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马隆简单检查了清水的伤，不怎么乐观地咕哝了一声：“可惜医疗员已经不在了。我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是啊……”史蒂夫强忍着眼泪。他抚摩着清水的脸，注视着她半睁的眼睛，但看不到半点回应。她已经失去意识，正深度休克。他抓住她的手，用力捏着，想将自己的生命输入她体内。他在心中乞求着，叫她活过来，叫她原谅他。如果他没因卡迪拉克拒绝搭救萝兹而开始那场毫无意义的争吵，他们也许早就看见天鹰机了。如果那样，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史蒂夫抓住马隆的胳膊，“我不擅长这个，你有什么办法没？能止血吗？”
“我可以试试。我们还有些医疗用品……不过都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不过是挂坏了件衣服，找件新的就是了。”
史蒂夫没理会他的挖苦，今天光和卡迪拉克较劲就够他受的了，“我们一定要尽力，别让她死。”
“因为她的能力？我刚才看见她对你们使的那招了。”
“原因很多。请你尽力就是了……”
“好吧。不过我自己还有事情要处理。”马隆转过身，高声向两个副手喊道，“安迪！杰克！找些像样的家伙把戈登和沃尔什换下来！”
听他的语气，绝不是要给那两个倒霉蛋颁奖。
两个副手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向哨岗那儿去了。史蒂夫向依旧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卡迪拉克走去。
他也浑身冰冷。
马隆手下一个叫格里夫的反叛者跪在他身边。他已经拉开了卡迪拉克的外衣，正在寻找伤口。
史蒂夫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很糟吗？”
“不，只是皮肉伤而已。他还活着。”格里夫指了指第一轮针雨在卡迪拉克左腿和左腹上留下的伤口，然后合上衣服，将他翻了个个儿，又将后两轮针雨在他右肋上犁出的那排伤痕指给史蒂夫看。
卡迪拉克的后脑在旁边的石头上撞出个大包，难怪他现在也昏了过去。史蒂夫还在他的右腿小腿上发现了第五处伤口。变种人在扫射中居然只受了些轻微擦伤，实在够幸运的。125型镀铜钢头飞针射中目标后会造成开放性伤口，清水身上那些伤让人不忍回首。
“有磺胺吗？”磺胺可以防止外伤感染。
“有啊。可我不愿意在恶心的臭狗屎身上浪费磺胺。”
史蒂夫一把抓住格里夫的上衣前襟，“用吧，朋友，我们要把这家伙治好。有他在，我们将来就能免掉不少麻烦。”
“是吗？”格里夫看来并没被打动。
史蒂夫松开手，“你们想摆脱变种人的威胁吧？”
“没错，那样日子会过得轻松得多。”
“这家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好好照顾他。”史蒂夫拍拍格里夫的肩膀，站了起来。马隆派出的人已经押着戈登和沃尔什回来了。押送者用枪托从后面戳着他们，两人丝毫没有抵抗的意思。显然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命运，知道已经死到临头了。
他们在马隆面前停下。沃尔什脸上又是伤又是淤青，一只眼已经睁不开了。戈登左腿上开了条口子，裤管上都是血。
“他们想跑来着。”杰克解释道。
马隆从肩上的枪套里拿出三管空气手枪，走到两个倒霉的反叛者面前，“你们知道我要干吗了吧？”
两人没吭声。
“你们没看见那架天鹰机，它害两个人送了命，三个人受了伤！”马隆向卡迪拉克做了个手势，“伙计们，你们是放哨的，看的是外面，不是这些臭狗屎！”他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连我自己也差点玩完！你们他妈的在干吗？看热闹吗？”
斯图·沃尔什抗议地站直身子，嘶声说：“大家不都在看吗？”
