸出来要好多了,但大晚上的产生幻觉也不是什么好事。

  霍华德又坐回椅子里。亚历克斯·特里贝克正在宣读“终极危险”环节的答题范围——六十年代。他发现自己开始想起看过的各种电视剧,里面产生幻觉的角色不是得了羊角风就是得了脑瘤。他还能记起不少角色呢。

  “你知道,”小维说,拿着两杯啤酒走了过来,“我不喜欢那个开店的越南人。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喜欢他们。太狡诈了。”

  “你看到过他们使诈吗?”霍华德问。他个人觉得拉赫家都是很出色的人……不过今晚顾不上了。

  “没有,一次也没有。但这更让我怀疑,好吗?还有,他们一直都笑嘻嘻的。我爸过去常说:‘不要相信笑嘻嘻的人。’他还说……霍华德,你还好吗?”

  “他真那样说吗?”霍华德问,试图表现得不屑一点。

  “很有意思,亲爱的。你脸色好苍白呀,像牛奶一样。你受什么刺激了?失魂落魄的。”

  不,他想开口说,我不是受了刺激——这说法太温和了。我觉得我可能得了羊角风或者脑瘤,小维,这跟受了刺激比怎么样?

  “应该就是工作的事吧。我跟你说过那个新的纳税账目——圣安妮医院。”他说。

  “怎么了?”

  “简直是个鼠窝,”他说,这又立刻让他想起了浴室——盥洗盆和排水孔,“就不该让修女记账。这经验得写进《圣经》里,落到实处。”

  “你让莱思罗普先生欺负得太厉害了。你不站起来反抗他的话,他还会一直欺压你。难道你想得心脏病吗?”小维坚定地说。

  “不想。”我也不想得羊角风和脑瘤。求你了,老天爷,让这幻觉只来一次吧,好吗?就是心里打了个诡异的嗝,就一次,以后再也没有了,好吗?拜托?真的拜托了?给您加点糖?

  “自然是不想了,”她严厉地说,“阿琳·卡茨前几天还说呢,五十岁以下的男人犯了心脏病,几乎就别想出医院了。你才四十一岁。你得起来反抗,霍华德。别再当软柿子了。”

  “我也这么想。”他阴郁地说。

  亚历克斯·特里贝克回到舞台上,给出了“终极危险”环节的答案:“这群嬉皮士和作家肯·克西一起坐着巴士穿越了美国。”音乐开始响起,两名男性参赛者正忙着写字。米尔德丽德,那个耳朵里塞了微波炉的女人,看上去很迷茫。最后,她终于开始潦草地写起来,不过明显没有热情。

  小维喝了一大口啤酒。“嘿,不差嘛!一提还只要二点六七美元!”

  霍华德也喝了一口。没什么特色,但至少是湿的、冰的。很舒服。

  所有男参赛者的回答都差远了。米尔德丽德也错了,不过至少有点沾边。“谁是快活的人?”她写着。

  “快活的恶作剧者,蠢货。”霍华德说。

  小维钦佩地看着他。“你知道所有答案,霍华德,是不是?”

  “是的话就好了。”霍华德说,叹了口气。

  霍华德不太喜欢啤酒,但那天晚上,他连喝了三罐小维买的新品。小维说,要是早知道他这么爱喝这种酒,她就顺便去趟药店给他买瓶静脉点滴了。又是一个经典的小维黑色幽默。他挤出一个笑容。其实他盼的是多喝点啤酒,好让睡意早点来,他担心不来点助眠的东西,可能会半天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浴室里出现的那个幻觉。不过正如小维经常告诉他的那样,啤酒饱含维生素P(利尿)。到了八点半左右,小维去卧室换睡衣的时候,他不情不愿地踏进浴室方便。

