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巴尔米拉，大马士革之 门
早上十点，空气在一声隆隆巨响中微微颤抖，城市建筑屋顶上空
翻起巨大的尘雾。蔚蓝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与骨头同色
的尘雾给它染上了一团污迹。穆罕默德转身离开门口，脸上带着深深
的疲惫，相貌依然年轻，眼神却已苍老；裹在头上的头巾末梢披在肩
上，脏污的头巾上有星星点点已干涸的血迹；结实的胸铠上有无数长
矛、刀和箭打在上面留下的划痕与凹痕；双手伤痕累累，指间缠着干
硬的绷带，右手却依然稳稳放在一柄砍杀无数的马刀的刀柄圆头上。
“女王陛下，”他对着昏暗的房间说，“我必须去城门那边。波
斯人会再次集中力量发动进攻。”
“末日已经到了吗？”黑暗中传出喃喃的问语，响过一阵丝绸被
单被掀动的瑟瑟声。借着昏暗的灯光，南方人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
影起身向自己慢慢走来，渐渐地变得清晰。他鞠了一躬，拉起女子的
手。
“也许，”声嘶力竭地在战场上喊了一百天，他的声音早已变得
沙哑，“空气里有种不祥的感觉……也许那个波斯巫师会亲自上阵。
如果是那样，我们的城门就守不住了，波斯士兵会占领城里每一条街
道。”
芝诺比娅用纤长手指坚定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会命令城里的人都退守皇宫，”她说，“如果城门被攻破，
我们就在这里继续战斗。穆罕默德……”
他松开她的手。她穿着一件简单柔软的棉内衫，一直垂到脚踝；
头发没有扎也没有梳理，像一团缠绕的云朵包裹住她的颈部和双肩。
南方人举起手指轻轻按在她唇上：“什么也不用说，陛下。我选
择与我的朋友们并肩作战，我并不后悔，只是为无法实现您的梦想感
到难过。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很多年，如今才在战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
的使命，尽管它可能会很快就夭折，但我仍然很高兴。”
女王微笑了，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焕发出光彩，迫在眉睫的战事
终于让整日整夜只守着垂死之人的她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会一直支持你，古来氏人。”
宫外再次传来轰隆声，比前一次的更响。
“去吧，你的使命在召唤你。”
他再次鞠了一躬，大步离开了，靴子踩在抛光地砖上发出喀吱的
脚步声。
待他离开后，芝诺比娅又回到床上，手指沿着躺在床上的男子的
额头、挺直的鼻子和嘴唇一一划过。她低头吻了吻男子，男子没有任
何反应。她感觉对方微弱的气息吹在自己脸颊上——这已经足以让她
知道他还活着。
“亲爱的，好好睡吧，我要去履行我的职责。”
芝诺比娅站起身，床往下沉了沉。她从头上脱下长内衫，走下
床，用手梳理头发。手指被凌乱的发丝缠住，她皱了皱眉。
“傻瓜，”她心想，“就要死了，头发梳不梳又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是停了下来，把衣橱上的银镜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噢，
不，”她又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的确有关系。”
她拉动一个小玻璃铃铛，唤来仆人给她梳洗打扮。
穆罕默德望着城市前方的平原。铺天盖地的人、马和攻城器械仿
佛把平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蚁穴。自破晓时分起，波斯军队就开始从
山上下来，枪兵排着长队快速奔跑在道路上。马蹄声如雷，骑兵的标
枪如星辰一般闪烁。波斯人又建起了四个比之前更大的攻城塔，此刻
正立在距离城墙一百码的地方。投石车躲在石头城垛后面，其后是高
高的土包。穆罕默德正在观察敌情，离城门最近的一个投石车突然发
起攻击，一块有人一般大小的圆石飞了出来。
“当心！”城垛上有人惊呼。人们纷纷把头缩到城齿下。石头呼
啸着从空中飞过，打中城门左侧塔楼的石头塔尖，碎裂的石块往蹲在
下面的人们头上砸去。塔楼的砂岩表面上被砸出又一个浅色凹痕，但
塔楼依然稳固。
穆罕默德用手护着眼睛重新站起来。数百名身穿轻甲携带满满箭
袋的波斯弓箭手正向城门冲来。其中有一些人举着用从城东消失的河
流边采集来的芦苇和从他们自己的战马身上剥下来的马皮制作的活动
掩体小跑着前进。位于整个波斯军队前线的各营各团开始整队。士兵
们挤挤攘攘地把梯子扛到肩上。正在前进的队列开始射箭，箭如同一
片黑压压的愤怒的小鸟向城墙飞来。
“来了，”穆罕默德对手下的将领们说，从墙体开口处向后退
开，“他出来了。”
在平原的另一边，在攻城器械和数万士兵后面，一辆由十匹黑色
骏马拉动的黑色马车出现在大道上，一队身穿重甲的骑兵在马车四周
围成坚固的护墙。他们的旗帜是黑色燕尾旗，长长的旗帜上画着浑身
布满猩红鳞片的毒蛇。正在前进的波斯士兵纷纷对其退避三舍，在其
周围留出一大块空地。穆罕默德眨眨眼——远远望去，似乎那里的空
气都在扭曲闪烁。
“十条毒蛇……”他喃喃道，抿紧嘴唇沉思片刻，又摇了摇头，
实在回忆不起来。
“准备战斗！”穆罕默德的喊声响彻城垛，在城墙后破破烂烂的
建筑上回荡。巴尔米拉人冲向城墙，响起一阵金属与石头碰撞的声
音。南方人望着这群穿着破盔烂甲、脸上伤痕累累的人们，其中真正
的士兵极少，大部分都是被迫拿起武器保卫自己家园的市民。在此之
前，他们中有很多人一生从未拿过一支长矛或者用刀伤害别人，而如
今却在这个炼狱一般的战场迅速成长为经验丰富的老兵。穆罕默德回
头正对城墙。天空中下起箭雨，咔嗒咔嗒地落在石头上。他把身体紧
紧贴在暗褐色砖墙上。
巴尔米拉人纷纷从城墙上冒出来，向正往城墙冲过来的波斯士兵
们射箭，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去。穆罕默德抽出马刀，看了看刀刃上是
否有缺口或裂痕。城墙下响起一片叫喊。又一块巨石在打中最近的塔
楼后落到城墙上。穆罕默德扭头躲在盾牌后面。巨石砸入人群中——
从他们手中盾牌上的标志来看，是一群面包工人——将他们碾成一堆
血肉。箭像雨一般飞来。
敌人把梯子架到城墙上了，木头刮在石头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穆
罕默德高举马刀跳起来。
“上！快上！”他大喊，“到城墙边去！”
在他身边的两个台努赫人伸出手中的长矛去推最近的一部梯子。
其中一支长矛抵住了梯子，那人使劲推，梯子向旁边滑去，突然一下
翻了，一时间惨叫与怒吼不绝于耳。穆罕默德跑回从塔楼边突出去的
战台上。数百部梯子搭在城墙上，市民们蜂拥而上，想推翻梯子。城
里的弓箭手们纷纷往聚集在城墙下的敌军射箭，箭直直刺入一张张仰
望的脸。又一块巨石飞过城墙撞到了街对面一栋房子的瓦面屋顶，大
火从屋顶上的破洞里冒出来。
头顶上的天空依然蔚蓝晴朗，纯净得仿佛高山上的湖泊。
芝诺比娅走出皇宫，来到修建在宫前的一个宽敞的砖砌平台上。
所有宫门一律大开，妇女、儿童和老人们不断从斜坡上涌入皇室领
地。她走到其中一面支撑着飞天雄狮的扶壁上，左手扶在雄狮的鼻口
部。仆人们重新修好了她的金甲，银头盔也擦得雪亮。她加了件长长
的金边紫斗篷。翼盔很重，从脸侧向后翘起的双翼在阳光下闪闪发
亮。一道汗水顺着她脸颊流下来。
下面那些涌入宫门的民众们仰起头望着她，因为被长期围困而憔
悴不堪的脸上露出笑意。很多人向她举起手，希望得到她的赐福。她
微笑着望着大家，虽然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但一个勇敢无畏的女王
形象也许能在剩下的这几个钟头里让大家抱有一丝希望。她感觉自己
冰凉的心在恐惧中颤抖。
手掌下的雄狮雕像也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
声传来，空气瑟瑟发抖。芝诺比娅猛转头往城市另一半望去，眼角余
光看到在远处正在激战的城门处，一个被火和烟包裹的庞大身影赫然
出现在塔楼上空，巨大的翅膀一张开，似乎连太阳也被遮挡住了，大
地变得安静下来。芝诺比娅身形摇晃，感到极度恶心。那个身影向下
猛撞，响起一阵隆隆巨响。它又撞了一下，塔楼和石头纷纷碎裂。连
撞三下后，城门口的塔楼在一大片尘雾中摇摇欲坠。位于城门右侧的
塔楼从侧面裂开倾倒了。那身影在烟雾与大火中移动，仰起骇人的巨
头发出胜利的嚎叫。芝诺比娅跌坐在地上，心惊得怦怦直跳。
整个广场上的人们都被这声音吓得蹲在地上不住地尖叫。太阳上
的黑影令整个天空暗淡下来。芝诺比娅挣扎着站起来，口中如野兽一
般发出愤怒挑衅的长啸。城门上空的那东西开始往前移动，巨大的肩
膀撞上第二个塔楼。塔身上的石头颤抖着裂成碎片，人们尖叫着从战
台上摔落下去。芝诺比娅身形不稳，跪在地上，举起父亲的刀，张嘴
想喊，但空气冷冽如冰，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够了，”一个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这是人类的世界，不是魔
鬼的。”
在城门口的那个东西似乎还在不断地变大，隐隐有覆盖整个城市
上空的趋势，一栋栋房子在它的长腿下变为废墟。它张开血盆大口，
热风凄号着吹过所有街道，火从干燥的建筑里蹿出来。震耳的吼声让
人们头脑中一片空白。
满心恐惧和绝望的芝诺比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艰难地转过头，她
的心仿佛正被铁匠的大锤一下下敲打。艾哈迈德拄着一根白色木杖站
在宫门口，满是伤痕的身上只穿了件干净的棉袍。白色火焰包裹着他
全身，仿佛一圈颤抖的光环，散发出万丈光芒。他身上发出的光灼痛
了女王，她痛苦地尖叫出来。
“阿日·达哈克，我叫出你的名字，掌控黑暗魔法与谎言的魔
鬼。”他的声音响若天雷。
城门上空的那个东西强烈抽搐了一下，身上冒出滚滚蒸汽与烟
雾。它伸出一只触手状的爪子向城市的另一边猛地甩出一个火团。艾
哈迈德举起一只手，那火团噼啪响了一阵后熄灭了，化作一片白烟落
到街道里。
“阿日·达哈克，十大毒蛇，我叫出你们的名字。”太阳突然爆
发出白色光环，阴影洒在两个相对方向的大地上。
“阿日·达哈克，我以契约之名将你约束，以死去并与日同升的
神之名命令你。”洪亮的声音在芝诺比娅的耳朵里回荡，她跌倒在地
上，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似乎她周围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艾哈迈
德迎着狂风怒吼的粗哑声音。
盘踞在城市上空的那个东西落下来，爪子扣进大地，如同扯干草
一般拔起用砖石和混凝土修建的房子，扬起漫天尘土。艾哈迈德跌跌
撞撞地上前走到斜坡顶，在空中画出一个符号。那符号仿佛一颗闪耀
的星星飘浮在风中。
“阿日·达哈克，以光明神之名，以创始者之名，滚出这个世
界！”
一时间狂风大作，飓风狠狠撕扯着躺在宫殿里毫无知觉的人们的
衣服。砖块和瓷砖从屋顶上脱离出来向那个东西飞去。一股旋转的暴
风呼啸着扫过颓败的街道和废弃的花园，把木头、马车、人以及整片
整片的瓦面屋顶和板岩屋顶都卷到了半空，带着火和闪电向那个东西
狠狠打去。那个东西被打得节节后退，爪子在空中疯狂挥舞，撞倒一
片片宫殿与神庙建筑。大道两旁的柱子被从地上拔起，如飞箭一般刺
入那怪物的心脏。大理石和玛瑙爆发出火焰后便消失在它体内。太阳
大放光芒，占据了整片天空。人们尖叫着抓扯自己的脸，皮肤在阳光
下化为灰烬。
天空中突然雷声轰响，远古国王的雕像们炸成了无数碎片，酒杯
和酒瓶灰飞烟灭。与旋风对峙怒吼的怪物缩成一团，随着一道炙热黑
光闪过，终于消失了。
城里突然一片宁静。风停了，太阳重新恢复成一个圆盘挂在蔚蓝
的苍穹上。天空中洒下细粉雨，给所有的一切盖上了一层棺布。
芝诺比娅从飞天雄狮的瓦砾下爬出来。其中一只巨大的石翼正好
卡在她头顶上替她挡住了乱飞的碎石。雄狮的头部已被齐齐切断。另
一只石狮的碎片在皇宫的院子里散得到处都是。艾哈迈德躺在皇宫门
口，破烂的衣袍盖着他的腰部。芝诺比娅摸了摸他的脸。
冰得像石头。颤抖的手指按着他的颈侧，没有脉搏。如露珠般晶
莹的泪珠滑落到他毫无生气的脸上。巴尔米拉的女王哭了。
哈达姆斯将军抬起头，抖落压在自己头盔上的破屋瓦。在他身
边，在城门前，三万名士兵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士兵们陆续站起来，浑身盖满白色细粉，仿佛荒凉世界中的鬼魂。哈
达姆斯站起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摸摸全身，能活下来就足以让他震惊
的了，没想到居然还哪儿都没缺。他环顾四周，眨掉眼睛上的灰土。
搭在围墙上的梯子都被推下来了，数百名士兵不是死了，就是受
伤倒在地上挣扎着。只有像巨轮一般的攻城器械还靠在被像禾秆一样
