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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君士坦丁堡

迪亚蒂丝迎着北风站在米基蒂斯号的船首,金色流云般的长发在
身后飘飞。尽管从黑海吹来的风冰冷彻骨,但爱琴海的烈日热情如
火。她脱了外衣,仅着一件短皮背心和一条长至大腿的裙子,曾经白
皙的皮肤被地中海的烈日晒得黝黑。自从奥斯蒂亚启航到现在,三周
过去了,船上水手们还会不时地斜眼打量她。对此她选择了无视,把
身后的一切交给尼古斯。尼古斯默默坐在前甲板上,一言不发地磨着
自己众多匕首中的一把。公爵夫人为方便她“做事”而雇下的这艘商
船,犹如一把尖刀,在普罗波恩蒂斯海 [1] 的蔚蓝海面上破浪而行。
这片海域原本不大,然而置身其中,却依然有种开阔辽远的感觉。海
浪温柔地拍打着海面。在她眼前,从东帝国首都高耸的城墙边延伸出
来两道长堤,长堤之间的军用港口里一派繁忙景象,满目尽是各种船
帆、桅杆、船只和大艇。
米基蒂斯号侧偏转向,水手们收起主帆,操纵桨开始转动起来。
在船长的命令下,船晃晃悠悠地从海港入口两个庞大的塔楼之间穿
过。君士坦丁堡的花岗岩城墙就在一大片船帆与帆缆后面:城墙一道
高过一道,墙头上的垛口呈锋利锯齿状,一座座巨大的塔楼伫立在城
墙上。迪亚蒂丝一只手轻轻抓着身前的绷绳,即便是站在甲板上,也
能感觉到这座要塞的易守难攻。公爵夫人曾告诉过她,在眼前城墙后
面的繁华都市里,有近两百万人忙碌地生活着。尽管阿瓦尔蛮族及其
盟友斯拉夫人和杰皮德人围城长达六个月之久,但城内生活根本未受
任何影响,一切繁荣依旧。从普罗波恩蒂斯海上一路过来,总能清楚
地看到北岸上游牧民族留下的特征——烧光的农场和遥远的烟柱。米
基蒂斯号进了港,高高的城墙如庞然大物般耸立眼前。
她敏锐地观察四周。一艘艘挂着短桨的大划桨船整齐列队在海港
停泊处,深红色船帆收了起来,如鸟喙一般尖的青铜船首在午后阳光
中闪着光。成百上千艘商船拥挤在港口,到处都是水手和劳工,物资
和人交织成一片混乱景象。海风吹到城墙下便无法再前进了。米基蒂
斯号上的水手们放下船橹。突然响起低沉的鼓声,压过了船橹划第一
下时溅起的水声。迪亚蒂丝转过身,看见一艘大划桨船从海港西岸上
的一个船坞里划出来,仿佛一只大猫从藏身处跳出来扑向猎物的气
势。其船身两侧各有一百副桨在阳光下挥舞,仿佛密密麻麻的枪林。
随着声声震耳鼓声,上百副桨上下翻飞,动作统一得像一个人似的。
那船飞一般地划过水面。
大划桨船如一只水蜘蛛般快速穿过海港的碎浪区,水手们跟着鼓
点划桨。漂亮的船身,船首上那些炯炯有神的眼睛,动作整齐划一的
划手,此情此景不禁令迪亚蒂丝哽咽了。这样厉害的战争工具将归我
指挥!这个念头令她欣喜若狂,那船简直就像神一样飞过海面……很
快,那船便离开海港进入了开阔的普罗波恩蒂斯海域。她恋恋不舍地
盯着船远去的背影。
不到半个小时,米基蒂斯号便驶进了指定的停泊点。在迪亚蒂丝
的指挥下,尼古斯和其他人训练有素地卸载所有装备用品。迪亚蒂丝
又换回了自己那身不起眼的装束,披着宽厚的披风,但里面多加了一
件编织紧密的铁链甲。甲衣的重量,棉质紧身衣的贴身感,都让她觉
得倍感自在。“既然现在已经上了陆地,”她想,“这样的重量应该
不会碍事才对。”而且,眼前的城市如何尚未知晓——至少对她而言
是的,尼古斯则早已来过此地——这意味着危险加倍。她在众人之间
不停走动,与每个人交谈,确保无任何疏忽或遗漏。
最后走到码头朝向陆地的一端,她才检查完毕。前面来了个年轻
的帝国军官,身穿浅色熟皮胸甲,披着红披风,脚蹬束带皮靴,脸上
蓄着东帝国流行的短胡须,但头发剪得很短。他焦躁不安地向码头上
张望,肩上搭着个信囊。码头边的一根柱子上拴着一匹马,马看起来
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迪亚蒂丝问,猜想此人定是前来接应
的向导。
“啊,这样,也许……我正在找这个,呃,这个小队的百夫长。
我带了命令给他,同时带你们去营地。”他的目光没有看走过来直接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而是越过她继续往前面张望。突然,他盯
住她,好像刚刚才看到她一样:“你知道哪位是百夫长吗?他们看起
来全都,呃,不太整洁的样子。”
迪亚蒂丝笑了,从斗篷的内袋里取出一个皮革令囊,翻开打了蜡
的盖子,递给他。阳光照在两个封印上,其中一个是帝国封印,还有
一个虽然稍小但同样华丽的是德奥列里乌斯家族的纹章。
“我们看起来都不怎么整洁,冠军禁卫 [2] ,我们的工作便是如
此。我便是你要找的百夫长——迪亚蒂丝·朱莉亚·克劳迪娅。”
冠军禁卫看着她,显然脑子一时蒙住了。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然后摇摇头,迅速敬了个礼:“请原谅我,女士,我接到的命令里并
未说明长官的性别。如果对您有所冒犯,我向您道歉。”
迪亚蒂丝上下打量了他一阵,摇摇头:“我今天不想打架,我想
去营地休息。我这里一共是十二个人而非十个,这一点有问题吗?”