  进了浴室,他先走到盥洗盆旁,逼自己低头看盆里。

  什么都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说到底,幻觉还是比真的有根手指好,他发现自己这么想,虽然幻觉可能意味着脑瘤),不过还是不想低头看排水孔。孔里本来装着铜丝漏网,用来挡住头发或者掉落的发夹什么的,但几年前就不见了,现在就剩了个黑乎乎的洞,周围一个生锈的钢圈,仿佛一只不转动的眼睛。

  霍华德拿起橡皮塞,把它塞了进去。

  好多了。

  他从盥洗盆旁走开,抬起马桶圈(每次他忘了放下马桶圈,小维都疯狂吐槽,但轮到她的时候,她好像从来没有尿完后抬起马桶圈的迫切需求),开始排空膀胱。他属于那种憋急了才去尿的人(而且完全没法在拥挤的公共尿池里撒尿——光想到后面排着一队人,他的尿道就直接关闭了)。此时,他正在心里默默背质数,这是他在瞄准马桶和开始行动之间那几秒常干的事情。

  背到十三,差不多要开始尿了,他身后突然传来尖厉的声音——噗。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膀胱已经意识到那是排水孔里的橡皮塞被蛮力顶开的声音,于是立刻夹紧缩了起来(很痛)。

  一会儿之后,那根热衷探索的手指又开始蠕动,指甲敲击陶瓷的声音再次开始。霍华德感觉全身都凉了,皮肤似乎都皱缩了起来,差点盖不住皮下的肉。一滴尿流了出来,叮咚着滴进马桶,接着阴茎在手中收缩,像一只缩进保护壳的乌龟。

  霍华德慢慢地、不太稳地走向盥洗盆,低头往里看。

  手指回来了。除了很长,其他方面都正常。霍华德能看到指甲,没被咬过,也不是特别长,还有前两个指关节。他看着它继续敲陶瓷面,在盥洗盆里摸索。

  霍华德弯下腰看盥洗盆下方。从地板升上来的管道的直径不过三英寸长,容不下胳膊。再说了,管道和盥洗盆相接的地方有个巨大的拐弯。所以,那根手指到底连在什么东西上?能连在什么东西上?

  霍华德直起身。有那么一会儿,情况危急,他觉得脑袋要从脖子上掉下来,滚走了。他视野里出现了一片乱飞的小黑点。

  我要晕倒了!他想。他抓住右耳耳垂,一阵猛扯,用力之猛堪比一个惊恐的乘客看到轨道上有障碍物时猛扯车厢里的紧急停止绳。眩晕感过去了……但手指还在那儿。

  不是幻觉。怎么可能是幻觉?他能看到指甲上有一滴水珠,水珠下有一条细小的白线——肥皂,几乎能确定是肥皂。小维上完厕所后洗手了。

  不过有可能是幻觉,还是有可能的。就因为你看到了水珠和肥皂,不等于你不能幻想出这场景。听着,霍华德——如果这不是你想象出来的,那么那鬼东西在这里干吗?首先怎么进去就是个问题,还有,怎么小维没看见?

  那就把她叫过来——叫她进来!他的内心下达了指令,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否决了这个指令。不!不行!因为如果你能看见,而她看不见——

  霍华德紧紧闭上眼睛,一时之间,他的世界里只有红色闪光灯和自己疯狂的心跳。

  他再次睁开眼,手指还在。

  “你是什么东西呀?”他从紧抿的嘴里挤出这几个字,几不可闻,“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干吗?”

  话音刚落,那根手指就停下了自己盲目的探索。它转了一下,然后直直指着霍华德,后者踉跄着退了一步,手捂住嘴,压下一声尖叫。他想把眼睛从这惨烈、可怕的东西上移开,想立刻逃出浴室(才不管小维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看)……但现在他完全石化了,没法从那个粉白色的东西上移开视线,那手指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潜望镜。

  手指弯起第二个关节,指尖碰了碰陶瓷面,沾上了水,接着又开始了它敲击式的环盥洗盆探索。

  “霍伊?你掉进马桶了?”小维大声说。

  “很快出来!”他大声回答,声音欢乐得不正常。

  他冲了马桶,冲走那滴漏网的尿,然后朝门口走去,远远绕开盥洗盆。不过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双目圆睁,皮肤惨白。走出浴室前,他干脆利落地在两边脸颊上各拧了一下。就在短短一个小时内,浴室已经成了他这辈子进过的最可怕、最费解的地方。

