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陶里斯城外群山，波斯 边境线
一头红棕色母马走在绿树成荫的泥泞道路上。骑在马背的人打着
瞌睡，拉低的宽边草帽遮住她的眼睛，沾满泥垢的棕色外衣与绑腿藏
在一件破烂的灰色披风下。然而，一缕散落的金红色卷发却泄露了身
份。另有一匹马被绳子牵着紧随其后。这条路从山麓小丘蜿蜒而下，
通向一个宽敞的山谷，谷中一派田园景象，遍地的葡萄，潺潺溪流，
远远地还能望到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河对岸是一面立在巨型火山锥前
的铁红色悬崖。马没有走在路中央，而是选择了更阴凉的左侧，路中
央有很多地方都被经过的马和马车压得凹凸不平。
路突然转了个方向，直指河岸上更为茂密的柏树林。从山脚到河
岸的一大片开阔地上生长着高高的野草和明亮的黄色野花。下山的时
候，迪亚蒂丝看见一队全副武装的人从树林里跑出来，标枪的尖头在
阳光下闪闪发亮，队伍中飘舞着蓝色与红色的旗帜。
迪亚蒂丝恨恨地咒骂一声，掉转马头离开道路，从茂密的灌木丛
里抄近道穿过山的正面。走到离道路一百英尺的地方，她停住马，从
马上滑下来，把马拴在最近一棵树上，匆匆从驮马上取下饲料袋，喂
了一把谷子好让马安静下来。她从红棕色母马背上取下一支狩猎矛，
在灌木丛里面朝道路潜伏下来。
在离路大约三四十英尺远的山坡低处生长着一片茂盛的刺柏林，
迪亚蒂丝下山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是处绝佳的隐蔽地点，路上的
一切尽收眼底——于是她从山坡高处向树林爬去。骑兵们越来越近，
她已经能听到马嚼子与缰绳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要不了多久
他们就会绕过弯道往山上来。她全速冲过最后的十五英尺，一头扎进
刺柏林，躲到她所看见的最大一棵树的树干后面，然后谨慎地看了看
树干周围。
三个骑兵跑过弯道，个子都很高，穿着黄褐色与棕褐色皮革的马
靴与束腰外衣。他们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互相喊着什么。
“肯定是往山顶去的。”她心想。
剩下的三十人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全副武装，装备精良。迪
亚蒂丝数了数他们带的兵器，里面有矛、弓、长弯刀。不过他们没带
水袋，也没有看到任何重武器或准备扎营的迹象。她估计这是支巡逻
队，现在肯定已经封城了。
一匹马略微落后于前面的队伍，骑在马上的波斯人个子不高但体
格壮硕，蓄着一把又黑又密的大胡子，左肩挂着一张圆盾，盾面上用
褐色、黑色与白色画着一张长着獠牙的野猪脸。波斯人骑马懒懒散散
地往山上走去，整个人无精打采，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迪亚蒂丝屏
息凝神，尽量俯低身子趴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波斯人的马肩上横放
着一把弓，弓上搭着一支箭。迪亚蒂丝等了很久，直到波斯人的身影
消失在山头上，她才松了口气，翻身靠在树干上休息。
“这家伙很安静，不是吗？”
一个很轻的声音传来，迪亚蒂丝瞬间浑身一僵，耳朵动了动。左
右两边的灌木丛与树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她心头一惊——不知何
时，她身旁出现了三个人，穿着褐色、茶色与绿色交织的杂色披风，
戴着遮住一半脸的木面具，面具刻成短胡子斜眼的模样。左边的两人
带着石把长刀和铁头长矛。说话的是右边那个人，拿着一把黄木长
弓，两头弓稍反向弯曲。弓箭手蹲下来把兵器放到地面的落叶上。
“你好，”他的希腊语带着某种怪怪的口音，“我和我的朋友没
有恶意。”
迪亚蒂丝曲腿坐起来，仔细凝听树林是否还有其他人。她什么也
没听到，但之前这三个人靠近的时候，她也没听到，即使他们近在咫
尺。
“你们是什么人？”她的希腊语实在也不怎么好。左边的一个人
惊讶地嘘了一声。他们站得很开，并不全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看着
正前方，这样的话，这几人都在她的眼角余光范围内。右边的人举起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阻止其他人开口。
“我是达沃斯，这是我的兄弟优素福和萨胡尔。”面具后传来低
沉的声音，“很高兴遇见你，同路人。”
迪亚蒂丝没有说话，看着他们。面具很古怪，在树林里戴着它们
肯定会遮挡视线。他们穿着适于骑马的靴子，所以马肯定藏在附近。
他们穿着浅色汗衫，袖口和领口上有复杂的刺绣。左边的一个人的小
臂上戴着不轻的银手镯。他们同样沉默着等她的回应。
最后她开了口：“我是迪亚蒂丝，你们好。”
那三人互相看了看，点点头。右边的那个人似乎是他们的头儿。
他叹息一声，取下木面具放进身侧的布袋里。这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
男子，蓝色眼眸，容貌并不出众，胡子刮得很干净。他拉下披风的帽
子，一头红发用彩色布条绑成长长的辫子。迪亚蒂丝侧了侧头，眼角
余光看见另外两人也取下了面具。令她微感诧异的是，这三人都没有
胡子，只有看起来最年长的那个有点胡楂。最年长的那个人比另外两
个更矮更壮，沙褐色头发里夹着缕缕灰发，水蓝色的眼睛保持着警
惕。从外貌上看，较年轻的两个的确有血缘关系，但年纪最大的这个
却有些不同。
“古里古怪，”她一边说一边注意周围的树和浓密的灌木丛，
“你们怎么把胡子刮得这么干净？”
有着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眸的那个领头的年轻人笑了笑，迅速看了
另外两个一眼。
“因为，”他答道，“我们是罗马人。全世界都知道，罗马人爱
刮脸。”
迪亚蒂丝扑哧一声笑了。
“你们，”她说，“是我见过的最衰的罗马人的模样。”
“你又知道罗马人什么样儿？”蓝眼睛反驳道。
迪亚蒂丝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跟罗马打了多年交道，自然学到了些，”她说，“更何况，
我就是个罗马人，我可爱的蛮族朋友们，对此我当然有经验。你看，
我不也没胡子吗？现在告诉我，你们干吗要刮掉胡子装成罗马人鬼鬼
祟祟地躲波斯巡逻队？”
这回轮到最年长的那个人扑哧一笑。他捡起之前放在地面上的
刀，一个纵身跳进灌木丛里消失了。另一个有着一双褐色眼睛的男子
耸了耸肩，靠着一棵树坐下，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裹在披风里，仿佛与
斑驳的树皮和树叶融为一体。
达沃斯做了个鬼脸，把玩着手中的刀柄：“我们从北方来，只是
来看看好戏。”
迪亚蒂丝挑了挑眉——她回忆起很久之前在君士坦丁堡得到的某
些情报。她冲着野蛮人微微一笑。
“你们，”她缓慢地说，“是可萨游牧民，也许还是从大草原穿
过阿拉斯河谷 [1] 而来的统叶护可汗军队派来的斥候。”
“我们才不是可萨人！”达沃斯厌恶地嘘了一声，“我们是保加
利亚人！我们的勇气远胜于他们，我们的人数远胜于他们！我们的箭
能飞得更远，我们的标枪更锋利！呸！可萨人得管我们叫老子！”
迪亚蒂丝扫了另一个人一眼，对方翻了翻白眼，她估计那个是优
素福。
“很高兴认识你，可萨领主手下的勇敢的保加利亚人。那么，你
们在河谷里待了多久？见到多少波斯人？有没有去摸摸木城门以证明
自己的勇气呢？”
话里隐含的嘲笑激怒了达沃斯。“当然，罗马人，我们——还有
其他人——已经来这里五六天了。我们见过……”他停下来想了想，
“路上有两千个铁帽子兵，城里更多。他们都骑马往南边的城市去
了。优素福能说波斯语，我不能，所以他进过城。城里乱得像被捅了
的马蜂窝。”
迪亚蒂丝琢磨着他的话，然后捡起一根小木棍在两人之间清出一
块空地来。她在一边画了个椭圆形，然后画了条从椭圆形蜿蜒出来的
线。
“你们见过湖了？”她指着椭圆形问，那两个人点点头。优素福
凑近一点以便看得更清楚。“这条歪歪扭扭的线代表流进湖里的托尔
克河。这个正方形是在咱们南边的陶里斯城。”她在离湖不远的河流
上游处添了个正方形，“你们去过城市南边没？”
“没，”达沃斯说，看了兄弟一眼以确认，“城市与湖之间是一
大片沼泽地——马和马车都无法通行。现有的路是绕着沼泽地走的，
进城的话得通过一座红砖桥。城的另一边则是悬崖峭壁，非常难走，
马根本上不去。”他也捡了根木棍在代表城市的正方形背后画了一道
弧线代表悬崖。
“可汗，”他继续说，“会沿着这条路从北边过来围城。但是守
在那里的铁帽子非常多，而且城墙固若金汤。只要铁帽子还在城里，
他们就无法过河。”
迪亚蒂丝点点头，这跟她之前了解的情况一样。看来她必须想办
法让罗马军队与盟军顺利会师。看起来眼前这几个人倒能派上用场。
她冲着两人微微一笑。
“我的王，罗马皇帝，也会来这里。我曾经对皇帝发过誓，在他
兵临此城之前，我将尽一切努力为攻城做好充分准备。这便是我来此
的目的。如果你们想证明你们的勇气，就跟我一起去南边，我要避开
铁帽子偷偷潜入城里。你们敢不敢去？”
两兄弟对视一眼，又看向她。
达沃斯先开了口，在树荫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女士，我乐意
前往，让你知道保加利亚人是最勇敢的战士！”
优素福看着兄弟，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最终他点了点脑
袋，但脸上写满忧虑。迪亚蒂丝回头看了看，确认路上没异样，然后
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达沃斯跳起来，把弓箭挂到背上。迪亚蒂
丝低头看着仍然靠树而坐的优素福，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盯着她，那
目光仿佛把她当成条毒蛇，但最后还是抓住了她的手。
“好吧，”她说，“出发。”
太阳下山之后，云朵汇聚过来，月亮和星星都玩起了捉迷藏。午
夜过去许久之后，迪亚蒂丝才和萨胡尔一起回到保加利亚斥候们在城
市背后山区里的一块干地上扎下的小小营地。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
指，甚至连萨胡尔自己也辨不清方向，两人在一大片农田和灌溉渠交
错的迷宫般的野外跌跌撞撞走了大半个钟头后，才终于走到了山里。
迪亚蒂丝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钻进一顶小小的毛毡帐篷，脸上带着坚
定的神色。见到大哥与罗马女人进来，达沃斯和优素福往旁边挤了
挤，给他们挪出空间来。
靠近篷顶的地方挂着一个小小的铜烛台，烛台上插着一支孤零零
的蜡烛，蜡烛燃烧的烟从篷顶上一个用皮革缝边的小圆孔里飘出去。
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迪亚蒂丝一一审视着身边几个同伴的脸。帐篷
外面的黑色夜空下还睡着另外六个保加利亚人。
“现在，”她想，“我又有队伍了。”
虽然她之前没有特别在意过，但这些人没有一丝疑虑就接受了
她，让她来指挥行动，的确是件奇怪的事。她猜想，也许在他们眼
中，自己就像幽灵般突然凭空而降。一个擅长战斗的女人背井离乡来
到此地，这个想法本身就令人难以置信。这么一想，让她做主也没什
么难接受的了。
“萨胡尔和我走到了河边城墙下，看见一个庞大的骑兵营地——
帐篷、成排的马桩——就在城市北面的平原上。城市易守难攻，城墙
是新筑而且加固过的，上面有很多卫兵。我们沿着河边回来的时候，
还看见了三支巡逻队。”
她一边说一边用细树枝和树叶在帐篷地毯上摆出地形图。几个人
都凑了过来，空气中充斥着马、汗水和皮革的味道。萨胡尔在喉咙里
咕哝一声，用手做了个向下的手势。
“对，”她说，“我们还看到了一个东西。城门上插着的旗帜跟
我两天前在骑兵盾牌上看到的纹章一模一样。我想那肯定是波斯将军
沙赫·巴勒兹的军队的标志——他又有个绰号叫‘皇家野猪’。如果
是这样，想攻下此城就是难上加难了。沙赫·巴勒兹手下的不朽军是
波斯最优秀的战士。”
达沃斯咳了一声，拿着根草茎在地图上敲打：“那怎么办？当逃
兵？”
迪亚蒂丝哼了一声，嘲笑地与萨胡尔对视一眼。“愣头青！”她
想，“我要死也是被你们害死的。”萨胡尔耸耸肩，脸上没有什么表
情，眼中却透出笑意。
“不，我们要加倍小心。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愿
意帮助我们的当地人——我们必须先弄清楚城里的地形，然后再溜进
去想办法找到‘野猪’的弱点。”
几个人继续讨论了一会儿直到萨胡尔离开。看着他离去，迪亚蒂
丝眨了眨眼，这个年纪最大的兄弟走路像个幽灵。达沃斯打了个大大
的哈欠，意思是要走了，不过在优素福把他推出帐篷之前又逗留了一
会儿，随即排行第二的兄弟也鞠了个躬退出去关上门。最后只剩下迪
亚蒂丝独自一人坐在昏黄的烛光下，寂静一下子涌过来包围了她。从
她与保加利亚人在陶里斯山谷中度过第一晚开始，萨胡尔便把这顶帐
篷让给她用。虽然游牧民从没开口说过话，甚至连大草原上的方言也
没说过，但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队伍中有女性，自然要优待女
士。
迪亚蒂丝没心情跟他争辩这些。独自一人从亚拉腊山一路提心吊
胆地走来，她早已筋疲力尽，现在终于能在有人放哨的夜里好好睡一
觉，尽管她从来都睡得很浅，但也令人轻松了不少。太阳还没有露
面，外面开始刮起东风。迪亚蒂丝吹灭了蜡烛，躺在地上，头枕着卷
起来的被子。这群保加利亚人简直有趣，在敌人的地盘上做斥候，还
带这么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过，他们的确是她所见过的最擅长
丛林生存和追踪的人，甚至胜过尼古斯或者萨尔马提亚人。
一想到手下那些伙计们，尤其是尼古斯那张褐色的大脸，她几乎
要崩溃。她多想停下来为他们哀悼悲痛，但是时间不允许她这样做，
这些陌生人也不会理解她的悲伤，也许还会起反效果。她咬咬牙，勉
强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已经死去的伙伴，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帐篷门帘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刮擦声。她
睁开一只眼，看着头顶上小圆洞里透出的星光。夜晚就要过去了。她
叹了口气，对着黑暗轻声说：“进来吧。”
一个瘦瘦的黑影钻了进来，站在毛毡帐篷壁前——是优素福。昏
昏欲睡的迪亚蒂丝有点惊讶，她以为第一个来的会是达沃斯。
“抱歉，”他的希腊语比弟弟的要好，“我想跟你谈谈。”他的
嗓音很低沉，令迪亚蒂丝联想起昏暗的森林和参天巨树。他在门边盘
腿坐下来。迪亚蒂丝静静地坐起来，等他先开口。
“我和萨胡尔谈过你……”
迪亚蒂丝尴尬地捂着嘴，她没想到自己会笑出来。
“萨胡尔会说话？”她好奇地问。虽然四周很黑，但她感觉出优
素福在笑，心里有一丝温暖——他很多时候看起来都很严肃。
“是，”优素福谨慎地说，“偶尔会，在他觉得必要时。有时候
他也会唱歌，不过都只是在重要的日子里，或者节日。他嗓子很不
错。”
“接着说，”迪亚蒂丝说，“在明早动身之前我还想再睡一会
儿。”
“虽然如此，我还是要为打扰了你再次说声抱歉，不过我和萨胡
尔都有点担心。当时，你从森林里出来的时候，仿佛正在追捕猎物的
黛安娜女神，脸上写满杀气。你说你是罗马人，向你们的皇帝保证
过，潜入陶里斯城为他的到来做好准备。但是关于你是如何来到这里
的，你却只字未提。本来，达沃斯是我们的头儿，如今却像个初坠爱
河的毛头小子一般跟在你屁股后面。我们一直向他提建议和忠告，让
我们的经验为他提供帮助，但他现在把指挥权交给了你。我们——我
和萨胡尔——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如果不是，你自己的人
在哪儿？”
“死了，”迪亚蒂丝淡淡地说，“就在我们到达湖岸的时候，要
么死在波斯人手上，要么下落不明。只有我逃了出来——用他们的命
换的。”
“这正是我担心的。”优素福说。迪亚蒂丝感觉他做了个手势，
但光线太暗看不清。“萨胡尔知道的话，会说你的肩头停着一只乌
鸦，带着死亡气息。我们能看出来，你是惯于指挥的人。不过，我希
望你知道，来自罗马的女士，达沃斯愿意跟你，我们就没异议——我
们视他为英雄——但是，如果他死了或者改了心意，我们就要按我们
的一套去做。”
“你认为我会害死你们？”
“罗马女士，我知道我会为此送命。我在乎的是萨胡尔和其他
人。不要让他们枉送了性命。”
说完，优素福慢慢爬出了帐篷。帐篷里又只剩了迪亚蒂丝一个，
一阵疲倦感袭来，她沉入了梦乡。
迪亚蒂丝眯着眼，举起戴手套的双手遮挡住傍晚夕阳的余晖。越
过蓝绿色的河面望过去，陶里斯的城墙仿佛砂岩悬崖般耸立在对岸。
护墙上金色与红色的旗帜在轻柔的北风中飘动。她和保加利亚人蹲在
河西悬崖上一片落叶松与榛树混杂的树林里。优素福与另一个人已经
先行下去侦察河岸的情况。迪亚蒂丝一边等，一边数着城墙上的人数
和城墙下营地里的马匹数。
萨胡尔碰了碰她的肩头，她迅速转过头，看见优素福推着一个皮
肤黝黑的小个子从树林中走过来。萨胡尔往前跨了一步，挡在迪亚蒂