冠军禁卫摇摇头,松了口气,幸好没与这位看起来古里古怪的西
帝国官员产生纠纷。保民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与所有新盟友
们保持友好关系。要是与“特殊”单位的关系弄僵了,他的人头很快
便会被摆在盘子上送回农场去了。来自西帝国的水手们把多得不可思
议的工具拉上码头。看着眼前这群大汉,他依然有种感觉,这个低级
军官可能是里头最麻烦的一个。这群人没一个外表整洁,脸上的胡子
要么乱糟糟要么拖得很长;身上的衣服是一大堆如抹布般的碎布块与
盔甲拼凑在一起,根本无任何统一的形象。这群斜眼长胡子罗圈腿的
矮子一个个凶神恶煞,一看便知是匈奴人,或者至少是萨尔马提亚
人。
他往四周看了看,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把目光从年轻女孩
身后的那群水手身上移开,向女孩示意了一下。
“女士,之前我被告知这是一个步兵队——所以我没想过带任何
马或货车过来,您的人又带着这么多东西,恐怕搬不动。能不能请您
在这里稍候一个钟头左右,我这就去找些运输工具过来?”
迪亚蒂丝扯了扯耳朵,回头去看,尼古斯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
走了过来。
“这样啊……”她拉长调子说,“这些东西的确重得要命。我也
不想让我的人太累了,他们还等着纵情享乐呢。”
她轻轻地拉住冠军禁卫的手肘,拇指略略用力以吸引他的注意。
她倾身靠在他耳边低语道:“我的人不需要动物也可以在烈日下带着
这些装备徒步行走二十英里。你们的城市横竖不过两英里,我想对我
们来说不成问题。现在,如果你太忙而不能做我们的向导,我就让他
们凭本能走——找个歇脚处正是他们的本能之一。不过当地人是否喜
欢,我就不知道了。”
冠军禁卫丝毫未退缩,这让站在他另一边的尼古斯对他有了一丝
好感。希腊人随意地从年轻士兵身边上了蜡的皮囊里取出军令翻看起
来。
“呃……女士,”冠军禁卫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冷静,“您误
会了。我受命全力协助您的队伍,让你们顺利抵达营地,然后带您去
参加今天晚上的工作会议。如果您想一路步行去……”
“……查士丁尼皇宫,”尼古斯接话道,“享受皇室待遇,可以
这么说。”
迪亚蒂丝冲副手皱皱眉。
“它现在成什么样了?”她问,“变成了监狱,还是只留一堆残
墙破瓦?他们不会真打算让我们住在宫殿里吧,赫尔墨斯在上?”尼
古斯咧嘴一笑,把军令递给她。她看了看,疑惑地摇摇头,又递还给
他,放开冠军禁卫的手肘,后者舒了口气。
“那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发。”迪亚蒂丝言语中透出一丝无奈,
“最好在他们闹出麻烦之前把他们安排妥当。”
马修斯·盖伦·阿特柔斯,也就是“西罗马的奥古斯都·恺
撒”,站在自己在东帝国首都的套房的窗前。从查士丁尼皇宫——现
在被称为“别宫”——三楼望出去,可以看到皇家领地里的建筑屋
顶。正北方隐约可以看见“大皇宫”的主要建筑群若隐若现,更远处
是太阳神庙巨大的圆屋顶。在西边,查士丁尼宫的老砖房和竞技场高
墙之间全是花园。这城市的其他地方则犹如一个密集的大蜂箱,到处
都是三层、四层和五层住宅楼,各色商人小贩、大柱石和东帝国首都
的其他各种混乱景色充斥各个广场。靠在窗台上,盖伦突然产生了一
种奇怪的失落感。据他秘书所说,君士坦丁堡的人口与罗马、奥斯蒂
亚及周边省份的人口同样多。瘟疫给意大利半岛带来了灾难性的破
坏,但东帝国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有人在他身后礼貌地咳了一声。侍从武官进来了,盖伦转过身,
用浅笑掩饰了内心的哀伤。
“万福,奥古斯都。”埃提乌斯向皇帝微微鞠躬。这青年在他面
前还是有些拘束,到了东帝国,这里的规矩礼仪就更令他束手束脚,
盖伦失望地摇头。还有比这年龄更小的吗?在罗马所剩无几的贵族
中,罗穆卢斯·埃提乌斯·瓦林斯的家族以儿子众多而自豪,其家主
诺梅诺斯·瓦林斯一直为给儿子成功谋得此职而扬扬得意,但在盖伦
看来,不过是因为当初合适的候选人本就不多。埃提乌斯虽然是其中
的佼佼者,他的天分也不过是不分场合地鞠躬而已。
“埃提乌斯,我只是个人而不是神,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拘束,
也无须鞠躬。”盖伦温柔的声音里充满嘲讽的意味。埃提乌斯抬起头
又敬了个礼。
“稍息,小伙子。现在说吧。”
埃提乌斯站直身体再次敬礼,棕色短发在眉毛上方修建成整齐的
直线,以往苍白的皮肤在希腊的阳光下晒黑了少许。他取出夹在胳膊
下的两块蜡板,放到两人之间的写字台上。盖伦坐在行军凳上仔细阅
读蜡板,埃提乌斯汇报道:
“奥古斯都,第七奥古斯塔军团的第三与第六步兵大队、第六日
耳曼军团的骑兵队以及哥特辅助部队 [3] 的四千人马今天已登陆港
口。加上他们,驻扎首都的西帝国军团兵力已达二万五千人。军需官
要我告诉您,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地方容纳更多的军队了。您是否可