  小维进厨房看霍华德在磨叽什么,结果看到他正在盯着冰箱。

  “你要什么?”她问。

  “一罐百事。我想我得下楼去拉赫家买一罐。”

  “你喝了三罐啤酒,吃了一个樱桃香草冰激凌,现在还要喝可乐?你会炸的,霍华德!”

  “不会。”他说。不过他如果再不释放膀胱,一会儿可能真得炸。

  “你确定没事?”小维审视地看着他,但语气柔和了不少——带着真诚的关心,“你看起来很糟糕,真的。”

  “好吧,”他勉强说道,“办公室里传开流感了,我感觉——”

  “我去给你买该死的可乐,如果你真的需要。”

  “你别去,”霍华德匆忙打断她,“你穿上睡衣了,就这样吧——我穿上外套就行。”

  “你上次做全身体检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我都记不清了。”

  “我明天查一下体检单,”他含糊地说,走到挂着外套的小门厅,“肯定放在保险单据那个文件夹里。”

  “最好是了!你要是一定要发疯,出门去,戴上我的围巾!”

  “好,好主意。”他穿上外套,背过身扣扣子,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手抖得有多厉害。再转身回来的时候,小维已经进浴室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非常安静,等着听她这次会不会尖叫。结果浴室里响起了水流进盥洗盆的声音,接着传来小维惯常的刷牙声:热情饱满。

  他又站了一会儿,脑子给出了三个字的终审判决,直截了当:我疯了。

  可能是……不过这不能改变如果自己再不去撒尿,就会出现大型尴尬事故这一事实。至少这是个他能解决的问题,在这一点上,霍华德感到了一点安慰。他打开门,正打算出去,又回身从挂钩上拿下小维的围巾。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霍华德·米特拉生命中的这个迷人的过程?他的脑子突然发问。

  霍华德把这一想法赶出脑海,集中注意力把围巾塞进外套的翻领里。

  米特拉家在霍金街上一个九层小楼的四楼。往右半个街区,在霍金街和皇后大道的交叉口,是“拉赫24小时便利店兼熟食店”。霍华德出门左转,一直走到了小楼尽头,这儿有条窄巷子,面朝小楼后面的通风井,两侧堆满垃圾桶,中间也是乱糟糟的,是流浪汉们——也是某些酒鬼(但绝非全部)——常睡觉的地方,他们铺个跟舒服不搭边的报纸当床。今晚好像没人住。霍华德很宽慰。

  他走到前两个垃圾桶间,拉下拉链,方便起来。尿量很充沛。一开始的释放感极其强烈,他差点飘飘然了,暂时忘了刚经历的那场审判。过了一会儿,尿量变小了,他又开始想自己的处境,焦虑慢慢爬了回来。

  他的处境,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堪一击。

  现在的处境是,他对着自己公寓楼的墙撒尿——即使温暖安全的家就在楼里——还全程都扭头看着是不是有人在看自己。毫无自保能力,这会儿要是来个瘾君子或者抢劫犯就精彩了。更精彩的可能是熟人来了——比如住2C的芬斯特家,或者住在3F的达特尔鲍姆家。他能说什么?那个长舌妇阿莉西亚·芬斯特又会对小维说什么?

  他尿完了,拉上拉链,走回巷子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两侧,朝拉赫的商店走去,在一脸笑容、橄榄色皮肤的拉赫太太那儿买了一罐百事可乐。

  “米特拉先生,今晚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拉赫笑容不断,“你还好吗?”

