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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

  乌鲁邦之战胜利后又过了几个月,这段时间对伊拉龙而言既迅速又缓慢。迅速是因为他和蓝儿太忙了,几乎没有哪一天到日落时分不是筋疲力尽的;缓慢则是因为他始终有种失去了目标的感觉——娜绥妲交给他们的那些任务不算——就好像他们浸在一池静水中,等着被一个东西,什么都好,重新推进奔涌的湍流。

  娜绥妲当上女王后,他和蓝儿又在乌鲁邦待了四天,协助沃顿军进驻城市及周边地带。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应对城内的居民,通常是安抚被沃顿的某项举措激怒而聚集的大批市民,此外就是追击小股的帝国士兵。他们逃出乌鲁邦后,为了得到给养,不时滋扰过往行人、农舍及附近的庄园。他和蓝儿还帮助重建了巨大的主城门,在娜绥妲的命令下,他编制并加持了几道咒语,防止加巴多里克斯的余孽阴谋破坏。这些咒语只对城内及周围的居民有效,但沃顿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因此放心了不少。

  伊拉龙注意到,沃顿人、矮人,甚至还有精灵,对他和蓝儿的态度跟加巴多里克斯死前又不一样了。他们表现得更为有礼、更为恭敬,尤其是人类,那种态度他后来慢慢品味出,叫作“敬畏”。蓝儿似乎怎样都没放在心上,而他一开始有点飘飘然,后来才慢慢地感觉不妙。他发现许多矮人和人类都太急于取悦他,专挑自以为他爱听的话说,而不是出于事实。这个发现让他不安,除了若伦、阿丽娅、娜绥妲、奥利克,当然,还有蓝儿,他觉得难以相信任何人。

  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见不到阿丽娅,在仅有的几次会面中,她也似乎显得有些疏远。他明白,这是她面对痛苦的反应。他们根本没有私下交谈的机会,他唯一一次对她表示的哀悼也显得仓促而笨拙。他觉得她心中感激,但也看不出来什么。

  至于娜绥妲,似乎经过一个晚上的睡眠之后,她便恢复了往日的热情、活力和能量,这令伊拉龙钦佩不已。听她说了自己在占卜师小屋受到的折磨之后,他对她的敬重更是大大增加,对穆塔也一样。但是,关于穆塔,娜绥妲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她对伊拉龙在她被囚期间表现的统领才能表示称赞,而他则谦虚地说,大部分时间他都不在营中。娜绥妲还感谢他及早地将自己救了出来,她后来在跟他聊天时承认,当时加巴多里克斯就快突破她的极限了。

  第三天,娜绥妲在城中心的大广场上举行了加冕仪式,周围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类、矮人、精灵、猫人和巨人。古老的波德林王冠已经毁于结束加巴多里克斯生命的大爆炸,矮人用在城里找来的金子铸造了一顶新的冠冕,上面镶嵌着精灵从他们的佩剑及头盔上摘下的宝石。

  加冕仪式很简单,但正因如此,反而更令人难忘。娜绥妲从城堡的废墟走来,身着高贵的紫色长裙,衣袖短至手肘,亮出了她小臂上的伤疤。埃娃在她身后,为她托起镶有水貂皮的拖裙。伊拉龙谨记穆塔的嘱托,坚持让这个女孩寸步不离娜绥妲左右。

  在沉郁的鼓声中,娜绥妲向广场中央的高台走去。高台顶处,充当王位的雕花座椅边立着伊拉龙,蓝儿在他后方。奥利克王、奥林、格雷米尔,还有阿丽娅、达思德尔、拿·葛左格列于高台之前。

  娜绥妲登上高台,在伊拉龙和蓝儿面前跪下。来自奥利克所在部落的一名矮人向伊拉龙递上新制成的王冠,他将之戴在了娜绥妲头上。接着,蓝儿弯下长颈,龙吻轻触娜绥妲的额头,然后与伊拉龙同声宣告:

  “阿吉哈与娜达拉之女,娜绥妲女王即位!”