以与希拉克略陛下商量一下此事……”
盖伦挥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在他的军队在东帝国首都短暂停
留期间,将需要两倍或三倍大的营地。如今他与东帝国皇帝能够面对
面交换意见,这大大有利于这次伟大远征中的协调工作。传送球的使
用一直都断断续续,因为魔法师需要消耗巨大能量才能维持其运转。
这种古老的装置时不时地就会失去焦点漂移到其他场景或者遥远的地
域去,虽然让人感觉很有希望,但其实并不可靠。盖伦不得不把其从
计划中排除开去,只能把它作为一种应急通信方式来考虑。现在的关
键问题并不在西帝国一方,而是东帝国,因为希拉克略正在与为他提
供大部分军队的大地主们进行一场权力的争夺。
“继续,其他有些什么消息?”
“我们仍在抓紧时间为船只补充给养,虽然在这座城市所有给养
都已经从水路运进来的情况下还要我们来这里提供给养的做法看起来
很落后。”埃提乌斯顿了顿,但盖伦并没有对其所暗示的问题有何反
应。青年又继续说道:“来自皇宫内务大臣的消息是,可萨大使仍未
现身,会议推迟了,德奥列里乌斯公爵夫人派人送来一封信。”
听到最后一句话,盖伦扬了扬眉,放下手中蜡板,问:“信
呢?”
“在信使手中,奥古斯都。她说必须亲手交到您手里。”青年愈
发拘谨起来。盖伦摇了摇头——恐怕,这青年的表现不过只是与东部
人之间的冲突的冰山一角。
“这么说,她此刻也在这儿?”
埃提乌斯点点头。
“带她进来吧,小伙子,还有,别老是跟吞了李子核似的。”
“是,奥古斯都!”
埃提乌斯转身向门口走去。过了一会儿信使进来了。盖伦惊讶地
扬了扬眉。之前数月一直有流言说,声名狼藉的“东方”公爵夫人终
于决定让她那位神秘的被监护人公开露面。阿纳斯塔西娅已经以帝国
情报头子的身份辅佐过三位皇帝,也从来没有在盖伦面前流露出任何
不忠的迹象,但他还是很高兴看到她表现出普通人的一面。
对一个皇帝而言,他需要无数细作替他密切监视其领土的各个角
落。在过去十一年间,德奥列里乌斯一派几乎独揽了所有此类资源
——最初是老公爵,现在则是他的遗孀。去年盖伦曾竭力想打造自己
的情报网络,一个不被德奥列里乌斯渗透的情报网,但这项工作进展
十分缓慢。更麻烦的是,在完成帝国秘密任务这件事上,他至今仍无
法找到能与公爵夫人相媲美的人。在这方面,她显然远胜于他。虽然
他尚无对付德奥列里乌斯的心思,但这一点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信使停下脚步,站在写字台前等待皇帝的检阅。盖伦注意到有趣
的一点:这位神秘的监护人与传闻中所说的一样年轻貌美。一身简单
装束,看起来像个军团斥候:旧旧的高筒皮靴,哥特式的浅绿色棉质
马裤,褪色的宽松褐色束腰外衣,领子和袖口上镶着滚边;深灰色披
风下微微露出宽阔的双肩;深金红色的头发从额头开始往后编辫。一
双灰绿色眼眸沉着地打量着他,甚至在他看向她时亦没有任何波动。
“万福,奥古斯都·恺撒。第二意大利军团百夫长迪亚蒂丝·朱
莉亚·克劳迪娅为您效劳。”她递上一个圆筒,“向您转达我主人阿
纳斯塔西娅·德奥列里乌斯公爵夫人的问候。她希望您一切安好,并
祝您出师大捷。如果您有任何疑问,我将知无不言。”
这位信使很有礼貌。盖伦点点头,破开圆筒一端厚厚的蜡封,里
面装有几束用纸莎纸精心卷成的厚卷轴,上面满是精致的字体,用德
奥列里乌斯所钟爱的黑墨水写就。他刚看完第一页就把报告放下了,
其中很多都是例行公事,另外的那一卷他会私下看。比起消息,信使
本身更令他感兴趣。他示意她坐到桌子对面的其中一张凳子上。她只
稍稍犹豫了一分钟,就照皇帝的吩咐坐了下来。
“埃提乌斯,帮我拿点吃的来,要清淡点的。再拿点酒,但不要
希腊酒,拿我们自己带来的那些就好。”
青年鞠了一躬,匆匆走了出去,随手关上身后的门。盖伦又笑
了,挠挠自己的耳朵,斜着眼睛瞥向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孩。怎么处
理?他懊恼地意识到,自己从未与除了公爵夫人以外的女人谈过“正
事”。尽管德奥列里乌斯还不像元老院议员那样让他觉得心惊胆战,
但也总是令他紧张。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信任公爵夫人,其中最重要
的原因就是她在议员圈子里的影响力。
他轻轻摇了摇头,决定抛开在他的社交圈子里男女之间常用的客
套方法。尽管这是个女孩子,但也是他手下的军官,他得给她派任
务。礼貌客套、墨守成规,都于事无益。
“克劳迪娅,我有一点不明白。据我所知,在此次远征军中,你
是唯一的一名女性军官,事实上,你还是我军队中唯一的女战士。我
曾多次与公爵夫人讨论过你的事,你的情况和你的才干。我就直说了
吧,我不认为你能完成她交给你的工作。事实上,当初她向我提议的
时候,我就完全反对用这种‘特别’小分队的策略。”
迪亚蒂丝未动分毫,甚至没眨眼。盖伦停了一会儿,想看看她的
反应。女孩儿只是耐心地等着。于是他又接着说。
“不过,当她提出并且坚持要派你的小队过来时,我也没有干
预。从她的报告来看,你之前干得很出色。她津津有味地向我描述过