丝和陌生人之间。优素福推了小个子一把，让他跪下，然后自己也跪
下。他呼吸急促，脸上有一处明显的瘀伤。
“遇到麻烦了？”迪亚蒂丝低头看着俘虏，轻声问。
优素福摇摇头：“我在河边高芦苇地里侦察的时候，看见一队铁
帽子正在河的一条支流里洗澡。我游到他们的上游处，发现这个家伙
正在往河里撒尿，于是便说服他与我一同来见你。”
迪亚蒂丝笑了。陌生人正四处张望，打量着树林里那些穿着绿色
与褐色服饰的人，观察他们的举止与兵器装备。此人个子不高，只有
四英尺，一头深褐色卷发，短短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上身穿着一
件只在领口与袖口缝起来的肥大的灰色汗衫；下身穿着一套暗红色羊
毛裤；脚上穿的靴子虽然质量上乘，但从磨损的痕迹来看已经穿了很
久。优素福在最近的树旁放下一个口袋、一把弓、一袋箭和两把匕
首。迪亚蒂丝对陌生人友好地笑了笑，对方却怒目以对。
“你会说希腊语？”她试探着问，“拉丁语？阿拉姆语？”
俘虏又朝四周望了望，然后从跪姿改为盘腿而坐。
“我会说一点希腊语。”他的口音很重。
“我是迪亚蒂丝，”她从自己的袋子里取出一块饼干，掰下一块
放在陌生人面前，自己拿起手中剩下的咬了一口，“欢迎你，请用，
别客气。”她用牙齿咬下酒囊的蜡塞，先浅呷了一口，然后递给他。
那人盯着地上的饼干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她，然后再看看保加利
亚人。就在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大部分保加利亚人又回到灌木丛中隐
藏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饼干咬了一口，皱了皱眉，拿起酒囊狠
狠灌了一口，手捏着袋子底部把酒挤进嘴里。吃喝完后，他用袖子抹
了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嗝。迪亚蒂丝也吃完了手中的饼干，味道的确
很糟糕。
“我叫巴格拉图尼，”黑皮肤男子说，“谢谢你的款待。”
“欢迎，巴格拉图尼，”迪亚蒂丝说，“你喜欢波斯人吗？”她
指了指河对岸的城墙。
对方大笑一声，笑声短又尖，好像犬吠。
“我冲那些低地来的人撒了尿。”他比了个手势，迪亚蒂丝猜那
个也没什么好的意思，“你们是来杀他们的？”他指了指优素福的剑
和弓，然后又指了指她的。
迪亚蒂丝偏着头看着他。她对面前这个小个子有种直觉，但不知
道到底能信他几分。
“那些低地人正是我们的猎物，”她指了指自己和藏在暗处的保
加利亚人，“这是场有趣的狩猎。你能祝我们一臂之力吗？你去过城
里没有？”
巴格拉图尼一拍大腿，高兴地笑了。他摸着鼻子想了想：“要想
对付那些低地人，城市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如今城里已经没多少自
由的活人了——几乎全部是低地人和他们的女人。进城太危险了。”
迪亚蒂丝眯着双眼问道：“你说没有自由的活人，那奴隶呢？城
里是不是还有很多奴隶？
巴格拉图尼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是，”他缓慢说道，“城里有很多人成了低地人的奴隶。当那
些低地人来到这里时，强迫大家没日没夜地劳作，却没有食物，没有
休息，很多人都死了。低地人把孩子们的骨头放进修筑房子用的砂浆
里，以此取乐。”
“巴格拉图尼，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混进城去？”迪亚蒂丝略微
探身过去，“不是所有人，只是我们中的一部分。”
盘腿而坐的巴格拉图尼晃了晃身子，嘴里啧啧地赞叹。
“或许可以，”他慢吞吞地说，“如果你放了我，我会回来带你
们走密道进城。不过我手头还有要紧事，所以我必须得马上走。”
迪亚蒂丝瞥了萨胡尔一眼，后者依旧面无表情。她又看了眼优素
福，对方担忧地摇摇头。她把目光转回巴格拉图尼身上，微微一笑：
“尊敬的客人，如果你有急事要办，我当然不会强留你。”
她小心地站起来，让一排榛树挡在她与远处的城市之间。巴格拉
图尼虽然一脸不解，但也跟着站了起来。
“放心地去吧。”说着，她示意优素福把小个子的兵器还给他。
巴格拉图尼把自己的剑与匕首重新放回腰带上，迅速鞠了一躬，立刻
钻进了灌木丛。迪亚蒂丝看着萨胡尔，朝着本地人离去的方向摆了摆
头。萨胡尔会意地点点头，悄无声息跟进树林，身后只惊起一片落
叶。她又转头看着优素福，后者正靠在自己的长矛上，长长的脸上写
满愤慨。
“你说要找个本地人——好吧，我找到了，相当合适，甚至身强
体壮！可你又把他放走了。”
迪亚蒂丝冷冷地看着他，他立刻站直身。
“留个人在这里看他是否回来——看他有没有带别人过来。其他
人随我拔营。如果日落时他还不回来，我们就自己想办法过河。”
优素福点点头，闪身钻进了树林。迪亚蒂丝转身凝望着河对岸，
心想：“我还有多少时间？目前没听到任何关于罗马军队动向的消
息。保加利亚人什么也不知道。如果待在河对面那座金棕色的城里的
真的是‘野猪’本人，那我就不能再等了。”
[1] 阿拉斯河（Araxes）：发源于土耳其东北部的一条河流，流程约965公里（600英里），大致沿土
耳其—苏联及苏联—伊朗边界向东流。
第四十五章 拉丁姆，奥斯提亚港
朱苏德拉笑容可掬地张开强壮的双臂：“看，大人，我说得没错
吧？它是个美人。”
盖乌斯·尤利乌斯一跃翻上船。这艘船的确令人惊叹，他好不容
易才让自己不面露讶异。
“这个宝贝，快得像海上吹过的风，轻得像翩翩起舞的小姑
娘。”
盖乌斯·尤利乌斯挑了挑眉，打量着尼西尔号宽敞的柚木甲板。
长长的大船干净整洁，所有绳索都绑扎整齐。甲板两侧都有高高的挡
板，光亮的木质前甲板上立着两根桅杆。前方的船头翘起成卷曲状，
涂成灰色与深蓝色。船尾有两个高大的操纵桨。视线中不见任何来自
提尔的水手，只有盖乌斯·尤利乌斯与朱苏德拉两人站在高高的桅杆
下。
“看起来很结实，”罗马人试了试系在主桅杆上的其中一根编织
绳的结实度，“它到亚历山大，或者到毛里塔尼亚海岸线上的丁吉
斯，需要多久？”
提尔人笑了笑，浓密的红胡子里露出白白的牙齿：“这个宝贝又
快又稳——夜里我能利用星辰辨认航向。我曾用了八天从奥斯提亚航
行到亚历山大，四天抵达伊伯利亚半岛海边的加的斯。尼西尔号就像
天神的战车，能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盖乌斯·尤利乌斯好笑地摇了摇头——内海上的船长们都这么
说。他摸着自己的长鼻子，打量着船长和他的船，衡量着脚下木头的
结实度。
“据我所知，你之前某趟航行……好像误了点儿时间。”
朱苏德拉眯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位脸上挂着浅笑的贵族：“是有
点……麻烦……那是一个月前运送鳗鱼的生意。不过那纯属货主自己
的问题！我们可是完全按照约定计划行事！”
“那批鳗鱼，”盖乌斯·尤利乌斯慢慢说道，“从船底侧舱口溜
掉了，我亲爱的提尔朋友，你的两个手下还去看了医生才把身上的鳗
鱼取下来。对此不幸事件，我深表同情。不过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
的船是否能把珍贵货物安全送达目的地。”
提尔人双手叉腰回头瞪了盖乌斯一眼。如果他是一锅沸水，此时
早已炸开了锅：“那些篮子本来应该能防止鳗鱼逃跑的！唉，那个味
道臭得要死！足足刷了一个星期，才把木板上的味道刷掉！难道你要
运送什么珍稀动物吗？”
“不是，”盖乌斯口气软了下来，微微一笑，“就是几个观光客
——不过，我的朋友，因为这是趟很私密的旅行，所以你不能让其他
人搭船。哦，其他的货物也不行。你这条船只能搭载我和我的朋
友。”
“什么？不能装货！”朱苏德拉气愤地吼道，“那我要怎么赚
钱？我还有一大堆债要还，大人。走这一趟要是赚不到钱，我可不
干！”
“那不是问题，”盖乌斯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木卷轴筒，
“恕我冒昧，去找了你的债主祖希斯，他很乐意把你的债权转给我。
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这艘船不错，值得拥有。”
盖乌斯·尤利乌斯露出白白的牙齿，冲提尔人笑了笑。朱苏德拉
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如果你干得好，待我们办完事之后，尼西尔号就还给你。”
第四十六章 幼发拉底河平原北部，
萨摩沙塔城外
冷水激在头上，迪林被淋醒了。他喘着气骂骂咧咧，拧出流进鼻
子里的水。一只强壮的大手把他从水槽边拎起来，他甩了甩头，冰冷
的水流进了汗衫里面，在炎热的天气下，反倒让人觉得很舒服。
“醒醒，伙计！”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喊，这个声音已经完
全没有了前些日子里的紧张情绪，“该回魂了！”
迪林眨眨眼甩去水珠，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帝国军
营，到处都是帐篷，周围有一道仓促垒砌的防御土墙。他此刻正站在
一个大帐篷边上。帐篷后面有个木架子，支撑着足有三十英尺宽的一
张大帆布篷的一侧。帆布篷挡住落日余晖，在军营里留下一片阴凉。
科隆纳用拇指翻开他的眼皮，看着他的眼睛。
“嘿，”老兵说，“你恢复得不错。怎么？你常常晕倒？”
迪林推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感觉膝盖还有点发软：“我的部队
在哪儿？我得去报到。”
“这个嘛……”科隆纳抓了抓胡子，望着远处，“先吃点东西
吧，然后去见保民官。反正你都迟了，再稍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
呢？”
迪林想了想，空空的胃的确在抗议。好吧，那就先吃饭。
靠近军营中央的地方搭了一顶大帐篷，用来烧饭。跟港口那些井
井有条的营地不同，这个营地完全没有规划，帐篷、水沟、矮墙，想
怎么搭就怎么搭。营地里四处可见皮肤黝黑、留着金色长发的野蛮人
坐在自己的兽皮或马毛帐篷前。科隆纳掀开大帐篷的帆布门让迪林先
进去。里面没有桌子，只有数口煮着菜的大锅。科隆纳递给男孩一个
旧锡碗和一只用动物角刻成的勺子。
“一会儿别忘了还回来，伙计，这是我自己的东西。”迪林点点
头，向一个头发斑白的独臂士兵伸出碗。独臂士兵用长柄勺给他舀了
点深褐色的汤水，里面漂着一大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跟在他身
后的科隆纳也递出手中更大一点的碗。
两人拿着食物到帐篷外就餐。科隆纳靠着军用炊事帐篷站着，用
自己的铜弯勺舀了一勺食物放进嘴里。迪林实在没什么力气站起来，
就蹲在地上吃。碗里的肉可能是羊肉或猪肉什么的，但此刻他已顾不
得这么多。吃完后，科隆纳给他喝了点不知道用什么水做的饮料，好
把食物冲下肚。那水一股子酸味，迪林刚咽了一大口，就猛地咳嗽起
来，差点儿没吐出来。
老兵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咳得更厉害了。
“军团里的特饮，伙计，掺水的醋，据说很解渴。我自己也喝不
惯，不过你最好习惯这鬼东西。”
等到天几乎黑透了，科隆纳才带着迪林去见保民官。靠内的营地
周围用嫩树枝按一英尺宽的间距打入地里作为栅栏。一个卫兵孤零零
地守在栅栏上通往魔法师军营的其中一个入口，穿着简单朴素的束腰
外衣与靴子，身下坐着一个三角形板凳。科隆纳和迪林走上前去，向
卫兵说明身份并出示了身份牒。栅栏内，帐篷之间光线暗淡。穿过栅
栏时，迪林忽觉浑身一冷，往四周看了看。卫兵哈哈大笑，指了指保
民官的帐篷。
遮光的大帆布篷仿佛一个巨型屋顶罩在魔法师军营的最中央，篷
下地面上堆着一圈石头，橙红色烈焰在圈里熊熊燃烧，火光在篷底摇
曳。四周不见人影，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过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微弱的
光亮。内营是如此安静，而且一进了栅栏，外营的所有声音就仿佛突
然消失了一般，听不到骆驼叫，也没有一点儿人声。这令迪林心里有
点发怵。其中一顶帐篷跟周围帐篷分得比较开，这顶帐篷前立着一杆
军旗，很像标准的军团鹰旗，不过这上面只有一个圆盘，圆盘上画着
荷鲁斯之眼，而不是城堡和月桂枝。军旗上也没有悬挂战役名单。
“保民官昆图斯·梅特路斯·皮乌斯在不在？”科隆纳那种抱怨
的语气又回来了。
“进来。”帐篷里传来一个粗哑急躁的声音。
迪林跟着科隆纳走了进去。帐篷里点着一盏铜灯，古怪的白色灯
光照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保民官正坐在桌子后面的一把行军凳上，
俯身看着放在一块布上的一大堆小金属片。迪林看了一眼灯，被吓了
一跳。那并不是一个点着火的普通灯，而是一个装着一只小精灵的玻
璃球。他走近些，看到一张很小的脸抵在玻璃上，后面似乎有一双翅
膀，一双金色小眼睛恨恨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痛苦。
“保民官，我叫科隆纳，是第三军团第六小队第四小分队的压阵
者。”科隆纳行了个军礼。
保民官闻声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人，又
继续埋头摆弄那堆乱糟糟的金属弹簧和齿轮。
“何事？”他冷冷地问。科隆纳挺直身体。
“这个叫迪林·麦克唐纳的小伙子前来报到，长官。他应征入
伍，从君士坦丁堡一路赶过来，长官。因为误了时间，刚刚才到。”
“哦。”保民官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齿轮装到一个看似
锡做的蛋形物件侧面一根上了油的小杆上，“那就带他去找布兰科把
一切安排妥当。四号帐篷应该还有些空床位。你们可以走了。”
科隆纳脚下没动，回头看了眼迪林。迪林几乎站着都要睡着了。
在城里的那场遭遇的确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呃，长官，有点小问
题，我能不能……”
保民官再次抬起头，这回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金属部件。他用油腻
腻的手理了理红色短发，在头发上留下一条油和煤烟的痕迹。白光照
出他严肃的脸，老成持重的样貌算不上英俊。有那么一瞬间，迪林感
觉面前似乎是一头大耳朵牛呆呆地站在干草地上。他立刻打消了这个
想象。
“继续。”保民官这才终于正眼看了看迪林。看到边缘被火烧
过、烂得不成样子的披肩，看到爱尔兰男孩一身风尘仆仆的衣着，他
挑了挑眉。
科隆纳咳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个小伙子在幼发拉底河的一座桥
上被人偷袭，他的马和装备都丢了。能不能给他发点新装备？”
保民官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他从桌面上直起身：“可选的不多，
压阵者。只有些淘汰品和死人留下的东西。不过这孩子的确需要衣服
和装备。没问题，我写个领取单你拿去便可。”
保民官把手伸到桌子底下，下面传出一阵哗啦的声音。他从一个
小桶里翻出一块碎陶片，从桌上拿了个尖锐的金属工具在上面划拉了
一阵。科隆纳接过领取单，又敬了个军礼。迪林也依样画葫芦敬了个
礼，然后就被科隆纳急急忙忙拉了出去。
“还不算太糟，”走在帐篷间的过道上，老兵说，“至少你又有
装备了。”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两人停了下来，科隆纳转过迪林的身子与他
对视。
“明天早上去向百夫长报到的时候，你可得当心点。我知道这个
小队的百夫长布兰科，那是个狠角色。你丢了装备，重罚是跑不掉。
不过只要你按他说的做，就会没事的。好了，四号帐篷到了。”
科隆纳把陶片塞到迪林手里：“我得去向步兵队的保民官报到
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说完，西西里人便急匆匆地走了，摇曳的火光照在他离去的路
上。迪林转身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四号帐篷，心想：“终于到家了。”
迪林站得笔直，腿麻了，麻木的感觉从腿上一直传到手上。百夫
长抬起头，问：“有什么问题，麦克唐纳？”
迪林咽了下口水，干干的嗓眼里满是灰：“我没有装备，长官，
我的马死了，装备被人偷了。”
布兰科点头叹了口气，宽阔的胸膛把浅色外衣绷得紧紧的。他冲
着桌子另一边的床铺挥了挥手：“坐吧。”
迪林依言坐下。
“科隆纳已经带你去见过保民官了吗？”
“是的，长官。”
“关于你的装备，保民官对你，或者对科隆纳，是怎么说的？他
说了些什么？”
迪林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脑子里冒出一个火花。他曾无数次从学
院老师们口中听到过这种暗含讥讽的口吻。他讨厌被人当成小屁孩，
即使他的确年纪很小。
“长官，他让我领些新装备，还说把我分到，长官，分到……”
迪林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布兰科握紧拳头，迪林只觉浑身一
