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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尼罗河入海口

时间又过了三天,独桅三角帆船驶入三角洲地带拥挤的水域。成
百上千艘船、驳船和木筏在尼罗河主干道上来往穿梭。三角帆船穿行
其间,灵活地避开装载巨石的驳船和帝国政府的三层大划桨船。一股
清凉的风带着海洋的气息从北方吹过来,终于让人能在这个晕晕欲睡
的炎热正午喘上口气。能以这样的速度到达首都,船长很满意。
他粗声粗气地冲懒洋洋的手下们发号施令。黄昏时分,船来到了
法瓦村附近,河道在这里豁然开阔。亚历山大水道的花岗岩船闸耸立
在西岸。此时天色已晚,船闸附近很空。船长嘴里嘀嘀咕咕说着感谢
旅人保护神之类的话。小船倾斜着穿过拱形船闸下的阴影。船闸从尼
罗河中分出一条笔直的水道,水道穿过亚历山大港中心后汇入更大的
军用港口。但是,此道一般只容军舰通行。指挥着小船穿过第二道巨
型港池闸门,船长靠在舵柄上抿着嘴沉思。
旅途快结束了。他本想先把从南方带来的货物卸在商业港口的商
会仓库,但那个从魔法师学院来的男孩一直昏迷不醒,嘴里说着胡
话,他只得改了主意。船长挠挠剃过的脑袋,若有所思地望着岸边密
密麻麻的棚屋和摇摇欲坠的红砖房。小船抢风调向,迎上从入海口涌
入的逆流。
船长让大副接过舵柄。他顺着一个窄楼梯来到后甲板下面一个低
矮的房间。那男孩裹着毯子躺在后墙边,双眼睁开却没有焦距。船长
摸了摸男孩儿的额头,又湿又烫。船长摇摇头,在他的束腰外衣上擦
了擦手指。老魔法师要求把这个男孩儿送到可以俯视亚历山大的第二
港口的大军营去。但是,他的船无法直接进入军用港口,只能先从裁
弯段河道航到商业港口,再从两个港口的外围穿过法罗斯岛迂回进入
军事港口。
他在甲板上轻敲着手指。“那样的话,时间太长了,而且还得多
付码头搬运工一笔加班费,否则就只能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卸货了。”
船长甩甩头清了清思绪,不悦地看着那个裹着毯子瑟瑟发抖的男孩
儿。“我得想想其他办法。”他想,然后他爬回了甲板。
第十五章 普塞密斯学院
厚厚烟雾笼罩在亚历山大港,透过烟雾望去,太阳正在徐徐下
落,从金色逐渐变成红铜色。在遥远的南方,此时最后一缕阳光还在
艾哈迈德房间里的灰白墙壁上恋恋不舍。年轻的老师躺在小床上,脚
搭在床尾木栏杆上。天色渐暗,他轮廓分明的脸焦虑不安,一双清澈
的褐色眼睛盯着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游走的金色光束。那光束朦胧美
幻,但他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最后,他实在无法消除压在心头的强
烈不安,只得坐起身来。
“以前我觉得这样很不错,”他心想,看了看四周,“这不是我
一直喜欢的吗?”
