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新巡者> 7

7

  我相信从机场开始,就会有人教训我们。当然,我们顺利通过护照检查处,机警的台湾海关没看出护照上的签证是假的,而聪明的计算机乖乖登录了签证上的假序号。这是阿丽娜的杰作,而我其实比较倾向隐形或从幽界通过护照检查。但女巫坚持使用造假的入境文件,嘴里还嘟囔:「我们可别失去了原本的样子……」在飞机上我们没再睡着,喝了很多香槟与白兰地,眼睛则因为看太多影片而感到疲劳……幸好下飞机时我们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除了瘫倒在饭店的床上,我什么都不想做。

  通过护照检查处后,我们来到超凡人检查处。我再度见识到惊人的友善态度,没人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在通往护照检查处的走廊上看到了只有超凡人才能分辨的海报,海报上写着诚挚欢迎超凡人「来到检查处」。对凡人而言,这不过是一张可怕的倡导海报──台湾当局提醒您,运送毒品到台湾,最高可判处死刑,如果您的口袋里有任何令人起疑的物品,最好丢进海报下方的垃圾桶内……

  「这种对人的信任实在令人惊讶。」走向「检查室」时我说。「万一我带了毒品,而且没交出去呢?出口根本无人看管。」

  阿丽娜噗嗤一笑。睡眠不足与酒醉对她的性格产生不良影响。

  「别傻了,大巫师。我相信从下飞机那一刻起,就有人跟踪我们了……更精确地说,是上飞机的时候。」

  「怎么说?」我讶然地问。

  「我们的空姐是光明超凡人。法力微弱,才七级而已。但我们也没隐瞒身分……我想,这样做是对的。」

  检查室离出口很近,位在厕所和免税商店之间(很难想象谁会在下飞机后买纪念品,不过商店旁边就站着两个怪人)。我们进门后,看到一间小巧舒适的接待室,里头放着柔软的沙发,还有一个小吧台,专用厕所和办事员的桌子(俄国人习惯用源自英文的「接待处」)。老实说,此时这种怪异的双语现象反倒比较贴切,因为你不会想称桌旁两位迷人的女孩为「办事员」。这个字在俄文中实在太官僚了。她们顶多只有二十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两人都很可爱,笑容满面,只不过其中一位是光明超凡人,另一个则是黑暗超凡人。

  这也适用于字面意义上,因为其中一个发色很浅。

  总而言之,完全无人表现出正在观察我们的样子。等我们走进检查室,浅色头发的女孩正好倒完第二杯香槟。阿丽娜笑了出来,用眼神指着瓶身,我看了一眼,马上发现正是在机上喝的那个牌子。

  「欢迎来到台湾。」此时黑暗超凡人对我们微微鞠躬。「尊敬的超凡人,你们已经订好下榻的饭店吗?」

  「香格里拉远东饭店。」阿丽娜接过酒杯时回答她。

  「这是给司机看的地址条。」黑暗超凡人把一张三角形纸片交给女巫师。「可惜不是所有出租车司机都懂英文……」

  「我们超凡人可以……」我原想说话,但惊觉很不恰当。「我们也能讲中文……」

  「如果你们讲华语或台语,司机反而会很困窘。纸条上注记了从机场到饭店的路程大约的车资。如果司机狮子大开口,你们可以打上面的电话投诉。」

  「会有什么后果?」我好奇地问。

  「司机会被炒鱿鱼。」女孩叽喳地说。「到时还会退钱给你们,所以请放心,愉快地待在热情好客的台湾!」

  「我们得填写什么文件吗?」我问道。

  「安东先生,没有这个必要。」女孩用俄文回答。而且不是用巫术掌握的俄文。她操着地道的莫斯科口音,发音带有一点点腔调,但这腔调十分迷人。

  很有趣,如果我来自彼得堡,接待我们的会不会是在那里进修过的女孩?