紧，头晕眼花，眼角余光有白光闪动。他咬着唇，唇破了，血流进嘴
里。能量在迪林身边的空气中涌动，他用双手撑在床铺上。
布兰科摇了摇头。
“不对，”百夫长说，“张嘴。”
迪林感觉脑袋里有个嗡嗡的声音在叫嚣，就像拿把锯子在大理石
上锯，呼吸也艰难起来，脑中的火花噼啪一声灭了。百夫长粗壮的拳
头微微动了几下，他隐约感觉到一条绿色的东西缠上了自己脖子。
“别去想。”一片嗡嗡声中响起科隆纳的声音。
迪林身子一软倒了下去，脑海回到最初的冥想状态。眼前的景象
开始变得扭曲，逐渐消失。他眼中的蜡烛发出的光退散开去，只剩下
一团火焰。
“慢，太慢了。”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耳边传来骆驼咕噜咕噜的叫声。迪林睁开眼，眼前晃过一片砂砾
石块。有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和大腿把他提起来，暗蓝的天空从他视
线里一晃而过，额头撞上了一根柱子。嘴里还残留着血腥味。另一双
手拉起他的胳膊绑在厚皮带圈里。视线突然变得清晰，他看见自己的
另一只手也绑在黑色皮带圈里。视线远处是炊事帐篷宽大的篷顶和其
他帐篷。一股冷风从他光光的两腿之间刮过。
他被吊在一个木架子上，架子两边各站了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
孩。左手边的黑发男孩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穿着简朴的白色汗衫和
长裤，长长的脸配着瘦瘦的鼻子，一双黑色眼眸正警惕地盯着他。右
边的男孩身形要矮胖些，也是一身白色的简朴打扮，留着金色短发，
一张原本活泼的大饼脸此刻也挂了副防备的表情。
有人把他的一条腿往后拽，用以钢丝为芯的绳子在上面绕了三
圈。迪林的意识渐渐清醒，深深的恐惧在心里蔓延开来。
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百夫长没有说笑。他正被绑在一个鞭
刑架上，一会儿就会有个足足有二十年军龄，腰圆臂粗的老兵拿着钉
满柳钉的蛇皮鞭冲他来个三十至四十下，直到他的后背和腿全都皮开
肉绽为止。他感到呼吸困难，轻轻呻吟了一声。
一个巴掌狠狠甩到他脸上，打偏了他的头。他瞪大双眼，面前站
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把他的头扳正。
“闭嘴。”她厉声呵斥。女孩的头发又黑又密，额头上绑着一根
暗红色发带，一张脸与站在左边的男孩一样又瘦又长，优雅的黑色眉
毛下露出一双深褐色眼眸。她又摇了摇迪林，宽松的白色衣服从她结
实黝黑的手臂滑下来。她一把把他的头按到架子上。
“你要是叫得像头猪，凯尔特人，我决不会让你好过，你懂吗？
你现在是我们五人队的一员，你要是让我们难堪，我会亲手剥了你的
皮。”
女孩推了他一把，蹲下来把他的另一条腿也绑在架子上。在炊事
帐篷背面的这一小块空地的另一边，布兰科与科隆纳正坐在一张长椅
上端着陶土酒杯喝酒，身边放了两个木盘，盘边还有早上喝的粥水残
渣。两人凑着脑袋正聚精会神地讨论着什么。
越过帐篷和乱糟糟的绳子、金属丝和线网，迪林望见了远处陶里
斯城周围的高山。太阳半躲在被冰雪覆盖的白色山尖后面闪着光。从
雪山上刮来的东风送来丝丝凉意。这时有人咳了一声。
有人踩着砂砾嘎吱嘎吱地走来，迪林强迫自己睁着眼睛，慢慢转
头看向声音来源处。黑发女孩从架子边走开，与两个男孩站到一起。
布兰科与科隆纳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来，冲着走进小广场的保民
官行了个军礼。保民官今天的衣着与昨晚一样，仍然是褪色长裤与皱
皱巴巴的汗衫。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的他向两人回了一礼，然后看了
看他们的准备工作，冷冷哼了一声。他走到炊事帐篷背面，举拳在门
柱上重重敲了几下。一个厨子掀开帆布门帘探出头来。
“我要点热的东西，小子。”说完，保民官转身靠在门柱上。他
冲布兰科示意了一下，然后仰坐下来。
布兰科背着手走到小广场上，清了清嗓，朗声说道：“军团士兵
迪林·麦克唐纳，丢失军队配发的装备和马匹，依律当领二十五鞭，
以整军威。”
说完，他退了回去，示意女孩可以开始了。女孩走到架子旁，退
后少许，抖出一条长长的生牛皮鞭，鞭子末端加了重物。她按惯例向
迪林展示了一下鞭子，然后走到了架子背面。迪林被吓得脸唰地一下
就白了，咬紧牙关绷紧后背。
身后传来女孩抖了抖鞭子，鞭子尖端在砂砾石块中滑过，然后又
回到女孩手中的声音。女孩在砂砾上走动，脚下发出嘎吱的声音。迪
林在心里哭着祈祷，被皮带绑住的双手满是汗。一阵风刮过，他浑身
冒起鸡皮疙瘩。
“一。”布兰科低沉的声音传来。
迪林心头一紧。
第一鞭狠狠打在他的后背和颈侧，然后抽离。迪林吊在绳子上的
身子往前倒去，又弹了回来。
“二。”
迪林猛地吸了口气。火辣辣的感觉从后背传遍全身。第二鞭落下
时，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肌肉和神经都在痛苦地哀嚎。他又猛喘了
口气，死死压着身体里想要尖叫的本能。
“三。”
一声长长的呜咽从他牙缝里溢出。他感觉到女孩投来鄙视的目
光。
鞭子“嗖”地从光裸的背上滑过，鲜血“咝咝”冒出的声音传入
耳中。吊在绳子上的身体再次往前倒。一声长长的呜咽从他唇间溢
出，他死咬着唇忍住。在这块方形小沙地的另一边，坐在椅子上的布
兰科抬起头，看得津津有味。站在架子旁边的两个男孩紧张起来，仿
佛拴在链子上的猎狗。透过眼角朦胧的灰霾，他们的本质形式在迪林
眼中忽隐忽现，先是鲜艳的绿色，然后变成淡蓝色。
女孩把皮鞭轻轻往上一抛收回手中，调整了一下小臂上的皮带，
额头上的红色发带下冒出粒粒汗珠。她甩了甩头，甩开挡住眼睛的头
发，斜眼瞟了瞟。此时太阳已完全升上了陶里斯的山头，炙热的阳光
斜斜洒满整个营地，帐篷撑杆和旗帜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迪林无力地吊着，双眼盈满泪水。
“神啊，我怎么能在她面前哭？”他在心里怒斥自己的软弱，挣
扎着想控制不停颤抖的神经与肌肉。女孩活动了一下肩膀准备继续行
刑。他听到她的靴子踩在砂砾上沙沙作响。
迪林脑中的火花砰地一下亮了起来，在黑暗中飞旋，从他的愤怒
中吸收能量。布兰科张开两腿稳住身体，科隆纳又坐了回去，一抹笑
意慢慢爬上他的脸。一个厨娘出现在厨房后门。她把在食堂里干活儿
的男孩们赶回去做事，自己却靠在那儿看，她的脸在简易门楣下的阴
影中一动不动。她穿着长长的蓝色衣服，衣服边缘上有卷曲的红色和
黄色花朵图案。虽然迪林感觉身上一阵阵剧痛，但依然能清晰地看见
眼前这一切。
“五。”布兰科坐在长椅上沉声发令。身体再次背叛了迪林的意
志，肌肉紧绷，先是往前一僵，然后再弹回来。这回女孩抡开手臂挥
出一鞭，鞭子带着一道白色火光抽上他的背。火花呼啸着钻入脑海深
处，开始暴涨。全身的神经都在尖叫，仿佛碾压着石头和树枝一般。
“六。”
“七。”
布兰科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起来像姑娘在细声尖叫，但迪林的心
里只有沉沉的黑暗。布兰科微笑着，半闭双眼，脚跟点地，身体前后
晃动。科隆纳仰靠在厨房墙壁的暗灰色厚木板上，双眼闪闪发亮。
“八。”布兰科吹起口哨，沿着音阶升高又降低。迪林的右眼无
法视物，只是一片唯有他能看到的模糊的白热火花，仍可视物的左眼
只看到了科隆纳嘴里参差不齐的白牙。他看到百夫长转身对西西里人
说了些什么，后者哈哈大笑拍了下膝盖。迪林恨恨地咒骂，唾沫星子
从嘴里飞出来。
“九。”
“十。”
“十一。”女孩的动作慢了下来，拖长每一鞭的时间。她看着迪
林血淋淋的后背，鄙视的眼神渐渐消失。迪林感觉到两个男孩在无声
地嘲笑自己。飞旋的白热火花突然模糊了左眼，眼前只剩下一些断断
续续的白色与橙色，其间夹杂着绿色与紫色。迪林感觉身体突然崩
溃，淹没在黑色与红色的痛苦中，他在没有冥想入定的情况下进入了
魔法世界。能量飞速流动，明亮的能量流与各种魔法形式围绕在他身
边不停地旋转。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感觉，他被困在一个不断变幻
的虚空中，各种形式在他四周不停旋转。曾经熟悉的土流与生命能量
的形式变得模糊难辨。他努力定下心来进行冥想，但只是徒劳，除了
飞旋的火花便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虚空中，每一层都与下面的空间反向旋转。一个幻象出现在
眼前的形式旋涡中，向内收缩然后爆发出能量。迪林隐约感觉到女孩
的鞭子正落在他身上，但从幻象所迸射出的蔚蓝色与玫瑰色条纹并没
有触碰到他，而是在虚空中便爆裂开来。他的心开始向外延伸，面前
的虚空被火花打破，变成无数如同镜面一般的碎片。土流呼啸着冲过
来将他紧紧包裹。
他在虚空中的形式变得更稳定。突然，在他身后的女孩和在他两
侧的男孩的幻象，如同闪光的蛇一般，从空中翻腾的大旋涡中现身。
狭长的鞭子像一条黑影迅速向他挥来，火花突然光芒大盛，瞬间吞没
了黑影。迪林无声地咆哮，身体发出炽热的黄光，撞击在他与两个男
孩的蛇形幻象之间的淡蓝色空间。
女孩的幻象向他扑来，带着能量的赤热双拳打在他身上。火花在
他脑海中旋转，层层叠叠堆积。迪林稳住自己，用来自他身下土壤中
的暗绿色能量向对方打回去。他把木架子上的暗火融入自己的攻击
中，浑身光芒四射。
女孩的蛇形幻象飞快地旋转飘移，将他这一击吸收化解。两个男
孩同时从反向对包裹着迪林的旋转防护球展开攻击。防护球被打出一
条裂缝，女孩趁机向球内攻击，在迪林身上打出一个极细的小孔，迪
林的本质形式从这小孔开始破散。面前的三个对手像水银一般滑开，
狡猾地躲过了他的反击，同时把他的防护球撕开数条长长的口子。他
拼命从土壤中吸取能量，可惜能量流埋得太深无法够及。石头在他的
脚下纷纷碎成粉末。闪电如波浪一般扩散，他佯攻两个男孩的幻象，
试图把两人绑在一起。他抓住了其中一个，但此时女孩将防护球剩下
的部分一扫而空，打中了迪林赤热的身体中央。第二个男孩紧随其
后，切断了迪林与土壤之间的连接纽带。迪林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
道了。
迪林喘着气睁开眼，一轮烈日映入眼帘。阳光在不久前才刚刚照
在悬挂内营上空编织网所用的支撑件、导轨和绳索上。一张脸挡住了
眼前的天空，迪林眨了眨眼，认出是那个女孩，汗水顺着女孩的鼻翼
滴下来。女孩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她用大拇指翻开迪林两边的眼皮看
了看，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迪林感觉呼吸不畅，想要坐起来，谁知
刚一动身子，后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泪水毫无防备地从他眼睛
里涌出来。
耳边有个声音说：“他没事，一切正常。涂些药膏，一个星期之
后就好了。”
迪林吃力地喘着气。一双手温柔地把他抱起来。他飞快地眨了眨
眼，淡淡的天空消失了，眼前出现一个帐篷顶。他被放到一张帆布床
上，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硬币声，眼角余光扫到之前那两个男孩正安
静地待在一旁。金发男孩嘴角还沾着红色的果汁，对着他露出一个鼓
励的笑脸。
“石榴？”他试着问了一句。另一个男孩皱了皱眉凑过来，浓密
的黑发遮住眼睛少许，他拨了拨头发。迪林微微转过头来看着他。黑
发男孩伸手从迪林看不到的地方取来一只皮革水壶，把有凸边的铜壶
嘴凑到迪林嘴边。清凉的水流了出来，迪林如饥似渴地喝着。后背上
又痛又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比在架子上受刑时还要难受。金发
男孩掰了点石榴塞到迪林嘴里，迪林咬着苦涩的果肉，发出喀嚓喀嚓
的声音，酸酸的果汁流了一嘴。
“你运气不错，”金发男孩嚼着剩下的石榴说，“一般呢，就算
你晕过去了，他们也会继续打完剩下的鞭子。”
“他说的没错，”黑眼睛男孩肯定地说，“有一回我弄丢了头骡
子，挨了十五下，一下不少。”两个男孩一致点点头。
“真幸运。”他们说。迪林觉得眼前一片灰蒙蒙，再次失去了知
觉。
第四十七章 大叙利亚行省南部，代
纳巴罗马军营
“全是空的！”芝诺比娅骑马奔驰在营地里的横营道上，高声喊
道。一阵干燥的风卷着蓟花和垃圾从道上呼啸而过。她跑到正中央，
在指挥部的正前方停下来，掉转马头看着后面跟上来的同伴，包括艾
哈迈德与穆罕默德在内的其他人骑马小跑追上了她。指挥官面前的这
片广场是用平底石铺在硬泥地上修筑而成。芝诺比娅身后的建筑空无
一人，门窗紧闭，门上都用木条钉死了。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荒
废的营地：数百栋用烧结砖修筑的建筑整齐地排列着，房屋间的街道
肮脏不堪。浴场的桶形穹顶耸立在广场一侧，艾哈迈德看见浴场的门
半开着，任凭风沙肆虐。
“连只鸡或猪都不给留，”巴尔米拉女王说。她俯在马背上挠着
马的耳朵，“真是十足的罗马人作风，所到之处一扫而空。古来氏
人，你的探子在附近有何发现？”
穆罕默德摇摇头。名义上，伊本·阿迪酋长是这支由土著部落、
巴尔米拉人、叙利亚人和纳巴泰人组成的杂牌军的指挥官——纳巴泰
人是军队中的轻骑兵——但是，实际领导人却是穆罕默德，因为伊本
·阿迪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芝诺比娅当高级幕僚。在艾哈迈德看来，自
从两人结伴而行，他从未见过这个南方人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
“一无所获，女王，四周全是荒山，连那些随军迁徙的平民的营
地都全部废弃了。据我手下的探子回报，往河的下游再走三四里，那
里有个适合扎营的好地方。我们要不要去那里？”
芝诺比娅大笑起来，乌黑的长发如同黑色波浪般在脑后舞动：
“干吗？白白浪费眼前这现成的好地方？既然我们要做罗马人的活
儿，我们自然也该享受享受他们的东西！今晚就在此扎营，作好在这
儿待一两个星期的准备。我的兄弟很快便会带着城里剩下的军队来此
与我们会师。让队伍安顿下来，派出征粮队，修复荒废的防御工事，
立刻去办！”
穆罕默德坐在马背上半欠了欠身，急匆匆地走了，长袍在身后随
风飘动。另外两名指挥官，扎布达与阿希莫斯，也欠了欠身，各自领
命而去。扎布达指挥的是甲胄骑兵，成员主要是来自戴克波利斯、纳
巴泰和叙利亚的重装和铠装贵族；阿希莫斯领导的则是这些城邦的步
兵大队。芝诺比娅看着他们离去，待他们走到够远的地方时才叹了口
气。她掉转马头，打量着广场上剩下来的人。
“等沃罗梓带着我的步兵来到这里，我们还得花点时间部署，才
能挥师北上。”女王向伊本·阿迪示意，后者似乎骑在马背上睡着
了，闭着双眼，白花花的胡子下甚至还传出了轻轻的鼾声。
“老前辈，等你睡醒了，去周围找些熟悉这些山头的人，派他们
守着各条进出的路。一旦有人来就立刻向我报告。”
伊本·阿迪一只眼张开条缝，点了点头，用手肘轻轻推了推马，
一人一马慢悠悠地朝着从南边过来的路走去。此时军队在南边的路上
铺开足足半里长，各个分队都忙着在营地里找分配给自己的位置，都
快吵翻了天。
纳巴泰亲王亚哩达看着老酋长离去的背影，冷冷一笑：“姐姐，
那只老虎从没有打盹的时候。”
芝诺比娅回了他一个同样的冷笑。“兄弟，”她的话里带着一丝
不易察觉的讥讽，“如果你和你的祭司们不介意住宿营帐篷的话，我
可以不用指挥部。请你派人把神庙里的火点上，与神相关的事宜就拜
托你了”
亚哩达点点头：“能住进军营指挥官的地方，是我们的荣幸。我
们将保护军队不受邪恶的黑暗力量的侵害。”
亲王做了个手势，与他一样穿着黑色勃艮第战袍和珐琅盔甲的侍
卫们走上前来。他优雅地向女王身边的人挥挥手，脸上闪过一丝冷
笑，然后便离开了，去找专为他个人服务的行李搬运车和驮着重重行
李的步兵队。看着佩特拉亲王走远，艾哈迈德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感
觉。南方高地国王并不是个深得人心的君主，而他丝毫不在意这一
点。他几乎将自己的全部军队都交到了芝诺比娅手中，但是每次在指
挥官们热烈讨论的时候，他却总是置身事外，从不参与。他似乎很满
足于一切服从芝诺比娅的安排。
女王提马侧跨一步靠近艾哈迈德，对他微微一笑：“埃及之子，
由你来主持医院和浴场的事务如何？对于这样重要的工作，我想再也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在大门那边乱哄哄的人群中，你可以找到我
的表兄扎拜，你们要把厨师、军需官和军医都安置在医院里。当然，
在这么大的营地里，没有泉水是不行的。你还要找到合适的泉水，确
保围墙内有足够的水源。我们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
要尽量让大家过得舒心。”
“是，夫人。”艾哈迈德微微欠身答应了。
女王笑了，柔声说道：“等这些事办好之后，到骑士团辖区来找
我。如果你乐意的话，就住到离我较近的地方，我还有些话想跟你
说。”
艾哈迈德点点头，心潮澎湃，有些头晕目眩。芝诺比娅转身离开
了，但她明亮的双眸与完美无瑕的脸庞却好像一直在艾哈迈德眼前。