他来到窗前站立,手扶在旧的深色木窗棂上。这时太阳转到了西
山后,渐渐灰暗的天空中,薄薄的云彩被泼染上深紫色与红色,瑰丽
无比。星星开始崭露头角。从荒漠刮来的风送来了橄榄树和香花薄荷
的微甜气息。窗下厨房里又传出了熟悉的说话声。男孩们下课了,从
院子里跑过,往食堂去了。
艾哈迈德低头看着孩子们的身影在深蓝暮色中穿梭,孩子们身上
的白色束腰外衣闪着微光。食堂里淡淡的黄色灯光照着走进食堂的孩
子们。他在窗前伫立良久,直到黑夜完全赶走了夕阳的余晖。食堂里
传出师生们的交谈声,所有人都在食堂里。纷扰许久的思绪渐渐回归
平静。经过很长时间后,他终于作出了一个注定会有的决定,心里不
再烦忧。
年轻老师转身回到黑漆漆的房间。无须点灯他便准确无误地摸到
了当初他晋级为三级魔法师时老家村子送给他的杉木柜。打开凸起的
青铜扣钩,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此刻他的呼吸已经平稳,
肩上的压力似乎也没那么重了。
第十六章 亚历山大港
夜色中,小船静静航行在水道里。水手们站在船头与船尾,撑着
加长杆防止船撞上两旁摇摇欲坠的砖房。他们已进了城区,周围都是
三两层的小楼,楼中透出的灯光在河面上闪着粼光。四周传来成千上
万人的喧闹声。船长又来到舵柄旁,他的脸在两岸酒馆与客栈发出的
灯光中若隐若现。他此刻心情颇佳。那些广袤的荒漠已在身后远去。
他之前悄悄和大副讨论过那个小魔法师的事情,大副给他出了个
简单的主意:在军用水道与民用水道交汇处有一道防御闸门,军团派
了一支小分队驻扎在那里负责检查进入军用港口的船只,把男孩儿留
在那里是最方便的,分队队长自然会把他送去合适的地方。
透过弥漫的烟雾,船长看到前方熊熊燃烧的火把,那应该就是闸
门所在。事实的确如此。小船绕过停泊在水道一侧的一艘驳船,慢慢
转过弯,两个塔楼和高高的船闸即出现在眼前,火把和放在船坞旁边
的火盆将船闸周围照得亮如白昼。此刻船闸紧闭,光滑的铁吊闸也拉
了上去。
“当心船坞!”大副冲着撑杆的水手们大喊。水手们弓着身子摇
副桨,拼命把船往回拉。船斜斜撞到船坞头部,响起嘎吱嘎吱的摩擦
声,撑杆的水手们稳住了船身。船长从舷缘下到船坞上。船坞的石面
被常年冲蚀,长满青苔。
在火盆和一块十来英尺长的空地后面,东边的塔楼脚下有一个卫
兵室。明亮的火把下,两个军团士兵坐在三脚凳上,栗色披风扔在一
边。他们抬起头,摇曳的火光照在眼睛上,一脸胡须编成了长长的小
辫。看见船长走过来,左边的士兵立刻站起身。摇曳的火光拉长了船
长的身影,让他的双臂看起来犹如神庙里的石柱一般轮廓分明。士兵
走上前来,要求来人亮明身份。
“您好,尊敬的军爷。”船长用尽量流利的希腊语问候道。
士兵咕哝了一句,把头转到一边。船长低声诅咒。帝国难道不能
派些至少能说点文明语言的士兵来亚历山大吗?他先是指手画脚地比
画了老半天,最后连呼带喊地才让卫兵明白他是想说船上带来了某样
东西。
与此同时,大副把迪林的披风和旅行袋都搜了个遍,拿走了里面
的食物和一切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先干完这头等要事,他才用毯子
裹住男孩带到甲板上。船长正焦头烂额地跟对方交涉,那两个白肤金
发的大汉哈哈大笑,跟他对嚷。大副把男孩带上前去,船长把男孩交
给块头比较大的那个士兵,把装着入伍令的袋子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在第二堤亚纳军团当压阵者 [1] 的塞门德诧异地瞪着那两个从船
上走下来又回去的小个子黑人的背影。刚开始他还以为他们是来兜售
商品的本地商人,他坦白告诉他们自己所有的钱都在昨晚的赌博里输
掉了,但他们看起来根本没听懂。他不解地摇摇乱蓬蓬的脑袋,打开
他们丢过来的那捆东西。队友斯洛弗格站在他旁边颠来倒去地看那叠
纸莎纸,试图搞清楚上面那些长条形的日耳曼文字。
“嘿!哥们儿,”塞门德翻开被虫蛀咬得破烂不堪的毯子,露出
满脸通红流汗不止的迪林,“他们居然丢了个弃儿给我们!”
