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碎片
过了一刻钟，伊拉龙帐篷的门帘一晃，索伦明进来了，脚掌无声地落在地面。
黄褐色的猫人从伊拉龙身边走过，也没看他一眼，直接跳上帆布床，舒舒服服地趴在毯子上，开始舔右掌趾间的软膜。他眼睛也不抬地说道：我可不是你的一条随叫随到的狗，伊拉龙。
“我没这么想，”伊拉龙回答说，“不过我需要你，是急事。”
嗯 ……索伦明专心地舔他脚掌上的肉垫，发出更响的声音，那就说吧，魔影杀手，你想我做什么?
“等一下。”伊拉龙站起来，走到挂灯笼的支柱边，“我要把这个点亮。”他提前向索伦明打了个招呼，然后用古语说了一个字，一簇火苗应声从灯笼里的蜡烛芯上蹿出来，在帐篷里洒下温暖跳动的光亮。
伊拉龙和索伦明都眯起了眼睛，适应乍亮的光线。等到眼中的不适过去，伊拉龙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他很惊讶地看到猫人盯着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你眼睛的颜色是不是变了?”他问道。索伦明眨眨眼，蓝色又变成了金色。
他又开始舔自己的爪子。你想让我做什么，魔影杀手?夜晚适于行动，而不是坐着聊天。 他轻轻地甩着毛茸茸的尾巴。
伊拉龙舔了舔嘴唇，心中的希望令他感到紧张。“索伦明，你曾经对我说过，当山穷水尽、能量不足的时候，我应该到库西恩石前，打开灵魂之窖。”
猫人不再舔他的巴掌：啊，这件事。
“没错，就是这件事。我想知道你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它能帮助我们对付加巴多里克斯，我现在就要把它弄清楚——不要等以后，也不要含糊其词，让我解这个那个谜团，就是现在。我到哪里去找库西恩石?怎样才能打开灵魂之窖?里面有什么?”
索伦明黑尖的耳朵微微贴向脑后，正在舔舐的脚掌上，利爪伸出了一半。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伊拉龙不相信地大叫一声。
你非得把我说过的话都重复一遍吗?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
伊拉龙凑上前去，捉住索伦明沉甸甸的大脚掌。猫人的耳朵紧贴头皮，发出咝咝的叫声，向内收紧了爪子，深深地抓进伊拉龙的掌心里。伊拉龙忍痛露出微笑，毫不理会疼痛。猫人的力气比他想象的大，看来足够把他从凳子上推下去。
“别再打谜语了，”伊拉龙说，“我需要真相，索伦明，你从哪儿知道这些事的，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索伦明脊背上的毛竖了起来：有时候谜语就是真相，你这个榆木脑瓜的人类。快放手，不然我把你的脸撕下来，拿你的肠子去喂乌鸦。
伊拉龙仍然抓着他不放，过了一会儿，他松开索伦明的爪子，向后摆正身体，同时紧握着自己的手，缓解疼痛并止住流血。
索伦明用他那双斜斜的眼睛瞪着他，假装的漠然不翼而飞：我说了我不知道，不管你怎么想，我确实不知道。我不知道库西恩石在哪里，也不知道你怎么才能打开灵魂之窖，或者里面有些什么。
“那你就用古语把这话再说一次。”
索伦明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不过还是用精灵的腔调把那番话又说了一次，伊拉龙于是明白，他确实没说假话。
他的心里涌现出无数个问题，几乎不知道从哪里问起：“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库西恩石的呢?”
索伦明又左右甩起了尾巴，拍平了毯子上的波纹。最后说一次，我不知道，我的族人也都不知道。
“可是，怎么会……”伊拉龙问了一半，心中大惑。
龙骑士陨灭后，没过多久，我的族人当中就流传着一个信念：有朝一日如果遇到一位新起的龙骑士，一位没有被加巴多里克斯掌控的龙骑士，就要把我对你说的那番话告诉他或者她：关于蒙诺阿树和库西恩石。
“可是……这些事情你们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索伦明皱起鼻子，露出并不愉快的笑容。这个不能说，只能告诉你，不管它来自谁或者什么东西，都是善意的。
“这你又怎么知道呢?”伊拉龙问，“万一传话的是加巴多里克斯呢?也许是他骗了你们，也许他想把我和蓝儿骗过去，然后抓住我们。”
不是 ，索伦明说着，爪子陷进身下的毯子里，猫人可不像别的族类那么好骗，加巴多里克斯跟这事没关系，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不管是谁想把这消息告诉你，他也是让你找到星钢来铸剑的人，加巴多里克斯会做这种事吗?
伊拉龙皱起眉头。“你们就没试着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吗?”
查过。
“然后呢?”