艾哈迈德甩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好多工作等着他呢。
艾哈迈德和一群应征入伍的叙利亚石匠用背抬着一根杠杆喊着号
子用力往上抬。蓄水池墙壁中的一块石头被撬松了，不住地摇晃。最
后，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传来，石头滚落到一旁。黑漆漆的凉水猛地喷
进环室。
“扔绳子！扔绳子！”水一下子冲倒了艾哈迈德，他急忙大喊。
其中一个火把被撞松，掉进地面上旋转的水流里“咝”地一下熄灭
了，石匠们惊慌失措地大喊着。站在蓄水池石壁上一个方形大洞里的
其他人急忙给水塔底下的人抛下绳子，艾哈迈德在水里挣扎着站起
来。那块封住与水渠相连的旧水管的巨大的玄武岩被汹涌的水流冲得
不停地摇晃，突然松了，直直向众人撞来。埃及人在深及大腿的水中
往旁边避让，刚一走开，巨石便猛地撞上了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吓
得他心怦怦直跳。水还在疯狂上涨，他抬头看着上面。
石匠们像一串吊在绳子上的猴子，正一个接一个抓着绳子往壁上
的大洞爬去。站在洞外的人则奋力把绳子往上拉。艾哈迈德抓住其中
一根绳子，把脚蹬在石壁上的缝隙里。水流不断地拉扯他，他拼命蹬
着墙往上爬，上面的人等他爬到洞口就立刻把他拽进去。
“等水涨到石标处，”他喘着粗气说，“就打开水闸放水到浴
场。”
说完，他便倒在了热浴室的镶嵌地板上，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四肢还抖个不停。躺在此处，他依然能感觉到汹涌的水流像一群疯狂
的公牛般撞击着蓄水池。快到了，就快到了，他想着，然后在海绿色
瓷砖上翻了个身站起来。
营地指挥部的走廊里，火把摇曳出忽明忽暗的光，空气中充满了
刺柏树脂的浓烈气味。艾哈迈德蹒跚着走进营地指挥官办公室前的中
庭，芝诺比娅的侍卫拦下他进行例行检查。这是一队大夏禁卫军，头
戴高高的穆斯林头巾，鹰钩鼻，胡子编成两根尖尖小辫，个个一副凶
神恶煞的模样。他们只是应丝绸女王之号召而来的数千名雇佣兵中的
一个小队而已，外面的营地里还有更多这样冲着女王的财富而来的人
——布伦米弓箭手、阿克苏姆枪兵、阿拉伯轻骑兵、印度士兵、索特
弓骑兵和剑士、台努赫士兵，里头甚至还有波斯重装骑兵，或甲胄骑
兵。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纳巴泰骑兵与重装步兵在这支由各色人等组
成的混乱的杂牌军里，反倒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最终确认艾哈迈
德无威胁后，大夏侍卫放他进了保民官的办公室。
芝诺比娅从一张大理石长椅后面抬头对他一笑，一头长发简单利
落地绑在脑后。这张长椅被她当成了桌子，她的秘书与书记员们坐在
靠墙的便携式小桌子上，她的两个贴身女仆正坐在软垫上做着缝纫活
儿。女王此时已把骑马时爱穿的重磅丝绸长袍换成了简单的棉质束腰
外衣，腿上打着亚麻绑腿。作为统治者象征的金饰环也被放在了一
旁。她左脸上沾了个墨点。艾哈迈德鞠了一躬，这才发现自己的短裙
破了，还粘了些泥垢。
“让一位圣洁的祭司在女王面前沐浴，”她语气轻松地打趣道，
“可是件失礼的事。”她随即语气一转，“你没受伤吧？”
“没有，”他一边回答一边拍着不知何时粘到外衣上的泥土，
“医院里都安置好了。蓄水池里重新蓄满了水，浴场里也已经开始供
应热水。之前罗马人封了水渠，启封的时候费了点劲。”
芝诺比娅点点头，把头偏向一侧，黑色眼睛严肃地打量着他。然
后她摇了摇头，把两束纸莎纸卷轴从长椅上推向他这边。她之前戴着
的用天青石和翡翠打造的精致戒指也取下了；手指甲不长但修剪过，
大概是常常要戴着手套骑马的缘故。
“我需要你看看这两份急件——我知道你的拉丁语、希腊语和埃
及语都很好。我相信我看懂了上面的意思，不过还想确认一下。看完
之后再过来，不过也不用太赶，在哨兵第二次换岗之前我还有很多事
要忙。”
艾哈迈德挑了挑眉，暗想：“第二次换岗，那不是快到半夜
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鞠了个躬离开了。虽然刚才被她那么调侃
过，不过他觉得既然现在浴场里有热水，自己还是应该去好好洗个澡
刮个背。
哨兵第二次换岗的铃声响过后，艾哈迈德再次来到指挥官办公
室。此时担任警戒的只有两名大夏侍卫，他们悄无声息地站在大门口
的暗处，密切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但看到他进去时并没有加以阻拦。
秘书与书记员都离开了，只有女王一个人坐在桌边，整个房间里十分
安静，只听到她手中的笔在粗糙纸面上划动的声音。
此时除了站岗放哨的士兵，整个军营都沉入了梦乡。从大马士革
北上，经过艰辛的长途跋涉，所有人都累坏了。军队一路走走停停，
速度并不快。从大马士革出来三天后，芝诺比娅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整
编，这又耽搁了军队的行程。如今，按照东罗马帝国的说法，这支军
队被分成四个大队：轻骑兵，不管这些士兵的出身来历如何，指挥官
是伊本·阿迪，穆罕默德是他的第一副官；铁甲重骑兵和超重装骑
兵，由带着重甲、战马、标枪、狼牙棒和长剑的贵族子弟组成，指挥
官是女王的表兄——奥迪纳图斯家族的扎布达；弓箭手、枪兵和投石
兵，由曾在东罗马帝国军队里服役过的叙利亚亲王阿希莫斯·加利流
率领；唯一的弱点便只有纳巴泰人——亚哩达态度强硬，拒绝交出自
己的私人侍卫，即足足两千个全副武装的重骑兵，最后芝诺比娅不得
已只能任命他为预备队指挥，这其中包括了她自己的私人武装和一队
来自伊朗最东南端的波斯骑士。芝诺比娅的另一个表兄扎拜则负责行
李搬运车和医院。
艾哈迈德安静地坐下，把两束卷轴放在自己面前，安静地等着。
她写字的手十分有力，虽然落笔得很快，但字迹整洁清晰。她的
侧脸给人坚毅的感觉，眉骨比较高，弯弯的眉形很是精致，照着桌子
的蜡烛在她光滑细腻的脖子上投下部分阴影；一对小巧玲珑的金耳环
从耳朵上垂下来，耳环中央镶嵌着红宝石；上臂戴着蛇形金臂环，蛇
眼的位置镶着闪闪发亮的黑玉。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她绾在金色发
网里的头发，艾哈迈德似乎记起了点什么，但仔细一想，却又了无痕
迹。
写完后，她在文件表面撒上一层细砂。她抬头冲着他微微一笑，
用吸墨纸在纸面上按了按，最后在外面盖上自己的紫色蜡封，这才算
完成了。
“完成了。”她疲倦地叹了口气，“急件看了吗？”
艾哈迈德点点头。
看见她想站起来，艾哈迈德走上前去扶着她。芝诺比娅撑着他站
起来，甩了甩左脚，脚坐得有些麻了：“这个房间后面有段楼梯可以
上到屋顶，咱们上去吧。”
女王拿起放在长椅末端的一盏提灯，灯里有根熄了明火但还在冒
烟的蜡烛。她弯腰点上蜡烛，把灯举到与肩同高。她拉开挂在房间后
门上的一块帘子，门外走廊右手边有一段窄窄的上行楼梯。两人踩着
旧石阶爬了一会儿后便来到了屋顶。每个房间的屋顶都是一个三角形
穹顶，这样便在整个屋顶形成了一道道屋谷。芝诺比娅沿着墙壁的顶
端往前走，小心翼翼地避开板岩顶板与宽大的红色弧形瓦片。最后两
人站到了指挥部面朝浴场的一侧。一条漆黑的窄巷隔开了两处建筑。
从这个位置望过去，营地里几乎没剩多少灯火还亮着。地面一片黑
暗，夜空中却是群星闪烁。
芝诺比娅靠着身后的斜墙坐下来。
“坐吧。”说完，她掐灭了灯，四周顿时暗了下来。艾哈迈德挨
着她坐下，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铺了一张厚厚的羊毛毯。一股微风从
群山的方向吹过来，他闻到了她头发的香味。女王拿起另外一张毯
子，裹住自己和祭司。艾哈迈德的手仿佛自己有了意识一般自动环上
她的腰，把她紧紧搂住。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把头靠在他胸口，
伸出一只手与他的手相握。
坐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又动了
动，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此时，明月已经升上了光秃秃的群山。
“你看了急件没？”她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看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这充满寒意的夜晚，她身上传
来的温暖令他有些心猿意马。
“你怎么看？”
这下轮到他叹息了。在亚历山大、提尔、西顿甚至卡萨里亚的巴
尔米拉商人都送来了同一个可怕的消息。虽然一开始他几乎不敢相
信，但现在看来，那应该是确信无疑的了。
“我想，你在卡萨里亚的人没有说错。帝国调到海岸线上去的三
个军团不会回来了，皇帝向你派去的使者阿达萨斯承诺的两个军团也
成了泡影。我们成了孤军，而沙欣的军队正在安条克准备一举攻破整
条海岸线。你还打算继续北上吗？”
芝诺比娅在他怀里挪了挪位置，趴到他的大腿上。他一下子蒙
了。等他又能思考的时候，发现她背靠在他胸膛上，而他的两只手环
抱在她胸前，她的头发扫到他的鼻子，有点痒。
“四百年前，有位巴尔米拉国王曾面对过比今天更不利的局面。
当时，整个罗马帝国陷入内战，四分五裂。就在那样的局势下，他还
在奈斯佛罗姆正面迎战波斯人，而且取得了胜利。罗马的加里恩努斯
皇帝授予他‘罗马领袖’与‘东方总督’的封号以示嘉奖。从那时
起，巴尔米拉便是罗马帝国抵御波斯的一张盾牌。我的名字取自第一
位芝诺比娅女王，她后来嫁给了罗马的奥勒良皇帝，把自己的王位传
给了她的一位表亲蒂莫劳斯。击退入侵者，捍卫我们的土地，这是我
身为女王的职责。”
“哪怕，”艾哈迈德埋在她如柔云般的发间轻声问道，“罗马放
弃了你？”
她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苦楚：“罗马并不保证什么。正因为我
们一直都站在他们那边，所以他们便认为我们永远都不会背弃他们。
每天，亚哩达都会提醒我这一点。但是……希拉克略是一位足智多谋
的明君。如果他真的让罗马军队从叙利亚撤离，我相信，那肯定是另
有妙计，而不是放弃。我知道他不会丢开这些行省不管。别的且不
说，首先，他是个罗马人；其次，这些省份的赋税是一笔丰厚的财
富！虽然目前尚不知道在他的计划里我们扮演的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但是，如果我们能奋战到底，最终的结局就不会令我们失望。”
“你手下的酋长们似乎害怕与波斯开战，”艾哈迈德慢慢地说，
“他们缺乏信心，左右摇摆。要是让他们知道罗马不会来相助，他们
就会逃进沙漠里。”
芝诺比亚厌恶地哼了一声：“我知道那些家伙，一群懦夫！平日
里就知道纸上谈兵，然而当战斗真的打响了，他们却裹足不前。我是
不会退缩的，即使面对锋利的尖角，我也会把矛钉进猎物的心脏。如
果由我领头，他们就不会退缩——他们的骄傲不允许他们退缩。如果
一个女人都敢挑战虎狼般的波斯，他们又怎么能说自己还不如一个女
人呢？我决定带领他们继续北上。沙欣的军队是强大，但是既然那
头‘野猪’没跟他在一起，那么，沙欣将不足为惧。”
艾哈迈德笑着把她搂紧，她转过脸对他一笑。
“女王，你是最伟大的征服者。”
她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又疲倦地躺回他怀里。
“你敢拿我寻开心，”她佯怒道，“小心我砍你的脑袋。”
艾哈迈德假装害怕地抖了抖，说：“那谁还能给你唱睡眠曲呢，
沙漠公主？”
“没有了，”她悲伤地说，“我又会孤身一人。”
两人相拥坐了很久，默默地看着夜空中流转的星辰。月亮终于开
始返航了，夜晚正在消逝。沙漠里开始起风，寒意更重。
“请别生气，但我想知道，为何你会看中我？我既没有出众的外
表，也没有傲人的财富，相反，我只是个出身贫贱前途黯淡之人。你
对我如此器重，肯定会让你手下那群本就不安分的部落酋长们心生不
满。就说亚哩达吧，他看我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吞了我。”
芝诺比娅闻言笑了起来，一只小手从毯子里滑出来捏了捏他的鼻
子：“你这个人啊！如此没有自信。傻瓜，你说的那些正是我看中
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老是阴沉沉的亚哩达，都只会以为你不过是我
在这个夏天找的一个情人——神秘的埃及祭司，落入狡猾女人编织的
情网。当他们围在营火旁议论此事时，只会说，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
拍神的马屁。亲王和领主们会嘲笑我，背着我议论纷纷，说我选男人
的品位太差什么的。总之，如果有人要对付我，没有人会把你视作绊
脚石。”
艾哈迈德皱起眉头：“这样的日子，你怎么受得了？”
“我生在这样的世界，”她冷静地说，“这便是我一直以来的生
活。塞普蒂米乌斯·巴尔米拉家族唯一的女儿，要么成为别人最有价
值的战利品，要么，就成为胜利者掌握自己的命运。从儿时起我记得
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的两位姨妈在我母亲的葬礼上为了王位而争斗。
过去、现在、将来，皆是如此。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心地善良而且并
不了解我。只有在你身上，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不是女王，不
是阴谋家，也不用背负帝国的命运——只是作为一个名叫芝诺比娅的
女人，一个失败的诗人、学者。”
艾哈迈德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
“艾哈迈德，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虽然难以启齿，但我别无选
择。”她转了个身看着他，一脸凝重，“很快我们就会开战，我会率
军冲入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当那一天到来之时，如果你能留在我身边
保护我，我将不胜感激。”
“保护你？可我并不是什么战士！”他不解地看着她。
她悲伤地看着他，似笑非笑：“不，你是，亲爱的朋友，而且你
是我们最宝贵的战士。波斯此次带来的不只是能战斗的士兵，而且会
带来魔法师和其召唤的可怕怪物。所以我才恳求你的保护，为我抵挡
敌人的黑暗力量。”
“可是，”他说，“我以为亚哩达——”
芝诺比娅摇摇头，手指按住他的唇：“如果我倒下了，亚哩达会
接过指挥权。他和他的魔法师要保护整支军队，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做
到的。但是，波斯人也不傻，他们知道对手是谁，所以，我会成为他
们攻击的首要目标。我恳求你，留在我身边保护我。”
她脸上苦苦哀求的表情融化了艾哈迈德心里仅存的一丝犹豫。
“当然，”他说，“我会守在你身边。”
此时，失踪的学生已经完全被遗忘了。
芝诺比娅的军队占领代纳巴之后第四天，艾哈迈德与穆罕默德坐
在指挥部的住所里，玩着一名印度军官送给祭司的游戏棋。穆罕默德
用骑兵从右突进。艾哈迈德皱了皱眉，自己还在想在这红黑方格的棋
盘上棋子该怎么走，阿拉伯人便已来势汹汹。他用象堵住对方骑兵的
进攻路线。
穆罕默德正在仔细研究棋局，这时门上传来急迫的敲门声。两人
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台努赫斥候“扑通”一声跪倒在混凝
土瓦地面上。“报告长官！”他急急喊道，“北边有消息了，波斯军
队已经从阿瑞图萨渡过了欧伦特河。”
穆罕默德猛地站起来，立刻把棋局忘到了脑后：“敌军来了多少
人？‘野猪’有没有来？是否带着大象？”斥候坐在脚跟上，一路疾
驰让他累得脸通红：“信使说，有六万敌军，打着沙欣亲王和拉扎特
斯亲王的旗号，没有看到大象。”
“太好了，干得好，阿布·卡比尔！带你的马去休息，这个消息
你要绝对保密，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
台努赫斥候没想到首领居然记得自己，激动得满脸通红，鞠了一
躬离开了。穆罕默德转身看着艾哈迈德，后者仍在一脸困惑地研究着
棋局。
“阿瑞图萨在此地往北九十里，我的朋友，女王的战争就要开始
了。最迟六天，沙欣的大军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艾哈迈德先是点点头，又不悦地摇了摇头，这盘棋局他很难守得
住了。他站起来收起自己的东西：“你要去向女王报告吗？”
穆罕默德点点头，激动得就差跳起来了。
“好，”艾哈迈德说，“你得派些骑兵到去巴尔米拉的路上打探
打探，看沃罗梓的军队来了没。女王肯定不希望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
开战。”
走到门边的阿拉伯人闻言停了下来，锐利的目光看向艾哈迈德，
后者正在系腰带：“怎么？你现在是将军了？”
艾哈迈德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以示否认：“不是，那是你擅长的
事。我只不过是对她的想法略知一二。我现在去看看医院的情况，你