撕成两半的木头上。地上到处都是死去的战马，它们的骑手有的不见
了踪影，有的正惊恐地尖叫着往远处爬去。
城门已经没了。一侧塔楼坍塌成了一大堆瓦砾，另一侧塔楼虽然
还立着，却仿佛一个喝醉了的酒鬼似的摇摇晃晃，而且顶部也没了。
巨大的门板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越过废墟向城里望去，空荡荡的大
道两旁横七竖八地倒着断裂的柱子，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残牙。有些
人在废墟堆里挣扎，有些人则茫然地在街上游荡。
哈达姆斯清了清嗓子，突然又停住了，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恐
惧。他看了看四周。
黑色马车已经滑出了路面，大概在他身后一百英尺。倒在马车周
围的黑色骏马的尸体完全成了干尸状。全副武装守在周围的骑兵们的
断手断脚的尸体排列在一起。哈达姆斯正要念出一小段祷文，话还没
出口就哽在了喉咙里。
满地死尸中有个黑色身影在动。他的主人穿着黑色蒙头斗篷，一
只瘦骨嶙峋的手拄着一根象牙骨杖，一跛一跛地向他走来。令人恐惧
的寒意从对方身体里散发出来，如同雨水一般汇集在地面低洼处，爬
向哈达姆斯，一种冰冷的触感传递到他穿着靴子的脚上。其中一个受
伤的骑兵抽搐呻吟着，手在地面胡乱扒拉。黑衣人俯下身子，破烂的
长袍罩住了躺在地上的骑兵。
长袍下似乎能听见无声的惨叫。黑衣人直起身，暂时又恢复了一
些能量。他向哈达姆斯大步走来，后者一手紧握刀柄单膝跪下。
“路打通了，”黑色斗篷下传出嘶嘶的说话声，“进城。”
哈达姆斯点点头，直到黑衣人从身边走过，才抬起了头。
“带他走，”芝诺比娅满脸泪痕地嘶喊，“把他藏在地下室里，
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快！”女仆们用肩膀合力抬起已死去的
男子，女王迅速拍了拍手，她们便踉踉跄跄地跑开了。士兵们正从城
市废墟里慢慢向皇宫前的斜坡走来。一个台努赫人蹒跚着走上前来，
头上缠着凌乱的绷带。
“女王陛下，波斯人已经进了城。敌军有数千人，我们只剩下一
点儿人了。”
芝诺比娅点点头，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成功退到宫殿里来的士
兵最多只有百人，一些人还在大道上往宫殿这边跑，队列全都跑散
了。女王看着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城市留下的废墟，眼中没有一滴眼
泪。她已无泪可流。
“手中还有弓箭的人退守宫墙，其他人关闭宫门。你，台努赫
人，古来氏将军还活着吗？”
台努赫人缓缓摇头，悲伤地垂下头：“不，女王陛下，我没有看
到他出来。城墙上和塔楼里的人，都死了。”
“死得英勇，对他而言也是死得其所。”芝诺比娅的眼神仿佛钢
铁一般坚定。她从刀鞘中抽出马刀，刀依然锋利。
“建一面防护墙，”她向聚守在宫门前的人们喊道，“就在这
儿，在斜坡道的顶端。你，还有你，回宫殿里去找找油和木头，我要
一切能燃烧的东西。”
她走到斜坡道顶端，分开两脚稳稳站立，手中的马刀闪闪发光。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么等着，等手下最后剩下的这批人用碎石、
死尸和他们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堆成一面墙。女王冷冷的脸上充满仇
恨。
在城市大道上，铠装士兵在一面黑旗下前进，旗帜上画着由十条
毒蛇缠绕组成的车轮状图案。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震惊地看
着灾难在四周留下的余迹。
第七十五章 泰西封，白天鹅宫
“夫人？”正在弹奏竖琴的希林公主闻声抬起头。
第一天晚上迎接优素福和迪亚蒂丝的那个叫阿罗的黑发女子正站
在音乐厅的门口。像往常一样，她穿着色彩暗淡的衣服，神情严肃。
趴在地上的迪亚蒂丝翻个身看着她。希林放下竖琴，双手交叠放在膝
盖上。已近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给她的侧脸和身上的轻薄
丝绸罩衣染上金灿灿的色彩。
“阿罗，何事？”
阿罗鞠了一躬，示意了一下大厅外面的房间。“夫人，卡瓦德·
希洛王子殿下想与您谈一谈。他看起来……”她顿了顿，目光迅速瞥
了眼斜躺在地上的迪亚蒂丝，又飞快回到女主人身上，“他看起来有
些激动。”
希林皱了皱眉，把竖琴放回打了蜡的皮箱里：“那就请他进来
吧，不过先稍等一会儿。”
迪亚蒂丝站起身。她穿着希林送的一条深琥珀色丝绸裤子，上身
是一件墨绿色内衫，纤腰上系着一条如老酒般醇美的红腰带。她对着
公主咧嘴大大地一笑，对方回以浅笑。
“谢谢你的美妙音乐，夫人，我不会让他看到我。”
迪亚蒂丝向公主鞠了一躬，从希林盘腿而坐的躺椅边拿起自己的
刀。公主被逗乐了。这个罗马女人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她的刀，要是
有一秒钟摸不到刀，她就慌了。迪亚蒂丝光脚走出房间，合上身后的
厚重亚麻帷帘，刀鞘尖随着她的走动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叮当
声。在有花朵装饰的木雕屏风后面的另一条走廊上，她听到了阿罗的
声音和一个尖细的男声。她估计那便是王子。
迪亚蒂丝等在走廊末端，背紧贴着曾留作大瓮的壁龛。过了一会
儿，阿罗一脸沉着平静地走了过去。迪亚蒂丝在她身后沿着走廊悄悄
溜了回去，手握着背后刀鞘上的刀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敬爱的姨母。”就算隔着帷帘，依然能听出希洛声音里的紧
张。
“侄子，欢迎你。请坐，用些点心和酒水吧，有小糕点和甜果汁
饮料。”传来盘子与玻璃碰撞出的“叮当”的声音。
希林的声音听起来慵懒惬意，十分平静。迪亚蒂丝轻轻拉开帷帘
边缘，透过一条小缝观察室内的情况。希林仍然在躺椅上，不过换成
了躺卧的姿势，用有装饰花结的披肩裹住裸露的肩头和胸脯。王子身
穿近乎全黑的丝绸衣服，不过上面有一部分是较明亮的棕色。他不停
地把有些凌乱的长发拂到脑后。迪亚蒂丝抬了抬眉——躲在天鹅宫
里，他们谁也没机会碰到王室贵族成员。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孔雀宝座
的继承人。
王子长相英俊，五官硬朗，脸部和身体线条优美；前额很高，这
意味着可能头脑敏捷、思维活跃；黑色眼睛周围描着少许眼影，恰到
好处地凸显了它们的美。总的看来，这是位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不
过，他脸上并没有他父亲惯有的那种施号发令的神态，而是带着忧虑
不安，眼睛下的眼袋就算化了妆也无法遮住。这个年轻人看来吓坏
了。
“姨母，我知道您是真心爱我父亲的——自从皇后去世之后，您
对我来说便像母亲一样。凭良心讲，我本不应该再向您开口提什么要
求。可是，我快要被逼疯了，所以一定要问问您，因为您是与他见面
最多的人。我恳求您，我就问一个问题。”
“当然，”希林疑惑地问，“是什么事？请直说，我会知无不
答。”
王子咬着自己的指关节，看了看房间四周。迪亚蒂丝一动不动地
屏息静立。不过她觉得，那个青年太激动了，就算此刻有一支罗马步
兵大队靠墙而站，他也察觉不了：“请您不要误会——我这样说并无
恶意——但是我心里老是存有怀疑，这件事让我夜不能寐睡不好。我
必须知道——我的父亲，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希林脸色一暗，交叠的双手轻轻颤抖。
“我……老实说，希洛，我不知道，我也被他打发了。他现在就
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也不再叫我过去。我跟你一样担心。皇宫里流
言四起，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你最后一次看到我丈夫是什么时
候？”
卡瓦德垂下头，看着地板：“至少是一个星期之前……他叫了他
的幕僚们去商议与罗马的战事。”躲在帷帘后的迪亚蒂丝竖起了耳
朵。
“当时去了的人不多，还不到他召见的人数的一半。起初他非常
震怒——但又突然冷静了下来，冲每个人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我为了
躲他跑到了房间最后面的位置，但甚至连我也被他当客人一样欢迎。
我看到了他面具下的眼睛——很冷静，但他的声音十分古怪。”
卡瓦德叹息一声，手指抚弄着长马靴上的金鞋带。
“他问我们去征服埃及的沙欣亲王有没有回来，可谁也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那支军队自从数月前进入叙利亚沙漠后便杳无音信。他
又问去北边大开杀戒的‘野猪’有没有带着不朽军回来，这个问题同
样无人能答——从北边回来的人极少，只有一些信使回来说罗马军队
在持续压近。
“他又问从市民中选人组建的新军队建好了没。依旧没人敢吭
声。我看着周围，发现身边只有一些老头子和仆人。那些大贵族们全
都跑了——去了埃克巴塔那 [1] 或更远的地方，回他们自己的领地去
了。姨母，我们被抛弃了！”
希林叹息一声，裹紧肩头的披肩，开始编发辫。之前她在给迪亚
蒂丝唱曲子的时候头发有些松散。
“侄子，”她柔声说，“万王之王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战事不
利，民众——甚至那些贵族们——都被吓坏了。一旦他流露出一丝恐
惧，就会引起极大的恐慌，一切都完了。虽然恐惧对于我们每一个人
而言，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很正常的感受，但你不能屈服于恐
惧。为了你的父亲，你必须坚强，站在他身边，在他举起手中的弓箭
时，与他一同作战。”
看着卡瓦德眼中的悲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王子摇着头站起
身：“没人会来救我们。‘野猪’死了，沙欣亲王可能也死了。如果
我们继续守城，不会有任何军队来增援我们，而且连守护城墙抵御罗
马军队的人也没有。我们现在唯一存活的希望便是弃城，沿着河流逃
走，或者躲进山里。我会把这番话告诉父亲，现在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了。”
希林看着他，晶亮的眼睛里充满忧虑。她抬起一只手，阻止了正
要大步离开的王子：“你父亲把勇气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亲爱的侄
子，当你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别激怒他。他脾气不好，很容易生
气。”卡瓦德露出一抹微弱的笑容，一只手拉了拉下垂的汗衫：“您
是想说，他觉得我是个卑劣的懦夫，总是躲在我过世母亲的保护下？
如果我对他说真话，他不但听不进去还会责骂我，这些我都知道。但
是，我是国王的儿子，我应该对我的父亲说真话。”他鞠了一躬离开
了。公主的目光望着高高的窗户外面。迪亚蒂丝强忍着想进去抱住希
林的冲动，放下了帷帘，耐心地静静等在昏暗的走廊里。她在想，不
知道那个年轻的王子会不会被他父亲一怒之下杀死。
[1] 埃克巴塔那（Ecbatana）：美迪亚古国中的一座城市，位于现在伊朗西部哈麦丹地区。
第七十六章 下幼发拉底河平原，前
往泰西封的路
雨水模糊了道路，也模糊了排列在路两旁的棕榈树。迪林穿着靴
子的脚在泥地中艰难前行，连腿上也沾满了泥。这雨虽说不大，却一
直没断过，军队已经在雨中走了好些天了。与道路并行的水渠里水位
不断升高，浪花拍打着堤坝顶部，堤坝将水与一直绵延到天边的一望
无垠的土地隔离开来。偶尔雨停或者云开的时候，迪林能望见修建在
高高土丘上的城镇。这片大地似乎已经空了——没有农夫，没有牧羊
人，甚至连城墙也空荡荡的，毫无生气。
迪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感觉泥沼老是拖着靴子，每次拔出来
的时候就会“啪”的一声，接着再迈出下一步，脚又再次陷进棕黄色
的泥水中。他前面的那些魔法师们也走得很吃力，耷拉着脑袋，双手
扶在马车车壁上借以支撑。从前后两个方向而来的骑兵们溅起一片片
泥浆，催促着已疲惫不堪的马儿快速走过这黏湿的地面。
爱尔兰男孩儿不禁想，这片泥沼地究竟有没有尽头？他们的目的
地还会不会从这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的农田、城镇、一排排棕榈树和
其他树林背后出现？大军在天气转变之前走出了尼尼微城外的群山，
有一小段日子是走在晴朗天空下的硬路面上。在清爽的空气里，他们
行军了数里。但是，一过了那座较大的北方城市，军队就进入了两河
之间的平原地带，踏上了一望无垠的泥地和壤土地。
然后便又开始下雨了，整个世界变成了灰沉沉的天空和望不到尽
头的泥泞道路组成的单调画面。他拔出一条腿，往前迈了一步，感觉