马隆将枪顶在沃尔什脖子上，利索地一枪打出个透明窟窿，接着又走向戈登，“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我真遗憾，不能亲眼看你遭报应。”破闸好汉咳出一口鲜血，啐在马隆脸上。
马隆用手背擦掉血，把枪装回皮套里，抽出战斗刀来。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这样的话，你想试试吗？”马隆沉着地说，他抓住戈登的右手，将刀柄塞进他手里，“送你个好机会。”说完，他退开几步，伸出双手招呼着戈登，“好了！放开他！来啊，戈迪。你已经拿到武器，就看怎么用了！”
戈登咬着牙，强忍腿伤的剧痛，握紧战斗刀，绝望地向对面的暴君冲去。马隆块头不小，但动作很快。他将重心移到脚上，半转过身，躲过戈登的攻势，高高地一脚踢出。
喀啦！史蒂夫对暴力并不陌生，但听到马隆右脚踢中戈登下巴的声音时还是忍不住一阵瑟缩。戈登脑袋向后一弯，脖子一下子就折断了。
“把东西和衣服剥下来，然后把他们处理了。”马隆说着收起战斗刀，连戈登是否死透了都没检查，就转向史蒂夫，“这边走，朋友……”
反叛者头领已经派了另外两个人帮清水稳定伤情。他们都跟了马隆很长时间，沃尔什和戈登送命时，他们连眼皮都没抬。清水还没有恢复意识。染着血的外套、裤子和缠腰已经脱下扔在一边，但她并非赤身裸体：她身上的大部分皮肤都涂着简单的药膏。
“怎么样？”
两人中那个叫欧基夫的在清水的外套上擦了擦手，“我们已经把伤口堵住了，但她体内出血还很厉害。现在只有一件事能救她——外科手术。”
“这样……”史蒂夫卷起她的衣服，帮她垫到头下，用皮毛毯子将她从下巴到脚小心地盖上。然后，他盯着清水无神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在她额头上抚了一下，随即站起来，将马隆拉到一边，“我要和你谈谈。”
“有什么事？”
史蒂夫犹豫了一下。亲眼见过刚才的事后，他不能不小心措辞。如果一句话没说对，可能他在有机会解释前就没命了。“刚才那是一架马克Ⅱ型天鹰机。看见红色翼尖了吗？它是从红河号上来的。”
马隆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天鹰机的事？”
“你难道忘了，我以前也是个飞行员？我的老同学让我在普韦布洛站四处看过。我们很幸运，刚才那家伙弹药已经不多了，不过他一会儿就会带伙计们一起回来。”
“这么说我们最好快走。”
“我不走。我要留下。”
“你要和那娘们在一起？你他妈的是为了什么？她已经完了，朋友，死定了！”
“你错了，她会活下来。”史蒂夫将马隆拉到其他人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这才继续道，“我要带她到篷车队里去。”
马隆露出一副“我明白你在想什么”的表情，“你又来了？”
面前的家伙很有一套，这毫无疑问，可他马隆也是出来混了好几年的人。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史蒂夫说，“红河号离这里不过五十英里远。那里有随车外科小组，也有装备齐全的手术室。”
马隆干笑了一声，“那对她有什么用？虽然她不大一样，但你还真以为那些人会浪费时间救个变种人不成？”
“他们会救她的。她很特别。”
“这我倒同意。可你要怎么——”
史蒂夫压低声音道：“他们已经上路了。”
马隆眯起眼研究着史蒂夫，“妈的，我第一次就把你看透了，你是个见鬼的密探！”
史蒂夫见马隆伸手到肩上去摸枪，忙拉住他的手，“我们都是，朋友。可我经验不多，花了更长时间才知道你的编号。”
“这样……”马隆的手垂了下来。
史蒂夫摸到自己左耳后，按下藏在皮肤下的小收发器。只要有一点压力，这部精密装置就能用莫尔斯电码发出“哑火”的缩写：H-G-F-R。
马隆按了按自己耳后，也发出自己的暗号。史蒂夫那石英表电池大小的装置将这组由点和线组成的信号转化为高频嗡鸣，直接震动着他的鼓膜。
反叛者报出自己的代号，算是自我介绍：“高赛。”
“哑火。”
“老妈说你可能会和我取得联系。”
“你知道多少？”
“你愿意说多少，我就知道多少。” 马隆说着向刚刚醒转的卡迪拉克指了指，“他也在你的采购单上？”
“是啊。可我需要他和我一起回去拿其他货，怎么样？”