得马上去见女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瞌睡，拉低的宽边草帽遮住她的眼睛，沾满泥垢的棕色外衣与绑腿藏
在一件破烂的灰色披风下。然而，一缕散落的金红色卷发却泄露了身
份。另有一匹马被绳子牵着紧随其后。这条路从山麓小丘蜿蜒而下，
通向一个宽敞的山谷，谷中一派田园景象，遍地的葡萄，潺潺溪流，
远远地还能望到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河对岸是一面立在巨型火山锥前
的铁红色悬崖。马没有走在路中央，而是选择了更阴凉的左侧，路中
央有很多地方都被经过的马和马车压得凹凸不平。
路突然转了个方向，直指河岸上更为茂密的柏树林。从山脚到河
岸的一大片开阔地上生长着高高的野草和明亮的黄色野花。下山的时
候，迪亚蒂丝看见一队全副武装的人从树林里跑出来，标枪的尖头在
阳光下闪闪发亮，队伍中飘舞着蓝色与红色的旗帜。
迪亚蒂丝恨恨地咒骂一声，掉转马头离开道路，从茂密的灌木丛
里抄近道穿过山的正面。走到离道路一百英尺的地方，她停住马，从
马上滑下来，把马拴在最近一棵树上，匆匆从驮马上取下饲料袋，喂
了一把谷子好让马安静下来。她从红棕色母马背上取下一支狩猎矛，
在灌木丛里面朝道路潜伏下来。
在离路大约三四十英尺远的山坡低处生长着一片茂盛的刺柏林，
迪亚蒂丝下山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是处绝佳的隐蔽地点，路上的
一切尽收眼底——于是她从山坡高处向树林爬去。骑兵们越来越近，
她已经能听到马嚼子与缰绳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要不了多久
他们就会绕过弯道往山上来。她全速冲过最后的十五英尺，一头扎进
刺柏林，躲到她所看见的最大一棵树的树干后面，然后谨慎地看了看
树干周围。
三个骑兵跑过弯道，个子都很高，穿着黄褐色与棕褐色皮革的马
靴与束腰外衣。他们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互相喊着什么。
“肯定是往山顶去的。”她心想。
剩下的三十人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全副武装，装备精良。迪
亚蒂丝数了数他们带的兵器，里面有矛、弓、长弯刀。不过他们没带
水袋，也没有看到任何重武器或准备扎营的迹象。她估计这是支巡逻
队，现在肯定已经封城了。
一匹马略微落后于前面的队伍，骑在马上的波斯人个子不高但体
格壮硕，蓄着一把又黑又密的大胡子，左肩挂着一张圆盾，盾面上用
褐色、黑色与白色画着一张长着獠牙的野猪脸。波斯人骑马懒懒散散
地往山上走去，整个人无精打采，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迪亚蒂丝屏
息凝神，尽量俯低身子趴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波斯人的马肩上横放
着一把弓，弓上搭着一支箭。迪亚蒂丝等了很久，直到波斯人的身影
消失在山头上，她才松了口气，翻身靠在树干上休息。
“这家伙很安静，不是吗？”
一个很轻的声音传来，迪亚蒂丝瞬间浑身一僵，耳朵动了动。左
右两边的灌木丛与树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她心头一惊——不知何
时，她身旁出现了三个人，穿着褐色、茶色与绿色交织的杂色披风，
戴着遮住一半脸的木面具，面具刻成短胡子斜眼的模样。左边的两人
带着石把长刀和铁头长矛。说话的是右边那个人，拿着一把黄木长
弓，两头弓稍反向弯曲。弓箭手蹲下来把兵器放到地面的落叶上。
“你好，”他的希腊语带着某种怪怪的口音，“我和我的朋友没
有恶意。”
迪亚蒂丝曲腿坐起来，仔细凝听树林是否还有其他人。她什么也
没听到，但之前这三个人靠近的时候，她也没听到，即使他们近在咫
尺。
“你们是什么人？”她的希腊语实在也不怎么好。左边的一个人
惊讶地嘘了一声。他们站得很开，并不全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看着
正前方，这样的话，这几人都在她的眼角余光范围内。右边的人举起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阻止其他人开口。
“我是达沃斯，这是我的兄弟优素福和萨胡尔。”面具后传来低
沉的声音，“很高兴遇见你，同路人。”
迪亚蒂丝没有说话，看着他们。面具很古怪，在树林里戴着它们
肯定会遮挡视线。他们穿着适于骑马的靴子，所以马肯定藏在附近。
他们穿着浅色汗衫，袖口和领口上有复杂的刺绣。左边的一个人的小
臂上戴着不轻的银手镯。他们同样沉默着等她的回应。
最后她开了口：“我是迪亚蒂丝，你们好。”
那三人互相看了看，点点头。右边的那个人似乎是他们的头儿。
他叹息一声，取下木面具放进身侧的布袋里。这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
男子，蓝色眼眸，容貌并不出众，胡子刮得很干净。他拉下披风的帽
子，一头红发用彩色布条绑成长长的辫子。迪亚蒂丝侧了侧头，眼角
余光看见另外两人也取下了面具。令她微感诧异的是，这三人都没有
胡子，只有看起来最年长的那个有点胡楂。最年长的那个人比另外两
个更矮更壮，沙褐色头发里夹着缕缕灰发，水蓝色的眼睛保持着警
惕。从外貌上看，较年轻的两个的确有血缘关系，但年纪最大的这个
却有些不同。
“古里古怪，”她一边说一边注意周围的树和浓密的灌木丛，
“你们怎么把胡子刮得这么干净？”
有着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眸的那个领头的年轻人笑了笑，迅速看了
另外两个一眼。
“因为，”他答道，“我们是罗马人。全世界都知道，罗马人爱
刮脸。”
迪亚蒂丝扑哧一声笑了。
“你们，”她说，“是我见过的最衰的罗马人的模样。”
“你又知道罗马人什么样儿？”蓝眼睛反驳道。
迪亚蒂丝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跟罗马打了多年交道，自然学到了些，”她说，“更何况，
我就是个罗马人，我可爱的蛮族朋友们，对此我当然有经验。你看，
我不也没胡子吗？现在告诉我，你们干吗要刮掉胡子装成罗马人鬼鬼
祟祟地躲波斯巡逻队？”
这回轮到最年长的那个人扑哧一笑。他捡起之前放在地面上的
刀，一个纵身跳进灌木丛里消失了。另一个有着一双褐色眼睛的男子
耸了耸肩，靠着一棵树坐下，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裹在披风里，仿佛与
斑驳的树皮和树叶融为一体。
达沃斯做了个鬼脸，把玩着手中的刀柄：“我们从北方来，只是
来看看好戏。”
迪亚蒂丝挑了挑眉——她回忆起很久之前在君士坦丁堡得到的某
些情报。她冲着野蛮人微微一笑。
“你们，”她缓慢地说，“是可萨游牧民，也许还是从大草原穿
过阿拉斯河谷 [1] 而来的统叶护可汗军队派来的斥候。”
“我们才不是可萨人！”达沃斯厌恶地嘘了一声，“我们是保加
利亚人！我们的勇气远胜于他们，我们的人数远胜于他们！我们的箭
能飞得更远，我们的标枪更锋利！呸！可萨人得管我们叫老子！”
迪亚蒂丝扫了另一个人一眼，对方翻了翻白眼，她估计那个是优
素福。
“很高兴认识你，可萨领主手下的勇敢的保加利亚人。那么，你
们在河谷里待了多久？见到多少波斯人？有没有去摸摸木城门以证明
自己的勇气呢？”
话里隐含的嘲笑激怒了达沃斯。“当然，罗马人，我们——还有
其他人——已经来这里五六天了。我们见过……”他停下来想了想，
“路上有两千个铁帽子兵，城里更多。他们都骑马往南边的城市去
了。优素福能说波斯语，我不能，所以他进过城。城里乱得像被捅了
的马蜂窝。”
迪亚蒂丝琢磨着他的话，然后捡起一根小木棍在两人之间清出一
块空地来。她在一边画了个椭圆形，然后画了条从椭圆形蜿蜒出来的
线。
“你们见过湖了？”她指着椭圆形问，那两个人点点头。优素福
凑近一点以便看得更清楚。“这条歪歪扭扭的线代表流进湖里的托尔
克河。这个正方形是在咱们南边的陶里斯城。”她在离湖不远的河流
上游处添了个正方形，“你们去过城市南边没？”
“没，”达沃斯说，看了兄弟一眼以确认，“城市与湖之间是一
大片沼泽地——马和马车都无法通行。现有的路是绕着沼泽地走的，
进城的话得通过一座红砖桥。城的另一边则是悬崖峭壁，非常难走，
马根本上不去。”他也捡了根木棍在代表城市的正方形背后画了一道
弧线代表悬崖。
“可汗，”他继续说，“会沿着这条路从北边过来围城。但是守
在那里的铁帽子非常多，而且城墙固若金汤。只要铁帽子还在城里，
他们就无法过河。”
迪亚蒂丝点点头，这跟她之前了解的情况一样。看来她必须想办
法让罗马军队与盟军顺利会师。看起来眼前这几个人倒能派上用场。
她冲着两人微微一笑。
“我的王，罗马皇帝，也会来这里。我曾经对皇帝发过誓，在他
兵临此城之前，我将尽一切努力为攻城做好充分准备。这便是我来此
的目的。如果你们想证明你们的勇气，就跟我一起去南边，我要避开
铁帽子偷偷潜入城里。你们敢不敢去？”
两兄弟对视一眼，又看向她。
达沃斯先开了口，在树荫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女士，我乐意
前往，让你知道保加利亚人是最勇敢的战士！”
优素福看着兄弟，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最终他点了点脑
袋，但脸上写满忧虑。迪亚蒂丝回头看了看，确认路上没异样，然后
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达沃斯跳起来，把弓箭挂到背上。迪亚蒂
丝低头看着仍然靠树而坐的优素福，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盯着她，那
目光仿佛把她当成条毒蛇，但最后还是抓住了她的手。
“好吧，”她说，“出发。”
太阳下山之后，云朵汇聚过来，月亮和星星都玩起了捉迷藏。午
夜过去许久之后，迪亚蒂丝才和萨胡尔一起回到保加利亚斥候们在城
市背后山区里的一块干地上扎下的小小营地。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
指，甚至连萨胡尔自己也辨不清方向，两人在一大片农田和灌溉渠交
错的迷宫般的野外跌跌撞撞走了大半个钟头后，才终于走到了山里。
迪亚蒂丝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钻进一顶小小的毛毡帐篷，脸上带着坚
定的神色。见到大哥与罗马女人进来，达沃斯和优素福往旁边挤了
挤，给他们挪出空间来。
靠近篷顶的地方挂着一个小小的铜烛台，烛台上插着一支孤零零
的蜡烛，蜡烛燃烧的烟从篷顶上一个用皮革缝边的小圆孔里飘出去。
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迪亚蒂丝一一审视着身边几个同伴的脸。帐篷
外面的黑色夜空下还睡着另外六个保加利亚人。
“现在，”她想，“我又有队伍了。”
虽然她之前没有特别在意过，但这些人没有一丝疑虑就接受了
她，让她来指挥行动，的确是件奇怪的事。她猜想，也许在他们眼
中，自己就像幽灵般突然凭空而降。一个擅长战斗的女人背井离乡来
到此地，这个想法本身就令人难以置信。这么一想，让她做主也没什
么难接受的了。
“萨胡尔和我走到了河边城墙下，看见一个庞大的骑兵营地——
帐篷、成排的马桩——就在城市北面的平原上。城市易守难攻，城墙
是新筑而且加固过的，上面有很多卫兵。我们沿着河边回来的时候，
还看见了三支巡逻队。”
她一边说一边用细树枝和树叶在帐篷地毯上摆出地形图。几个人
都凑了过来，空气中充斥着马、汗水和皮革的味道。萨胡尔在喉咙里
咕哝一声，用手做了个向下的手势。
“对，”她说，“我们还看到了一个东西。城门上插着的旗帜跟
我两天前在骑兵盾牌上看到的纹章一模一样。我想那肯定是波斯将军
沙赫·巴勒兹的军队的标志——他又有个绰号叫‘皇家野猪’。如果
是这样，想攻下此城就是难上加难了。沙赫·巴勒兹手下的不朽军是
波斯最优秀的战士。”
达沃斯咳了一声，拿着根草茎在地图上敲打：“那怎么办？当逃
兵？”
迪亚蒂丝哼了一声，嘲笑地与萨胡尔对视一眼。“愣头青！”她
想，“我要死也是被你们害死的。”萨胡尔耸耸肩，脸上没有什么表
情，眼中却透出笑意。
“不，我们要加倍小心。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愿
意帮助我们的当地人——我们必须先弄清楚城里的地形，然后再溜进
去想办法找到‘野猪’的弱点。”
几个人继续讨论了一会儿直到萨胡尔离开。看着他离去，迪亚蒂
丝眨了眨眼，这个年纪最大的兄弟走路像个幽灵。达沃斯打了个大大
的哈欠，意思是要走了，不过在优素福把他推出帐篷之前又逗留了一
会儿，随即排行第二的兄弟也鞠了个躬退出去关上门。最后只剩下迪
亚蒂丝独自一人坐在昏黄的烛光下，寂静一下子涌过来包围了她。从
她与保加利亚人在陶里斯山谷中度过第一晚开始，萨胡尔便把这顶帐
篷让给她用。虽然游牧民从没开口说过话，甚至连大草原上的方言也
没说过，但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队伍中有女性，自然要优待女
士。
迪亚蒂丝没心情跟他争辩这些。独自一人从亚拉腊山一路提心吊
胆地走来，她早已筋疲力尽，现在终于能在有人放哨的夜里好好睡一
觉，尽管她从来都睡得很浅，但也令人轻松了不少。太阳还没有露
面，外面开始刮起东风。迪亚蒂丝吹灭了蜡烛，躺在地上，头枕着卷
起来的被子。这群保加利亚人简直有趣，在敌人的地盘上做斥候，还
带这么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过，他们的确是她所见过的最擅长
丛林生存和追踪的人，甚至胜过尼古斯或者萨尔马提亚人。
一想到手下那些伙计们，尤其是尼古斯那张褐色的大脸，她几乎
要崩溃。她多想停下来为他们哀悼悲痛，但是时间不允许她这样做，
这些陌生人也不会理解她的悲伤，也许还会起反效果。她咬咬牙，勉
强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已经死去的伙伴，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帐篷门帘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刮擦声。她
睁开一只眼，看着头顶上小圆洞里透出的星光。夜晚就要过去了。她
叹了口气，对着黑暗轻声说：“进来吧。”
一个瘦瘦的黑影钻了进来，站在毛毡帐篷壁前——是优素福。昏
昏欲睡的迪亚蒂丝有点惊讶，她以为第一个来的会是达沃斯。
“抱歉，”他的希腊语比弟弟的要好，“我想跟你谈谈。”他的
嗓音很低沉，令迪亚蒂丝联想起昏暗的森林和参天巨树。他在门边盘
腿坐下来。迪亚蒂丝静静地坐起来，等他先开口。
“我和萨胡尔谈过你……”
迪亚蒂丝尴尬地捂着嘴，她没想到自己会笑出来。
“萨胡尔会说话？”她好奇地问。虽然四周很黑，但她感觉出优
素福在笑，心里有一丝温暖——他很多时候看起来都很严肃。
“是，”优素福谨慎地说，“偶尔会，在他觉得必要时。有时候
他也会唱歌，不过都只是在重要的日子里，或者节日。他嗓子很不
错。”
“接着说，”迪亚蒂丝说，“在明早动身之前我还想再睡一会
儿。”
“虽然如此，我还是要为打扰了你再次说声抱歉，不过我和萨胡
尔都有点担心。当时，你从森林里出来的时候，仿佛正在追捕猎物的
黛安娜女神，脸上写满杀气。你说你是罗马人，向你们的皇帝保证
过，潜入陶里斯城为他的到来做好准备。但是关于你是如何来到这里
的，你却只字未提。本来，达沃斯是我们的头儿，如今却像个初坠爱
河的毛头小子一般跟在你屁股后面。我们一直向他提建议和忠告，让
我们的经验为他提供帮助，但他现在把指挥权交给了你。我们——我
和萨胡尔——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如果不是，你自己的人
在哪儿？”
“死了，”迪亚蒂丝淡淡地说，“就在我们到达湖岸的时候，要
么死在波斯人手上，要么下落不明。只有我逃了出来——用他们的命
换的。”
“这正是我担心的。”优素福说。迪亚蒂丝感觉他做了个手势，
但光线太暗看不清。“萨胡尔知道的话，会说你的肩头停着一只乌
鸦，带着死亡气息。我们能看出来，你是惯于指挥的人。不过，我希
望你知道，来自罗马的女士，达沃斯愿意跟你，我们就没异议——我
们视他为英雄——但是，如果他死了或者改了心意，我们就要按我们
的一套去做。”
“你认为我会害死你们？”
“罗马女士，我知道我会为此送命。我在乎的是萨胡尔和其他
人。不要让他们枉送了性命。”
说完，优素福慢慢爬出了帐篷。帐篷里又只剩了迪亚蒂丝一个，
一阵疲倦感袭来，她沉入了梦乡。
迪亚蒂丝眯着眼，举起戴手套的双手遮挡住傍晚夕阳的余晖。越
过蓝绿色的河面望过去，陶里斯的城墙仿佛砂岩悬崖般耸立在对岸。
护墙上金色与红色的旗帜在轻柔的北风中飘动。她和保加利亚人蹲在
河西悬崖上一片落叶松与榛树混杂的树林里。优素福与另一个人已经
先行下去侦察河岸的情况。迪亚蒂丝一边等，一边数着城墙上的人数
和城墙下营地里的马匹数。
萨胡尔碰了碰她的肩头，她迅速转过头，看见优素福推着一个皮
肤黝黑的小个子从树林中走过来。萨胡尔往前跨了一步，挡在迪亚蒂
丝和陌生人之间。优素福推了小个子一把，让他跪下，然后自己也跪
下。他呼吸急促，脸上有一处明显的瘀伤。