斯洛弗格大吃一惊,连忙过来看个究竟,那孩子梳着金红色发
辫,跟他一样,一看就是个北方人。他抓着胡子里的跳蚤想了想。
“会不会是其他哪个弟兄的孩子?”他猜测道。
“我没见过。”塞门德一边说一边抱着男孩儿往卫兵室走去。走
进被烟雾熏黑的狭小房间,他把男孩儿轻轻放在值班睡觉用的小床
上,打开从男孩身上取下来的毯子给他盖上,把脚那头的毯子掖了
掖。然后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斯洛弗格,把指关节捏得咔嚓作响。
“我们得向小队长汇报此事,”他说,“我去放哨,你去告诉塔
佩罗兹。”
斯洛弗格点点头,随手把纸莎纸卷扔进小小壁炉旁边放柴火的框
里。他爬上卫兵室后面一段狭窄的楼梯,来到一扇坚固的木门前。他
在厚重的条纹木门上使劲儿敲了一会儿,有人拉开了门上与视线齐平
的观察窗上的小金属盖。
“嗬!塔佩罗兹,”斯洛弗格咕哝道,“告诉小队长来访客
了。”
塔佩罗兹在门里头嘀咕了一声,“砰”地一下又把观察窗关上。
斯洛弗格耸耸肩,慢慢爬下楼梯。塞门德已经回到船坞哨岗上去了。
斯洛弗格走过去查看男孩儿的情况,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男孩儿轻
轻呜咽了几声。日耳曼人继续站岗去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咔嗒”一声响,里面的门开了,迈克尔佩洛
斯打着哈欠摇摇摆摆地走出来,来到船坞边。斯洛弗格和塞门德冲着
这个希腊人咧嘴一笑。希腊人昨晚喝得太多了。迈克尔摸摸自己瘦巴
巴的伤疤脸,提了提挂着剑的腰带。
“你们这两个白痴,傻笑什么?到底有什么事?”他操着蹩脚的
拉丁语凶巴巴地吼道。
塞门德向后指了指卫兵室:“有你的包裹。”
迈克尔对着两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皱皱眉,走了回去。外面两人听
见里面传出他的咒骂声。他又钻了出来,显然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
“扯淡!我是希腊人,但那并不代表我就喜欢小兔崽子。”
斯洛弗格又笑了起来,笑声像骆驼叫。塞门德也笑了,但他注意
到小队长的脸开始气得发红。他赶紧捅捅身边兄弟的胳膊让他住嘴,
然后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小队长。
“哈,”迈克尔想了想说,“一个弃儿,也许不是公民身份,还
是个病秧子。好吧,在这儿我们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我会派人去问
问百夫长怎么处理。”
几个时辰后,来了两个随军的医生带走了男孩儿。那孩子还在发
烧流汗,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时塞门德和斯洛弗格已经站完岗
了,所以没有看到他离开。后面来换岗的哨兵拿与男孩一起送来的纸
莎纸点了炉火。
[1] 压阵者(ouragos):罗马军团中十人队里的一个角色,通常殿后。
第十七章 天鹅别墅
阿纳斯塔西娅夸张地呻吟着,招招手,示意女仆给她额头上重新
换条凉布。“这天儿太热了,”她抱怨道,“简直就像伍尔坎 [1] 的
火炉。”
迪亚蒂丝坐在她旁边的矮凳上,拿眼角瞥了瞥克里斯塔。跪在女
主人身旁的女奴熟练地从冷水罐里拿出一块布,冲她翻了翻白眼。另
一个穿着短束腰外衣模样清秀的努比亚女奴挥着手中的扇子,不疾不
徐地给斜躺着的女主人扇风。
最后,阿纳斯塔西娅坐了起来,克里斯塔给她腰后垫上枕头好让
她坐得更舒服些。一小碟去核的新鲜樱桃摆在女主人手边供她随时取
食。她刚从政务中心回来,身上还穿着外出的服装,庄严但色彩柔和
暗淡的衣服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的妆容……在起居室微
暗的灯光下,在天花板上的森林生灵、仙女和半人马的壁画映衬下,
迪亚蒂丝觉得此时的她看起来才符合她的真实年龄。她的双眼透着疲
惫,再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饰。女主人懒懒的目光落到迪亚蒂丝身
上,迪亚蒂丝一个激灵,赶紧坐直。
公爵夫人缓缓摇了摇头,从小瓷碟中捻起一颗樱桃:“恐怕我在
你身上犯了个错,亲爱的。先夫在决定让我成为他的合伙人,以平等
身份参与本城事务时,曾告诉我要知人善用。”
迪亚蒂丝暗自心惊。原本她以为那场晚宴还不算太糟,现在看来
她想错了。她想哭,但拼命忍住了,暗暗想着:“不公平!我已经尽
力了……不会卖弄风情又不是我的错!”