  我困窘地喝掉香槟,接下纸片,向女孩欠欠身(我从哪里学会这种礼仪?),和阿丽娜一起走出去。

  「她们尽忠职守。」阿丽娜赞许地说。

  「我喜欢她们对贪财司机的处置方式。」我点点头。

  「当然。不过还是得想想,通常这样一个在台北工作的司机,得养活半个山村的人,所以向观光客敲竹杠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很有吸引力……但我同意她们的处理方法,毕竟欺负观光客不是好事,特别是像我们这种观光客。」

  「妳注意到她们的法力层级无法检测吗?」我问。「当然,我也没特别扫描……」

  「光明超凡人法力三级。」阿丽娜盯着车子,一面回答我。「黑暗超凡人不简单,掩护得很好,配戴一个有趣的水草和鱼皮护身符……我也没透视她……走吧,出租车招呼站在那里。」

  ───

  我错把机场的检查视为全部。真正严肃的对话在饭店等着我们。

  我们的房间相邻(阿丽娜出于礼貌,没提议住在一起),我好奇地环视房间,在有整面墙这么大的法式窗户前站了一分钟,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台北夜色,景象实在壮丽。并不因为高楼林立,虽然饭店正前方就有一栋五百公尺左右高的摩天大楼直入天际,这座大楼曾是世界最高建筑物,外观像中国的宝塔,或某种进口水果。不,纽约、上海或香港的摩天楼比台北多。

  这里充满冲突感。台北并非高楼栉比鳞次,在这里,到处都看得见三、四层楼的公寓。一栋栋高楼反而显得奇特。

  但这种冲突感却惊人地和谐。挨着地面的老城像林边的小树丛,从中长出摩天大楼。个头不高也不是很现代的建筑物完全不因自己的外观感到拘束,相反地,似乎还为光采夺目的现代建筑从中异军突起而骄傲……

  我不由得想到,当计划在圣彼得堡盖摩天楼时,人们喧腾的示威活动。群众歇斯底里地吼叫,控诉此举将破坏文化环境,扭曲美好的天际线及十七世纪的历史遗址,甚至连原始人的驻扎地都会掩埋在摩天大楼之下……

  不,从沼泽和湿润刺骨的风中培育出来的彼得堡式思维当然很独特。但我个人很乐意把所有参加示威的人送到彼得堡旧式的共同公寓住个把月,让他们见识发霉的墙面和狭长的窗户。然后叫他们投票,决定究竟要不要在古老的城市里盖现代建物。

  要知道,爱国心不应只表现在保存快要倒塌的旧房子上。要不然北美人应该还住在印地安人的帐篷圆屋和首批移民的木房子里;伦敦人应该还住在观光客觉得很可爱,但室内一点也不舒适的维多利亚式或爱德华式建筑里;非洲人和亚洲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看着一栋栋从平地而起的高楼,心想自己似乎比较了解他们了。无论他们住在大陆,还是住在岛上。

  甚至觉得有点嫉妒。

  我打开行李箱,拿出干净内衣裤,来到浴室。所有陈设别具风格,就连洗手台旁架子上安装的小电视也不例外。这东西不便宜,所有装在浴室的电视必须加强防潮功能,所以得花一大笔钱。为了洗澡、刮胡子或刷牙时可以看收看新闻,我也曾想过在浴室里装一台电视,但价格让我望而却步……

  我拿起电视──它真的很小,大概十二吋,单手就能拿起。接着把它翻过来。

  在普通塑料护罩里面,电路板闪闪发光。这是怎么回事?旅客洗脸时水花四溅,洗热水澡时,浴室里满布蒸气,而这里居然放着没有防水包覆的电视?它可能会烧坏呢!顶多只能撑一年!为什么不安装昂贵但有特殊设计的电视呢?

  这个道理和「为什么不在老房子倒塌前拆除它」一样,内在声音对我细语。特殊电视价值两千美金,这台顶多一百美金。每二十年换一次,实在比投资在不断推陈出新的科技产品上来得简单,不是吗?