  喇叭吹起乐曲,本来鸦雀无声的人群爆发出了一片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巨人打雷般的吼叫和精灵们音乐般的嗓音,两下相映成趣。

  娜绥妲端坐王位。奥林王上前宣誓效忠,随后阿丽娅、奥利克王、断掌格雷米尔和拿·葛左格代表各自的种族宣告了和平相处的意愿。

  这一幕强烈地感染了伊拉龙,他忍不住热泪盈眶。端坐王位的娜绥妲一派王者风范,直到这一刻,直到她的加冕礼举行,加巴多里克斯的暴行所残留的阴影才真正开始消退。

  在那之后便是宴饮欢庆,沃顿人和他们的盟友彻夜狂欢,直到天明。伊拉龙对当时的情形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精灵起舞,矮人擂鼓,还有四名库尔人爬到城墙的箭楼上,吹响了他们父辈的头骨做成的号角。城里的民众也和他们一起庆祝,在他们当中,伊拉龙看到了对加巴多里克斯终于下台的解脱和欢欣,除此之外,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他们知道自己正见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到了第五天,城门的重建基本完工,城内已确定没有危险,娜绥妲便派遣伊拉龙和蓝儿飞往雷欧那城,再到毕拉同那、费斯特尔及阿热夫斯,在这些地方用古语的真名为每一个被迫宣誓的人解除对加巴多里克斯效忠的誓约。她还叫伊拉龙用咒语约束那儿的帝国士兵和贵族,就像他在乌鲁邦做过的一样,以免他们试图颠覆刚刚降临的和平。对于这一点,伊拉龙拒绝了,因为他觉得这种做法和加巴多里克斯控制臣民的手段太相似。在乌鲁邦,隐藏的刺客和加巴多里克斯的追随者会带来太大的危险,因此他同意她的做法,但不能用在别处。娜绥妲想了一会儿便表示同意,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和蓝儿带走了半数从伏鸾迦岛带来的龙晶,余下的和从加巴多里克斯藏宝室里救出的龙晶待在一起。布洛德迦姆和他手下的法师们——如今已不再是伊拉龙和蓝儿的护卫——将那些龙晶移到了乌鲁邦北面数里外的一处城堡里,这儿能更好地防备对龙晶有觊觎之心的窃贼,同时疯龙的意念也无法影响他人,除了守护者。

  在确信龙晶得到妥善的安置之后,伊拉龙和蓝儿便动身了。

  到了雷欧那城,伊拉龙发现全城上下有大量咒语纵横交错,阴沉沉的石山黑格林亦然,数量之多令他大为震惊。他猜想,其中许多已经长达数百年之久,如果不是更古老的话,都是些不知年代的被遗忘的咒语。他留下那些没有害处的,反之则加以清除,但有的咒语难以分辨意图,而他也不愿对之轻举妄动。这时,龙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有几次,他们想起了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设下的咒语,要么就从在他看来似乎无用的信息里辨明了其用意所在。

  至于对黑格林本身,以及那些风闻加巴多里克斯死讯后逃匿无踪的祭司拥有的形形色色的物品,伊拉龙没有费心去区分加持其上的哪个咒语有危险,哪个没有,而是一股脑儿将之彻底清除。他还用万名之名在大教堂的废墟中搜寻智者拜乐思腰带,但却没有结果。

  他们在雷欧那城逗留了三天,随后前往毕拉同那。在那里,伊拉龙同样解除了加巴多里克斯的咒语,此后还有费斯特尔和阿热夫斯。在费斯特尔,有人想用投毒的饮料杀死他,但因为他有魔法护体而没有得逞,不过这个意外还是激怒了蓝儿。

  要是让我逮到那个耗子胆的家伙,我要把他从脚到头活活吞下去。 她怒吼道。

  返回乌鲁邦的途中,伊拉龙提议中途改道,蓝儿同意后便改变了方向。她侧身飞行,让地平线将世界一分为二,一半是深蓝的天空,一半是遍布绿色与褐色的大地。

  经过为时半日的搜寻,蓝儿终于找到了那一片黄褐色的山头。在簇拥的山峰之间,有一座山与众不同:一座高峻峭拔的红色石山,半山的侧面有一个岩洞,在它的山顶上,有一座光芒闪耀的钻石坟茔。