很累，累得都快不行了。佐伊回头看了看，脸色憔悴但严肃。他有点
落后了。女孩儿示意他赶快跟上去。迪林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第七十七章 泰西封，百鸟宫
平原上燃起火光，在多云的夜空下闪着红色与金色的光芒。中间
宽厚边缘薄的雨云飞快地飘过，反射出一片红光。迪亚蒂丝站在用大
理石和翡翠打造的希林的宫殿的屋顶，鼻中闻到的全是从沙漠里飘来
的清新的雨水气息。她大大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感觉潮湿的风拂
过头发，内心出奇地平静。周围的城市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到一丝亮
光。罗马军队已经来到了万王之王的城门前，但民众们似乎还没有发
现。
迪亚蒂丝感觉身后的空气里有了动静，她变换了一下身体重心。
尼古斯爬上屋顶来到她身边。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她沉着冷静地问。激烈的战斗即将打
响。
“才怪，”尼古斯骂骂咧咧地说，“优素福他妈的说要去撒尿，
等他回来的时候，希林又不见了。她的女仆说刚才万王之王派人来召
见她。”
“密特拉神在上！孩子们在哪儿？”
“在阿纳格赛亚斯那儿，他在孩子们的果汁里掺了一点儿罂粟蒴
果汁，现在睡得香得很。可萨人全部跟他在一块儿。”
“有点……也许足够了。好吧，我们可以利用排水管。去把阿纳
格赛亚斯和可萨人都叫上屋顶来。我和优素福去另一边看看，看我们
能不能追上……怎么了？”
尼古斯咧嘴一笑，在黑暗中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优素福已经
去了，提起他的刀就去追那姑娘了。”
迪亚蒂丝气得想破口大骂，但是还是忍住了，打算稍后再骂个痛
快。
“太好了……我最好赶快跟过去。你们先带孩子们去水闸门那
边。”
“一会儿见，百夫长。”尼古斯转身正要走，又停下来，伸出一
只手。迪亚蒂丝握住他的手，他像往常一样紧紧握了握她的手。黑暗
中看不清伊利里亚人的表情。
“祝你好运。”说完，他沿着屋顶向她的房间的窗户快步走去。
迪亚蒂丝站起来，慢慢转过身，打量着城市。她能听到街上人们
奔跑的声音，但是没有火，也没有烟。前一天，住在城外农庄里的人
们就躲进城里来了，同时带来了罗马军队抵达的消息。不过听到这个
消息的人并不多，因为在最近两周留在泰西封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她有些好奇，现在留在那些黑漆漆的房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呢？皇宫
里也一样，除了皇家侍卫和一些仆人留了下来，其他的人都跑了。这
些日子以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万王之王。她不禁想，他究竟是打算逃
跑呢，还是只想死在自己破灭的梦想中？
她的房间已经空了，尼古斯把她的行李都打包好了。她把袋子挂
在肩上，检查了一下皮带和绳子，然后系好靴子，紧挨着膝盖下方打
好结。她两脚站起来，晃了晃身子，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重量。
她关上门，把这个房间抛到身后。阿纳格赛亚斯、尼古斯和那群
可萨人正在楼下那个她初次见到希洛王子的休息厅里整理他们自己的
行囊，里面装满了食物和给养。伊利里亚人把玩着各种兵器。
“你确定要把那艘船从屋顶上拖过去吗？”
尼古斯抬头微微一笑，手指拨弄着拴在他的行囊侧面的一个皮
箱。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他说。
迪亚蒂丝试了试四个可萨人背上绑着熟睡的四个孩子的皮带，与
大伙儿一一握手，看他们的络腮胡脸上是否有一丝恐惧或惊慌之色。
所有人都用平静的目光与她对视。
“卡赫米，埃弗瑞姆，别把这批行李放错地方了，听到没？一会
儿它们的主人还会来要回它们的。”
可萨人都笑了，浓密的棕色胡子下面露出白白的牙齿。迪亚蒂丝
转向阿纳格赛亚斯，飞快地做了两个手语：“到了水闸门那边，不要
等我。”
叙利亚人皱了皱眉，但还是点点头同意了。迪亚蒂丝向所有人点
点头，大步离开了公主的宫殿。
尼古斯走到门边一直看着，直到迪亚蒂丝消失在视线里。等她一
转过外面走廊的拐角，他便合上柚木门板插上门闩。
“阿纳格赛亚斯，”他向叙利亚人打着手语，“你带可萨人去花
园，现在开始爬墙出去。”
演员悲伤地摇摇头，摆动一头卷发：“亲爱的尼古斯，为什么要
这么做？百夫长所做的事会被发现的风险极小。可要是给她发现你这
么干了，那你就糟了！”
尼古斯坚定地摇摇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比出手语：“必须这样，否则她这把就赌输了。我只有这样
做，才会在很久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让人生疑。”
阿纳格赛亚斯回道：“你真是疯了，她绝对不会赞同的。”
尼古斯默默叹了口气，回答：“的确，她永远不会让公主难过。
但是我们是她真正的朋友，我要为她做这件事。如果这样做会让我失
去她的友谊，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阿纳格赛亚斯再次摇了摇头，他不认为伊利里亚人这么做是对
的。
“走吧，这里我来收尾。”
阿纳格赛亚斯摊开双手做了个祈福的手势，然后从另一道门溜进
花园与等在里面的可萨人会合。尼古斯小心翼翼地查看房间里和窗帘
后是否有遗留什么东西，检查完这个房间后又去其他房间查看了一
遍，包括音乐厅、宴会厅、公主寝室和女仆房间。在仆人房间的最后
面，他在一把椅子下发现了一个铜搭扣，应该是某个可萨人掉下的。
他皱了皱眉，捡起来放进口袋里。离开每个房间的时候，他都大开房
门，有时候还用椅子或桌子的边稳住。
走到最后一个房间时，他在到浴室的入口处停了下来——这是一
个在地上铺着石头的冰冷房间——冷冷的目光数了数被绑在地上的男
男女女。其中只有服侍公主的阿罗还醒着。当他出现在门口时，阿罗
停止了挣扎，用无比愤恨的目光瞪着他。尼古斯冲她点点头，把带来
的一捆衣服放在房门内侧的一张石头长凳上，然后从肩头取下一罐精
炼油，小心地把它靠在长凳边。阿罗嘴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但他根本没有理会。
他从挂在肩头的一只刀鞘里抽出一把长匕首，长度接近短刀，是
从万王之王的寝宫黑天鹅宫的侍卫房间偷来的一把波斯刀。它的边缘
十分锋利，刀身在唯一一盏油灯的柔淡光线下微微闪光。尼古斯跪在
地上把第一个仆人翻过身来，用大拇指翻了翻那人的眼皮——那人还
在昏迷中。他手脚麻利地飞快脱下那人身上简单的服饰，把对方脱了
个精光。
尼古斯抬头看了看其他俘虏。已经翻过身的阿罗瞪着一双棕色大
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伊利里亚人别开目光，将匕首用力刺入地上那人
的胸腔。那人无声地张大嘴抽搐着，很快便不动了，嘴角淌下一丝鲜
血。依然面无表情的尼古斯迅速给死人穿上毛衬里靴子、粗糙的家织
裤子和汗衫，打扮成北方蛮族的模样。完成之后，他站起身打量其他
人。
“时间不多了。”他想，俯身开始处理第二个人。
最后终于轮到阿罗了。尼古斯俯下身子，阿罗瞪着他，没有焦距
的眼睛里写满恐惧。
迪亚蒂丝慢慢跑过宫殿的各个大厅，用无数珍宝和精美壁画装饰
的宽敞房间从视线中模糊地向后退。她的靴子踏过一大片一大片复杂
的镶嵌地板，地上的镶嵌画展示着奇迹或欢乐的场景。没有人添油，
水晶灯发出的光越来越暗。原先有些地方还点着火把，现在火把也全
都灭了。她踏上一段大台阶，每一级台阶都是用海绿色大理石雕刻成
波浪形状。在黑暗中，她匆匆穿过一个拱形大厅，大厅里竖着上千根
柱子，中间有一个阶梯状小金字塔，在金字塔顶端，一个金银宝座在
黑暗中默默等待主人。在华丽的红色帷帘后面，她发现了一扇打开的
铁门，于是沿着门后有坡度的狭窄楼梯快步跑了下去。
她穿过一些六边形房间，房间里摆满躺椅和衣橱，衣橱的衣服塞
得满满当当。有个橱柜的柜门半开着，露出一排排镶嵌着珠宝的鞋
子。她听到前方传来微弱的声音，有人很生气，提高了音量。她又穿
过了一间寝室。这间寝室里放着一张有四个床柱的大床，用紫色丝绸
做的华盖上缝着做成星辰形状的钻石，床上的被褥都被掀到了一边，
堆成一座起绒埃及棉和丝绸的小山。水从一个碗状喷泉里叮咚叮咚地
流出来。房间的整个西墙由多扇木门组成，门上镶嵌着数百平方米的
彩色玻璃。
寝室后面有一座花园，花园里盛开着成千上万朵白色的花。天色
还很暗，只有东边低垂的云朵被暗红色的光照亮。花园里的树上挂着
数百只玫瑰色纸灯笼，满园鲜花在灯笼的光下闪烁着白色珍珠般的光
彩。花园的地面呈梯形，分为三个逐渐降低的平台，最矮的平地连接
着一道高高的黑墙。一段用雪松原木雕刻而成的阶梯沿花园长度而
下。迪亚蒂丝走到寝室外用木板打造的一个圆台上，停了下来。
黑暗中，希林站在阶梯上，头发没有梳理，整个人笼罩在长裙
里，看起来像一团浅黄色火苗。优素福站在她下面的一级平台上，刀
锋反射着灯笼的光，身上的墨绿色长袍和束腰外衣与草丛融为一色，
只在玫红色灯光下露出一张长脸。一个身形魁梧肩膀宽阔的男子站在
希林后面，公主的双手被男子反绞在身后。那男子留着一头深色卷
发，手中握着他的骑兵马刀，长长的刀正对着可萨亲王。
“让开，小子！”那男子模糊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些古怪。迪
亚蒂丝移到圆台边上，左手轻轻放在刀柄圆头上。那男子的脸部闪着
金色的光，她猛然意识到，对方流畅的五官线条和高高的眉毛居然只
是一副做工精湛的金面具。
“不，科洛斯伊斯，万王之王，放开希林。她今晚不会跟你走
的。”
“优素福……啊！”科洛斯伊斯一扭希林的手臂，她痛得脸色大
变，大叫出来。
“别动，我的夫人。你，小子，我们曾经是朋友，而现在你却带
着敌人来到我的家里谋夺我的财产。我绝不能容忍你这么做。现在你
给我让开，我就饶你不死。要不然，你就会像你哥哥那样卑劣地死
去。”
迪亚蒂丝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但她的声音淹没在优素福的怒吼
中：“你胡说！我的兄弟们就要率领大军来结束你的疯狂了！”
科洛斯伊斯仰头长笑，笑声久久回荡。他把沉重的刀向下猛地插
入地里，从口袋里拿出一段绳子缠在希林手腕上。公主使劲挣扎，但
是太迟了。优素福冲到阶梯最底端，但没有跳上去。迪亚蒂丝慢慢滑
出刀鞘里的刀，呼吸缓慢平稳。希林脸上痛苦的表情让迪亚蒂丝的手
微微有些颤抖。一股怒气涌上迪亚蒂丝心头。
“你那个背信弃义的哥哥已经死了，”万王之王咯咯地笑，“他
死在克伦诺斯，万枪穿身，他的尸体是被人用阿塞纳家族的盾牌抬下
去的，尸体上还插着上百根标枪。”
希林闻言跌倒在地上失声痛哭，双手仍被紧紧绑在身后。
“我没时间让你慢慢走，我的夫人，不过这就够了。”
万王之王拔出地上的刀，双脚分开站立：“那就来吧，你这个强
盗，有本事你就来偷我的东西啊。”
脸色阴沉的优素福踏上梯级开始准备冲向对方，却突然听到迪亚
蒂丝清晰有力的喊声：“不行，优素福，我不准你这么做。”
科洛斯伊斯一个转身变成防御姿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金面具
上的眼睛看起来只是两个黑黑的洞。
迪亚蒂丝走下圆台，手懒懒地挥动水淬钢刀：“科洛斯伊斯国王
陛下，如果你愿意让希林夫人自己做选择的话，我们不会为难你。”
“罗马人？”万王之王大为惊讶，绕到左边，“还是个女人！今
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啊？难道你是优素福的新宠？他总是喜欢那些有异
国情调的东西。”
“我不是谁的宠物，”迪亚蒂丝踏到平地上，随着波斯人的步子
而动，“优素福听从我的命令。你到底要不要让希林自己选择？”
“不！”万王之王的吼声刺耳无情，“她属于我，是她的家族自
愿把她嫁给我的。我去哪儿，她就得去哪儿。不管是你，还是这个卑
鄙无耻的家伙，都不能把她偷走。如果你真那么想要她，那就来啊，
跟我来场决斗，谁赢了她就跟谁。”
“我不会杀你的，万王之王，我向希林承诺过饶你一命。”
“你承诺过她？”科洛斯伊斯怀疑地问，“受制于人的人没什么
承诺可言！猎鹰能给猎犬承诺什么？牛能保护羊吗？你的承诺不值一
文！”他厌恶地别过脸。
“你觉得，如果你问了她，她真的不会选择你吗？”迪亚蒂丝厉
声说。
科洛斯伊斯一脸震惊地看着希林，希林挣扎着跪起来，长罩衣从
肩头上被扯下来了，露出胸脯的曲线，头发乱成一团，一侧脸在刚刚
跌倒时沾上了泥土。
“她为什么会选择我？”他喃喃地说，粗壮的手摸着自己脸上的
金面具，“谁会选择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一个不配当国王的怪
物？”
“不，你是国王，我的最爱，”希林眼里充满泪水，“你一直都
是一位伟大的统治者，骄傲的王者。求你了，没有必要再让更多的人
流血了。”