“非常好。要我帮忙吗？”
“有件事问你……你有吗啡吗？”
“我已经给她打了一针了。”
“我是要给他打。”
马隆吃了一惊，“可他只是擦伤！变种人除非缺胳膊少腿，否则哼都不会哼一声。这些家伙中，很多人就算断了胳膊也不会叫出声来。你和这两人这么熟，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他能蔫上几小时，你把他用船运走的时候会轻松得多。”
“这样啊。既然他还能咽东西，我们就喂他些云九好了。”马隆从急救包里拿出一板药片，叫来格里夫，让他喂卡迪拉克吃两份。
正是这种联邦分发的止痛片，让杰克老爹在最后一年中过得不那么痛苦。
史蒂夫看着一动不动的清水。她是不是已经预见到将来的事，因此才对他说“我们时间不多了”？
“你刚才说……”
史蒂夫从冥想中回到现实，“啊？”
“那个变种人，你说要把他运到哪儿去？”
“哦，我，呃，我想让你帮我把他运回家。他的部落在怀俄明州的卡斯帕附近。只要跟着北普拉特河……”
“我知道怎么走。到那里以后，我们怎么找他们？”
“别担心这个，等他们来找你们就好。那是穆卡尔人的地盘，去年捕猎季时，正是他们掠走了凯尔索、乔迪和其他人。”
马隆点点头，“我开始明白了……”
“卡迪拉克是个字匠。”
“开玩笑吧？”马隆这下真的开始感兴趣了，“我还以为字匠都是老家伙。”
“老家伙也有年轻的时候。”史蒂夫笑了，“他就是部落的下一任字匠，因此对他们相当重要，完全可以成为你的砝码。你只要把我们的朋友好生送回去，就能给自己挣足加分。去营地和雪先生谈谈吧，他是头儿，也是这个家伙的老师。对他说，是我派你去的，他一定愿意和你达成协议。一切顺利的话，你们就再也不用玩什么猎红皮的游戏了。”
“那样日子一定会好过不少……”
“那就去争取吧。”
“好的。”马隆若有所思地皱眉道，“这个雪先生……也在你的采购单上？”
“这就是我的事了，朋友。需要你了解更多情况时，我自会对你说。”
“随口问问而已。”
“首要任务是送卡迪拉克回穆卡尔部落。然后，如果你能和他们谈得来，那自然更好。这样一来，我让你帮忙收网时，他们也不会起疑心。”
一听这桩设计巧妙的背叛，马隆扭曲着嘴唇露出个微笑，“听起来不错。那些马怎么办？”
“你的人想要的话就拿去，我自己只要一匹，再另留几匹也可以。”史蒂夫也笑了，“就算你不会骑，也可以把它们吃掉。那边那位多话的先生骑马时，我建议你把他捆在鞍上，再将他的双脚绑在马肚子下面，以免他掉下来。”
“你是说他会给我们惹麻烦？”
“你把他送走就好。”
“他醒过来以后，我们怎么对他说？”
“问得好。”史蒂夫想了想，“就跟他说，因为他急着想要我的命，我们被天鹰机偷袭了。你最后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正抱着垂死的清水。这就足够他想上一会儿的了，很可能也足以让他闭嘴。你也可以跟他说，我会尽快跟上你们。”
“但你不想让我告诉他你带那娘们去篷车队的事？”
史蒂夫听马隆翻来覆去地管清水叫“娘们”很是冒火，但他没有发作，“现在还不用说。如果她最后还是死了……”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自己会把坏消息带给他。听着，一定要忍着他，好吗？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你顶嘴的人，可……呃，别弄坏了我的货。从这里到卡斯帕要穿过变种人的地盘，你自己也需要他帮你开道。”
马隆点点头，“我记下了。”他转过身，找两个副手说了些什么，两人马上和其他破闸好汉一起圈马去了。史蒂夫和马隆做了个简陋的担架，将昏迷的清水抬回山嘴下的洞穴里。十八个小时前，就在同样的地方，她还精神焕发地靠在他怀里，好端端地活着……
两人走出洞去时，史蒂夫全力掩饰着自己的感伤。
“那么……”马隆握起左拳，“你要在这里等下去？”
“是的。你有无线电吗？”史蒂夫问。
“怎么？”
“你不觉得最好跟老妈说一声，让他召回那些天鹰机吗？那个瞄准我们的家伙显然不知道自己在打谁。”
马隆耸耸肩，“我们和其他人一样，也得冒险。情报突击队在隐蔽的地方给我们四处投放补给包，但我们到底还得提着脑袋过日子。如果不这样，我们身边这些真正的破闸好汉会起疑心的。”