  我把电视放回原处,打开BBC后,就钻进淋浴间,明白自己再度理解了一些与俄罗斯思维南辕北辙的重要事物。在我们的饭店里,要不没有电视,要不就是贵得要命的电视,设备完善与否,直接反应在房价上。我们不喜欢抛弃式的东西。俄国人至今记得修补丝袜,洗塑料袋,以及拿桶子装牛奶的岁月。光是一个空优格杯,就能刺激俄国人想出一大堆废物利用的办法:可以种秧苗,也可以拿来装小东西。

  因此俄国无意间和西方国家步调一致,突然把环保、经济和资源再利用结合在一起。只不过俄国人民比较容易走向极端,而且不管正面负面都一样:织补袜子与买昂贵汽车、家电的,可能是同一批人。

  很有趣,但这毕竟是我们的优点与缺点,淋浴时我这样思忖。就拿这个莲蓬头来说,喷头不便宜,甚至很贵,上面有很细的喷水孔和空气阀门。这是对肌肤的娇宠吗?不完全是。这个莲蓬头的水量比我在莫斯科的莲蓬头小两倍。水价并不便宜,我们现在才明白。人通常不会珍惜永不匮乏的东西,就像我们俄国人,从未重视与珍惜森林、河川与大自然……甚至包括自己。「把这些孩子冲掉,还是生新的孩子?」的笑话就是在说我们,只不过我们还算珍惜孩子……但对自己就不是这样。一定要等到什么事情发生后,我们才会明了:必须珍惜身边拥有的人事物、广袤森林里的每棵树、地图上没有标示的每一条溪流、迷你村落、每个被征召的军人、每个辛苦奔忙的居民……因为他们会改变我们。共产主义没有改变我们,共产主义只是嘴巴上重视人,而且不是所有人,因为人不过是机器上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民主没能改变我们,它和共产主义正好相反,给人充分的自由去彼此憎恨。我们到底需要什么?也许和几千年前的犹太人一样,是失去祖国、散居世界各地所经受的痛苦与死亡,轻视其他民族和被追捕。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俄罗斯民族清醒,好重新团结起来?而且不再像之前那种为求胜利不计损失的团结?另一层次的团结?所有伟大的民族迟早必须历经灾难,或者自家民族的大屠杀……中国记得自己差点因为鸦片而四分五裂;德国记得两次世界大战的失败和纳粹的耻辱;经历骨肉相残的革命和残酷战争的俄国也应该记住这点……

  不知道为什么,俄国就是记不住。

  我关上水龙头,看着低声说话的电视。

  但我们俄国人也有坚持不懈的地方,只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像便宜的电视或莲蓬头,或者思考祖国与世界的命运。这点俄国人称得上成就斐然。

  擦干身体披上睡袍,我走出浴室。此时门铃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我确信这不是阿丽娜。

  而且也不打算故作姿态,询问来者究竟是谁。

  「请进来吧,先生们。」打开门时我说道。

  「先生」共有两位:年轻男子与老先生,另一位则是中年女性。

  三个都是超凡人,而且都是光明超凡人。基于礼貌,他们没有伪装气场。年长的男人是四级巫师,年轻男子是二级巫师,女人是预言者,法力高达一级。喔喔。我没想到台湾巡队人才济济。他们充满敬意且非常严肃看待我的非正式拜会。

  「我们可以进来吗,安东?」年轻男子客气地问。但没待我回答,径自说下去:「您可以称我的同伴为可敬的帕沙先生,这位女同伴为可敬的列娜女士,称我为佩佳。」

  「请进,帕沙;请进,列娜;佩佳,您也请进,」我让出路来。当然,他们基于客气,都取了俄文名字。假设他们的对象是美国人,应该会变成约翰、吉姆和吉儿。「我还穿着睡袍,没关系吧?刚下飞机,所以先冲个澡。」

  「这样很好。」在同事走进房间,分别坐在扶手椅上的同时,佩佳赞赏地说。此刻我突然明白,房里正好有四把椅子,其中两把皮面的颜色不同,而且放在走道这种不是很舒适的地方。「有健康的身体,才有健康的心灵。」