你在苏布拉区追捕猎物的事,我也欣赏你的成功。你证明了自己的能
力,为你和你的人在这次远征中赢得了一席之地。”
这时女孩脸上方才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盖伦没有笑,因为
他的话还没说完。
“这里的局势对我们不利。我在这座城市里的时间并不多,这点
不可否认,但我注意到东帝国政府官员们的思想居然比我都还要传统
守旧。我想你在这儿也无用武之地……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年轻女孩刚要抗议,盖伦就举手制止了她。
“你在远征军花名册里的身份是我的信使之一,是我的属下。我
并不太愿意带你去参加今晚的工作会议,但我认为你还是应当认识一
下其他的官员。我问你,是否能让你的副手尼古斯代你参加?”
迪亚蒂丝灰色眼眸中乌云密布。要不是之前有克里斯塔和和阿纳
斯塔西娅不断对她耳提面命,她早就像水手那样跳起来破口大骂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认真考虑了一下皇帝的要求:“奥古斯都·恺撒,
尼古斯是把好手,为人又可靠,但他不是我们团队的领袖,我才是。
我的人是因为尊重和敬畏我才跟随我。如果让他代替我去,我的权威
将受到质疑,我将失去他们的尊重。我强烈请求您重新考虑您的决
定。”
盖伦微微蹙眉。这个女孩,不——这个百夫长,说得很对。他不
能用这种方式破坏他手下任何官员的权威。虽然这样做在东帝国官员
那儿会有点麻烦,但他也没有办法。
“我猜也不可能让你保持低调吧?”他已经预见到,这场会议会
比往常时间争吵得更激烈更持久。如果她太不省事,他想,我就把她
送回意大利半岛。
迪亚蒂丝突然笑了。出乎盖伦意料,整个房间似乎因为她这一笑
而明亮起来。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她说,“到时候你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的存在。”
迪亚蒂丝所料无差,分给他们的营地跟“皇室待遇”根本不搭
边。在查士丁尼宫下方有一系列带穹顶的蓄水池,早已干涸,其功能
已被竞技场后面的菲洛克斯诺斯水池所取代。现在这里挤满了工程
师、仆人、大堆设备、盛着食物的柳条篮和其他物品。她在较偏远的
一个又闷又黑的大厅尾部找到了尼古斯和其余队员。与皇帝会面的余
下过程都很顺利,皇帝在她眼中的形象不过只是一个背负过重压力苦
恼不已的军队指挥官,而不是对手或敌人。跟前面几任不同,这位皇
帝并不满意朝廷的做法。他看起来更像来自某个省的地主,像她的叔
叔一样,而不是一位活着的神。
她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右手无意识地移到剑柄上,她心里渐渐
有了个计划,反复权衡着武力行为可能带来的上百种选择和可能性,
像过去所做的那样把各种念头组合在一起形成复杂的计划。她兴奋地
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在等她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尼古斯也没有闲着。队员们驻扎在大
厅一角的一大堆柳条篮后面。她走过去时,大多数人都在查看装备是
否生锈或破损,其余的人则挤在这个小小营地的一角全神贯注地玩骰
子。奥普提欧抬起头,把之前为了在箭上装饰羽毛而反扣在地上使用
的柳条箱清理出来。迪亚蒂丝嘴里咕哝了一声,从左肩上甩下整只熏
火腿。火腿“啪”地一声撞到木头上。
尼古斯咧嘴一笑:“看来是去过厨房了。那里有酒吗?”近处灯
光照过来,他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迪亚蒂丝好笑地嗤了一声:“感谢伟大的尤利乌斯带领的风潮,
在军团里最受欢迎的饮品是醋。”
尼古斯眼珠一转,从柳条箱下面拖出来一个葡萄酒囊:“没关
系,我自己备得有。指挥官办公室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迪亚蒂丝摇摇头:“没有,一切顺利。不过他担心今晚让个女人
去参加与东帝国军官们召开的军官会议会发生什么不愉快,所以他想
让你替我去。”
尼古斯一下子白了脸,一想到要与上百个几乎全部出身贵族的军
官们把酒言欢,他就觉得恐怖。他宁愿被一千个蓝皮肤皮克特人挑
战,也不愿意去参加军官会议。不过从迪亚蒂丝不减的笑意来看,他
应该不会那么倒霉的。
“坐,”她说,从皮带里抽出一把刀,把刀尖抵在柳条箱顶上快
速旋转,“我婉言谢绝了,并且保证一定低调不引人注意。两边帝国
的军队之间似乎有些暗潮汹涌,目前他不想动摇军心。”
尼古斯摸摸自己鼻子,想了想。
“那你打算怎样避免引人注意呢?”他问,想象她在一群大胡子
的东帝国贵族或高傲的西帝国官员之间是怎样的场景,想象着她的表
情、发型和姿态。肯定会出事的。城里流言乱飞,说军团指挥官们彼
此虎视眈眈,士兵们之间的打架闹事不过是迟早的事。希拉克略和盖
伦都假装没有注意到,但局势依然没有改观。