“他们真怀疑你的话，你怎么办？”
“那就是我的问题了。你是怎么发现我是密探的？”
“逐步推理罢了。”史蒂夫说，“去年碰上你们的时候，你很快就看穿了我的身份。作为一个破闸好汉，你知道很多关于密探的事——说实话，多得有些过分了。”
“好，以后我要注意。”
“可是，直到我发现凯尔索的身份时，才渐渐地把所有事串了起来。如果不是你决定放我，他和乔迪一定不敢偷偷回来救人。后来，我一知道他是鼠夹，就开始琢磨以前的事，最后得出了你大概也在为老妈工作的结论。
“后来我看你、欧基夫和另一个人在护理清水，这才完全肯定了以前的判断。其他人对变种人的态度我看得很明白。眼见变种人在他们面前渴死，他们都懒得撒上泡尿。我为了给卡迪拉克要块东西裹伤，差点扭断了格里夫的手。如果她不那么重要，你是不会在她身上花时间的。你也知道，她很不一般。”
马隆不是个爱笑的人，但他这时也忍不住微笑起来，“说到以前的事，我要申明，把你捆在桩子上可不是我的主意。我们以前都经历过这一关。这是我们的毕业典礼。我不是针对你——你明白吧？”
“当然。是你让乔迪给我留下一把刀的吧？”
“我没直接对她说，是凯尔索传的信，不过他们被变种人抓去就不是我的计划了。真替凯尔索感到遗憾，虽然他有时候的确挺招人厌——”
“但是……”
“但是他还真是个好伙计，医疗员们也是。还有乔迪，虽然她的样子不怎么好看，但——”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
“不只坚强而已，小子，她是个挺能和你一起找乐子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马隆眼中闪着光，心照不宣地暗示道。
史蒂夫非常吃惊，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明白。”他一边回答，一边回忆起往事。真奇怪，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从来没考虑过乔迪身为女人的另一面。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让自己如此不舒服。
“是啊……”马隆沉思了一会儿，笑了，“那群人里有很多好伙计，可他们都不在了。”他在急救包里摸索着，翻出两管吗啡来，“我是觉得她不会醒过来了，不过她毕竟不是普通娘们。拿着这个，医生过来之前，若是她恢复了意识，就得靠这个镇痛了。”
“谢谢。”
“不客气。我们并不都像看上去那么糟。”马隆笑着看了看史蒂夫身上的伪装油彩，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当心吧，朋友。”
史蒂夫目送马隆走下山坡。其他人已经和剩下的马一起等在那里。有些人骑在马上，有些人手中牵着好几条缰绳。卡迪拉克伏在马背上，双手双脚像史蒂夫说的那样牢牢捆在一起。一行人头也不回地远远西去，很快消失在树影后。
史蒂夫想知道这些人里除了马隆，还有多少是为情报突击队工作的。乔迪是对的——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事情都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不光是伪装成变种人的寻道民，而且是和变种人睡觉的寻道民。他是总统司令全心信任的特工，但和敌人在一起时，却更有归属感。他已经在精神上背叛了美铁联邦。如果能成功地把清水和萝兹从红河号上弄走，他将在蓝天世界度过余生。
可是，自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旦开始挑战传统，你就失去了把握周围事物的能力。假使世界上真的有真理存在，你也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无法相信万物终有一日能升华到终极、绝对而无可辩驳的境界。