“你不会选我的，”他冷冷地说，手指抚过她头顶，“我是个堕
落的国王，只能活在黑暗中。”
“不！”希林哭喊道，“我选的就是你，我一直选的都是你。在
我眼中，我看到的是我的丈夫，我的最爱，而不仅仅只是看到你的外
表。”
科洛斯伊斯别开脸，一只手紧紧握着刀柄。迪亚蒂丝站在仅一英
尺远的地方，微微屈膝，水淬钢刀的刀尖指着左手边的其他地方。
“明白了吗？”她轻声说，“只要你问她！她就会选你。优素福
和我不会阻止你们，你们可以去水闸门那边。天色很暗，罗马军队又
没有船。你们可以顺着河逃走……”
国王的刀再次举起，刀刃闪着微光。天边的那一抹红光正在扩
散。迪亚蒂丝听到极其微弱的喊声，是数千人在远处叫喊。罗马军队
冲进城了。
“你是在嘲笑我！”科洛斯伊斯咬牙怒吼，“你说谎！罗马人从
来不对我讲真话，只有一个人以真心待我，一个多年前就死了的人。
你们全都是骗子、小人和谋杀犯！”
迪亚蒂丝的右脚滑回到湿漉漉的草地上，微微转过身与手中的刀
成一直线。她静下心神，花园里各种微弱的动静都传入了耳中：鸟儿
们的轻唱、阿纳格赛亚斯从花园边的绳子爬下来发出的叮当声，以及
面前这人浊重的呼吸声。
国王举手过肩砍下一刀，迪亚蒂丝瞬间热血沸腾，用自己的刀迎
上国王手中沉重的马刀。马刀砍在靠近刀柄的位置，发出如铃铛一般
清脆的声音。她将全部力量灌注到整条手臂与科洛斯伊斯抗衡，两把
刀死死抵着彼此的刀把。国王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迪亚蒂丝跳回去，
上臂已经麻了。国王稳得像座小山。她的手指被对方这一击震麻了，
几乎握不住刀柄。科洛斯伊斯大喊一声跳过来，一道刀光闪过。
迪亚蒂丝往后又跳了一步，同时用刀尖隔开对方这一击。科洛斯
伊斯继续逼近，像夏季里袭来的暴风雨一般疯狂挥刀猛砍。她飞快地
格挡，挡住对方的每一击，但每一次都感觉像是一把锤子打在自己上
半身，双臂痛得开始抗议了。她往后退开，不住地喘气，鲜血从肩头
和双臂上的小伤口涌出来。科洛斯伊斯发出如野兽长啸一般的尖锐笑
声。
迪亚蒂丝提起一口气大喊：“优素福！门，快去门那儿！”
可萨人正停在阶梯顶端伸手去拉希林。他回头望过去。其余的可
萨人正抓着绳子从长满青苔的花园墙上爬下来，背上绑着珍贵的“包
裹”。
希林气恼地对他咬牙低吼：“你傻了吗？快把我的孩子们救出
去！”
优素福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一步跳下阶梯。
迪亚蒂丝闪身往旁边一躲，刚才她的头所在之处的空气被劈开
来。她一脚踢到万王之王的膝盖上，穿着靴子的脚飞快地收了回去。
国王痛得直抽气，立刻换了个姿势，把伤腿换到身后。迪亚蒂丝深吸
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以战技为生的罗马人，”科洛斯伊斯嘲讽地说，“如今这
个时代真可说是无奇不有！”
迪亚蒂丝双手握住长长的刀柄。她的掌心被汗打湿了，但刀柄上
的金属线和皮革对她而言就像一只早已用惯的手套。她佯攻国王的一
侧肩头，刀锋像夏日里的闪电一般闪过。国王隔开这一击，口中发出
作战时的呐喊，冲上前用手肘撞她胸口。她所穿的铁环胸甲被打得变
了形，不过皮革内衬化解了大部分的力量。迪亚蒂丝感到盔甲下一片
湿漉漉，身体飞起来撞到了后面的一棵小树。
小树给撞断了，她落到了地上。水淬钢刀从手中滑了出去，她从
地上爬起来，两手张开。万王之王绕着树走，一脚把闪光的刀从草地
上踢开老远。迪亚蒂丝蹲下身子急速跑向一边。国王兴奋地大笑，在
头顶上挥舞着沉重的马刀再次袭来。
她蹲下身子避过对方砍来的头两刀，然后再次踢到对方受伤的膝
盖，紧接着一个后空翻避开了对方的反击。落地时，她发现自己居然
翻到了两层平台之间的砖墙上，张开双臂身形有些摇晃。科洛斯伊斯
再次发出大笑，眨了眨眼睛上的汗水。面具被打歪了，他一把把面具
扯下来扔进了玫瑰花丛。
看到对方的脸完全暴露在灯笼的光下，迪亚蒂丝眯起了眼。国王
曾经英俊非凡，有着高挺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黑色眼睛上的睫毛纤
长。这个人以前应该也曾让无数罗马女性为之倾倒。不过，现在的他
脸上全是恐怖的疤痕，一只眼睛几乎完全被受损的组织封闭了。原本
英俊的脸已经面目全非，皮肤暗淡无光。
“现在你看到了！”看到她眼中闪过的厌恶，他咆哮道，“这个
样子根本不配做国王！”
他跳上前来，用全身力量从对角线方向挥下一刀。迪亚蒂丝高高
跳到空中，双腿收起。对方的刀只砍到了空气，国王踉跄着往前扑
倒，抓住了平台边缘。迪亚蒂丝的攻击紧跟而至，用拳头和手肘砸中
他的脸。科洛斯伊斯惨叫一声，他的鼻子再次被打断了。迪亚蒂丝又
猛地向他握着刀的手踢去，踢中了他的拇指关节。马刀叮叮当当地滑
下阶梯，掉到了花园的第二层平台上。
万王之王发疯一般挥舞粗如树根的拳头。
迪亚蒂丝灵活地躲开对方的拳头，一个旋身用鞋跟踢到科洛斯伊
斯的脑侧。国王的头被踢破了，鲜血喷涌而出。怒气涌上来，她挥出
快如闪电的拳头。科洛斯伊斯笨手笨脚地格挡她的攻击，但动作太慢
了。她的拳头不停地打在他的脸和胸口上。
迪亚蒂丝一脚踢到他的下身，他高声惨叫弯下了腰。迪亚蒂丝紧
接着用右手肘狠击他的后颈把他打趴在地上，用手指抓着他的头发扯
起他的头。
她正要一拳打向他的咽喉，突然有只瘦弱的手握住了她已经举起
的拳头。
“别！迪亚蒂丝……你答应过我！”罗马女人转过头，之前聚集
在国王流血的脸上的目光转开来，看到了握住自己拳头的希林。公主
浑身泥泞，头发与污垢、树叶纠缠在一起，乱得像个老鼠窝。希林用
双手紧紧握着迪亚蒂丝的拳头，之前她设法用水淬钢刀割开了绑在身
后手上的绳子，弄得这双手满是鲜血和青瘀。浅黄色丝绸长裙已经彻
底毁了，变成一团湿漉漉的碎布贴在她身上。
“放了他吧，”希林把迪亚蒂丝与在地上呻吟的那个男人拉开，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公主身后的皇宫屋顶上突然爆发出一团火。人们激动的呐喊声回
荡在窗户上。低垂的灰云被大火照得通红。泰西封陷入大火。
“闸门……”迪亚蒂丝轻声说，她突然感觉极度虚弱。希林伸手
搀住她，用自己瘦弱的胳膊环着迪亚蒂丝的腰，拉着她向阶梯走去，
迪亚蒂丝走得很艰难。天空中开始下起了雨，雨水倾斜着飘进在宫殿
圆屋顶上四处蔓延的大火里。“我的刀……”
希林低咒一声，让迪亚蒂丝靠着一棵苹果树。罗马女人靠在树
上，这才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和小臂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公主在草
地上一边像个水手一样破口大骂，一边仔细搜寻那把刀。毛毛细雨开
始变大了，打在树叶上咝咝地响。迪亚蒂丝仰头望着天空，让雨水冲
刷自己的脸，给自己降降温。
公主跑过来，浑身都湿透了，长发盖住双肩和后背。
“在这儿，”她把刀塞进迪亚蒂丝手里，“我们必须走了。”
上面一层平台上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有红光亮起。希林紧紧搀
扶着迪亚蒂丝，两人跌跌撞撞地走下阶梯。迪亚蒂丝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宫殿里烈焰冲天。在国王的宫殿里劫掠的士兵们开始用东西砸玻
璃门，更多的玻璃碎了。尼古斯等在花园最底部的小闸门前，雨水在
他脸上纵横。他咧开大大的笑容，他喜欢潮湿的感觉。
希林把迪亚蒂丝交到他手上，他矮身钻过门楣，抱着迪亚蒂丝向
小船走去。公主转回身，擦去眼睛上的泥水。一朵朵烈焰之花在黑天
鹅宫的圆屋顶上盛开，火舌从窗户里钻出来，烟雾和蒸汽形成一个巨
大的柱子冲入云霄。一些戴着头盔的人在宫殿各处露台上跑来跑去，
把家具和罐子之类的东西扔进下面的庭院。在花园最顶端，一个魁梧
的身影在熊熊火光中摇晃着站起来，嘶声狂吼。
希林擦去脸上的水，双肩不停颤抖。她转过身，钻到另一边合上
铁门，用肩头推门闩把门关好。生锈的门闩咯吱地响了好一会儿才到
位。门一关上，尖叫声、呐喊声和木头倒塌的声音便变弱了。
面前这是一艘狭长的轻舟，一头有篷。尼古斯站在船尾，光光的
脚趾紧紧扣住甲板上的厚木板，手中握着一根粗杆。两个可萨人伸手
把希林拉上了船。公主小心地走到船篷跟前弯腰钻了进去。天空中雷
声滚滚，闪电在云中穿梭。可萨人取下系船索扔回船上，尼古斯撑动
长杆，笼罩在暴雨中的石砌船坞慢慢退远。
小船滑进了风雨中，倾盆大雨打在船身上。浑身湿透的尼古斯稳
稳掌着船舵，唱起了一支在他年轻时候曾听过的歌谣。成千上万个雨
点打在底格里斯河辽阔平坦的河面上，黑暗将小船紧紧包围。可萨人
加大力气划船，此刻离对岸只有一里的距离了。
在黑暗狭小的篷里，希林慢慢钻进羊毛毯子里，守在正熟睡的孩
子们身边。孩子们闻到她的香味，呢喃几声后又再次沉入了梦乡。这
里很温暖，毯子也很软。小船随着船桨的划动轻轻左右摇晃。公主抱
着孩子有些昏昏欲睡。精疲力竭的迪亚蒂丝把一只伤痕累累的胳膊搁
在希林平坦的肚子上，在她耳边轻柔地呼吸。沉沉睡去的希林在睡梦
中流下了泪水。
第七十八章 巴尔米拉上空的鸦群
达哈克站在大马士革之门的废墟上，随着他的走动，靴子踢起地
上的灰色细粉。两个吓得脸色惨白的石匠跪在他面前，各自拿着一块
抛光玄武岩的一边。石面上用形状又长又尖的古语刻着一段铭文。只
有达哈克能看懂上面的文字，这让他回忆起了早已尘封的一段往事。
他用像干枯的爪子一般的手指抚摩着石面，十分享受这光滑的触感。
这段铭文的意思是：
我毁灭了他们，拆毁了城墙，焚烧了城墙；我把幸存者穿刺在他们城镇前
的木桩上……我在城前用头颅立起一排排柱子……我把他们碎尸万段，喂给
野狗、猪和秃鹰……我将其皮肤慢慢撕下……有的被我砍去手脚；有的被我
砍去鼻子、耳朵和胳膊；许多士兵被我挖去双眼……我剥下他们的皮，用他
们的皮贴城墙……
读着铭文，达哈克轻声笑了，他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冰冷的心
在这一瞬间被温暖了。他拖着脚慢慢走回自己的马车的踏脚板前。他
的人已经把马车从水沟里拉了出来，现在里面装满了从宫殿里抢掠来
的战利品。马车门上贴着金箔，金箔上有很多符号，是达哈克用从活
人鲜血里提炼出的酸蚀而成的。他用几乎又完全长出了血肉的右手抓
着马车扶手站起来。
“把它钉到城墙上，那儿，就在城门上方。”
石匠们对着斜坡上的石头低下头去。在波斯人到来之前生活在城
里的所有人中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俩。士兵们帮着他们举起这块
黑色石头。锤子把铁钉打进砂岩城墙，“叮咚”——“叮咚”。
达哈克看着他们，看着自己的作品，心里甚是满意。长长的城墙
已在高温、水与闪电下变成了废墟。大火把城里的建筑全部掏空了，
留下一副副空壳。没有任何一座完好的雕像剩下。长长的拱形柱廊里
没有任何一根柱子还能立在底座上。他亲手将供奉这座城市诸神的四
神庙粉碎成了一堆瓦砾碎石。门四周堆着一堆堆头骨，空洞的眼窝凝
视着如同黄铜一般颜色的天空。
残缺的城门上方挂着一具尸体，死去的芝诺比娅不再美丽。在她
倒在最后一道门下时，箭和长矛如同愤怒的旋风撕裂了她的身体。之
前已有三十个人倒在了她的刀下，最后杀死她的是弓箭手，因为没有
人敢与她近身肉搏。她的尸体被拖过街道，直到最后被拖到坐在四神
庙废墟里的达哈克面前。
城里的民众们在达哈克走到他们中间大快朵颐之前，被迫见证了
这一切。待达哈克饱餐之后，数千个活人全变成了地上干枯的死尸，
头皮紧贴头骨。波斯士兵们花了数夜工夫才把尸体全部扔进熊熊燃烧
的烈火中。
巴尔米拉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死亡。
达哈克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在城墙上回荡。
“永别了，伟大的女王。”他嘲讽地向挂在城门上的尸体鞠了一
躬。被砍下的头颅已被缝回了躯干上，不过却是用粗皮绳马马虎虎缝
上去的。
“不用担心你的爱人，他在我手中大可高枕无忧。”
达哈克抚摩着绑在马车后部的石棺。这部石棺是很久之前石匠们
用沉重的灰色板岩为城里的一位大贵族雕刻的。现在它的原主人被胡
乱抛在了沙漠里，而放在里面的是埃及祭司的尸体，缠着裹尸布，被
盐包裹。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缝隙用铅和金子密封起来了。达哈克爬上
马车顶端，长袍拖在身后。
“嗬——驾！”他一抖缰绳，套在马车上的二十头骡子扯了扯耳
朵，慢慢向前走去。达哈克坐回有垫子的木座位上，斗篷下的肌肉动
了动，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马车向西走去，走上通往文明
国度的长长道路。一队队骑兵小跑着赶上马车。当马车穿过墓塔林
时，一个团一个团的枪兵们捡起塞满掠夺来的战利品的沉甸甸的行
囊，跟在马车后面走。马车辘辘地走在路上，波斯军队开始撤离这座
沙漠之城。
达哈克审视着自己的军队——现在这支军队是他的了，畏惧于他
的力量，唯他之命是从——他很高兴。即使现在相隔千里，他依然能
感应到万王之王已经死了，这也就是说，他不再欠任何人情了，已没
有必要再束缚自己。
贫瘠的大地静静躺在暗淡模糊的太阳下。乌鸦盘旋在巴尔米拉城