大部分问题的根源都不过在于一个简单的事实:西帝国坚定不移
地继承了早期帝国分裂前的军事体制,而东帝国则没有。西帝国军队
虽然在数量上不占优势,但有一个清晰的管理指挥体系;正在集结的
东帝国军队则更像是在网罗家臣门客,人人各自为自己的军阀卖命,
根本不像一支正规军队。西帝国官员们希望有一个总指挥就够了,当
然最好是他们自己的皇帝;而东帝国领主们则纷纷要求在此次远征中
有发言权。西帝国军队和官员们说拉丁语,东帝国军队和官员们则说
希腊语或者阿拉姆语。这些不过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大麻烦还在后
头,尼古斯沉思着,一脸担忧地看着长官。
他们会如何看待她?他很想知道。即使在我们当中,除了蒂乔,
她的年龄最小,而且还是个女人,但我们依然听她的。为什么?他问
自己。我们对追随她这一点从不置疑,她是我们的长官,这是以前从
未有过的……他甩开这些念头,因为跟眼前的情况毫无关联。她是他
的长官,甚至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追随她似乎就已经是再自然
不过的事了。“她有能力带领我们。”他想着犹自点点头。
迪亚蒂丝不再看她的副手,朝挤在角落里的赌徒们扔过去一个苹
果核。那苹果核在一个半裹着头巾的叙利亚人脑袋上弹了一下。叙利
亚人不悦地抬起头,不过一看见是谁扔的,俊秀的脸上立马换了副神
情。
“阿纳格赛亚斯,挪挪你那擦了香水的屁股,到这儿来,我有个
问题要问你。”
叙利亚人抓起堆在自己面前的硬币,把骰子收入袋中,慢慢悠悠
地向小桌子走过来。他来到迪亚蒂丝身边,跪在地板上,动作夸张地
拜倒下去。
迪亚蒂丝露齿一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行了,别望了,我
没穿裙子。”她揪起他的耳朵让他抬起头来。对方假装吃痛,耷拉着
嘴角,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摊开双手求饶。
迪亚蒂丝靠近前去:“你那个唱戏用的化妆盒还在不在?”
阿纳格赛亚斯肯定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堆在一块儿的被褥和工
具。
“去拿来,”她亲切地拍拍他的脑袋,“夜色降临之前,你有点
事情要做。”
叙利亚人立马跳起来,动作麻利地冲到杂物堆的阴暗处翻找。迪
亚蒂丝好笑地摇了摇头,但等她转向尼古斯时,脸上又出现了忧虑。
以尼古斯对她的了解,那表示有事做了。
“我们中有没有谁会说地道的瓦拉几亚语?我指的是相当地道
的。”
东帝国的希拉克略·奥古斯都·恺撒沿着大理石长桌望过去,心
里有怒气在积聚。虽然他冷漠的脸色丝毫未流露内心的怒气,但双眼
已出卖了他。狄奥多西坐在他身边略低的位置,用肘轻轻碰了碰他的
胳膊,冲他摇了摇头。希拉克略叹了口气,这位年轻爱冲动的弟弟才
真正是他应该密切注意的对象。他的左手边一片沉默,西帝国皇帝盖
伦、他麾下各军团的指挥官以及一些军官和信使默默坐着,时刻保持
着警惕。他的右手边则热火朝天,各行省的指挥官及其副官和下属们
不停地走来走去,其中两人甚至还带来了自己的情妇;如果说他们中
有谁还能表现出一点组织纪律性或者尊重的话,那就只有舰队司令米
克什·安德拉德斯。
最后,希拉克略整理好脸上的表情,站起身,用匕首的刀柄在桌
面上重重一敲,声音响彻整个长长的大厅。一些东帝国指挥官们看看
周围,不情不愿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足足过了十分钟,室内才算是
安静了下来。希拉克略的目光慢慢从底下人们的脸上扫过。
从埃及到安纳托利亚的各个行省来的东帝国指挥官们头衔最低都
是公爵,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满身珠光宝气,留着胡子和长卷发,
其形象与坐在桌对面来自西罗马的一小撮人形成鲜明对比,这令希拉
克略心里很是不快。和西帝国不同,东帝国未曾受过瘟疫、入侵和内
战的破坏。然而,尽管这一切好运都降临到了东帝国头上,西帝国官
员们的表现却更为出色,比起希拉克略在过去五年中竭力领导的这群
乌合之众,他们更有教养,而且……更像罗马人。
“先生们,”他终于开了口,“今天,我们在此讨论关于近两百
年来最伟大的罗马远征军的规划和执行事宜。我们之前已经通过面谈
或信函的方式与各位单独谈过我们的具体计划,我在这里就不再啰唆
重复。”
“让我正式介绍西帝国的奥古斯都·马修斯·盖伦·阿特柔斯皇
帝陛下。我们俩今天在这里,并非以自君士坦丁大帝以来便分而治之
的东西帝国的皇帝的身份。我们达成了一致,认为是时候大胆出击解
除对东帝国的威胁……”
显然对那些公爵老爷中的某些人而言,这些都是废话。塞奥法尼
斯猛地站起来,大声打断了皇帝的话。
“大胆?说它是不顾一切的自杀行为还差不多!看看在阿瓦尔人
占领下的色雷斯和亚加亚如何?围攻这座城市的蛮族军队如何?在海
对面能望见这座皇宫的加尔西顿城扎营的波斯军队又如何?你之前那
些勇敢的计划,奥古斯都·恺撒,都以失败告终,而且付出了沉重的
代价!”