阿纳斯塔西娅凑近迪亚蒂丝紧盯着她:“是我用错了人,这一点
我向你道歉。”
愣了片刻,迪亚蒂丝才反应过来她的话,顿时松了口气。她笑了
笑,安下心来。阿纳斯塔西娅点点头,从碟中拈起一颗樱桃放在长长
的指尖把玩。
“以你的年纪而言,你已经很出色了——我极其欣赏你的能力
——但你的能力不是用在这上面的。之前我本以为值得一试。不过,
在过去五年里,我也没让你学过如何引诱和调情,明显你适合执行更
直接的任务。这是我自己的失误,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承认,
那天晚上的结果,令我相当震怒。”
她怒视着克里斯塔。女仆俯伏在地板上,额头抵着白色玫瑰地
砖,迪亚蒂丝从她脸上捕捉到一抹沾沾自喜的傻笑,像小猫芭斯特
[2] 舔到新鲜奶油时的窃喜。阿纳斯塔西娅接着说:“我想方设法,
花了数周时间谋划,好不容易让亲王来这里过一次夜,与他上床的本
应该是我所安排的那个人,而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某个淫荡女奴。”说
完,她叹了口气。
“不过,他走的时候还宿醉不醒,看起来很满足。从这点来看,
也不比我所期待的结果差。”
迪亚蒂丝状似懊悔般垂下头,实则大大地松了口气,再没有人会
逼着她做这种可怕的事了——在二三十个认识亲王的人面前勾引这个
年轻男人。幸好,就在亲王尴尬的时候,克里斯塔及时插进来不着痕
迹地弄翻了刚切好的水果,这才避免了迪亚蒂丝羞愧难当夺门而逃的
厄运。
阿纳斯塔西娅叹口气,往后仰靠在躺椅上,眯着双眼陷入沉思。
克里斯塔伏在地上慢慢往后爬,退出了女主人的视线。公爵夫人把长
长的黑卷发缠在优雅的手指上摆弄了一会儿,又放开。从她脸上,迪
亚蒂丝看出她似乎有了什么决定。
“今天,”阿纳斯塔西娅正色道,“皇帝召我去政务中心,提出
了他的……要求……向我,也是向我手下的人提的要求。他计划发动
一场大胆的战役帮助东帝国摆脱麻烦,要我给他找些有特殊才能的人
随他出征。我想我应该派你,迪亚蒂丝,还有你那位可靠的尼古斯,
去做……嗯……以信使的身份去可能比较合适。我想,虽然这些事情
一向是男人去做,女人去好像不太合适,但我相信你会做好的。”
迪亚蒂丝松了口气,转而开始期待起来,有些激动。她又可以重
操旧业了,还是与尼古斯并肩作战。一想到再度拿起刀剑穿上皮靴,
她就仿佛有种喝了美酒般的美妙滋味。再也不用喷那些该死的香水,
戴那些讨厌的首饰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仆人在她坐姿不端的时候在身
边像蛾子似的喋喋不休地唠叨!
看到喜形于色的年轻女孩,阿纳斯塔西娅笑了,摇摇头,对面前
这个年仅十七的姑娘摇摇手指提醒道:“平静点,亲爱的,很快你就
会去到君士坦丁堡了。”
[1] 伍尔坎(Vulcan)是罗马神话中的火与锻冶之神。
[2] 芭斯特(Bastet):古埃及女神,太阳神的女儿和复仇代理人,常被描绘成母狮或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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