没有结果 ，猫人抖了抖身上的黑毛，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我们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我们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摆布了;第二个是我们自己消除了有关的记忆。出于某种原因，我们认同这一种。要是相信有人能成功地摆弄我们的意识，这滋味很不愉快，让人很难接受。如果只是我们当中的一部分，我倒认为有可能，但是全体猫人都着了道儿?不，那不可能。
“为什么是你们猫人被选中来转告这个消息?”
照我猜想，这是因为我们一直是龙骑士的朋友，也是龙的朋友……我们是守望者、倾听者，漫游者。我们独自行走在世界的黑暗之中，我们记得正在发生和曾经发生的一切。
索伦明的眼光移向别处。伊拉龙，你要知道，我们没有人对这个不明所以的状况感到高兴。我们讨论了很久，担心在那个时刻到来后，我们传递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反而招来祸患。最后，是我做出了决定，我把这话告诉了你，因为你似乎需要尽可能地获得帮助，你自己看着办吧。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伊拉龙说，“我上哪儿去找库西恩石?”
那我就不知道了。
“那这消息还有什么用?我宁愿从没听说过。”
索伦明眨了眨眼睛，只是一下。还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也许没什么意义，不过也可能会给你指个方向。
“什么?是什么?”
别着急，我会告诉你。当我在台姆城第一次遇到你，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你应该有《天意》这本书。这事办得并不容易，但你从乔德手里得到这本书，其实是出于我的安排。 说完，猫人举起爪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舔了起来。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你还有没有别的奇怪的感觉?”伊拉龙问道。
只是特别馋一种红色的小蘑菇，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伊拉龙弯下腰去，从床底下的书写工具旁边，吭哧吭哧地搬出那本书来。他盯着这本真皮封面的巨著看一会儿，然后随手翻开其中一页。和以前一样，第一眼看上去，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完全不知所云，他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看懂其中一些内容：
……如果塔拉多洛斯所言不虚，就意味着这些山峰是魔法的结果。这不用说，是荒诞不经之言，因为……
伊拉龙沮丧地叫了一声，合上书册：“我没时间看这个，书太厚了，我阅读的速度又太慢。以前我已经看过几章，但没看到和库西恩石或者灵魂之窖有关的内容。”
索伦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可以让人读给你听，不过，如果《天意》之中藏着什么秘密，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
伊拉龙强忍着没有骂出声来，他呼地从凳子上站起身，又开始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没觉得它有什么重要的。而且，我关于地窖和石头的建议要么有用，要么没用，对它的来历无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都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可是，如果我早知道也许与灵魂之窖有关，就会多花些时间去看这本书。”
我们不能肯定一定有关呢 ，索伦明说，他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舔了舔两边的胡须，将之捋顺，也许这本书和库西恩石或者灵魂之窖没有任何关系。谁知道呢?而且，你已经在读它了，要是我对你说我有一种感觉——只是感觉，没有其他——觉得这书对你有特别的意义，你就会花更多的时间去看它吗?嗯?
“也许不会……但你就是应该早点告诉我。”
猫人把两只前掌塞在胸脯下面，不说话了。
伊拉龙眉头紧锁地抓着那本书，简直有把它一撕两半的冲动：“肯定不止这些，你肯定还忘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忘得多着呢，不过和这个有关的没有了，我想。
“你在阿拉加西亚漫游的时候，不管有没有跟安吉拉在一起，就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东西，能解开这个谜语的吗?或者别的能对付加巴多里克斯的东西?”
我发现了你，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伊拉龙怒声道，“该死，你肯定还知道点别的。”
没有了。
“那就快想啊!如果我找不到对付加巴多里克斯的法子，我们就要输了，索伦明，要输了，大部分的沃顿人，包括猫人，都会死的。”
索伦明再次发出咝咝的低吼。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伊拉龙?我无法提供不存在的帮助，去看这本书吧。
“没等我看完，大军就要开到乌鲁邦了，到时候连这本书可能都会尸骨无存。”
索伦明的耳朵又贴伏在了脑壳上。这不是我的错。
“我才不管是不是你的错，我只求大家避免惨遭屠戮或者被奴役的下场。快想啊!你一定还知道点别的!”
索伦明颤声低吼：我不知道，而且……
“必须知道，不然我们就全完了!”