希拉克略无视这位跳出来嚷嚷的色雷斯公爵,目光扫视着下面的
贵族和军官们。塞奥法尼斯没说错:之前意图驱逐波斯人和阿瓦尔人
的努力全都以灾难而告终。在他自己心里,希拉克略甚至怀疑过整个
东帝国是不是受到了诅咒,又或者,至少他是被诅咒了。在剩下来的
贵族中支持他的人少之又少,这也是为什么他很高兴盖伦率军从西帝
国来到这座城市的诸多原因之一。不仅仅因为盖伦的军团为他个人提
供了军事力量支持,也因为他们让市民和贵族们看到他依然是皇帝。
“塞奥法尼斯大人,坐下。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清楚我们
遭受的挫折。但目前的情况是,除非他们能派舰队与我们作战,否则
他们无法攻下本城。而敌人自己并没有能造出与我们抗衡的舰队的技
术与设备。这意味着他们拿下本城的唯一途径可能取决于波斯人是否
能穿过普罗庞提斯海。要穿越此海必须有舰队才行。尽管那头皇家野
猪坐在我在加尔西顿城的夏宫里吃着从我的果园里采来的无花果,喝
着产自我的葡萄园的葡萄酒,但他没有舰队。然而,一旦波斯人攻下
安条克、提尔或者亚历山大,他们就能够造出舰队。所以,波斯人才
是真正的敌人。如果能击败他们,我们就可以转身对付阿瓦尔人,让
他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回达契亚去。”
塞奥法尼斯站着没动,但希拉克略话语中的怒意让他冷静了下
来,他的侍臣们小声地喊他回座位上去,他趾高气昂地坐下,一副给
了皇帝天大面子的模样。好吧,希拉克略心里很不是滋味,至少这段
揭过去了……他在狄奥多西肩上轻轻拍了拍。亲王站起来先是向西帝
国皇帝鞠了一躬,然后冲军团军官们点点头,对东帝国的贵族们则直
接选择了无视。在手下一位副官的协助下,他在一个木架子上铺开一
副长长的羊皮纸地图,站在地图边上。
“诸位大人,这是整个帝国的东半部,北起黑海上的波勒·本
都,南至阿拉伯湾的福地阿拉伯。正如我哥哥刚才所言,波斯军队已
经占领了西边的加尔西顿城和南边的安条克。幸运的是,因为沙赫·
巴勒兹 [4] 在过去九个月里一直待在普罗庞提斯海对岸,所以他们向
南进军巴勒斯坦和埃及的计划暂停了。不过我们希望这一局面尽快转
变。幸而,我们的盟军——来自巴尔米拉王国与纳巴泰王国的军队
——守住了通往埃及的路,因此我们才不至于断粮。”
狄奥多西停下来瞥了兄长一眼。希拉克略轻轻摇了摇头,于是亲
王略过这部分继续往下说:“这儿,在东帝国的最西端,我们的兵力
差不多已经集结完毕。一旦全部集结完毕,我们将在夜色的掩护下从
这座城市启航。现在,我们在加尔西顿城以及东部海港安插的眼线已
经放出风去,宣称我们的远征军将北上进入黑海,穿过锡诺普到达特
拉布宗,然后在亚美尼亚人的支持下南下,阻断仍在这条推进线以西
的波斯军队的去路,以迫使波斯人放弃整个安纳托利亚和西里西
亚。”
东部领主们开始低声交谈起来,他们早已从自己的眼线和帝国朝
廷里的各类官员们口中得知了这一计划,正是因为这计划听起来不
错,他们才同意来面见皇帝。现在看来似乎计划有变。不过还没有人
站起来质问亲王这个问题。
狄奥多西等到众人安静下来才又开口:“但这并非我们真正的计
划。虽然帝国与亚美尼亚王国和拉齐卡王国 [5] 订立了长久盟约,但
这次他们却不愿参战。坦白来讲,我们的国家现在穷得连贿赂他们的
钱都没有,而且我们也找不出那么多人来强行打通山区道路。我们将
从另一个路线发动攻击。东西帝国将联合起来,我们坚信,打败波斯
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直捣其心脏,攻陷在拉伊 [6] 和泰西封两城之间的
波斯各省。光是打败他们的军队还远远不够,我们还必须攻陷其政治
与宗教中心。”
狄奥多西又转过去看了看希拉克略,后者此时已经站了起来,锐
利的目光扫视着满堂的贵族和军官们。他需要这些人,需要他们的军
队和黄金来帮助他实现这一计划。他明白,其实他们同波斯人或阿瓦
尔人一样都是他的敌人,甚至会因为他对他们的力量太过依赖而带来
更大的威胁。从这些人脸上,他看到的是渴望权力、黄金和出人头地
的奸诈面孔,所不同的也不过是程度罢了。此刻他是他们的主人,但
也仅仅只是暂时的。他慢慢地从织锦长袍的褶皱里抽出一把旧铁匕首
放到桌上。
“这是我父亲的刀,”他说,“下面这段话,在场的各位都必须
严格保密。我弟弟刚才所说的计划是我们想让波斯人知道的,他下面
将告诉各位的则是一定不能被波斯人知道的。谁要是泄露机密,我必
用此刀手刃叛徒。诸位是否发誓为此保密?”