上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翻起巨大的尘雾。蔚蓝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与骨头同色
的尘雾给它染上了一团污迹。穆罕默德转身离开门口，脸上带着深深
的疲惫，相貌依然年轻，眼神却已苍老；裹在头上的头巾末梢披在肩
上，脏污的头巾上有星星点点已干涸的血迹；结实的胸铠上有无数长
矛、刀和箭打在上面留下的划痕与凹痕；双手伤痕累累，指间缠着干
硬的绷带，右手却依然稳稳放在一柄砍杀无数的马刀的刀柄圆头上。
“女王陛下，”他对着昏暗的房间说，“我必须去城门那边。波
斯人会再次集中力量发动进攻。”
“末日已经到了吗？”黑暗中传出喃喃的问语，响过一阵丝绸被
单被掀动的瑟瑟声。借着昏暗的灯光，南方人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
影起身向自己慢慢走来，渐渐地变得清晰。他鞠了一躬，拉起女子的
手。
“也许，”声嘶力竭地在战场上喊了一百天，他的声音早已变得
沙哑，“空气里有种不祥的感觉……也许那个波斯巫师会亲自上阵。
如果是那样，我们的城门就守不住了，波斯士兵会占领城里每一条街
道。”
芝诺比娅用纤长手指坚定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会命令城里的人都退守皇宫，”她说，“如果城门被攻破，
我们就在这里继续战斗。穆罕默德……”
他松开她的手。她穿着一件简单柔软的棉内衫，一直垂到脚踝；
头发没有扎也没有梳理，像一团缠绕的云朵包裹住她的颈部和双肩。
南方人举起手指轻轻按在她唇上：“什么也不用说，陛下。我选
择与我的朋友们并肩作战，我并不后悔，只是为无法实现您的梦想感
到难过。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很多年，如今才在战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
的使命，尽管它可能会很快就夭折，但我仍然很高兴。”
女王微笑了，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焕发出光彩，迫在眉睫的战事
终于让整日整夜只守着垂死之人的她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会一直支持你，古来氏人。”
宫外再次传来轰隆声，比前一次的更响。
“去吧，你的使命在召唤你。”
他再次鞠了一躬，大步离开了，靴子踩在抛光地砖上发出喀吱的
脚步声。
待他离开后，芝诺比娅又回到床上，手指沿着躺在床上的男子的
额头、挺直的鼻子和嘴唇一一划过。她低头吻了吻男子，男子没有任
何反应。她感觉对方微弱的气息吹在自己脸颊上——这已经足以让她
知道他还活着。
“亲爱的，好好睡吧，我要去履行我的职责。”
芝诺比娅站起身，床往下沉了沉。她从头上脱下长内衫，走下
床，用手梳理头发。手指被凌乱的发丝缠住，她皱了皱眉。
“傻瓜，”她心想，“就要死了，头发梳不梳又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是停了下来，把衣橱上的银镜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噢，
不，”她又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的确有关系。”
她拉动一个小玻璃铃铛，唤来仆人给她梳洗打扮。
穆罕默德望着城市前方的平原。铺天盖地的人、马和攻城器械仿
佛把平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蚁穴。自破晓时分起，波斯军队就开始从
山上下来，枪兵排着长队快速奔跑在道路上。马蹄声如雷，骑兵的标
枪如星辰一般闪烁。波斯人又建起了四个比之前更大的攻城塔，此刻
正立在距离城墙一百码的地方。投石车躲在石头城垛后面，其后是高
高的土包。穆罕默德正在观察敌情，离城门最近的一个投石车突然发
起攻击，一块有人一般大小的圆石飞了出来。
“当心！”城垛上有人惊呼。人们纷纷把头缩到城齿下。石头呼
啸着从空中飞过，打中城门左侧塔楼的石头塔尖，碎裂的石块往蹲在
下面的人们头上砸去。塔楼的砂岩表面上被砸出又一个浅色凹痕，但
塔楼依然稳固。
穆罕默德用手护着眼睛重新站起来。数百名身穿轻甲携带满满箭
袋的波斯弓箭手正向城门冲来。其中有一些人举着用从城东消失的河
流边采集来的芦苇和从他们自己的战马身上剥下来的马皮制作的活动
掩体小跑着前进。位于整个波斯军队前线的各营各团开始整队。士兵
们挤挤攘攘地把梯子扛到肩上。正在前进的队列开始射箭，箭如同一
片黑压压的愤怒的小鸟向城墙飞来。
“来了，”穆罕默德对手下的将领们说，从墙体开口处向后退
开，“他出来了。”
在平原的另一边，在攻城器械和数万士兵后面，一辆由十匹黑色
骏马拉动的黑色马车出现在大道上，一队身穿重甲的骑兵在马车四周
围成坚固的护墙。他们的旗帜是黑色燕尾旗，长长的旗帜上画着浑身
布满猩红鳞片的毒蛇。正在前进的波斯士兵纷纷对其退避三舍，在其
周围留出一大块空地。穆罕默德眨眨眼——远远望去，似乎那里的空
气都在扭曲闪烁。
“十条毒蛇……”他喃喃道，抿紧嘴唇沉思片刻，又摇了摇头，
实在回忆不起来。
“准备战斗！”穆罕默德的喊声响彻城垛，在城墙后破破烂烂的
建筑上回荡。巴尔米拉人冲向城墙，响起一阵金属与石头碰撞的声
音。南方人望着这群穿着破盔烂甲、脸上伤痕累累的人们，其中真正
的士兵极少，大部分都是被迫拿起武器保卫自己家园的市民。在此之
前，他们中有很多人一生从未拿过一支长矛或者用刀伤害别人，而如
今却在这个炼狱一般的战场迅速成长为经验丰富的老兵。穆罕默德回
头正对城墙。天空中下起箭雨，咔嗒咔嗒地落在石头上。他把身体紧
紧贴在暗褐色砖墙上。
巴尔米拉人纷纷从城墙上冒出来，向正往城墙冲过来的波斯士兵
们射箭，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去。穆罕默德抽出马刀，看了看刀刃上是
否有缺口或裂痕。城墙下响起一片叫喊。又一块巨石在打中最近的塔
楼后落到城墙上。穆罕默德扭头躲在盾牌后面。巨石砸入人群中——
从他们手中盾牌上的标志来看，是一群面包工人——将他们碾成一堆
血肉。箭像雨一般飞来。
敌人把梯子架到城墙上了，木头刮在石头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穆
罕默德高举马刀跳起来。
“上！快上！”他大喊，“到城墙边去！”
在他身边的两个台努赫人伸出手中的长矛去推最近的一部梯子。
其中一支长矛抵住了梯子，那人使劲推，梯子向旁边滑去，突然一下
翻了，一时间惨叫与怒吼不绝于耳。穆罕默德跑回从塔楼边突出去的
战台上。数百部梯子搭在城墙上，市民们蜂拥而上，想推翻梯子。城
里的弓箭手们纷纷往聚集在城墙下的敌军射箭，箭直直刺入一张张仰
望的脸。又一块巨石飞过城墙撞到了街对面一栋房子的瓦面屋顶，大
火从屋顶上的破洞里冒出来。
头顶上的天空依然蔚蓝晴朗，纯净得仿佛高山上的湖泊。
芝诺比娅走出皇宫，来到修建在宫前的一个宽敞的砖砌平台上。
所有宫门一律大开，妇女、儿童和老人们不断从斜坡上涌入皇室领
地。她走到其中一面支撑着飞天雄狮的扶壁上，左手扶在雄狮的鼻口
部。仆人们重新修好了她的金甲，银头盔也擦得雪亮。她加了件长长
的金边紫斗篷。翼盔很重，从脸侧向后翘起的双翼在阳光下闪闪发
亮。一道汗水顺着她脸颊流下来。
下面那些涌入宫门的民众们仰起头望着她，因为被长期围困而憔
悴不堪的脸上露出笑意。很多人向她举起手，希望得到她的赐福。她
微笑着望着大家，虽然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但一个勇敢无畏的女王
形象也许能在剩下的这几个钟头里让大家抱有一丝希望。她感觉自己
冰凉的心在恐惧中颤抖。
手掌下的雄狮雕像也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
声传来，空气瑟瑟发抖。芝诺比娅猛转头往城市另一半望去，眼角余
光看到在远处正在激战的城门处，一个被火和烟包裹的庞大身影赫然
出现在塔楼上空，巨大的翅膀一张开，似乎连太阳也被遮挡住了，大
地变得安静下来。芝诺比娅身形摇晃，感到极度恶心。那个身影向下
猛撞，响起一阵隆隆巨响。它又撞了一下，塔楼和石头纷纷碎裂。连
撞三下后，城门口的塔楼在一大片尘雾中摇摇欲坠。位于城门右侧的
塔楼从侧面裂开倾倒了。那身影在烟雾与大火中移动，仰起骇人的巨
头发出胜利的嚎叫。芝诺比娅跌坐在地上，心惊得怦怦直跳。
整个广场上的人们都被这声音吓得蹲在地上不住地尖叫。太阳上
的黑影令整个天空暗淡下来。芝诺比娅挣扎着站起来，口中如野兽一
般发出愤怒挑衅的长啸。城门上空的那东西开始往前移动，巨大的肩
膀撞上第二个塔楼。塔身上的石头颤抖着裂成碎片，人们尖叫着从战
台上摔落下去。芝诺比娅身形不稳，跪在地上，举起父亲的刀，张嘴
想喊，但空气冷冽如冰，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够了，”一个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这是人类的世界，不是魔
鬼的。”
在城门口的那个东西似乎还在不断地变大，隐隐有覆盖整个城市
上空的趋势，一栋栋房子在它的长腿下变为废墟。它张开血盆大口，
热风凄号着吹过所有街道，火从干燥的建筑里蹿出来。震耳的吼声让
人们头脑中一片空白。
满心恐惧和绝望的芝诺比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艰难地转过头，她
的心仿佛正被铁匠的大锤一下下敲打。艾哈迈德拄着一根白色木杖站
在宫门口，满是伤痕的身上只穿了件干净的棉袍。白色火焰包裹着他
全身，仿佛一圈颤抖的光环，散发出万丈光芒。他身上发出的光灼痛
了女王，她痛苦地尖叫出来。
“阿日·达哈克，我叫出你的名字，掌控黑暗魔法与谎言的魔
鬼。”他的声音响若天雷。
城门上空的那个东西强烈抽搐了一下，身上冒出滚滚蒸汽与烟
雾。它伸出一只触手状的爪子向城市的另一边猛地甩出一个火团。艾
哈迈德举起一只手，那火团噼啪响了一阵后熄灭了，化作一片白烟落
到街道里。
“阿日·达哈克，十大毒蛇，我叫出你们的名字。”太阳突然爆
发出白色光环，阴影洒在两个相对方向的大地上。
“阿日·达哈克，我以契约之名将你约束，以死去并与日同升的
神之名命令你。”洪亮的声音在芝诺比娅的耳朵里回荡，她跌倒在地
上，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似乎她周围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艾哈迈
德迎着狂风怒吼的粗哑声音。
盘踞在城市上空的那个东西落下来，爪子扣进大地，如同扯干草
一般拔起用砖石和混凝土修建的房子，扬起漫天尘土。艾哈迈德跌跌
撞撞地上前走到斜坡顶，在空中画出一个符号。那符号仿佛一颗闪耀
的星星飘浮在风中。
“阿日·达哈克，以光明神之名，以创始者之名，滚出这个世
界！”
一时间狂风大作，飓风狠狠撕扯着躺在宫殿里毫无知觉的人们的
衣服。砖块和瓷砖从屋顶上脱离出来向那个东西飞去。一股旋转的暴
风呼啸着扫过颓败的街道和废弃的花园，把木头、马车、人以及整片
整片的瓦面屋顶和板岩屋顶都卷到了半空，带着火和闪电向那个东西
狠狠打去。那个东西被打得节节后退，爪子在空中疯狂挥舞，撞倒一
片片宫殿与神庙建筑。大道两旁的柱子被从地上拔起，如飞箭一般刺
入那怪物的心脏。大理石和玛瑙爆发出火焰后便消失在它体内。太阳
大放光芒，占据了整片天空。人们尖叫着抓扯自己的脸，皮肤在阳光
下化为灰烬。
天空中突然雷声轰响，远古国王的雕像们炸成了无数碎片，酒杯
和酒瓶灰飞烟灭。与旋风对峙怒吼的怪物缩成一团，随着一道炙热黑
光闪过，终于消失了。
城里突然一片宁静。风停了，太阳重新恢复成一个圆盘挂在蔚蓝
的苍穹上。天空中洒下细粉雨，给所有的一切盖上了一层棺布。
芝诺比娅从飞天雄狮的瓦砾下爬出来。其中一只巨大的石翼正好
卡在她头顶上替她挡住了乱飞的碎石。雄狮的头部已被齐齐切断。另
一只石狮的碎片在皇宫的院子里散得到处都是。艾哈迈德躺在皇宫门
口，破烂的衣袍盖着他的腰部。芝诺比娅摸了摸他的脸。
冰得像石头。颤抖的手指按着他的颈侧，没有脉搏。如露珠般晶
莹的泪珠滑落到他毫无生气的脸上。巴尔米拉的女王哭了。
哈达姆斯将军抬起头，抖落压在自己头盔上的破屋瓦。在他身
边，在城门前，三万名士兵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士兵们陆续站起来，浑身盖满白色细粉，仿佛荒凉世界中的鬼魂。哈
达姆斯站起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摸摸全身，能活下来就足以让他震惊
的了，没想到居然还哪儿都没缺。他环顾四周，眨掉眼睛上的灰土。
搭在围墙上的梯子都被推下来了，数百名士兵不是死了，就是受
伤倒在地上挣扎着。只有像巨轮一般的攻城器械还靠在被像禾秆一样
撕成两半的木头上。地上到处都是死去的战马，它们的骑手有的不见
了踪影，有的正惊恐地尖叫着往远处爬去。