“遇到麻烦了？”迪亚蒂丝低头看着俘虏，轻声问。
优素福摇摇头：“我在河边高芦苇地里侦察的时候，看见一队铁
帽子正在河的一条支流里洗澡。我游到他们的上游处，发现这个家伙
正在往河里撒尿，于是便说服他与我一同来见你。”
迪亚蒂丝笑了。陌生人正四处张望，打量着树林里那些穿着绿色
与褐色服饰的人，观察他们的举止与兵器装备。此人个子不高，只有
四英尺，一头深褐色卷发，短短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上身穿着一
件只在领口与袖口缝起来的肥大的灰色汗衫；下身穿着一套暗红色羊
毛裤；脚上穿的靴子虽然质量上乘，但从磨损的痕迹来看已经穿了很
久。优素福在最近的树旁放下一个口袋、一把弓、一袋箭和两把匕
首。迪亚蒂丝对陌生人友好地笑了笑，对方却怒目以对。
“你会说希腊语？”她试探着问，“拉丁语？阿拉姆语？”
俘虏又朝四周望了望，然后从跪姿改为盘腿而坐。
“我会说一点希腊语。”他的口音很重。
“我是迪亚蒂丝，”她从自己的袋子里取出一块饼干，掰下一块
放在陌生人面前，自己拿起手中剩下的咬了一口，“欢迎你，请用，
别客气。”她用牙齿咬下酒囊的蜡塞，先浅呷了一口，然后递给他。
那人盯着地上的饼干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她，然后再看看保加利
亚人。就在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大部分保加利亚人又回到灌木丛中隐
藏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饼干咬了一口，皱了皱眉，拿起酒囊狠
狠灌了一口，手捏着袋子底部把酒挤进嘴里。吃喝完后，他用袖子抹
了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嗝。迪亚蒂丝也吃完了手中的饼干，味道的确
很糟糕。
“我叫巴格拉图尼，”黑皮肤男子说，“谢谢你的款待。”
“欢迎，巴格拉图尼，”迪亚蒂丝说，“你喜欢波斯人吗？”她
指了指河对岸的城墙。
对方大笑一声，笑声短又尖，好像犬吠。
“我冲那些低地来的人撒了尿。”他比了个手势，迪亚蒂丝猜那
个也没什么好的意思，“你们是来杀他们的？”他指了指优素福的剑
和弓，然后又指了指她的。
迪亚蒂丝偏着头看着他。她对面前这个小个子有种直觉，但不知
道到底能信他几分。
“那些低地人正是我们的猎物，”她指了指自己和藏在暗处的保
加利亚人，“这是场有趣的狩猎。你能祝我们一臂之力吗？你去过城
里没有？”
巴格拉图尼一拍大腿，高兴地笑了。他摸着鼻子想了想：“要想
对付那些低地人，城市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如今城里已经没多少自
由的活人了——几乎全部是低地人和他们的女人。进城太危险了。”
迪亚蒂丝眯着双眼问道：“你说没有自由的活人，那奴隶呢？城
里是不是还有很多奴隶？
巴格拉图尼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是，”他缓慢说道，“城里有很多人成了低地人的奴隶。当那
些低地人来到这里时，强迫大家没日没夜地劳作，却没有食物，没有
休息，很多人都死了。低地人把孩子们的骨头放进修筑房子用的砂浆
里，以此取乐。”
“巴格拉图尼，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混进城去？”迪亚蒂丝略微
探身过去，“不是所有人，只是我们中的一部分。”
盘腿而坐的巴格拉图尼晃了晃身子，嘴里啧啧地赞叹。
“或许可以，”他慢吞吞地说，“如果你放了我，我会回来带你
们走密道进城。不过我手头还有要紧事，所以我必须得马上走。”
迪亚蒂丝瞥了萨胡尔一眼，后者依旧面无表情。她又看了眼优素
福，对方担忧地摇摇头。她把目光转回巴格拉图尼身上，微微一笑：
“尊敬的客人，如果你有急事要办，我当然不会强留你。”
她小心地站起来，让一排榛树挡在她与远处的城市之间。巴格拉
图尼虽然一脸不解，但也跟着站了起来。
“放心地去吧。”说着，她示意优素福把小个子的兵器还给他。
巴格拉图尼把自己的剑与匕首重新放回腰带上，迅速鞠了一躬，立刻
钻进了灌木丛。迪亚蒂丝看着萨胡尔，朝着本地人离去的方向摆了摆
头。萨胡尔会意地点点头，悄无声息跟进树林，身后只惊起一片落
叶。她又转头看着优素福，后者正靠在自己的长矛上，长长的脸上写
满愤慨。
“你说要找个本地人——好吧，我找到了，相当合适，甚至身强
体壮！可你又把他放走了。”
迪亚蒂丝冷冷地看着他，他立刻站直身。
“留个人在这里看他是否回来——看他有没有带别人过来。其他
人随我拔营。如果日落时他还不回来，我们就自己想办法过河。”
优素福点点头，闪身钻进了树林。迪亚蒂丝转身凝望着河对岸，
心想：“我还有多少时间？目前没听到任何关于罗马军队动向的消
息。保加利亚人什么也不知道。如果待在河对面那座金棕色的城里的
真的是‘野猪’本人，那我就不能再等了。”
[1] 阿拉斯河（Araxes）：发源于土耳其东北部的一条河流，流程约965公里（600英里），大致沿土
耳其—苏联及苏联—伊朗边界向东流。
第四十五章 拉丁姆，奥斯提亚港
朱苏德拉笑容可掬地张开强壮的双臂：“看，大人，我说得没错
吧？它是个美人。”
盖乌斯·尤利乌斯一跃翻上船。这艘船的确令人惊叹，他好不容
易才让自己不面露讶异。
“这个宝贝，快得像海上吹过的风，轻得像翩翩起舞的小姑
娘。”
盖乌斯·尤利乌斯挑了挑眉，打量着尼西尔号宽敞的柚木甲板。
长长的大船干净整洁，所有绳索都绑扎整齐。甲板两侧都有高高的挡
板，光亮的木质前甲板上立着两根桅杆。前方的船头翘起成卷曲状，
涂成灰色与深蓝色。船尾有两个高大的操纵桨。视线中不见任何来自
提尔的水手，只有盖乌斯·尤利乌斯与朱苏德拉两人站在高高的桅杆
下。
“看起来很结实，”罗马人试了试系在主桅杆上的其中一根编织
绳的结实度，“它到亚历山大，或者到毛里塔尼亚海岸线上的丁吉
斯，需要多久？”
提尔人笑了笑，浓密的红胡子里露出白白的牙齿：“这个宝贝又
快又稳——夜里我能利用星辰辨认航向。我曾用了八天从奥斯提亚航
行到亚历山大，四天抵达伊伯利亚半岛海边的加的斯。尼西尔号就像
天神的战车，能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盖乌斯·尤利乌斯好笑地摇了摇头——内海上的船长们都这么
说。他摸着自己的长鼻子，打量着船长和他的船，衡量着脚下木头的
结实度。
“据我所知，你之前某趟航行……好像误了点儿时间。”
朱苏德拉眯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位脸上挂着浅笑的贵族：“是有
点……麻烦……那是一个月前运送鳗鱼的生意。不过那纯属货主自己
的问题！我们可是完全按照约定计划行事！”
“那批鳗鱼，”盖乌斯·尤利乌斯慢慢说道，“从船底侧舱口溜
掉了，我亲爱的提尔朋友，你的两个手下还去看了医生才把身上的鳗
鱼取下来。对此不幸事件，我深表同情。不过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
的船是否能把珍贵货物安全送达目的地。”
提尔人双手叉腰回头瞪了盖乌斯一眼。如果他是一锅沸水，此时
早已炸开了锅：“那些篮子本来应该能防止鳗鱼逃跑的！唉，那个味
道臭得要死！足足刷了一个星期，才把木板上的味道刷掉！难道你要
运送什么珍稀动物吗？”
“不是，”盖乌斯口气软了下来，微微一笑，“就是几个观光客
——不过，我的朋友，因为这是趟很私密的旅行，所以你不能让其他
人搭船。哦，其他的货物也不行。你这条船只能搭载我和我的朋
友。”
“什么？不能装货！”朱苏德拉气愤地吼道，“那我要怎么赚
钱？我还有一大堆债要还，大人。走这一趟要是赚不到钱，我可不
干！”
“那不是问题，”盖乌斯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木卷轴筒，
“恕我冒昧，去找了你的债主祖希斯，他很乐意把你的债权转给我。
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这艘船不错，值得拥有。”
盖乌斯·尤利乌斯露出白白的牙齿，冲提尔人笑了笑。朱苏德拉
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如果你干得好，待我们办完事之后，尼西尔号就还给你。”
第四十六章 幼发拉底河平原北部，
萨摩沙塔城外
冷水激在头上，迪林被淋醒了。他喘着气骂骂咧咧，拧出流进鼻
子里的水。一只强壮的大手把他从水槽边拎起来，他甩了甩头，冰冷
的水流进了汗衫里面，在炎热的天气下，反倒让人觉得很舒服。
“醒醒，伙计！”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喊，这个声音已经完
全没有了前些日子里的紧张情绪，“该回魂了！”
迪林眨眨眼甩去水珠，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帝国军
营，到处都是帐篷，周围有一道仓促垒砌的防御土墙。他此刻正站在
一个大帐篷边上。帐篷后面有个木架子，支撑着足有三十英尺宽的一
张大帆布篷的一侧。帆布篷挡住落日余晖，在军营里留下一片阴凉。
科隆纳用拇指翻开他的眼皮，看着他的眼睛。
“嘿，”老兵说，“你恢复得不错。怎么？你常常晕倒？”
迪林推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感觉膝盖还有点发软：“我的部队
在哪儿？我得去报到。”
“这个嘛……”科隆纳抓了抓胡子，望着远处，“先吃点东西
吧，然后去见保民官。反正你都迟了，再稍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
呢？”
迪林想了想，空空的胃的确在抗议。好吧，那就先吃饭。
靠近军营中央的地方搭了一顶大帐篷，用来烧饭。跟港口那些井
井有条的营地不同，这个营地完全没有规划，帐篷、水沟、矮墙，想
怎么搭就怎么搭。营地里四处可见皮肤黝黑、留着金色长发的野蛮人
坐在自己的兽皮或马毛帐篷前。科隆纳掀开大帐篷的帆布门让迪林先
进去。里面没有桌子，只有数口煮着菜的大锅。科隆纳递给男孩一个
旧锡碗和一只用动物角刻成的勺子。
“一会儿别忘了还回来，伙计，这是我自己的东西。”迪林点点
头，向一个头发斑白的独臂士兵伸出碗。独臂士兵用长柄勺给他舀了
点深褐色的汤水，里面漂着一大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跟在他身
后的科隆纳也递出手中更大一点的碗。
两人拿着食物到帐篷外就餐。科隆纳靠着军用炊事帐篷站着，用
自己的铜弯勺舀了一勺食物放进嘴里。迪林实在没什么力气站起来，
就蹲在地上吃。碗里的肉可能是羊肉或猪肉什么的，但此刻他已顾不
得这么多。吃完后，科隆纳给他喝了点不知道用什么水做的饮料，好
把食物冲下肚。那水一股子酸味，迪林刚咽了一大口，就猛地咳嗽起
来，差点儿没吐出来。
老兵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咳得更厉害了。
“军团里的特饮，伙计，掺水的醋，据说很解渴。我自己也喝不
惯，不过你最好习惯这鬼东西。”
等到天几乎黑透了，科隆纳才带着迪林去见保民官。靠内的营地
周围用嫩树枝按一英尺宽的间距打入地里作为栅栏。一个卫兵孤零零
地守在栅栏上通往魔法师军营的其中一个入口，穿着简单朴素的束腰
外衣与靴子，身下坐着一个三角形板凳。科隆纳和迪林走上前去，向
卫兵说明身份并出示了身份牒。栅栏内，帐篷之间光线暗淡。穿过栅
栏时，迪林忽觉浑身一冷，往四周看了看。卫兵哈哈大笑，指了指保
民官的帐篷。
遮光的大帆布篷仿佛一个巨型屋顶罩在魔法师军营的最中央，篷
下地面上堆着一圈石头，橙红色烈焰在圈里熊熊燃烧，火光在篷底摇
曳。四周不见人影，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过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微弱的
光亮。内营是如此安静，而且一进了栅栏，外营的所有声音就仿佛突
然消失了一般，听不到骆驼叫，也没有一点儿人声。这令迪林心里有
点发怵。其中一顶帐篷跟周围帐篷分得比较开，这顶帐篷前立着一杆
军旗，很像标准的军团鹰旗，不过这上面只有一个圆盘，圆盘上画着
荷鲁斯之眼，而不是城堡和月桂枝。军旗上也没有悬挂战役名单。
“保民官昆图斯·梅特路斯·皮乌斯在不在？”科隆纳那种抱怨
的语气又回来了。
“进来。”帐篷里传来一个粗哑急躁的声音。
迪林跟着科隆纳走了进去。帐篷里点着一盏铜灯，古怪的白色灯
光照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保民官正坐在桌子后面的一把行军凳上，
俯身看着放在一块布上的一大堆小金属片。迪林看了一眼灯，被吓了
一跳。那并不是一个点着火的普通灯，而是一个装着一只小精灵的玻
璃球。他走近些，看到一张很小的脸抵在玻璃上，后面似乎有一双翅
膀，一双金色小眼睛恨恨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痛苦。
“保民官，我叫科隆纳，是第三军团第六小队第四小分队的压阵
者。”科隆纳行了个军礼。
保民官闻声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人，又
继续埋头摆弄那堆乱糟糟的金属弹簧和齿轮。
“何事？”他冷冷地问。科隆纳挺直身体。
“这个叫迪林·麦克唐纳的小伙子前来报到，长官。他应征入
伍，从君士坦丁堡一路赶过来，长官。因为误了时间，刚刚才到。”
“哦。”保民官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齿轮装到一个看似
锡做的蛋形物件侧面一根上了油的小杆上，“那就带他去找布兰科把
一切安排妥当。四号帐篷应该还有些空床位。你们可以走了。”
科隆纳脚下没动，回头看了眼迪林。迪林几乎站着都要睡着了。
在城里的那场遭遇的确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呃，长官，有点小问
题，我能不能……”
保民官再次抬起头，这回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金属部件。他用油腻
腻的手理了理红色短发，在头发上留下一条油和煤烟的痕迹。白光照
出他严肃的脸，老成持重的样貌算不上英俊。有那么一瞬间，迪林感
觉面前似乎是一头大耳朵牛呆呆地站在干草地上。他立刻打消了这个
想象。
“继续。”保民官这才终于正眼看了看迪林。看到边缘被火烧
过、烂得不成样子的披肩，看到爱尔兰男孩一身风尘仆仆的衣着，他
挑了挑眉。
科隆纳咳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个小伙子在幼发拉底河的一座桥
上被人偷袭，他的马和装备都丢了。能不能给他发点新装备？”
保民官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他从桌面上直起身：“可选的不多，
压阵者。只有些淘汰品和死人留下的东西。不过这孩子的确需要衣服
和装备。没问题，我写个领取单你拿去便可。”
保民官把手伸到桌子底下，下面传出一阵哗啦的声音。他从一个
小桶里翻出一块碎陶片，从桌上拿了个尖锐的金属工具在上面划拉了
一阵。科隆纳接过领取单，又敬了个军礼。迪林也依样画葫芦敬了个
礼，然后就被科隆纳急急忙忙拉了出去。
“还不算太糟，”走在帐篷间的过道上，老兵说，“至少你又有
装备了。”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两人停了下来，科隆纳转过迪林的身子与他
对视。
“明天早上去向百夫长报到的时候，你可得当心点。我知道这个
小队的百夫长布兰科，那是个狠角色。你丢了装备，重罚是跑不掉。
不过只要你按他说的做，就会没事的。好了，四号帐篷到了。”
科隆纳把陶片塞到迪林手里：“我得去向步兵队的保民官报到
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说完，西西里人便急匆匆地走了，摇曳的火光照在他离去的路
上。迪林转身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四号帐篷，心想：“终于到家了。”
迪林站得笔直，腿麻了，麻木的感觉从腿上一直传到手上。百夫
长抬起头，问：“有什么问题，麦克唐纳？”
迪林咽了下口水，干干的嗓眼里满是灰：“我没有装备，长官，
我的马死了，装备被人偷了。”
布兰科点头叹了口气，宽阔的胸膛把浅色外衣绷得紧紧的。他冲
着桌子另一边的床铺挥了挥手：“坐吧。”
迪林依言坐下。
“科隆纳已经带你去见过保民官了吗？”
“是的，长官。”
“关于你的装备，保民官对你，或者对科隆纳，是怎么说的？他
说了些什么？”
迪林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脑子里冒出一个火花。他曾无数次从学
院老师们口中听到过这种暗含讥讽的口吻。他讨厌被人当成小屁孩，
即使他的确年纪很小。
“长官，他让我领些新装备，还说把我分到，长官，分到……”
迪林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布兰科握紧拳头，迪林只觉浑身一
紧，头晕眼花，眼角余光有白光闪动。他咬着唇，唇破了，血流进嘴