众人沉默片刻没有说话。西帝国皇帝一脸严肃地站起来,仿佛一
尊弥诺斯大理石雕像,其随从们亦在其身后纷纷起身。
“我,马修斯·盖伦·阿特柔斯,西帝国的奥古斯都·恺撒,发
誓绝不泄露半点机密。”
他身后的随从们异口同声发誓。待西帝国使团重新入座,希拉克
略把目光转向东帝国的人们。众人面面相觑,有点拿不准。最后还是
舰队司令第一个站起来。他身材壮硕,一把大胡子又黑又密,双眉高
高隆起;一身素色打扮,棉质束腰外衣上有舰队徽章,里面穿着铁链
甲。他以卓越的能力在东部一众指挥官中脱颖而出,被提拔担任此
职。他转身面对希拉克略。
“我,米克什·安德拉德斯,东帝国舰队司令,发誓绝不泄露半
点机密。”
尽管其余贵族们不太情愿,见此情景,也只好纷纷照做。等到所
有人发完誓重新就座后,狄奥多西方才接着开口。
“舰队真实的路线是南下,而不是北上。先抵达塞浦路斯,然后
到塔尔苏斯港。我们都知道,波斯人在塔尔苏斯的兵力不强,我们要
拿下此港,让舰队在此登陆,然后迅速向东北推进,到达位于俄斯罗
伊那省旧边界线上的萨摩沙塔。如果顺利的话,到那时,驻扎在安条
克的波斯军队应该已经南下,他们的目标是攻打赫利奥波利斯以及在
去往埃及的必经之路上的大马士革。一旦他们陷入与巴尔米拉人和纳
巴泰人的战争,也就无法阻止我们的军队深入亚美尼亚南部攻打位于
凡湖 [7] 畔的波斯城市陶里斯。
“我们的军队要在陶里斯或者在抵达陶里斯之前与参与本次远征
的盟军会师——也就是可萨可汗的军队。然后从陶里斯向东行进,攻
下位于塔巴里斯坦 [8] 的拉伊,之后南下进攻埃克巴塔纳和克尔曼沙
[9] ,紧接着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泰西封。但我们不会像过去一样从
西边进攻泰西封,而是从北边——因为波斯人惯用的战术是往高地撤
退,如此便能阻断其退路,攻破波斯首都,拿下整个波斯帝国。”
东帝国领主们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非常难看。希拉克略知道,
他们是觉得这计划太冒险了。没关系,他想,我们此战必胜,否则,
曾耗尽西帝国一切的黑暗便会同样地降临到东部。
色雷斯人塞奥法尼斯再次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坐在桌子东
边的人:“皇帝陛下,这个计划的确大胆,我认为获胜与夺取丰厚胜
利品的机会兼而有之。至今还从来没有罗马军队到过比泰西封更远的
地方;那里肯定是富饶之地。可萨人因其骑兵的凶悍而闻名。我赞同
这项计划,不过我还有个小问题想问清楚。”
希拉克略在座位上稍稍坐直;他大概猜到了这个色雷斯人接下来
要问什么,内心暗笑,甚至有些期待。他示意塞奥法尼斯继续。
“谁来率领本次远征?又将由哪位将军、哪位贵族来实施这个计
划?”
此话一出,底下立刻炸开了锅。希拉克略靠坐在高背椅上,饶有
兴致地看着底下那些贵族们你一嘴我一嘴地吵起来。在桌子左手边的
西罗马人已经知道希拉克略心中的决定,叫来酒菜自顾自地吃喝。看
这情形还要吵上一阵子。东帝国皇帝决定让他们先吵吵,自己可以借
此观察谁认为自己最强,而谁又拉拢了谁作盟友。最后,他厌倦了这
种游戏,再次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但底下人没有反应。他冲狄奥多
西点点头。狄奥多西站起来深吸口气,用在战场上练出来的雷霆般的
声音吼道:
“皇帝陛下有话说!”