城门已经没了。一侧塔楼坍塌成了一大堆瓦砾，另一侧塔楼虽然
还立着，却仿佛一个喝醉了的酒鬼似的摇摇晃晃，而且顶部也没了。
巨大的门板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越过废墟向城里望去，空荡荡的大
道两旁横七竖八地倒着断裂的柱子，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残牙。有些
人在废墟堆里挣扎，有些人则茫然地在街上游荡。
哈达姆斯清了清嗓子，突然又停住了，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恐
惧。他看了看四周。
黑色马车已经滑出了路面，大概在他身后一百英尺。倒在马车周
围的黑色骏马的尸体完全成了干尸状。全副武装守在周围的骑兵们的
断手断脚的尸体排列在一起。哈达姆斯正要念出一小段祷文，话还没
出口就哽在了喉咙里。
满地死尸中有个黑色身影在动。他的主人穿着黑色蒙头斗篷，一
只瘦骨嶙峋的手拄着一根象牙骨杖，一跛一跛地向他走来。令人恐惧
的寒意从对方身体里散发出来，如同雨水一般汇集在地面低洼处，爬
向哈达姆斯，一种冰冷的触感传递到他穿着靴子的脚上。其中一个受
伤的骑兵抽搐呻吟着，手在地面胡乱扒拉。黑衣人俯下身子，破烂的
长袍罩住了躺在地上的骑兵。
长袍下似乎能听见无声的惨叫。黑衣人直起身，暂时又恢复了一
些能量。他向哈达姆斯大步走来，后者一手紧握刀柄单膝跪下。
“路打通了，”黑色斗篷下传出嘶嘶的说话声，“进城。”
哈达姆斯点点头，直到黑衣人从身边走过，才抬起了头。
“带他走，”芝诺比娅满脸泪痕地嘶喊，“把他藏在地下室里，
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快！”女仆们用肩膀合力抬起已死去的
男子，女王迅速拍了拍手，她们便踉踉跄跄地跑开了。士兵们正从城
市废墟里慢慢向皇宫前的斜坡走来。一个台努赫人蹒跚着走上前来，
头上缠着凌乱的绷带。
“女王陛下，波斯人已经进了城。敌军有数千人，我们只剩下一
点儿人了。”
芝诺比娅点点头，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成功退到宫殿里来的士
兵最多只有百人，一些人还在大道上往宫殿这边跑，队列全都跑散
了。女王看着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城市留下的废墟，眼中没有一滴眼
泪。她已无泪可流。
“手中还有弓箭的人退守宫墙，其他人关闭宫门。你，台努赫
人，古来氏将军还活着吗？”
台努赫人缓缓摇头，悲伤地垂下头：“不，女王陛下，我没有看
到他出来。城墙上和塔楼里的人，都死了。”
“死得英勇，对他而言也是死得其所。”芝诺比娅的眼神仿佛钢
铁一般坚定。她从刀鞘中抽出马刀，刀依然锋利。
“建一面防护墙，”她向聚守在宫门前的人们喊道，“就在这
儿，在斜坡道的顶端。你，还有你，回宫殿里去找找油和木头，我要
一切能燃烧的东西。”
她走到斜坡道顶端，分开两脚稳稳站立，手中的马刀闪闪发光。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么等着，等手下最后剩下的这批人用碎石、
死尸和他们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堆成一面墙。女王冷冷的脸上充满仇
恨。
在城市大道上，铠装士兵在一面黑旗下前进，旗帜上画着由十条
毒蛇缠绕组成的车轮状图案。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震惊地看
着灾难在四周留下的余迹。
第七十五章 泰西封，白天鹅宫
“夫人？”正在弹奏竖琴的希林公主闻声抬起头。
第一天晚上迎接优素福和迪亚蒂丝的那个叫阿罗的黑发女子正站
在音乐厅的门口。像往常一样，她穿着色彩暗淡的衣服，神情严肃。
趴在地上的迪亚蒂丝翻个身看着她。希林放下竖琴，双手交叠放在膝
盖上。已近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给她的侧脸和身上的轻薄
丝绸罩衣染上金灿灿的色彩。
“阿罗，何事？”
阿罗鞠了一躬，示意了一下大厅外面的房间。“夫人，卡瓦德·
希洛王子殿下想与您谈一谈。他看起来……”她顿了顿，目光迅速瞥
了眼斜躺在地上的迪亚蒂丝，又飞快回到女主人身上，“他看起来有
些激动。”
希林皱了皱眉，把竖琴放回打了蜡的皮箱里：“那就请他进来
吧，不过先稍等一会儿。”
迪亚蒂丝站起身。她穿着希林送的一条深琥珀色丝绸裤子，上身
是一件墨绿色内衫，纤腰上系着一条如老酒般醇美的红腰带。她对着
公主咧嘴大大地一笑，对方回以浅笑。
“谢谢你的美妙音乐，夫人，我不会让他看到我。”
迪亚蒂丝向公主鞠了一躬，从希林盘腿而坐的躺椅边拿起自己的
刀。公主被逗乐了。这个罗马女人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她的刀，要是
有一秒钟摸不到刀，她就慌了。迪亚蒂丝光脚走出房间，合上身后的
厚重亚麻帷帘，刀鞘尖随着她的走动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叮当
声。在有花朵装饰的木雕屏风后面的另一条走廊上，她听到了阿罗的
声音和一个尖细的男声。她估计那便是王子。
迪亚蒂丝等在走廊末端，背紧贴着曾留作大瓮的壁龛。过了一会
儿，阿罗一脸沉着平静地走了过去。迪亚蒂丝在她身后沿着走廊悄悄
溜了回去，手握着背后刀鞘上的刀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敬爱的姨母。”就算隔着帷帘，依然能听出希洛声音里的紧
张。
“侄子，欢迎你。请坐，用些点心和酒水吧，有小糕点和甜果汁
饮料。”传来盘子与玻璃碰撞出的“叮当”的声音。
希林的声音听起来慵懒惬意，十分平静。迪亚蒂丝轻轻拉开帷帘
边缘，透过一条小缝观察室内的情况。希林仍然在躺椅上，不过换成
了躺卧的姿势，用有装饰花结的披肩裹住裸露的肩头和胸脯。王子身
穿近乎全黑的丝绸衣服，不过上面有一部分是较明亮的棕色。他不停
地把有些凌乱的长发拂到脑后。迪亚蒂丝抬了抬眉——躲在天鹅宫
里，他们谁也没机会碰到王室贵族成员。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孔雀宝座
的继承人。
王子长相英俊，五官硬朗，脸部和身体线条优美；前额很高，这
意味着可能头脑敏捷、思维活跃；黑色眼睛周围描着少许眼影，恰到
好处地凸显了它们的美。总的看来，这是位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不
过，他脸上并没有他父亲惯有的那种施号发令的神态，而是带着忧虑
不安，眼睛下的眼袋就算化了妆也无法遮住。这个年轻人看来吓坏
了。
“姨母，我知道您是真心爱我父亲的——自从皇后去世之后，您
对我来说便像母亲一样。凭良心讲，我本不应该再向您开口提什么要
求。可是，我快要被逼疯了，所以一定要问问您，因为您是与他见面
最多的人。我恳求您，我就问一个问题。”
“当然，”希林疑惑地问，“是什么事？请直说，我会知无不
答。”
王子咬着自己的指关节，看了看房间四周。迪亚蒂丝一动不动地
屏息静立。不过她觉得，那个青年太激动了，就算此刻有一支罗马步
兵大队靠墙而站，他也察觉不了：“请您不要误会——我这样说并无
恶意——但是我心里老是存有怀疑，这件事让我夜不能寐睡不好。我
必须知道——我的父亲，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希林脸色一暗，交叠的双手轻轻颤抖。
“我……老实说，希洛，我不知道，我也被他打发了。他现在就
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也不再叫我过去。我跟你一样担心。皇宫里流
言四起，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你最后一次看到我丈夫是什么时
候？”
卡瓦德垂下头，看着地板：“至少是一个星期之前……他叫了他
的幕僚们去商议与罗马的战事。”躲在帷帘后的迪亚蒂丝竖起了耳
朵。
“当时去了的人不多，还不到他召见的人数的一半。起初他非常
震怒——但又突然冷静了下来，冲每个人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我为了
躲他跑到了房间最后面的位置，但甚至连我也被他当客人一样欢迎。
我看到了他面具下的眼睛——很冷静，但他的声音十分古怪。”
卡瓦德叹息一声，手指抚弄着长马靴上的金鞋带。
“他问我们去征服埃及的沙欣亲王有没有回来，可谁也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那支军队自从数月前进入叙利亚沙漠后便杳无音信。他
又问去北边大开杀戒的‘野猪’有没有带着不朽军回来，这个问题同
样无人能答——从北边回来的人极少，只有一些信使回来说罗马军队
在持续压近。
“他又问从市民中选人组建的新军队建好了没。依旧没人敢吭
声。我看着周围，发现身边只有一些老头子和仆人。那些大贵族们全
都跑了——去了埃克巴塔那 [1] 或更远的地方，回他们自己的领地去
了。姨母，我们被抛弃了！”
希林叹息一声，裹紧肩头的披肩，开始编发辫。之前她在给迪亚
蒂丝唱曲子的时候头发有些松散。
“侄子，”她柔声说，“万王之王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战事不
利，民众——甚至那些贵族们——都被吓坏了。一旦他流露出一丝恐
惧，就会引起极大的恐慌，一切都完了。虽然恐惧对于我们每一个人
而言，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很正常的感受，但你不能屈服于恐
惧。为了你的父亲，你必须坚强，站在他身边，在他举起手中的弓箭
时，与他一同作战。”
看着卡瓦德眼中的悲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王子摇着头站起
身：“没人会来救我们。‘野猪’死了，沙欣亲王可能也死了。如果
我们继续守城，不会有任何军队来增援我们，而且连守护城墙抵御罗
马军队的人也没有。我们现在唯一存活的希望便是弃城，沿着河流逃
走，或者躲进山里。我会把这番话告诉父亲，现在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了。”
希林看着他，晶亮的眼睛里充满忧虑。她抬起一只手，阻止了正
要大步离开的王子：“你父亲把勇气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亲爱的侄
子，当你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别激怒他。他脾气不好，很容易生
气。”卡瓦德露出一抹微弱的笑容，一只手拉了拉下垂的汗衫：“您
是想说，他觉得我是个卑劣的懦夫，总是躲在我过世母亲的保护下？
如果我对他说真话，他不但听不进去还会责骂我，这些我都知道。但
是，我是国王的儿子，我应该对我的父亲说真话。”他鞠了一躬离开
了。公主的目光望着高高的窗户外面。迪亚蒂丝强忍着想进去抱住希
林的冲动，放下了帷帘，耐心地静静等在昏暗的走廊里。她在想，不
知道那个年轻的王子会不会被他父亲一怒之下杀死。
[1] 埃克巴塔那（Ecbatana）：美迪亚古国中的一座城市，位于现在伊朗西部哈麦丹地区。
第七十六章 下幼发拉底河平原，前
往泰西封的路
雨水模糊了道路，也模糊了排列在路两旁的棕榈树。迪林穿着靴
子的脚在泥地中艰难前行，连腿上也沾满了泥。这雨虽说不大，却一
直没断过，军队已经在雨中走了好些天了。与道路并行的水渠里水位
不断升高，浪花拍打着堤坝顶部，堤坝将水与一直绵延到天边的一望
无垠的土地隔离开来。偶尔雨停或者云开的时候，迪林能望见修建在
高高土丘上的城镇。这片大地似乎已经空了——没有农夫，没有牧羊
人，甚至连城墙也空荡荡的，毫无生气。
迪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感觉泥沼老是拖着靴子，每次拔出来
的时候就会“啪”的一声，接着再迈出下一步，脚又再次陷进棕黄色
的泥水中。他前面的那些魔法师们也走得很吃力，耷拉着脑袋，双手
扶在马车车壁上借以支撑。从前后两个方向而来的骑兵们溅起一片片
泥浆，催促着已疲惫不堪的马儿快速走过这黏湿的地面。
爱尔兰男孩儿不禁想，这片泥沼地究竟有没有尽头？他们的目的
地还会不会从这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的农田、城镇、一排排棕榈树和
其他树林背后出现？大军在天气转变之前走出了尼尼微城外的群山，
有一小段日子是走在晴朗天空下的硬路面上。在清爽的空气里，他们
行军了数里。但是，一过了那座较大的北方城市，军队就进入了两河
之间的平原地带，踏上了一望无垠的泥地和壤土地。
然后便又开始下雨了，整个世界变成了灰沉沉的天空和望不到尽
头的泥泞道路组成的单调画面。他拔出一条腿，往前迈了一步，感觉
很累，累得都快不行了。佐伊回头看了看，脸色憔悴但严肃。他有点