  那山峰还是伊拉龙记忆中的模样,他抬头向山顶仰望,胸膛一阵发紧。

  蓝儿在墓旁降落,爪子落在昔时留下浅沟的石头上,石屑纷飞。

  伊拉龙用格外缓慢的动作解开绑腿带,然后滑到地面上。鼻中闻到温暖的岩石的气息,一阵晕眩向他袭来,恍惚中,他似乎回到了过去。

  他甩甩头,令眩晕消退,然后走到坟边,向晶莹透明的墓底看去,看到了布鲁姆。

  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布鲁姆的容貌一如往昔,钻石墓穴保护了他,让他免遭时间的摧残。他的身体没有任何腐败的迹象,皱纹深深的脸上皮肤紧实,还带着微微的红晕,似乎在它的下面还流淌着温热的鲜血。布鲁姆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睛,站起身来,继续他们未完的旅程。某种程度上,他可算是得到了永生,因为他不会像旁人那般老去,他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安卧于无梦的睡眠中。

  布鲁姆的剑放在他的胸膛上,压着他雪白的长髯。他双手交叠,按着剑柄,正是当年伊拉龙摆放的模样。他的身侧是那支满是节瘤、刻有花纹的拐杖,伊拉龙现在已经能认出,刻的是数十个古语字母。

  伊拉龙泪如泉涌,他跪倒在地,无声地哀哭了不知多久。他听到蓝儿也陪着自己一起哭,他的意念感知到她的情感,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对布鲁姆的逝去感到无尽的哀伤。

  终于,伊拉龙站起身来。他倚靠在坟墓上,端详布鲁姆的脸庞。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在这张脸上寻找的是什么,他找到了他们俩的相像之处,尽管它们因为岁月而模糊,又被布鲁姆的胡子所遮挡,但仍然无可置疑。布鲁姆颧骨的弧度、眉毛之间的竖纹、上唇的曲线,被伊拉龙一一找出。然而他没有继承布鲁姆的鹰钩鼻,他的鼻子更像他的母亲。

  伊拉龙低头注视着他,视线再度模糊,呼吸粗重。“成功了,”他低声道,“我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加巴多里克斯死了,娜绥妲登上王位,蓝儿和我都安然无恙。你听了会高兴吧,不是吗,老狐狸?”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用手腕的背面擦了擦眼睛,“另外,伏鸾迦岛还有龙蛋。龙蛋!龙族不会消亡了。蓝儿和我会培育他们。这是你没有想到的吧,对不对?”他又笑了,觉得自己很傻,同时又悲伤得不可自抑,“我想知道,听了这些,你有什么感觉?你还和以前一样,可是我们却不同了。你还会认得我们吗?”

  他当然认得 ,蓝儿说,你是他的儿子。 她用鼻子碰了碰他,而且,你的样子也没有变得让他认不出来,虽然气味有点变了。

  真的?

  你现在一股精灵味儿……不管怎么说,他不会把我当成苏瑞坎,或者葛勒多吧,会吗?

  不会。

  伊拉龙吸吸鼻子,用力站直身体。钻石包围中的布鲁姆面貌如生,看着他,一个想法油然而生:一个大胆的、匪夷所思的想法,他本来要将之抛诸脑后,但强烈的情感却令他不愿放弃。他想到了乌玛罗和其他龙晶,想到集合他们的所知,想到他们在乌鲁邦利用他的咒语完成的壮举,一个微弱而强烈的希望在他心里燃起了火花。

  他同时对蓝儿和乌玛罗说道:布鲁姆去世后,我们很快就埋葬了他。蓝儿在第二天才将石头变成钻石,但他整晚一直被石头包围着,隔绝了空气。乌玛罗,用你的能量,加上你的智慧,也许……也许我们还可以治好他。 伊拉龙如发烧般浑身战栗,我以前是不懂如何为他疗伤,可是现在,现在我想我可以了。

  其中的困难超出你的想象。 乌玛罗说。

  是的,可是你做得到! 伊拉龙说,我亲眼看到你和蓝儿运用魔法的神奇力量,这件事肯定难不倒你!