里。能量在迪林身边的空气中涌动，他用双手撑在床铺上。
布兰科摇了摇头。
“不对，”百夫长说，“张嘴。”
迪林感觉脑袋里有个嗡嗡的声音在叫嚣，就像拿把锯子在大理石
上锯，呼吸也艰难起来，脑中的火花噼啪一声灭了。百夫长粗壮的拳
头微微动了几下，他隐约感觉到一条绿色的东西缠上了自己脖子。
“别去想。”一片嗡嗡声中响起科隆纳的声音。
迪林身子一软倒了下去，脑海回到最初的冥想状态。眼前的景象
开始变得扭曲，逐渐消失。他眼中的蜡烛发出的光退散开去，只剩下
一团火焰。
“慢，太慢了。”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耳边传来骆驼咕噜咕噜的叫声。迪林睁开眼，眼前晃过一片砂砾
石块。有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和大腿把他提起来，暗蓝的天空从他视
线里一晃而过，额头撞上了一根柱子。嘴里还残留着血腥味。另一双
手拉起他的胳膊绑在厚皮带圈里。视线突然变得清晰，他看见自己的
另一只手也绑在黑色皮带圈里。视线远处是炊事帐篷宽大的篷顶和其
他帐篷。一股冷风从他光光的两腿之间刮过。
他被吊在一个木架子上，架子两边各站了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
孩。左手边的黑发男孩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穿着简朴的白色汗衫和
长裤，长长的脸配着瘦瘦的鼻子，一双黑色眼眸正警惕地盯着他。右
边的男孩身形要矮胖些，也是一身白色的简朴打扮，留着金色短发，
一张原本活泼的大饼脸此刻也挂了副防备的表情。
有人把他的一条腿往后拽，用以钢丝为芯的绳子在上面绕了三
圈。迪林的意识渐渐清醒，深深的恐惧在心里蔓延开来。
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百夫长没有说笑。他正被绑在一个鞭
刑架上，一会儿就会有个足足有二十年军龄，腰圆臂粗的老兵拿着钉
满柳钉的蛇皮鞭冲他来个三十至四十下，直到他的后背和腿全都皮开
肉绽为止。他感到呼吸困难，轻轻呻吟了一声。
一个巴掌狠狠甩到他脸上，打偏了他的头。他瞪大双眼，面前站
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把他的头扳正。
“闭嘴。”她厉声呵斥。女孩的头发又黑又密，额头上绑着一根
暗红色发带，一张脸与站在左边的男孩一样又瘦又长，优雅的黑色眉
毛下露出一双深褐色眼眸。她又摇了摇迪林，宽松的白色衣服从她结
实黝黑的手臂滑下来。她一把把他的头按到架子上。
“你要是叫得像头猪，凯尔特人，我决不会让你好过，你懂吗？
你现在是我们五人队的一员，你要是让我们难堪，我会亲手剥了你的
皮。”
女孩推了他一把，蹲下来把他的另一条腿也绑在架子上。在炊事
帐篷背面的这一小块空地的另一边，布兰科与科隆纳正坐在一张长椅
上端着陶土酒杯喝酒，身边放了两个木盘，盘边还有早上喝的粥水残
渣。两人凑着脑袋正聚精会神地讨论着什么。
越过帐篷和乱糟糟的绳子、金属丝和线网，迪林望见了远处陶里
斯城周围的高山。太阳半躲在被冰雪覆盖的白色山尖后面闪着光。从
雪山上刮来的东风送来丝丝凉意。这时有人咳了一声。
有人踩着砂砾嘎吱嘎吱地走来，迪林强迫自己睁着眼睛，慢慢转
头看向声音来源处。黑发女孩从架子边走开，与两个男孩站到一起。
布兰科与科隆纳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来，冲着走进小广场的保民
官行了个军礼。保民官今天的衣着与昨晚一样，仍然是褪色长裤与皱
皱巴巴的汗衫。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的他向两人回了一礼，然后看了
看他们的准备工作，冷冷哼了一声。他走到炊事帐篷背面，举拳在门
柱上重重敲了几下。一个厨子掀开帆布门帘探出头来。
“我要点热的东西，小子。”说完，保民官转身靠在门柱上。他
冲布兰科示意了一下，然后仰坐下来。
布兰科背着手走到小广场上，清了清嗓，朗声说道：“军团士兵
迪林·麦克唐纳，丢失军队配发的装备和马匹，依律当领二十五鞭，
以整军威。”
说完，他退了回去，示意女孩可以开始了。女孩走到架子旁，退
后少许，抖出一条长长的生牛皮鞭，鞭子末端加了重物。她按惯例向
迪林展示了一下鞭子，然后走到了架子背面。迪林被吓得脸唰地一下
就白了，咬紧牙关绷紧后背。
身后传来女孩抖了抖鞭子，鞭子尖端在砂砾石块中滑过，然后又
回到女孩手中的声音。女孩在砂砾上走动，脚下发出嘎吱的声音。迪
林在心里哭着祈祷，被皮带绑住的双手满是汗。一阵风刮过，他浑身
冒起鸡皮疙瘩。
“一。”布兰科低沉的声音传来。
迪林心头一紧。
第一鞭狠狠打在他的后背和颈侧，然后抽离。迪林吊在绳子上的
身子往前倒去，又弹了回来。
“二。”
迪林猛地吸了口气。火辣辣的感觉从后背传遍全身。第二鞭落下
时，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肌肉和神经都在痛苦地哀嚎。他又猛喘了
口气，死死压着身体里想要尖叫的本能。
“三。”
一声长长的呜咽从他牙缝里溢出。他感觉到女孩投来鄙视的目
光。
鞭子“嗖”地从光裸的背上滑过，鲜血“咝咝”冒出的声音传入
耳中。吊在绳子上的身体再次往前倒。一声长长的呜咽从他唇间溢
出，他死咬着唇忍住。在这块方形小沙地的另一边，坐在椅子上的布
兰科抬起头，看得津津有味。站在架子旁边的两个男孩紧张起来，仿
佛拴在链子上的猎狗。透过眼角朦胧的灰霾，他们的本质形式在迪林
眼中忽隐忽现，先是鲜艳的绿色，然后变成淡蓝色。
女孩把皮鞭轻轻往上一抛收回手中，调整了一下小臂上的皮带，
额头上的红色发带下冒出粒粒汗珠。她甩了甩头，甩开挡住眼睛的头
发，斜眼瞟了瞟。此时太阳已完全升上了陶里斯的山头，炙热的阳光
斜斜洒满整个营地，帐篷撑杆和旗帜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迪林无力地吊着，双眼盈满泪水。
“神啊，我怎么能在她面前哭？”他在心里怒斥自己的软弱，挣
扎着想控制不停颤抖的神经与肌肉。女孩活动了一下肩膀准备继续行
刑。他听到她的靴子踩在砂砾上沙沙作响。
迪林脑中的火花砰地一下亮了起来，在黑暗中飞旋，从他的愤怒
中吸收能量。布兰科张开两腿稳住身体，科隆纳又坐了回去，一抹笑
意慢慢爬上他的脸。一个厨娘出现在厨房后门。她把在食堂里干活儿
的男孩们赶回去做事，自己却靠在那儿看，她的脸在简易门楣下的阴
影中一动不动。她穿着长长的蓝色衣服，衣服边缘上有卷曲的红色和
黄色花朵图案。虽然迪林感觉身上一阵阵剧痛，但依然能清晰地看见
眼前这一切。
“五。”布兰科坐在长椅上沉声发令。身体再次背叛了迪林的意
志，肌肉紧绷，先是往前一僵，然后再弹回来。这回女孩抡开手臂挥
出一鞭，鞭子带着一道白色火光抽上他的背。火花呼啸着钻入脑海深
处，开始暴涨。全身的神经都在尖叫，仿佛碾压着石头和树枝一般。
“六。”
“七。”
布兰科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起来像姑娘在细声尖叫，但迪林的心
里只有沉沉的黑暗。布兰科微笑着，半闭双眼，脚跟点地，身体前后
晃动。科隆纳仰靠在厨房墙壁的暗灰色厚木板上，双眼闪闪发亮。
“八。”布兰科吹起口哨，沿着音阶升高又降低。迪林的右眼无
法视物，只是一片唯有他能看到的模糊的白热火花，仍可视物的左眼
只看到了科隆纳嘴里参差不齐的白牙。他看到百夫长转身对西西里人
说了些什么，后者哈哈大笑拍了下膝盖。迪林恨恨地咒骂，唾沫星子
从嘴里飞出来。
“九。”
“十。”
“十一。”女孩的动作慢了下来，拖长每一鞭的时间。她看着迪
林血淋淋的后背，鄙视的眼神渐渐消失。迪林感觉到两个男孩在无声
地嘲笑自己。飞旋的白热火花突然模糊了左眼，眼前只剩下一些断断
续续的白色与橙色，其间夹杂着绿色与紫色。迪林感觉身体突然崩
溃，淹没在黑色与红色的痛苦中，他在没有冥想入定的情况下进入了
魔法世界。能量飞速流动，明亮的能量流与各种魔法形式围绕在他身
边不停地旋转。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感觉，他被困在一个不断变幻
的虚空中，各种形式在他四周不停旋转。曾经熟悉的土流与生命能量
的形式变得模糊难辨。他努力定下心来进行冥想，但只是徒劳，除了
飞旋的火花便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虚空中，每一层都与下面的空间反向旋转。一个幻象出现在
眼前的形式旋涡中，向内收缩然后爆发出能量。迪林隐约感觉到女孩
的鞭子正落在他身上，但从幻象所迸射出的蔚蓝色与玫瑰色条纹并没
有触碰到他，而是在虚空中便爆裂开来。他的心开始向外延伸，面前
的虚空被火花打破，变成无数如同镜面一般的碎片。土流呼啸着冲过
来将他紧紧包裹。
他在虚空中的形式变得更稳定。突然，在他身后的女孩和在他两
侧的男孩的幻象，如同闪光的蛇一般，从空中翻腾的大旋涡中现身。
狭长的鞭子像一条黑影迅速向他挥来，火花突然光芒大盛，瞬间吞没
了黑影。迪林无声地咆哮，身体发出炽热的黄光，撞击在他与两个男
孩的蛇形幻象之间的淡蓝色空间。
女孩的幻象向他扑来，带着能量的赤热双拳打在他身上。火花在
他脑海中旋转，层层叠叠堆积。迪林稳住自己，用来自他身下土壤中
的暗绿色能量向对方打回去。他把木架子上的暗火融入自己的攻击
中，浑身光芒四射。
女孩的蛇形幻象飞快地旋转飘移，将他这一击吸收化解。两个男
孩同时从反向对包裹着迪林的旋转防护球展开攻击。防护球被打出一
条裂缝，女孩趁机向球内攻击，在迪林身上打出一个极细的小孔，迪
林的本质形式从这小孔开始破散。面前的三个对手像水银一般滑开，
狡猾地躲过了他的反击，同时把他的防护球撕开数条长长的口子。他
拼命从土壤中吸取能量，可惜能量流埋得太深无法够及。石头在他的
脚下纷纷碎成粉末。闪电如波浪一般扩散，他佯攻两个男孩的幻象，
试图把两人绑在一起。他抓住了其中一个，但此时女孩将防护球剩下
的部分一扫而空，打中了迪林赤热的身体中央。第二个男孩紧随其
后，切断了迪林与土壤之间的连接纽带。迪林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
道了。
迪林喘着气睁开眼，一轮烈日映入眼帘。阳光在不久前才刚刚照
在悬挂内营上空编织网所用的支撑件、导轨和绳索上。一张脸挡住了
眼前的天空，迪林眨了眨眼，认出是那个女孩，汗水顺着女孩的鼻翼
滴下来。女孩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她用大拇指翻开迪林两边的眼皮看
了看，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迪林感觉呼吸不畅，想要坐起来，谁知
刚一动身子，后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泪水毫无防备地从他眼睛
里涌出来。
耳边有个声音说：“他没事，一切正常。涂些药膏，一个星期之
后就好了。”
迪林吃力地喘着气。一双手温柔地把他抱起来。他飞快地眨了眨
眼，淡淡的天空消失了，眼前出现一个帐篷顶。他被放到一张帆布床
上，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硬币声，眼角余光扫到之前那两个男孩正安
静地待在一旁。金发男孩嘴角还沾着红色的果汁，对着他露出一个鼓
励的笑脸。
“石榴？”他试着问了一句。另一个男孩皱了皱眉凑过来，浓密
的黑发遮住眼睛少许，他拨了拨头发。迪林微微转过头来看着他。黑
发男孩伸手从迪林看不到的地方取来一只皮革水壶，把有凸边的铜壶
嘴凑到迪林嘴边。清凉的水流了出来，迪林如饥似渴地喝着。后背上
又痛又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比在架子上受刑时还要难受。金发
男孩掰了点石榴塞到迪林嘴里，迪林咬着苦涩的果肉，发出喀嚓喀嚓
的声音，酸酸的果汁流了一嘴。
“你运气不错，”金发男孩嚼着剩下的石榴说，“一般呢，就算
你晕过去了，他们也会继续打完剩下的鞭子。”
“他说的没错，”黑眼睛男孩肯定地说，“有一回我弄丢了头骡
子，挨了十五下，一下不少。”两个男孩一致点点头。
“真幸运。”他们说。迪林觉得眼前一片灰蒙蒙，再次失去了知
觉。
第四十七章 大叙利亚行省南部，代
纳巴罗马军营
“全是空的！”芝诺比娅骑马奔驰在营地里的横营道上，高声喊
道。一阵干燥的风卷着蓟花和垃圾从道上呼啸而过。她跑到正中央，
在指挥部的正前方停下来，掉转马头看着后面跟上来的同伴，包括艾
哈迈德与穆罕默德在内的其他人骑马小跑追上了她。指挥官面前的这
片广场是用平底石铺在硬泥地上修筑而成。芝诺比娅身后的建筑空无
一人，门窗紧闭，门上都用木条钉死了。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荒
废的营地：数百栋用烧结砖修筑的建筑整齐地排列着，房屋间的街道
肮脏不堪。浴场的桶形穹顶耸立在广场一侧，艾哈迈德看见浴场的门
半开着，任凭风沙肆虐。
“连只鸡或猪都不给留，”巴尔米拉女王说。她俯在马背上挠着
马的耳朵，“真是十足的罗马人作风，所到之处一扫而空。古来氏
人，你的探子在附近有何发现？”
穆罕默德摇摇头。名义上，伊本·阿迪酋长是这支由土著部落、
巴尔米拉人、叙利亚人和纳巴泰人组成的杂牌军的指挥官——纳巴泰
人是军队中的轻骑兵——但是，实际领导人却是穆罕默德，因为伊本
·阿迪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芝诺比娅当高级幕僚。在艾哈迈德看来，自
从两人结伴而行，他从未见过这个南方人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
“一无所获，女王，四周全是荒山，连那些随军迁徙的平民的营
地都全部废弃了。据我手下的探子回报，往河的下游再走三四里，那
里有个适合扎营的好地方。我们要不要去那里？”
芝诺比娅大笑起来，乌黑的长发如同黑色波浪般在脑后舞动：
“干吗？白白浪费眼前这现成的好地方？既然我们要做罗马人的活
儿，我们自然也该享受享受他们的东西！今晚就在此扎营，作好在这
儿待一两个星期的准备。我的兄弟很快便会带着城里剩下的军队来此
与我们会师。让队伍安顿下来，派出征粮队，修复荒废的防御工事，
立刻去办！”
穆罕默德坐在马背上半欠了欠身，急匆匆地走了，长袍在身后随
风飘动。另外两名指挥官，扎布达与阿希莫斯，也欠了欠身，各自领
命而去。扎布达指挥的是甲胄骑兵，成员主要是来自戴克波利斯、纳
巴泰和叙利亚的重装和铠装贵族；阿希莫斯领导的则是这些城邦的步
兵大队。芝诺比娅看着他们离去，待他们走到够远的地方时才叹了口
气。她掉转马头，打量着广场上剩下来的人。
“等沃罗梓带着我的步兵来到这里，我们还得花点时间部署，才
能挥师北上。”女王向伊本·阿迪示意，后者似乎骑在马背上睡着
了，闭着双眼，白花花的胡子下甚至还传出了轻轻的鼾声。
“老前辈，等你睡醒了，去周围找些熟悉这些山头的人，派他们
守着各条进出的路。一旦有人来就立刻向我报告。”
伊本·阿迪一只眼张开条缝，点了点头，用手肘轻轻推了推马，
一人一马慢悠悠地朝着从南边过来的路走去。此时军队在南边的路上
铺开足足半里长，各个分队都忙着在营地里找分配给自己的位置，都
快吵翻了天。
纳巴泰亲王亚哩达看着老酋长离去的背影，冷冷一笑：“姐姐，
那只老虎从没有打盹的时候。”
芝诺比娅回了他一个同样的冷笑。“兄弟，”她的话里带着一丝
不易察觉的讥讽，“如果你和你的祭司们不介意住宿营帐篷的话，我
可以不用指挥部。请你派人把神庙里的火点上，与神相关的事宜就拜
托你了”
亚哩达点点头：“能住进军营指挥官的地方，是我们的荣幸。我
们将保护军队不受邪恶的黑暗力量的侵害。”
亲王做了个手势，与他一样穿着黑色勃艮第战袍和珐琅盔甲的侍
卫们走上前来。他优雅地向女王身边的人挥挥手，脸上闪过一丝冷
笑，然后便离开了，去找专为他个人服务的行李搬运车和驮着重重行
李的步兵队。看着佩特拉亲王走远，艾哈迈德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感
觉。南方高地国王并不是个深得人心的君主，而他丝毫不在意这一
点。他几乎将自己的全部军队都交到了芝诺比娅手中，但是每次在指
挥官们热烈讨论的时候，他却总是置身事外，从不参与。他似乎很满
足于一切服从芝诺比娅的安排。
女王提马侧跨一步靠近艾哈迈德，对他微微一笑：“埃及之子，
由你来主持医院和浴场的事务如何？对于这样重要的工作，我想再也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在大门那边乱哄哄的人群中，你可以找到我
的表兄扎拜，你们要把厨师、军需官和军医都安置在医院里。当然，
在这么大的营地里，没有泉水是不行的。你还要找到合适的泉水，确
保围墙内有足够的水源。我们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
要尽量让大家过得舒心。”
“是，夫人。”艾哈迈德微微欠身答应了。
女王笑了，柔声说道：“等这些事办好之后，到骑士团辖区来找
我。如果你乐意的话，就住到离我较近的地方，我还有些话想跟你
说。”
艾哈迈德点点头，心潮澎湃，有些头晕目眩。芝诺比娅转身离开
了，但她明亮的双眸与完美无瑕的脸庞却好像一直在艾哈迈德眼前。
艾哈迈德甩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好多工作等着他呢。