  「我们俄国人说的是『事实上只能二择一』。」我开玩笑地说。

  「这样说就错了。」等到我坐定后,佩佳说道。我坐下来,心里不禁暗骂自己失策:明明很想跷起二郎腿,摆个无所谓的姿态,但穿着睡袍实在不便。

  他们当然也考虑过这个。

  好吧,我就忍一忍。可不要故作聪明,把睡袍变成西装,或穿上自己的衣服。这样就太刻意了些。

  确认大家都坐定后,佩佳也坐到椅子边缘,看了看帕沙,很感兴趣地问我:

  「这趟旅程顺利吗?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您喜欢我们的机场吗?是不是已经欣赏过台北的建筑与风光?」

  「多谢关心。」我答道。「尊敬的客人们身体可好?台风带来的灾害是否已经解决?」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台风何时登陆,风力有多强,只知道台湾很常刮台风。「黑暗势力有没有乱来?」

  年长那位突然微笑起来。

  「我们的稻米与茶叶都丰收。」他点点头说。「好吧,安东,我们别转移话题了。法力高强的俄国夜巡队员来访,对我们这座平静小岛可谓大事。我们很想知道是什么风把您吹来……还有您那位令人意外的同伴。」

  我沉默不语。

  不知为什么,我和阿丽娜完全没讨论过这种情况,虽然心里明白我们的造访绝对会引起注意。

  「我不是来出差的,只是私人拜会行程。」

  年长那位点点头,有所期待地看看我。

  「莫斯科发生了一些事情……在不久前……」我谨慎地回答。

  「我们知道。」女人说,但她没想深究下去。

  「因为我亲身参与了这些事件,所以感触良多。」虽然发现自己正用亚洲人的方式建构句子,我仍继续说下去。「我在伦敦遇到了可敬的女巫师阿丽娜,从她那里听说这一连串的事件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而令人景仰的范文扬先生,服务于故宫……台北故宫博物院……」我实时补充,「能让我们鉴古知今……」

  台湾人彼此看了一眼。

  「大审判会议和贵巡队正在通缉您的旅伴。」帕沙说道。「这不会造成您的困扰吗?」

  「身为高等巫师,我有权选择行动策略。」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除此之外,当下我与她的利益一致。至于大审判会议嘛……可惜,我无法保证能将女巫师阿丽娜绳之以法。她有米诺斯气圈,随时可能消失无踪。在此种法器的协助下,我不可能阻止她移动,也不可能再找得到她。」为防万一,我又补充说明。

  「我们明白。」帕沙点点头。「也承认……您有权进行拜会。」

  「以及选择策略的权利。」列娜补上一句。

  「还有与范文扬先生谈话的权利。」佩佳也加入一句。

  「但未经批准就使用巫术对抗超凡人或台湾居民,将受到法律的严惩。」帕沙继续说。

  「就算你遭到挑拨,身陷险境,或只是间接犯罪,都会受罚。」列娜又补充说明。

  「范文扬先生本人会决定是否与您谈话,您不要去纠缠他。」佩佳做了总结。

  嗯,这很公平。诚实为上策。

  迟疑片刻后,我点点头。

  「感谢诸位,我没想到你们会如此盛情接待,并提供如此宽厚的条件。我们必定不会破坏贵国的规矩和风俗,也不会纠缠或用其他方式打扰超凡人与台湾居民。」

  帕沙微微一笑。

  「我们都是台湾居民,安东先生,光明与黑暗超凡人皆然。请让我们再次欢迎您莅临……我感觉您的袋子里有几件法器,其中一样我特别感兴趣。可否借我观赏观赏?」

  特别感兴趣?