落后了。女孩儿示意他赶快跟上去。迪林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第七十七章 泰西封，百鸟宫
平原上燃起火光，在多云的夜空下闪着红色与金色的光芒。中间
宽厚边缘薄的雨云飞快地飘过，反射出一片红光。迪亚蒂丝站在用大
理石和翡翠打造的希林的宫殿的屋顶，鼻中闻到的全是从沙漠里飘来
的清新的雨水气息。她大大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感觉潮湿的风拂
过头发，内心出奇地平静。周围的城市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到一丝亮
光。罗马军队已经来到了万王之王的城门前，但民众们似乎还没有发
现。
迪亚蒂丝感觉身后的空气里有了动静，她变换了一下身体重心。
尼古斯爬上屋顶来到她身边。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她沉着冷静地问。激烈的战斗即将打
响。
“才怪，”尼古斯骂骂咧咧地说，“优素福他妈的说要去撒尿，
等他回来的时候，希林又不见了。她的女仆说刚才万王之王派人来召
见她。”
“密特拉神在上！孩子们在哪儿？”
“在阿纳格赛亚斯那儿，他在孩子们的果汁里掺了一点儿罂粟蒴
果汁，现在睡得香得很。可萨人全部跟他在一块儿。”
“有点……也许足够了。好吧，我们可以利用排水管。去把阿纳
格赛亚斯和可萨人都叫上屋顶来。我和优素福去另一边看看，看我们
能不能追上……怎么了？”
尼古斯咧嘴一笑，在黑暗中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优素福已经
去了，提起他的刀就去追那姑娘了。”
迪亚蒂丝气得想破口大骂，但是还是忍住了，打算稍后再骂个痛
快。
“太好了……我最好赶快跟过去。你们先带孩子们去水闸门那
边。”
“一会儿见，百夫长。”尼古斯转身正要走，又停下来，伸出一
只手。迪亚蒂丝握住他的手，他像往常一样紧紧握了握她的手。黑暗
中看不清伊利里亚人的表情。
“祝你好运。”说完，他沿着屋顶向她的房间的窗户快步走去。
迪亚蒂丝站起来，慢慢转过身，打量着城市。她能听到街上人们
奔跑的声音，但是没有火，也没有烟。前一天，住在城外农庄里的人
们就躲进城里来了，同时带来了罗马军队抵达的消息。不过听到这个
消息的人并不多，因为在最近两周留在泰西封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她有些好奇，现在留在那些黑漆漆的房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呢？皇宫
里也一样，除了皇家侍卫和一些仆人留了下来，其他的人都跑了。这
些日子以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万王之王。她不禁想，他究竟是打算逃
跑呢，还是只想死在自己破灭的梦想中？
她的房间已经空了，尼古斯把她的行李都打包好了。她把袋子挂
在肩上，检查了一下皮带和绳子，然后系好靴子，紧挨着膝盖下方打
好结。她两脚站起来，晃了晃身子，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重量。
她关上门，把这个房间抛到身后。阿纳格赛亚斯、尼古斯和那群
可萨人正在楼下那个她初次见到希洛王子的休息厅里整理他们自己的
行囊，里面装满了食物和给养。伊利里亚人把玩着各种兵器。
“你确定要把那艘船从屋顶上拖过去吗？”
尼古斯抬头微微一笑，手指拨弄着拴在他的行囊侧面的一个皮
箱。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他说。
迪亚蒂丝试了试四个可萨人背上绑着熟睡的四个孩子的皮带，与
大伙儿一一握手，看他们的络腮胡脸上是否有一丝恐惧或惊慌之色。
所有人都用平静的目光与她对视。
“卡赫米，埃弗瑞姆，别把这批行李放错地方了，听到没？一会
儿它们的主人还会来要回它们的。”
可萨人都笑了，浓密的棕色胡子下面露出白白的牙齿。迪亚蒂丝
转向阿纳格赛亚斯，飞快地做了两个手语：“到了水闸门那边，不要
等我。”
叙利亚人皱了皱眉，但还是点点头同意了。迪亚蒂丝向所有人点
点头，大步离开了公主的宫殿。
尼古斯走到门边一直看着，直到迪亚蒂丝消失在视线里。等她一
转过外面走廊的拐角，他便合上柚木门板插上门闩。
“阿纳格赛亚斯，”他向叙利亚人打着手语，“你带可萨人去花
园，现在开始爬墙出去。”
演员悲伤地摇摇头，摆动一头卷发：“亲爱的尼古斯，为什么要
这么做？百夫长所做的事会被发现的风险极小。可要是给她发现你这
么干了，那你就糟了！”
尼古斯坚定地摇摇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比出手语：“必须这样，否则她这把就赌输了。我只有这样
做，才会在很久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让人生疑。”
阿纳格赛亚斯回道：“你真是疯了，她绝对不会赞同的。”
尼古斯默默叹了口气，回答：“的确，她永远不会让公主难过。
但是我们是她真正的朋友，我要为她做这件事。如果这样做会让我失
去她的友谊，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阿纳格赛亚斯再次摇了摇头，他不认为伊利里亚人这么做是对
的。
“走吧，这里我来收尾。”
阿纳格赛亚斯摊开双手做了个祈福的手势，然后从另一道门溜进
花园与等在里面的可萨人会合。尼古斯小心翼翼地查看房间里和窗帘
后是否有遗留什么东西，检查完这个房间后又去其他房间查看了一
遍，包括音乐厅、宴会厅、公主寝室和女仆房间。在仆人房间的最后
面，他在一把椅子下发现了一个铜搭扣，应该是某个可萨人掉下的。
他皱了皱眉，捡起来放进口袋里。离开每个房间的时候，他都大开房
门，有时候还用椅子或桌子的边稳住。
走到最后一个房间时，他在到浴室的入口处停了下来——这是一
个在地上铺着石头的冰冷房间——冷冷的目光数了数被绑在地上的男
男女女。其中只有服侍公主的阿罗还醒着。当他出现在门口时，阿罗
停止了挣扎，用无比愤恨的目光瞪着他。尼古斯冲她点点头，把带来
的一捆衣服放在房门内侧的一张石头长凳上，然后从肩头取下一罐精
炼油，小心地把它靠在长凳边。阿罗嘴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但他根本没有理会。
他从挂在肩头的一只刀鞘里抽出一把长匕首，长度接近短刀，是
从万王之王的寝宫黑天鹅宫的侍卫房间偷来的一把波斯刀。它的边缘
十分锋利，刀身在唯一一盏油灯的柔淡光线下微微闪光。尼古斯跪在
地上把第一个仆人翻过身来，用大拇指翻了翻那人的眼皮——那人还
在昏迷中。他手脚麻利地飞快脱下那人身上简单的服饰，把对方脱了
个精光。
尼古斯抬头看了看其他俘虏。已经翻过身的阿罗瞪着一双棕色大
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伊利里亚人别开目光，将匕首用力刺入地上那人
的胸腔。那人无声地张大嘴抽搐着，很快便不动了，嘴角淌下一丝鲜
血。依然面无表情的尼古斯迅速给死人穿上毛衬里靴子、粗糙的家织
裤子和汗衫，打扮成北方蛮族的模样。完成之后，他站起身打量其他
人。
“时间不多了。”他想，俯身开始处理第二个人。
最后终于轮到阿罗了。尼古斯俯下身子，阿罗瞪着他，没有焦距
的眼睛里写满恐惧。
迪亚蒂丝慢慢跑过宫殿的各个大厅，用无数珍宝和精美壁画装饰
的宽敞房间从视线中模糊地向后退。她的靴子踏过一大片一大片复杂
的镶嵌地板，地上的镶嵌画展示着奇迹或欢乐的场景。没有人添油，
水晶灯发出的光越来越暗。原先有些地方还点着火把，现在火把也全
都灭了。她踏上一段大台阶，每一级台阶都是用海绿色大理石雕刻成
波浪形状。在黑暗中，她匆匆穿过一个拱形大厅，大厅里竖着上千根
柱子，中间有一个阶梯状小金字塔，在金字塔顶端，一个金银宝座在
黑暗中默默等待主人。在华丽的红色帷帘后面，她发现了一扇打开的
铁门，于是沿着门后有坡度的狭窄楼梯快步跑了下去。
她穿过一些六边形房间，房间里摆满躺椅和衣橱，衣橱的衣服塞
得满满当当。有个橱柜的柜门半开着，露出一排排镶嵌着珠宝的鞋
子。她听到前方传来微弱的声音，有人很生气，提高了音量。她又穿
过了一间寝室。这间寝室里放着一张有四个床柱的大床，用紫色丝绸
做的华盖上缝着做成星辰形状的钻石，床上的被褥都被掀到了一边，
堆成一座起绒埃及棉和丝绸的小山。水从一个碗状喷泉里叮咚叮咚地
流出来。房间的整个西墙由多扇木门组成，门上镶嵌着数百平方米的
彩色玻璃。
寝室后面有一座花园，花园里盛开着成千上万朵白色的花。天色
还很暗，只有东边低垂的云朵被暗红色的光照亮。花园里的树上挂着
数百只玫瑰色纸灯笼，满园鲜花在灯笼的光下闪烁着白色珍珠般的光
彩。花园的地面呈梯形，分为三个逐渐降低的平台，最矮的平地连接
着一道高高的黑墙。一段用雪松原木雕刻而成的阶梯沿花园长度而
下。迪亚蒂丝走到寝室外用木板打造的一个圆台上，停了下来。
黑暗中，希林站在阶梯上，头发没有梳理，整个人笼罩在长裙
里，看起来像一团浅黄色火苗。优素福站在她下面的一级平台上，刀
锋反射着灯笼的光，身上的墨绿色长袍和束腰外衣与草丛融为一色，
只在玫红色灯光下露出一张长脸。一个身形魁梧肩膀宽阔的男子站在
希林后面，公主的双手被男子反绞在身后。那男子留着一头深色卷
发，手中握着他的骑兵马刀，长长的刀正对着可萨亲王。
“让开，小子！”那男子模糊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些古怪。迪
亚蒂丝移到圆台边上，左手轻轻放在刀柄圆头上。那男子的脸部闪着
金色的光，她猛然意识到，对方流畅的五官线条和高高的眉毛居然只
是一副做工精湛的金面具。
“不，科洛斯伊斯，万王之王，放开希林。她今晚不会跟你走
的。”
“优素福……啊！”科洛斯伊斯一扭希林的手臂，她痛得脸色大
变，大叫出来。
“别动，我的夫人。你，小子，我们曾经是朋友，而现在你却带
着敌人来到我的家里谋夺我的财产。我绝不能容忍你这么做。现在你
给我让开，我就饶你不死。要不然，你就会像你哥哥那样卑劣地死
去。”
迪亚蒂丝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但她的声音淹没在优素福的怒吼
中：“你胡说！我的兄弟们就要率领大军来结束你的疯狂了！”
科洛斯伊斯仰头长笑，笑声久久回荡。他把沉重的刀向下猛地插
入地里，从口袋里拿出一段绳子缠在希林手腕上。公主使劲挣扎，但
是太迟了。优素福冲到阶梯最底端，但没有跳上去。迪亚蒂丝慢慢滑
出刀鞘里的刀，呼吸缓慢平稳。希林脸上痛苦的表情让迪亚蒂丝的手
微微有些颤抖。一股怒气涌上迪亚蒂丝心头。
“你那个背信弃义的哥哥已经死了，”万王之王咯咯地笑，“他
死在克伦诺斯，万枪穿身，他的尸体是被人用阿塞纳家族的盾牌抬下
去的，尸体上还插着上百根标枪。”
希林闻言跌倒在地上失声痛哭，双手仍被紧紧绑在身后。
“我没时间让你慢慢走，我的夫人，不过这就够了。”
万王之王拔出地上的刀，双脚分开站立：“那就来吧，你这个强
盗，有本事你就来偷我的东西啊。”
脸色阴沉的优素福踏上梯级开始准备冲向对方，却突然听到迪亚
蒂丝清晰有力的喊声：“不行，优素福，我不准你这么做。”
科洛斯伊斯一个转身变成防御姿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金面具
上的眼睛看起来只是两个黑黑的洞。
迪亚蒂丝走下圆台，手懒懒地挥动水淬钢刀：“科洛斯伊斯国王
陛下，如果你愿意让希林夫人自己做选择的话，我们不会为难你。”
“罗马人？”万王之王大为惊讶，绕到左边，“还是个女人！今
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啊？难道你是优素福的新宠？他总是喜欢那些有异
国情调的东西。”
“我不是谁的宠物，”迪亚蒂丝踏到平地上，随着波斯人的步子
而动，“优素福听从我的命令。你到底要不要让希林自己选择？”
“不！”万王之王的吼声刺耳无情，“她属于我，是她的家族自
愿把她嫁给我的。我去哪儿，她就得去哪儿。不管是你，还是这个卑
鄙无耻的家伙，都不能把她偷走。如果你真那么想要她，那就来啊，
跟我来场决斗，谁赢了她就跟谁。”
“我不会杀你的，万王之王，我向希林承诺过饶你一命。”
“你承诺过她？”科洛斯伊斯怀疑地问，“受制于人的人没什么
承诺可言！猎鹰能给猎犬承诺什么？牛能保护羊吗？你的承诺不值一
文！”他厌恶地别过脸。
“你觉得，如果你问了她，她真的不会选择你吗？”迪亚蒂丝厉
声说。
科洛斯伊斯一脸震惊地看着希林，希林挣扎着跪起来，长罩衣从
肩头上被扯下来了，露出胸脯的曲线，头发乱成一团，一侧脸在刚刚
跌倒时沾上了泥土。
“她为什么会选择我？”他喃喃地说，粗壮的手摸着自己脸上的
金面具，“谁会选择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一个不配当国王的怪
物？”
“不，你是国王，我的最爱，”希林眼里充满泪水，“你一直都
是一位伟大的统治者，骄傲的王者。求你了，没有必要再让更多的人
流血了。”
“你不会选我的，”他冷冷地说，手指抚过她头顶，“我是个堕
落的国王，只能活在黑暗中。”
“不！”希林哭喊道，“我选的就是你，我一直选的都是你。在