  哦,好呀,他想。我怕得刚刚好,谢了,拉赫太太。这话真是说得再准确没有了。

  “我好像在盥洗盆里抓到了只虫子。”他说。她还笑着,但皱起了眉头。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我说的是办公室里。”

  “最好穿得暖和一点,”她说,精致额头上的皱纹消失了,“广播上说冷空气要来了。”

  “谢谢。”他说,走出店门。回公寓的路上,他打开可乐,倒在人行道上。考虑到浴室已经沦为敌方阵地,他今晚最不需要的东西便是饮料。

  到家的时候,小维已经在卧室里轻轻地打鼾了。三罐啤酒极快、极有效地让她去见了周公。他把空了的可乐罐放在厨房柜台上,然后在浴室门口站住。一两秒后,他把头靠在木门上。

  刺啦。刺啦。刺啦。

  “该死的。”他低声说。

  除开长达两周的松高夏令营(妈妈忘了给十二岁的他带牙刷),生平第一次,他没刷牙就上了床。

  他躺在小维身边,万分清醒。

  他能听到那根手指在浴室的盥洗盆里一刻不停地环盆探索,指甲敲击陶瓷,跳着踢踏舞。不是真的听见,因为浴室门和房间门都关着,他心里知道这一点,就是幻听而已,但情况一样坏。

  不,不一样,他告诉自己。至少你知道这是你幻想出来的,跟手指待一块的时候你可不能确定。

  这带来一点点安慰。他还是睡不着,更是一点都不知道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有一件他知道的事,他不可能余生都找借口外出,然后到小楼旁的巷子里撒尿。他可能连四十八小时都坚持不了。再说了,如果下次想上大号怎么办?会不会遇到朋友和邻居?这个问题从来没在“终极危险”环节里问过,答案是什么他也毫无头绪。肯定不是巷子里——至少这点他很确定。

  说不定,他脑子里的声音谨慎地建议,你可能会习惯那个要命的声音。

  不,这想法太疯狂了。他和小维结婚二十一年了,还是没法和她一起待在浴室里。会使线路超载,发生短路。他刮胡子的时候,她可以开开心心地坐在马桶上尿尿、和他谈上班的事情,但他做不到。天生就不行。

  如果那根手指自己不消失,那你最好准备改一改自己的天生设定了,脑海里的声音告诉他,感觉你得改变一些基础设定。

  他转头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五……他忧伤地意识到自己又想尿尿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从卧室溜出去,经过关着的浴室门,门后还在一刻不停地传出抓挠声、敲击声。他进了厨房,搬过水槽前的踏脚凳,站了上去,小心对准排水孔,全程支起耳朵,听有没有小维起床的动静。

  终于,他尿出来了……不过一直数到了质数三百四十七才成功。这可真是新纪录了。他放好踏脚凳,慢慢挪回床上,心想:不能再这样了,不是长久之策。真不行。

  经过浴室门的时候,他冲里面龇了龇牙。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闹铃响了,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拖着脚走进了浴室。

  排水孔空了。

  “谢天谢地,”他低声说,声音颤抖,感到一阵惊人的宽慰,强烈到近似于得到神圣的启示,“哦,谢天——”

  手指冷不丁地冒出来,就像玩偶突然从玩偶盒里蹦出来,仿佛是他的声音召唤出了它。它极快地转了三周,然后像条爱尔兰猎狗那样僵硬地朝目标弯了弯。直指着他。

  霍华德倒退几步,上唇抬起又落下,嘴唇微微颤抖着,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哀鸣。

  手指指尖来回弯曲,仿佛在和他打招呼。早上好,霍华德,很高兴来这里。

  “妈的。”他咕哝道。他转身对着马桶,下定决心撒出尿来……什么都没有。他突然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怒气,一种转身朝盥洗盆入侵者猛冲过去的冲动,把这鬼东西从藏身所里薅出来,扔在地上,赤着脚狠狠踩。

  “霍华德?”小维睡眼惺忪地问。她敲了敲门。“快好了没?”