  除了施过咒的行李箱本身,箱子里没有任何具法力的东西。袋子里……嗯,有生日时斯薇塔送的梳子,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让头发长得更好,而且能维持发型……几颗药丸,也是斯薇塔给的……止痛药与制酸剂……普通的琥珀银戒,琥珀上的确积聚一些法力,这也是礼物,是奥莉佳在一次手术后送给我的……没有特别之处,每两个超凡人当中,就有一个配戴这种戒指……

  「您讲的是哪一件法器?」我想要确认。

  「杯状的。」佩佳亲切地解释。

  是这个呀……

  我走向袋子,拿出埃拉斯谟的木杯,把它递给佩佳,他立刻把手收到背后。

  拿杯子的人是帕沙,他宽大地假装没注意到我的疏忽。或者这不是疏忽?我该把法器拿给谁:为了表示敬意,给其中法力最强大的一位;给法力最弱的那位,好让他测试危险性;或者直接交给长官?

  他们的礼仪实在繁复!

  帕沙拿起杯子,在手里转了转,然后看着我。

  「安东,您知道怎么使用吗?」

  「不知道。」

  「而您想知道?」

  「是的。」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但帕沙什么也没对我解释。他看着杯子,用枯干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彷佛与它进行对话……或许他是解预言者?这是罕见的专业,从对象的过去获取信息……

  然后帕沙看看列娜,她耸耸肩;他又看看佩佳,佩佳则点点头。

  「这个容器里有悲伤和忧愁。」帕沙说。「如果喝下倒进里头的饮料,你应该会知道。」

  「我们知道怎么唤醒预示。」列娜证实。「这很简单。」

  「但不能告诉你。」佩佳总结。「我们不想为可能的后果负责。」

  他们同时起身朝门走去。佩佳第一个走出去,站在走廊扶住门,接着是列娜,而帕沙看了我一会儿,不知是欣赏我,还是同情我。

  「欧洲人普遍认为,无论何时何地,至少有两条道路可走,而且其中一条必定是好的。但我们亚洲人认为,要嘛没有半条路,要嘛道路无限多。但这并不意谓其中一条是好路。」

  「我住在俄国。」我回应他。「既不是欧洲,也不是亚洲。我们没有道路,只有方向,但我们从未感到困惑。」

  帕沙扬起眉毛,思索我说的话。然后微微一笑,点头后就出去了。

  佩佳替他们掩上门。

  ───

  我丢开浴袍,很快穿上衣服,一分钟后就敲了隔壁的房门。门倏地打开,而阿丽娜站在窗边欣赏台北的景致。

  「有人来找过妳?」我问道。

  「他们刚走。」阿丽娜回答我,而且没有转过身子。「帕沙、列娜与佩佳,四级、一级、二级,光明超凡人。」

  「真有趣,他们也去过我那里。」我说。「也是刚走。」

  「小孩子的把戏。」阿丽娜轻蔑地随口说出。「我想谈话内容应该一模一样。」

  「有可能。」我同意她的看法。「他们没逮捕妳的意思吗?」

  「我告诉他们这样做根本徒劳无功。」阿丽娜回答。「总之,他们也很清楚……怎么样……去找范文扬吗?」

  「姊姊对我说:『我带你去博物馆。』1」我嘴里嘟囔。「非得这么赶吗?我想好好吃一顿饭,睡上一觉,明天再去找他。」

  「好的。」阿丽娜轻松地同意了。「饭店里就有几间好餐厅,或者可以到市区……我已经说过不用担心食物中毒这件事吧?」

  「是啊。」我回答。「什么事让妳难过吗?」

  阿丽娜看看我,又转身面对窗外。

  「时间,安东,时间啊……我看着城市的变化,明白自己也变了很多。外表看来还年轻的老妖婆……身强体健,长生不死,但充其量不过是个老妖婆。」

  「我很抱歉。」我说道。「为什么妳们女巫会这样?就连五级超凡人都能维持身体的青春状态……」

  「我们女巫。」阿丽娜回答的神情彷佛只是解释一件小事。她沉默了一会,接着又补充说:「我们获得法力的方式不太一样,土、风、水……等自然现象都是我们汲取的对象。安东,但大自然不可能永保青春。当人们和动物没什么两样的时候,大自然就已经老迈。山脉衰老崩坏,河川改变岸边相貌,风吹走大地上的泥土……我们也一样。理论上我们和其他超凡人一样长生不死,但我们会老去,虽然老化速度缓慢。这真让人不甘心呀,大巫师……我想起曾在这座城市喝过香甜的李子酒,和爱人亲吻……这是我几千个情人之中的一位。当时我还年轻,城市是另一番风貌,生活也比较有朝气。」