  你知道的,我们运用魔法不是刻意的。 蓝儿说。

  就算成功了, 乌玛罗说,我们也很可能无法彻底恢复布鲁姆的意识。大脑是非常复杂的事物,他极有可能出现意识的混乱,或者人格的改变。那时候怎么办?你希望他这样活下去吗?他自己呢?不,最好还是随他去吧,伊拉龙,用你的思想、你的行动令他荣耀,一如你已经做到的。你希望有别的办法,每一个痛失挚爱的人都会这样。但是,自然的规律如此,布鲁姆活在你的记忆里,如果他是你的记忆告诉我们的那个人,他会对此欣然接受。你便也接受了吧。

  可是……

  打断他的不是乌玛罗,而是龙晶中最年长的斡铎。让伊拉龙震惊的是,他的表达既非图像,也非感觉,而是用了古语,语声艰涩、吃力,似乎每个字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说的是:让逝者归于土地,他们不属于我们。 然后,他再也没有说话,但是伊拉龙从他那里感知到一种深沉的悲伤和怜悯。

  伊拉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没有睁开。在内心深处,他让自己放弃了不明智的希望,再一次接受了布鲁姆已死的事实。

  “啊,”他对蓝儿说,“我没想过生活会如此艰难。”

  不难就奇怪了。 蓝儿侧过脑袋,贴在他的后背上,他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掀起了他脑顶的头发。

  他无力地笑了笑,鼓起勇气,再次向布鲁姆看去。

  “父亲,”他叫道。这个称呼叫起来感觉很怪,他以前从未这样叫过任何人。他向自己立在坟墓顶上的尖碑看去,看上面的如尼文写着:

  这里安息着布鲁姆,

  他是骑士,

  与我情同父子。

  愿他的名字与日月同辉。

  原来自己曾如此接近事实,想到这里,他苦涩地一笑。接着,他念起了古语,看着坟墓的钻石闪烁地流动起来,表面的文字开始发生变化。咒语停下时,铭文已经改变:

  这里安息着布鲁姆,

  他是飞龙蓝儿的骑士、

  霍肯布与奈尔达之子、海伦娜的爱人、

  魔影杀手伊拉龙的父亲、

  沃顿族的奠基人、

  变节者的灾星。

  愿他的名字荣光不坠。

  Stydja unin mor’ranr.(安息吧。)

  这个墓志铭减少了个人的感情色彩,但伊拉龙觉得这样更好。他设下几道咒语,让钻石墓免遭窃贼和歹徒的破坏。

  他久久地站在墓边,不愿转身离去,总觉得应该有一些别的东西出现,比如发生一件什么事,或者出现某种感受、某种领悟,可以让他忍下心来,跟自己的父亲道别,然后就此离开。

  终于,他将手放在清凉的钻石墓顶上,渴望着能穿过钻石,最后一次触摸到布鲁姆。他说道:“谢谢你教给我的一切。”

  蓝儿喷着响鼻,垂下头,鼻端轻触坚硬的宝石。

  然后,伊拉龙转过身,下定了决心,慢慢地攀上蓝儿的后背。

  蓝儿振翅起飞,向东北方的乌鲁邦飞去。伊拉龙仍然沉浸在悲伤之中。那片砂岩山峰最终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模糊的小点,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头向蔚蓝的天空望去。

  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

  有什么好笑的? 蓝儿问道,前后甩着尾巴。

  你嘴上那一小块鳞片开始长回来了。

  她显然大为高兴,却从鼻子里哼了哼,说道,我就知道能长回来。为什么不能呢? 然而他贴在她体侧的脚后跟上却传来了一阵颤动,那是她在快活地低声哼鸣。他拍拍她,俯身贴在她的脖颈上,感觉到一股温暖从她身上涓涓地流入自己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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