就在伊拉龙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猫人身上发生了变化。索伦明的耳朵转动着立了起来，胡须松垂，眼神变得柔和，失去了锐利的精光。与此同时，猫人的意识变得异常空洞，就像他的所有感知都被凝固或者移走了一般。
伊拉龙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这时，他感觉到索伦明在说话，与之相随的意念清透空明，就像阴云密布的冬季天空下的一汪池水：第四十七章，第三页，第二段往下。
索伦明的眼光又恢复了神采，耳朵也恢复了原先的姿态。怎么了 ?他带着明显的恼怒问道，为啥这么吃惊地看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且……
“不，不，另一句话，关于章节和页数的。”
别耍我，我没说过这些东西。
“你说了。”
索伦明将他打量了半晌，然后，他的意识变得极其冷静。他说道：把你听到的一字不差地告诉我，魔影杀手。
于是，伊拉龙尽可能准确地把那句话复述出来。
说完之后，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完全没有记忆 。他说。
“你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应该看看第四十七章的第三页讲了些什么。
伊拉龙迟疑片刻，点点头，然后飞快地翻动书页，边翻边想起了那一章的内容。它记载的是龙骑士与精灵决裂之后的局面，以及随后出现的精灵与人类的短暂战争。伊拉龙读过这一部分的开头，但里面似乎只有关于谈判和议和的枯燥讨论，所以他就放下了。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一页，他用指尖点着一行行文字，慢慢地读了出来：
……相比于同纬度的大陆地区，这座岛屿的气候格外温和。夏季凉爽多雨，冬季却可避免斯拜恩山北麓的严寒，这意味着农作物在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里都生长良好。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这里的土层都堪称深厚肥沃——这是火山带来的好处之一，其不定时的喷发在岛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火山灰——森林中有丰富的大型动物，是龙族喜爱的猎物，其中有许多在阿拉加西亚其余地区没有发现过的种类。
伊拉龙停了下来：“都是毫不相关的东西。”
继续念。
伊拉龙皱着眉头，接着读下一段：
就在那儿，在伏鸾迦岛中部的大盆地上，龙骑士修建了他们举世闻名的城市：多路城。
多路城!历史上唯一一座同时为龙族、精灵族和人类的安居而设计的城市。多路城!魔法之城，学习之城，古老的神秘之城。多路城!仅仅是念出她的名字就已令人心潮澎湃。此前没有像她这样的城市，此后也不会再有像她这样的城市，因为她已经陨灭了，毁弃了——被篡夺者加巴多里克斯化为尘埃。
这座城市以精灵风格修建而成——带着人类龙骑士后期的影响——但是用的是石头，不是木材。读者一定知道，木头建筑对于利爪如刀还能喷火的生物来说，实在是过于脆弱。然而，多路城最显著的特点，在于其规模之庞大。它的每条街道都可容至少两条龙比肩而行，各处房舍和门道都适合大部分体形各异的龙族进出。
于是，多路城便成了这么一个巍峨、壮阔的奇观，充斥着宏伟的巨型建筑，连矮人都将啧啧称奇。城中到处都是花园和喷泉，这缘于精灵对自然不可抑制的热爱，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高塔，耸立在龙骑士的殿堂和堡垒之间。
在城市周围的山峰之巅，龙骑士设置了瞭望塔和岗哨——防御可能的攻击——不止一对骑士和龙在群山的高处拥有设施完善的洞穴，让他们得以离开同类生活在此。龙族之中更年长以及体形更为庞大者尤其偏爱这种安排，因为他们往往喜欢离群索居，并且生活在盆地之上更易于起飞。
读到这里，伊拉龙再一次心灰意懒地停了下来。关于多路城的记载确实有趣，但在埃勒斯梅拉逗留期间，他已经读到过对这座龙骑士之城的更为详尽的描述。而且，辨认这种细密挨挤的文字实在是苦差一桩，就算是在他状态上佳时也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说着放下了书本。
索伦明看上去和他一样恼火。别放弃，再读两页，如果还是没有用就算了。
伊拉龙吸了一口气，表示同意，手指在纸页上挪移，找到原先的位置，接着读了下去：
这座城市里有许多奇迹，从埃迪弥林的歌唱喷泉，到丝薇霍尔的水晶森林，到龙族的聚居地，但在这一切的辉煌之上，我相信，多路城最伟大的宝藏，乃是她的图书馆。也许有人会以为这是出于其建筑的雄伟气派，虽然它确实令人惊叹，然而更是因为龙骑士历经几个世纪的收集和储藏，使这座图书馆成了整个大陆知识最为丰富全面的几个地方之一。到龙骑士没落之时，只有三处的图书馆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埃里瑞营、埃勒斯梅拉和崇吉海姆——而其他三处的书籍在魔法方面的收藏都不及多路城。
图书馆位于城市的西北部边缘，邻近环绕莫里阿特斯塔楼的花园，此塔楼又名库西恩石……
伊拉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盯着这个名字，半晌之后才接着往下读，读得慢了：
……又名库西恩石(参见本书《剑之舞》那一章)，离王座不远，那儿是龙骑士的领袖接见各位国王和女王的所在。
敬畏之情在伊拉龙心里油然而生。冥冥之中，已经有人或者有某些事物安排好，让他得到具有特殊意义的信息，与令他得到铸剑星钢的是同一种力量。这个想法令他悚然而惊。现在，伊拉龙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对自己的行动有如此的把握。
在伏鸾迦岛上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猜想，唯恐自己生出了那渺茫至极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