  「难道它变糟了?」

  「就连莫斯科也没变得更糟呀,虽然近几年恶化速度很快。」阿丽娜噗嗤一笑。「不,没有变糟,只是变成另一座城市。所以我苍老的心觉得愁闷。」

  我觉得很不自在,彷佛在缝隙中窥探到不应该看的东西。

  「走吧,我们来尝尝台湾美食。」阿丽娜抖抖身体后离开窗边。「然后我想去SPA会馆,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不特别想。」

  「你自己看着办吧,现在有两人同行的优惠方案。」阿丽娜笑出声来。「一边泡澡,一边看夜景,加上按摩、芳香精油……」

  「去吧,荡妇,妳的爱抚让我反感……」我更动了科兹玛.普特科夫2的诗句。但立刻发现在这种情况下非常不合时宜。

  「不是这样,安东。走开,无齿老妪!妳的爱抚让我反感!脸上厚厚的胭脂,石灰般从皱纹间剥落,掉落在胸前。想想,斯堤克斯河3已经不远,忘却一切激情吧!」

  「抱歉。」我嘴里咕哝。

  「没什么。」阿丽娜笑了笑。「我不是希腊老太婆,而是典型的俄国女人。没错,是老太婆,我想提醒你,我还有牙齿呢!对诗的结尾我没有意见:烧成灰烬,妳早就该在瓦罐内安息。」

  「阿丽娜,我请求妳的原谅。」

  阿丽娜又笑了笑。

  「好吧,谢谢你,让我想起瓦洛佳……」

  「哪个瓦洛佳?」

  「当然不是普丁。是诗人瓦洛佳……」

  「普鲁特科夫的作者之一?」我审视阿丽娜梦幻的笑容。「妳跟他谱过恋曲?」

  「我不是在讲名人笑话。」阿丽娜回应我。「我还可以说说某位伯爵,但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他可真是活宝!有一回他搭马车来找我,全身一丝不挂,只拿了一束超大白玫瑰。嗯,面对车夫,他是一点也不害臊,但我一个人住吶。也不通报一声就径自进来,结果呢,他老婆就坐在我家,跟我抱怨自己的丈夫生活有多放荡……」

  「我相信这可不是巧合。」我低声说。

  「你知道这个活宝在困窘中想出什么把戏吗?」阿丽娜继续说。「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把玫瑰丢到老婆脚边,顺势如野兽般扑了上去,大叫:『妳对我做了什么?让我这样迷恋妳!我一心只想着妳,在马车上就把衣服都扯了下来!』这个笨蛋老婆居然相信了。她摘下一枚贵重的红宝石戒指,放进我的手掌,轻声说:『谢谢妳,魔法师!』接着用桌巾把丈夫包起来拖回家。他呢,隔天派人送来一只和戒指成套的镯子……这淫棍就再也没来找过我。」

  阿丽娜不再说话,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故事。

  「再次证明女巫看世界的角度与众不同。」我说。

  「不是女巫,是女人,不是看世界的角度,而是看男人的角度。」阿丽娜微微一笑。「好吧,我们走。我不会诱惑你的,何况你身上有老婆下的咒语……」

  「妳不会是开玩笑吧?」我提醒她。

  「是吗?那我可真是老了。」阿丽娜叹了一口气。

  1 语出俄国儿童诗人、《烈日灼身》导演米哈尔科夫之父谢尔盖.米哈尔科夫(Sergy Mikhalkov)诗作〈在列宁博物馆〉。

  2 Kozma Prutkov,1803-1863,俄国诗人、作家、哲学家。

  3 希腊神话中环绕冥府的「冥河」。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