我眼中，我看到的是我的丈夫，我的最爱，而不仅仅只是看到你的外
表。”
科洛斯伊斯别开脸，一只手紧紧握着刀柄。迪亚蒂丝站在仅一英
尺远的地方，微微屈膝，水淬钢刀的刀尖指着左手边的其他地方。
“明白了吗？”她轻声说，“只要你问她！她就会选你。优素福
和我不会阻止你们，你们可以去水闸门那边。天色很暗，罗马军队又
没有船。你们可以顺着河逃走……”
国王的刀再次举起，刀刃闪着微光。天边的那一抹红光正在扩
散。迪亚蒂丝听到极其微弱的喊声，是数千人在远处叫喊。罗马军队
冲进城了。
“你是在嘲笑我！”科洛斯伊斯咬牙怒吼，“你说谎！罗马人从
来不对我讲真话，只有一个人以真心待我，一个多年前就死了的人。
你们全都是骗子、小人和谋杀犯！”
迪亚蒂丝的右脚滑回到湿漉漉的草地上，微微转过身与手中的刀
成一直线。她静下心神，花园里各种微弱的动静都传入了耳中：鸟儿
们的轻唱、阿纳格赛亚斯从花园边的绳子爬下来发出的叮当声，以及
面前这人浊重的呼吸声。
国王举手过肩砍下一刀，迪亚蒂丝瞬间热血沸腾，用自己的刀迎
上国王手中沉重的马刀。马刀砍在靠近刀柄的位置，发出如铃铛一般
清脆的声音。她将全部力量灌注到整条手臂与科洛斯伊斯抗衡，两把
刀死死抵着彼此的刀把。国王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迪亚蒂丝跳回去，
上臂已经麻了。国王稳得像座小山。她的手指被对方这一击震麻了，
几乎握不住刀柄。科洛斯伊斯大喊一声跳过来，一道刀光闪过。
迪亚蒂丝往后又跳了一步，同时用刀尖隔开对方这一击。科洛斯
伊斯继续逼近，像夏季里袭来的暴风雨一般疯狂挥刀猛砍。她飞快地
格挡，挡住对方的每一击，但每一次都感觉像是一把锤子打在自己上
半身，双臂痛得开始抗议了。她往后退开，不住地喘气，鲜血从肩头
和双臂上的小伤口涌出来。科洛斯伊斯发出如野兽长啸一般的尖锐笑
声。
迪亚蒂丝提起一口气大喊：“优素福！门，快去门那儿！”
可萨人正停在阶梯顶端伸手去拉希林。他回头望过去。其余的可
萨人正抓着绳子从长满青苔的花园墙上爬下来，背上绑着珍贵的“包
裹”。
希林气恼地对他咬牙低吼：“你傻了吗？快把我的孩子们救出
去！”
优素福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一步跳下阶梯。
迪亚蒂丝闪身往旁边一躲，刚才她的头所在之处的空气被劈开
来。她一脚踢到万王之王的膝盖上，穿着靴子的脚飞快地收了回去。
国王痛得直抽气，立刻换了个姿势，把伤腿换到身后。迪亚蒂丝深吸
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以战技为生的罗马人，”科洛斯伊斯嘲讽地说，“如今这
个时代真可说是无奇不有！”
迪亚蒂丝双手握住长长的刀柄。她的掌心被汗打湿了，但刀柄上
的金属线和皮革对她而言就像一只早已用惯的手套。她佯攻国王的一
侧肩头，刀锋像夏日里的闪电一般闪过。国王隔开这一击，口中发出
作战时的呐喊，冲上前用手肘撞她胸口。她所穿的铁环胸甲被打得变
了形，不过皮革内衬化解了大部分的力量。迪亚蒂丝感到盔甲下一片
湿漉漉，身体飞起来撞到了后面的一棵小树。
小树给撞断了，她落到了地上。水淬钢刀从手中滑了出去，她从
地上爬起来，两手张开。万王之王绕着树走，一脚把闪光的刀从草地
上踢开老远。迪亚蒂丝蹲下身子急速跑向一边。国王兴奋地大笑，在
头顶上挥舞着沉重的马刀再次袭来。
她蹲下身子避过对方砍来的头两刀，然后再次踢到对方受伤的膝
盖，紧接着一个后空翻避开了对方的反击。落地时，她发现自己居然
翻到了两层平台之间的砖墙上，张开双臂身形有些摇晃。科洛斯伊斯
再次发出大笑，眨了眨眼睛上的汗水。面具被打歪了，他一把把面具
扯下来扔进了玫瑰花丛。
看到对方的脸完全暴露在灯笼的光下，迪亚蒂丝眯起了眼。国王
曾经英俊非凡，有着高挺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黑色眼睛上的睫毛纤
长。这个人以前应该也曾让无数罗马女性为之倾倒。不过，现在的他
脸上全是恐怖的疤痕，一只眼睛几乎完全被受损的组织封闭了。原本
英俊的脸已经面目全非，皮肤暗淡无光。
“现在你看到了！”看到她眼中闪过的厌恶，他咆哮道，“这个
样子根本不配做国王！”
他跳上前来，用全身力量从对角线方向挥下一刀。迪亚蒂丝高高
跳到空中，双腿收起。对方的刀只砍到了空气，国王踉跄着往前扑
倒，抓住了平台边缘。迪亚蒂丝的攻击紧跟而至，用拳头和手肘砸中
他的脸。科洛斯伊斯惨叫一声，他的鼻子再次被打断了。迪亚蒂丝又
猛地向他握着刀的手踢去，踢中了他的拇指关节。马刀叮叮当当地滑
下阶梯，掉到了花园的第二层平台上。
万王之王发疯一般挥舞粗如树根的拳头。
迪亚蒂丝灵活地躲开对方的拳头，一个旋身用鞋跟踢到科洛斯伊
斯的脑侧。国王的头被踢破了，鲜血喷涌而出。怒气涌上来，她挥出
快如闪电的拳头。科洛斯伊斯笨手笨脚地格挡她的攻击，但动作太慢
了。她的拳头不停地打在他的脸和胸口上。
迪亚蒂丝一脚踢到他的下身，他高声惨叫弯下了腰。迪亚蒂丝紧
接着用右手肘狠击他的后颈把他打趴在地上，用手指抓着他的头发扯
起他的头。
她正要一拳打向他的咽喉，突然有只瘦弱的手握住了她已经举起
的拳头。
“别！迪亚蒂丝……你答应过我！”罗马女人转过头，之前聚集
在国王流血的脸上的目光转开来，看到了握住自己拳头的希林。公主
浑身泥泞，头发与污垢、树叶纠缠在一起，乱得像个老鼠窝。希林用
双手紧紧握着迪亚蒂丝的拳头，之前她设法用水淬钢刀割开了绑在身
后手上的绳子，弄得这双手满是鲜血和青瘀。浅黄色丝绸长裙已经彻
底毁了，变成一团湿漉漉的碎布贴在她身上。
“放了他吧，”希林把迪亚蒂丝与在地上呻吟的那个男人拉开，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公主身后的皇宫屋顶上突然爆发出一团火。人们激动的呐喊声回
荡在窗户上。低垂的灰云被大火照得通红。泰西封陷入大火。
“闸门……”迪亚蒂丝轻声说，她突然感觉极度虚弱。希林伸手
搀住她，用自己瘦弱的胳膊环着迪亚蒂丝的腰，拉着她向阶梯走去，
迪亚蒂丝走得很艰难。天空中开始下起了雨，雨水倾斜着飘进在宫殿
圆屋顶上四处蔓延的大火里。“我的刀……”
希林低咒一声，让迪亚蒂丝靠着一棵苹果树。罗马女人靠在树
上，这才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和小臂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公主在草
地上一边像个水手一样破口大骂，一边仔细搜寻那把刀。毛毛细雨开
始变大了，打在树叶上咝咝地响。迪亚蒂丝仰头望着天空，让雨水冲
刷自己的脸，给自己降降温。
公主跑过来，浑身都湿透了，长发盖住双肩和后背。
“在这儿，”她把刀塞进迪亚蒂丝手里，“我们必须走了。”
上面一层平台上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有红光亮起。希林紧紧搀
扶着迪亚蒂丝，两人跌跌撞撞地走下阶梯。迪亚蒂丝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宫殿里烈焰冲天。在国王的宫殿里劫掠的士兵们开始用东西砸玻
璃门，更多的玻璃碎了。尼古斯等在花园最底部的小闸门前，雨水在
他脸上纵横。他咧开大大的笑容，他喜欢潮湿的感觉。
希林把迪亚蒂丝交到他手上，他矮身钻过门楣，抱着迪亚蒂丝向
小船走去。公主转回身，擦去眼睛上的泥水。一朵朵烈焰之花在黑天
鹅宫的圆屋顶上盛开，火舌从窗户里钻出来，烟雾和蒸汽形成一个巨
大的柱子冲入云霄。一些戴着头盔的人在宫殿各处露台上跑来跑去，
把家具和罐子之类的东西扔进下面的庭院。在花园最顶端，一个魁梧
的身影在熊熊火光中摇晃着站起来，嘶声狂吼。
希林擦去脸上的水，双肩不停颤抖。她转过身，钻到另一边合上
铁门，用肩头推门闩把门关好。生锈的门闩咯吱地响了好一会儿才到
位。门一关上，尖叫声、呐喊声和木头倒塌的声音便变弱了。
面前这是一艘狭长的轻舟，一头有篷。尼古斯站在船尾，光光的
脚趾紧紧扣住甲板上的厚木板，手中握着一根粗杆。两个可萨人伸手
把希林拉上了船。公主小心地走到船篷跟前弯腰钻了进去。天空中雷
声滚滚，闪电在云中穿梭。可萨人取下系船索扔回船上，尼古斯撑动
长杆，笼罩在暴雨中的石砌船坞慢慢退远。
小船滑进了风雨中，倾盆大雨打在船身上。浑身湿透的尼古斯稳
稳掌着船舵，唱起了一支在他年轻时候曾听过的歌谣。成千上万个雨
点打在底格里斯河辽阔平坦的河面上，黑暗将小船紧紧包围。可萨人
加大力气划船，此刻离对岸只有一里的距离了。
在黑暗狭小的篷里，希林慢慢钻进羊毛毯子里，守在正熟睡的孩
子们身边。孩子们闻到她的香味，呢喃几声后又再次沉入了梦乡。这
里很温暖，毯子也很软。小船随着船桨的划动轻轻左右摇晃。公主抱
着孩子有些昏昏欲睡。精疲力竭的迪亚蒂丝把一只伤痕累累的胳膊搁
在希林平坦的肚子上，在她耳边轻柔地呼吸。沉沉睡去的希林在睡梦
中流下了泪水。
第七十八章 巴尔米拉上空的鸦群
达哈克站在大马士革之门的废墟上，随着他的走动，靴子踢起地
上的灰色细粉。两个吓得脸色惨白的石匠跪在他面前，各自拿着一块
抛光玄武岩的一边。石面上用形状又长又尖的古语刻着一段铭文。只
有达哈克能看懂上面的文字，这让他回忆起了早已尘封的一段往事。
他用像干枯的爪子一般的手指抚摩着石面，十分享受这光滑的触感。
这段铭文的意思是：
我毁灭了他们，拆毁了城墙，焚烧了城墙；我把幸存者穿刺在他们城镇前
的木桩上……我在城前用头颅立起一排排柱子……我把他们碎尸万段，喂给
野狗、猪和秃鹰……我将其皮肤慢慢撕下……有的被我砍去手脚；有的被我
砍去鼻子、耳朵和胳膊；许多士兵被我挖去双眼……我剥下他们的皮，用他
们的皮贴城墙……
读着铭文，达哈克轻声笑了，他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冰冷的心
在这一瞬间被温暖了。他拖着脚慢慢走回自己的马车的踏脚板前。他
的人已经把马车从水沟里拉了出来，现在里面装满了从宫殿里抢掠来
的战利品。马车门上贴着金箔，金箔上有很多符号，是达哈克用从活
人鲜血里提炼出的酸蚀而成的。他用几乎又完全长出了血肉的右手抓
着马车扶手站起来。
“把它钉到城墙上，那儿，就在城门上方。”
石匠们对着斜坡上的石头低下头去。在波斯人到来之前生活在城
里的所有人中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俩。士兵们帮着他们举起这块
黑色石头。锤子把铁钉打进砂岩城墙，“叮咚”——“叮咚”。
达哈克看着他们，看着自己的作品，心里甚是满意。长长的城墙
已在高温、水与闪电下变成了废墟。大火把城里的建筑全部掏空了，
留下一副副空壳。没有任何一座完好的雕像剩下。长长的拱形柱廊里
没有任何一根柱子还能立在底座上。他亲手将供奉这座城市诸神的四
神庙粉碎成了一堆瓦砾碎石。门四周堆着一堆堆头骨，空洞的眼窝凝
视着如同黄铜一般颜色的天空。
残缺的城门上方挂着一具尸体，死去的芝诺比娅不再美丽。在她
倒在最后一道门下时，箭和长矛如同愤怒的旋风撕裂了她的身体。之
前已有三十个人倒在了她的刀下，最后杀死她的是弓箭手，因为没有
人敢与她近身肉搏。她的尸体被拖过街道，直到最后被拖到坐在四神
庙废墟里的达哈克面前。
城里的民众们在达哈克走到他们中间大快朵颐之前，被迫见证了
这一切。待达哈克饱餐之后，数千个活人全变成了地上干枯的死尸，
头皮紧贴头骨。波斯士兵们花了数夜工夫才把尸体全部扔进熊熊燃烧
的烈火中。
巴尔米拉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死亡。
达哈克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在城墙上回荡。
“永别了，伟大的女王。”他嘲讽地向挂在城门上的尸体鞠了一
躬。被砍下的头颅已被缝回了躯干上，不过却是用粗皮绳马马虎虎缝
上去的。
“不用担心你的爱人，他在我手中大可高枕无忧。”
达哈克抚摩着绑在马车后部的石棺。这部石棺是很久之前石匠们
用沉重的灰色板岩为城里的一位大贵族雕刻的。现在它的原主人被胡
乱抛在了沙漠里，而放在里面的是埃及祭司的尸体，缠着裹尸布，被
盐包裹。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缝隙用铅和金子密封起来了。达哈克爬上
马车顶端，长袍拖在身后。
“嗬——驾！”他一抖缰绳，套在马车上的二十头骡子扯了扯耳
朵，慢慢向前走去。达哈克坐回有垫子的木座位上，斗篷下的肌肉动
了动，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马车向西走去，走上通往文明
国度的长长道路。一队队骑兵小跑着赶上马车。当马车穿过墓塔林
时，一个团一个团的枪兵们捡起塞满掠夺来的战利品的沉甸甸的行
囊，跟在马车后面走。马车辘辘地走在路上，波斯军队开始撤离这座
沙漠之城。
达哈克审视着自己的军队——现在这支军队是他的了，畏惧于他
的力量，唯他之命是从——他很高兴。即使现在相隔千里，他依然能
感应到万王之王已经死了，这也就是说，他不再欠任何人情了，已没
有必要再束缚自己。
贫瘠的大地静静躺在暗淡模糊的太阳下。乌鸦盘旋在巴尔米拉城
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