艾哈迈德和一群应征入伍的叙利亚石匠用背抬着一根杠杆喊着号
子用力往上抬。蓄水池墙壁中的一块石头被撬松了，不住地摇晃。最
后，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传来，石头滚落到一旁。黑漆漆的凉水猛地喷
进环室。
“扔绳子！扔绳子！”水一下子冲倒了艾哈迈德，他急忙大喊。
其中一个火把被撞松，掉进地面上旋转的水流里“咝”地一下熄灭
了，石匠们惊慌失措地大喊着。站在蓄水池石壁上一个方形大洞里的
其他人急忙给水塔底下的人抛下绳子，艾哈迈德在水里挣扎着站起
来。那块封住与水渠相连的旧水管的巨大的玄武岩被汹涌的水流冲得
不停地摇晃，突然松了，直直向众人撞来。埃及人在深及大腿的水中
往旁边避让，刚一走开，巨石便猛地撞上了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吓
得他心怦怦直跳。水还在疯狂上涨，他抬头看着上面。
石匠们像一串吊在绳子上的猴子，正一个接一个抓着绳子往壁上
的大洞爬去。站在洞外的人则奋力把绳子往上拉。艾哈迈德抓住其中
一根绳子，把脚蹬在石壁上的缝隙里。水流不断地拉扯他，他拼命蹬
着墙往上爬，上面的人等他爬到洞口就立刻把他拽进去。
“等水涨到石标处，”他喘着粗气说，“就打开水闸放水到浴
场。”
说完，他便倒在了热浴室的镶嵌地板上，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四肢还抖个不停。躺在此处，他依然能感觉到汹涌的水流像一群疯狂
的公牛般撞击着蓄水池。快到了，就快到了，他想着，然后在海绿色
瓷砖上翻了个身站起来。
营地指挥部的走廊里，火把摇曳出忽明忽暗的光，空气中充满了
刺柏树脂的浓烈气味。艾哈迈德蹒跚着走进营地指挥官办公室前的中
庭，芝诺比娅的侍卫拦下他进行例行检查。这是一队大夏禁卫军，头
戴高高的穆斯林头巾，鹰钩鼻，胡子编成两根尖尖小辫，个个一副凶
神恶煞的模样。他们只是应丝绸女王之号召而来的数千名雇佣兵中的
一个小队而已，外面的营地里还有更多这样冲着女王的财富而来的人
——布伦米弓箭手、阿克苏姆枪兵、阿拉伯轻骑兵、印度士兵、索特
弓骑兵和剑士、台努赫士兵，里头甚至还有波斯重装骑兵，或甲胄骑
兵。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纳巴泰骑兵与重装步兵在这支由各色人等组
成的混乱的杂牌军里，反倒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最终确认艾哈迈
德无威胁后，大夏侍卫放他进了保民官的办公室。
芝诺比娅从一张大理石长椅后面抬头对他一笑，一头长发简单利
落地绑在脑后。这张长椅被她当成了桌子，她的秘书与书记员们坐在
靠墙的便携式小桌子上，她的两个贴身女仆正坐在软垫上做着缝纫活
儿。女王此时已把骑马时爱穿的重磅丝绸长袍换成了简单的棉质束腰
外衣，腿上打着亚麻绑腿。作为统治者象征的金饰环也被放在了一
旁。她左脸上沾了个墨点。艾哈迈德鞠了一躬，这才发现自己的短裙
破了，还粘了些泥垢。
“让一位圣洁的祭司在女王面前沐浴，”她语气轻松地打趣道，
“可是件失礼的事。”她随即语气一转，“你没受伤吧？”
“没有，”他一边回答一边拍着不知何时粘到外衣上的泥土，
“医院里都安置好了。蓄水池里重新蓄满了水，浴场里也已经开始供
应热水。之前罗马人封了水渠，启封的时候费了点劲。”
芝诺比娅点点头，把头偏向一侧，黑色眼睛严肃地打量着他。然
后她摇了摇头，把两束纸莎纸卷轴从长椅上推向他这边。她之前戴着
的用天青石和翡翠打造的精致戒指也取下了；手指甲不长但修剪过，
大概是常常要戴着手套骑马的缘故。
“我需要你看看这两份急件——我知道你的拉丁语、希腊语和埃
及语都很好。我相信我看懂了上面的意思，不过还想确认一下。看完
之后再过来，不过也不用太赶，在哨兵第二次换岗之前我还有很多事
要忙。”
艾哈迈德挑了挑眉，暗想：“第二次换岗，那不是快到半夜
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鞠了个躬离开了。虽然刚才被她那么调侃
过，不过他觉得既然现在浴场里有热水，自己还是应该去好好洗个澡
刮个背。
哨兵第二次换岗的铃声响过后，艾哈迈德再次来到指挥官办公
室。此时担任警戒的只有两名大夏侍卫，他们悄无声息地站在大门口
的暗处，密切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但看到他进去时并没有加以阻拦。
秘书与书记员都离开了，只有女王一个人坐在桌边，整个房间里十分
安静，只听到她手中的笔在粗糙纸面上划动的声音。
此时除了站岗放哨的士兵，整个军营都沉入了梦乡。从大马士革
北上，经过艰辛的长途跋涉，所有人都累坏了。军队一路走走停停，
速度并不快。从大马士革出来三天后，芝诺比娅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整
编，这又耽搁了军队的行程。如今，按照东罗马帝国的说法，这支军
队被分成四个大队：轻骑兵，不管这些士兵的出身来历如何，指挥官
是伊本·阿迪，穆罕默德是他的第一副官；铁甲重骑兵和超重装骑
兵，由带着重甲、战马、标枪、狼牙棒和长剑的贵族子弟组成，指挥
官是女王的表兄——奥迪纳图斯家族的扎布达；弓箭手、枪兵和投石
兵，由曾在东罗马帝国军队里服役过的叙利亚亲王阿希莫斯·加利流
率领；唯一的弱点便只有纳巴泰人——亚哩达态度强硬，拒绝交出自
己的私人侍卫，即足足两千个全副武装的重骑兵，最后芝诺比娅不得
已只能任命他为预备队指挥，这其中包括了她自己的私人武装和一队
来自伊朗最东南端的波斯骑士。芝诺比娅的另一个表兄扎拜则负责行
李搬运车和医院。
艾哈迈德安静地坐下，把两束卷轴放在自己面前，安静地等着。
她写字的手十分有力，虽然落笔得很快，但字迹整洁清晰。她的
侧脸给人坚毅的感觉，眉骨比较高，弯弯的眉形很是精致，照着桌子
的蜡烛在她光滑细腻的脖子上投下部分阴影；一对小巧玲珑的金耳环
从耳朵上垂下来，耳环中央镶嵌着红宝石；上臂戴着蛇形金臂环，蛇
眼的位置镶着闪闪发亮的黑玉。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她绾在金色发
网里的头发，艾哈迈德似乎记起了点什么，但仔细一想，却又了无痕
迹。
写完后，她在文件表面撒上一层细砂。她抬头冲着他微微一笑，
用吸墨纸在纸面上按了按，最后在外面盖上自己的紫色蜡封，这才算
完成了。
“完成了。”她疲倦地叹了口气，“急件看了吗？”
艾哈迈德点点头。
看见她想站起来，艾哈迈德走上前去扶着她。芝诺比娅撑着他站
起来，甩了甩左脚，脚坐得有些麻了：“这个房间后面有段楼梯可以
上到屋顶，咱们上去吧。”
女王拿起放在长椅末端的一盏提灯，灯里有根熄了明火但还在冒
烟的蜡烛。她弯腰点上蜡烛，把灯举到与肩同高。她拉开挂在房间后
门上的一块帘子，门外走廊右手边有一段窄窄的上行楼梯。两人踩着
旧石阶爬了一会儿后便来到了屋顶。每个房间的屋顶都是一个三角形
穹顶，这样便在整个屋顶形成了一道道屋谷。芝诺比娅沿着墙壁的顶
端往前走，小心翼翼地避开板岩顶板与宽大的红色弧形瓦片。最后两
人站到了指挥部面朝浴场的一侧。一条漆黑的窄巷隔开了两处建筑。
从这个位置望过去，营地里几乎没剩多少灯火还亮着。地面一片黑
暗，夜空中却是群星闪烁。
芝诺比娅靠着身后的斜墙坐下来。
“坐吧。”说完，她掐灭了灯，四周顿时暗了下来。艾哈迈德挨
着她坐下，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铺了一张厚厚的羊毛毯。一股微风从
群山的方向吹过来，他闻到了她头发的香味。女王拿起另外一张毯
子，裹住自己和祭司。艾哈迈德的手仿佛自己有了意识一般自动环上
她的腰，把她紧紧搂住。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把头靠在他胸口，
伸出一只手与他的手相握。
坐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又动了
动，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此时，明月已经升上了光秃秃的群山。
“你看了急件没？”她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看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这充满寒意的夜晚，她身上传
来的温暖令他有些心猿意马。
“你怎么看？”
这下轮到他叹息了。在亚历山大、提尔、西顿甚至卡萨里亚的巴
尔米拉商人都送来了同一个可怕的消息。虽然一开始他几乎不敢相
信，但现在看来，那应该是确信无疑的了。
“我想，你在卡萨里亚的人没有说错。帝国调到海岸线上去的三
个军团不会回来了，皇帝向你派去的使者阿达萨斯承诺的两个军团也
成了泡影。我们成了孤军，而沙欣的军队正在安条克准备一举攻破整
条海岸线。你还打算继续北上吗？”
芝诺比娅在他怀里挪了挪位置，趴到他的大腿上。他一下子蒙
了。等他又能思考的时候，发现她背靠在他胸膛上，而他的两只手环
抱在她胸前，她的头发扫到他的鼻子，有点痒。
“四百年前，有位巴尔米拉国王曾面对过比今天更不利的局面。
当时，整个罗马帝国陷入内战，四分五裂。就在那样的局势下，他还
在奈斯佛罗姆正面迎战波斯人，而且取得了胜利。罗马的加里恩努斯
皇帝授予他‘罗马领袖’与‘东方总督’的封号以示嘉奖。从那时
起，巴尔米拉便是罗马帝国抵御波斯的一张盾牌。我的名字取自第一
位芝诺比娅女王，她后来嫁给了罗马的奥勒良皇帝，把自己的王位传
给了她的一位表亲蒂莫劳斯。击退入侵者，捍卫我们的土地，这是我
身为女王的职责。”
“哪怕，”艾哈迈德埋在她如柔云般的发间轻声问道，“罗马放
弃了你？”
她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苦楚：“罗马并不保证什么。正因为我
们一直都站在他们那边，所以他们便认为我们永远都不会背弃他们。
每天，亚哩达都会提醒我这一点。但是……希拉克略是一位足智多谋
的明君。如果他真的让罗马军队从叙利亚撤离，我相信，那肯定是另
有妙计，而不是放弃。我知道他不会丢开这些行省不管。别的且不
说，首先，他是个罗马人；其次，这些省份的赋税是一笔丰厚的财
富！虽然目前尚不知道在他的计划里我们扮演的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但是，如果我们能奋战到底，最终的结局就不会令我们失望。”
“你手下的酋长们似乎害怕与波斯开战，”艾哈迈德慢慢地说，
“他们缺乏信心，左右摇摆。要是让他们知道罗马不会来相助，他们
就会逃进沙漠里。”
芝诺比亚厌恶地哼了一声：“我知道那些家伙，一群懦夫！平日
里就知道纸上谈兵，然而当战斗真的打响了，他们却裹足不前。我是
不会退缩的，即使面对锋利的尖角，我也会把矛钉进猎物的心脏。如
果由我领头，他们就不会退缩——他们的骄傲不允许他们退缩。如果
一个女人都敢挑战虎狼般的波斯，他们又怎么能说自己还不如一个女
人呢？我决定带领他们继续北上。沙欣的军队是强大，但是既然那
头‘野猪’没跟他在一起，那么，沙欣将不足为惧。”
艾哈迈德笑着把她搂紧，她转过脸对他一笑。
“女王，你是最伟大的征服者。”
她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又疲倦地躺回他怀里。
“你敢拿我寻开心，”她佯怒道，“小心我砍你的脑袋。”
艾哈迈德假装害怕地抖了抖，说：“那谁还能给你唱睡眠曲呢，
沙漠公主？”
“没有了，”她悲伤地说，“我又会孤身一人。”
两人相拥坐了很久，默默地看着夜空中流转的星辰。月亮终于开
始返航了，夜晚正在消逝。沙漠里开始起风，寒意更重。
“请别生气，但我想知道，为何你会看中我？我既没有出众的外
表，也没有傲人的财富，相反，我只是个出身贫贱前途黯淡之人。你
对我如此器重，肯定会让你手下那群本就不安分的部落酋长们心生不
满。就说亚哩达吧，他看我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吞了我。”
芝诺比娅闻言笑了起来，一只小手从毯子里滑出来捏了捏他的鼻
子：“你这个人啊！如此没有自信。傻瓜，你说的那些正是我看中
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老是阴沉沉的亚哩达，都只会以为你不过是我
在这个夏天找的一个情人——神秘的埃及祭司，落入狡猾女人编织的
情网。当他们围在营火旁议论此事时，只会说，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
拍神的马屁。亲王和领主们会嘲笑我，背着我议论纷纷，说我选男人
的品位太差什么的。总之，如果有人要对付我，没有人会把你视作绊
脚石。”
艾哈迈德皱起眉头：“这样的日子，你怎么受得了？”
“我生在这样的世界，”她冷静地说，“这便是我一直以来的生
活。塞普蒂米乌斯·巴尔米拉家族唯一的女儿，要么成为别人最有价
值的战利品，要么，就成为胜利者掌握自己的命运。从儿时起我记得
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的两位姨妈在我母亲的葬礼上为了王位而争斗。
过去、现在、将来，皆是如此。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心地善良而且并
不了解我。只有在你身上，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不是女王，不
是阴谋家，也不用背负帝国的命运——只是作为一个名叫芝诺比娅的
女人，一个失败的诗人、学者。”
艾哈迈德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
“艾哈迈德，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虽然难以启齿，但我别无选
择。”她转了个身看着他，一脸凝重，“很快我们就会开战，我会率
军冲入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当那一天到来之时，如果你能留在我身边
保护我，我将不胜感激。”
“保护你？可我并不是什么战士！”他不解地看着她。
她悲伤地看着他，似笑非笑：“不，你是，亲爱的朋友，而且你
是我们最宝贵的战士。波斯此次带来的不只是能战斗的士兵，而且会
带来魔法师和其召唤的可怕怪物。所以我才恳求你的保护，为我抵挡
敌人的黑暗力量。”
“可是，”他说，“我以为亚哩达——”
芝诺比娅摇摇头，手指按住他的唇：“如果我倒下了，亚哩达会
接过指挥权。他和他的魔法师要保护整支军队，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做
到的。但是，波斯人也不傻，他们知道对手是谁，所以，我会成为他
们攻击的首要目标。我恳求你，留在我身边保护我。”
她脸上苦苦哀求的表情融化了艾哈迈德心里仅存的一丝犹豫。
“当然，”他说，“我会守在你身边。”
此时，失踪的学生已经完全被遗忘了。
芝诺比娅的军队占领代纳巴之后第四天，艾哈迈德与穆罕默德坐
在指挥部的住所里，玩着一名印度军官送给祭司的游戏棋。穆罕默德
用骑兵从右突进。艾哈迈德皱了皱眉，自己还在想在这红黑方格的棋
盘上棋子该怎么走，阿拉伯人便已来势汹汹。他用象堵住对方骑兵的
进攻路线。
穆罕默德正在仔细研究棋局，这时门上传来急迫的敲门声。两人
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台努赫斥候“扑通”一声跪倒在混凝
土瓦地面上。“报告长官！”他急急喊道，“北边有消息了，波斯军
队已经从阿瑞图萨渡过了欧伦特河。”
穆罕默德猛地站起来，立刻把棋局忘到了脑后：“敌军来了多少
人？‘野猪’有没有来？是否带着大象？”斥候坐在脚跟上，一路疾
驰让他累得脸通红：“信使说，有六万敌军，打着沙欣亲王和拉扎特
斯亲王的旗号，没有看到大象。”
“太好了，干得好，阿布·卡比尔！带你的马去休息，这个消息
你要绝对保密，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
台努赫斥候没想到首领居然记得自己，激动得满脸通红，鞠了一
躬离开了。穆罕默德转身看着艾哈迈德，后者仍在一脸困惑地研究着
棋局。
“阿瑞图萨在此地往北九十里，我的朋友，女王的战争就要开始
了。最迟六天，沙欣的大军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艾哈迈德先是点点头，又不悦地摇了摇头，这盘棋局他很难守得
住了。他站起来收起自己的东西：“你要去向女王报告吗？”
穆罕默德点点头，激动得就差跳起来了。
“好，”艾哈迈德说，“你得派些骑兵到去巴尔米拉的路上打探
打探，看沃罗梓的军队来了没。女王肯定不希望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
开战。”
走到门边的阿拉伯人闻言停了下来，锐利的目光看向艾哈迈德，
后者正在系腰带：“怎么？你现在是将军了？”
艾哈迈德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以示否认：“不是，那是你擅长的
事。我只不过是对她的想法略知一二。我现在去看看医院的情况，你
得马上去见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