  “好了。”他说,努力让声音正常。他冲了厕所。

  很显然,小维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他的声音是否正常,甚至对他脸色怎么样也没多大兴趣。她猝不及防地宿醉了。

  “不是最厉害的一次,不过还是挺厉害的。”她经过霍华德的时候嘴里嘟哝着,然后一把撩起睡衣,扑通一声坐在马桶上,抬起一只手撑着前额。“那东西不能喝了,真是谢谢。美国谷物,我的玫红色屁股哟。应该有人告诉那些老兄,在种谷物之前给啤酒施点肥。三罐啤酒,头痛!天哪!好嘛——买便宜货真是活该,尤其还是诡异的拉赫家卖的。行行好,给我拿点阿司匹林,好吗,霍华德?”

  “好。”他说,小心翼翼地靠近盥洗盆。手指又不见了。小维似乎又一次把它吓跑了。他从药柜里拿出阿司匹林,倒出两粒,结果放回药瓶的时候看到手指指尖立刻从排水孔里探了出来,只伸出不到四分之一英尺。好像又跟他打了个小小的招呼,然后缩了回去。

  我要摆脱你,朋友,他突然想。随之而来的情绪是愤怒——纯粹的、单一的愤怒,这让他很高兴。愤怒开进了他饱受折磨的疯狂的心里,就像苏联那种巨大的破冰船,轻轻松松就能碾碎、切割浮冰。我要抓到你。还不知道怎么抓,但我会的。

  他把阿司匹林递给小维,说:“等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别费心了,”小维闷闷地说,用牙嚼碎了两粒阿司匹林,“这样更快。”

  “这对你内脏不好。”霍华德说。他发现只要小维在,他就不怕待在浴室里。

  “无所谓,”她说,声音更沉闷了,冲了厕所,“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他实话实说。

  “你也中了?”

  “宿醉?不是,我觉得是那个我跟你说过的流感。喉咙痛,应该已经蔓延到手指了。”

  “什么?”

  “发烧,我的意思是发烧。”

  “好吧,你最好待在家里。”她走到盥洗盆旁,从架子上拿下自己的牙刷,开始用力刷牙。

  “你最好也待在家里。”他说。不过他其实不想让小维在家,他想让她在斯通医生身边待着,在斯通医生填牙洞、做根管治疗的时候给他打下手,可如果不这么说,好像显得太冷血了。

  她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她脸颊上已经恢复了一点血色,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小维恢复起来也是热情饱满。“因为宿醉打电话请假的那天就是我戒酒的日子,”她说,“再说了,医生也需要我,今天我们要拔一整排上牙。这工作真脏,不过还是得有人干呀。”

  她直接朝排水孔吐了漱口水,霍华德兴高采烈地想:下次它出来的时候就沾着牙膏了。天哪!

  “你在家休息吧,注意保暖,多喝点水。”小维说。这会儿她用上了护士长的调调,这语气仿佛在暗示:不遵医嘱,后果自负。“读读想读的书。对了,顺便让那个了不起的莱思罗普先生看看,你不在的时候他损失了多少。让他反思反思。”

  “这主意不错。”霍华德说。

  她亲了他一口,还眨了眨眼。“你智商不在线的维奥莱特也知道点答案。”她说。半小时后,她出门去赶公交车时,精力充沛地哼着歌,早忘了宿醉这码事。

  小维离开后,霍华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踏脚凳搬到厨房水槽边,再次往排水孔里撒尿。小维不在,容易多了;还没数到二十三,第九个质数就已经尿出来了。

  这个问题解决了——至少接下来几小时都没问题。他走回客厅,脑袋探进浴室,一眼就看到了手指,这不对劲。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在门边,盥洗盆应该挡住他的视线。但他看见了,这意味着——

  “你在做什么,浑蛋?”霍华德嗓音嘶哑地喊道,那根手指正扭来扭去,仿佛在测试风向,听到声音后朝他转过来。它沾着牙膏,正如他预测的那样。它冲着他的方向弯曲起来,弯了三个地方,这也是不可能的,相当不可能,因为任何一根手指弯曲三个关节的话,都已经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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