回声慢慢消失,东帝国的贵族们慢慢转身面对他们名义上的君
主。坐在座位上的希拉克略把玩匕首片刻,吐出几个字:“这次我要
率军亲征。”
桌子四周一片沉寂。各行省贵族们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有人不
解,有人惊慌,有人则是彻底的恐惧。在过去二百三十年间,还没有
哪个东帝国皇帝尝试过率军亲征这种事。光是想一想皇帝在战场上站
在战士们身边的场景,就令人觉得难以置信。希拉克略看向盖伦,微
微一笑开了口:“之前曾多次说过,这次是孤注一掷。士兵和老百姓
们都希望他们的皇帝站出来保护他们,保护他们的家人。除了亲自上
阵,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更好地表明我打赢这场战争的信心。同
时这也解决了选择军队总指挥的问题——盖伦和我将共同指挥帝国军
队,就像建国之初我们的先辈所做的那样。”
在盖伦身后靠墙而站的西帝国下级官员们高举手臂行军礼,喊
道:“万岁!恺撒万岁!最伟大的征服者!”东帝国贵族们看着他
们,有点摸不着头脑;其中有些人开始感觉到,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新
变化正慢慢展开。狄奥多西在副官的协助下卷起地图离开了房间;其
他贵族们稍加逗留便陆续离开了,希拉克略坐在原地没动,看着人们
离开时的表情,安德拉德斯则一直留在他身边。最后除了西帝国皇帝
及其手下两名副官,所有其他人都离开了。大厅里恢复了宁静。一个
仆人走进来把灯一一灭掉。
“陛下,”安德拉德斯平静地说,“你用的宣誓这招的确鼓舞人
心,但我怀疑这些消息能保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希拉克略点点头,看向盖伦及其身后两位年轻人。西帝国皇帝微
笑着。“安德拉德斯司令大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今晚我们便是
这样。我的猎人们——”他指了指站在自己左边留着寥寥数根胡楂的
金发年轻人,“正等着猎物们自投罗网呢。”
安德拉德斯摸着有些发白的胡子,打量着西帝国皇帝身旁那位泰
然自若的年轻人。然后他看向希拉克略:“有点冒险,陛下。如果波
斯人事先得到风声怎么办?如果有漏网之鱼给敌人通风报信怎么办?
海对面的那头野猪手底下至少有一个魔法师,随时可以给在泰西封的
科斯洛伊斯通风报信。那样的话,等您率军抵达陶里斯的时候,他新
组建的军队早就在高地候着了,您将无路可退。”
“波斯人迟早都会知道的,”希拉克略答道,“我们这么做只是
为了试出城里哪些人在替阿瓦尔人或波斯人卖命。尽管魔法师动作神
速,但届时沙赫·巴勒兹仍然不得不率部返回叙利亚。我们的舰队远
快于他们,我们可以在海岸沿途他所经过的任何一个目标地点伏击
他。其实,比起波斯军队,更令我担忧的是这里,担心后院失火。”
明白了个中缘由,安德拉德斯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在过去三十年
间,比起阿瓦尔人或波斯人的入侵,罗马人的内斗其实是更麻烦的一
件事。
“陛下,在你出征期间,谁来负责本城的防御事务呢?”
希拉克略微微蹙眉。这个问题很棘手,他也一直在问自己,却始
终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不管他让哪个贵族留守,一旦前方军队出现
战事不利的情况,留守者都很有可能取而代之自己称王。希拉克略曾
两次出兵与波斯人作战,但都惨败而归。眼前这一战,已经到了孤注
一掷的地步。
见皇帝没有回答,安德拉德斯清了清嗓子提议道:“请恕我直
言,我倒有个建议。太阳神庙的博努斯祭司品行端正,聪慧明智。如
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年轻的时候,在进入神庙任职之前,曾担任过军
队里的百夫长。他了解战争,民众会支持他,而且,我想一个神的祭
司对王权应该不感兴趣。”
希拉克略咬着下唇思考这个提议。此时已坐到他身旁的盖伦点点
头,觉得司令的提议不错。最后东帝国皇帝点了点头:“是个好提
议,就这么办。”
[1] 普罗波恩蒂斯海(Propontis):马尔马拉海的古称。
[2] 冠军禁卫(Optimate):拜占庭禁军的一种。
[3] 辅助部队(Auxillia)是由不具有罗马公民身份的同盟者组成的盟军部队,称为辅助部队,有别
于完全由罗马公民组成的军团。
[4] 沙赫·巴勒兹(Shahr-Baraz):波斯萨珊王朝的名将。波斯人认为野猪代表勇敢,Baraz就是野
猪的意思,所以他的外号是“皇家野猪”。
[5] 拉齐卡王国(the kingdom of Lazica):今格鲁吉亚西部地区。
[6] 拉伊(Rayy):在前伊斯兰及伊斯兰时代早期,德黑兰在波斯祆教里被称为“拉伊”(Ray),亦
即波斯古经里的剌伽。
[7] 凡湖:土耳其最大的湖泊,在库尔德语中是Thospitis。
[8] 塔巴里斯坦(Tabaristan):伊朗历史上的一个地区,为黑海南岸的高地,大致相当于今马赞德
兰省,但也包括吉兰省和戈勒斯坦省的部分土地。
[9] 克尔曼沙汗(Khermanshah):位于今天伊朗的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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