大部分寻道民终其一生都从未考虑过生活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方式。他们知道变种人的存在，但在他们眼里，变种人是低级生物。作为寻道民，你只能服从命令，听到什么信什么，从不质疑第一家族的智慧。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
从背离规则的那一刻起，麻烦就接踵而来。一旦偏离手册中规定的轨道，你马上就会陷入一片恐惧与疑虑的沼泽。人们需要有信仰，才能远离疯狂。他们需要目标，需要梦想。第一家族的确有他们的梦想，但他们的蓝天世界是“干净”的，所有不服从他们既定路线的人都要被消灭。这样的梦想对史蒂夫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
寻道民坚信他们的理想是正义而高尚的，但这种信念建立在盲目的无知之上。变种人也有同样坚定的信念，相信他们注定要战胜对手。可他们不过是要捍卫自己生存的权利，联邦才是挑起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
从物质条件来看，平原人生活得极其艰苦。但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生活方式比寻道民更有价值，更无拘无束。各敌对部落的战士都遵循着同样的荣誉法则。他们在部落间的交往中奉行约定俗成的规矩，根据具体情况做出调整，违反这些规矩的人可能会受到和联邦刑罚一样严厉的处罚。可是，变种人的习俗都不带有压迫性，从史蒂夫的经验看来，不按规矩办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比起寻道民，变种人自在得令人羡慕。他们本能地与蓝天世界的一草一木和谐共处，虔诚地信仰着精神世界并守护世界的无形存在。联邦从来不关心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们没有个人自由观念，也不明白人类那不可分割、不可捉摸、不可量化的精神世界是怎么回事。寻道民的词典里没有“灵魂”，没有“自由”，也没有“爱”。 史蒂夫跪下来，将手放在清水额头上，触手处一片冰冷。她还紧闭着眼睛。他又检查了一遍她的毯子，随即站起身来找东西生火。夜幕降临时，火光也会为篷车队的医生和士兵们引路。 史蒂夫在清水身边用变种人最中意的姿势盘腿坐下，看着火焰一层层吞没枯枝。木头噼噼啪啪地响着。升腾的白烟中飘着一股清香。大部分寻道民一辈子都没能在层云低垂的傍晚天空下见过这样的火，将来他们也不大可能有机会亲眼一见。
不久前，他的戚妹只能通过幻象分享他生动的经历。现在不会再这样了。她能用自己的眼睛打量真实的世界。精神之桥上传来的图片更加立体，色彩更加丰富。史蒂夫知道，她也有回家的感觉。
她也会为同样的不安而困扰吗？她能不能抛弃以前别人灌输给她的信念，毫不犹豫地拥抱这涌进心灵的秘密力量？她会怎样与思维惯性较量，判断真理所在？
虽然史蒂夫已经经历了很多事，但他依然无法解决这些问题。现在，他依然站在两种文化的分界线上。十七年来，联邦源源不断地灌输给他各种观念，它们的影响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在他眼中，变种人并不低级，也不是敌人。可在他心底的某个地方，史蒂夫还是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比他们更——高等。当然，他已经改变了不少。就在短短两年前，他还因为萝兹说变种人应该有生存权而指责她！
自从来到地表世界，飞过新墨西哥的白沙地起，他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被穆卡尔部俘虏后，这种变化越发明显，越发强烈。卡迪拉克和雪先生，尤其是清水，激发了他某些更深层的情感，让他惊奇，让他赞叹，加深了他与蓝天世界的联系。
这些崭新的感情和他作为寻道民的信仰是矛盾的。史蒂夫被负罪感压得抬不起头来。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谎言中生活，在他觉察到事物背后的真相之后，也发现了一个崭新的自我。他被平原人深深吸引，对地表世界有了家的感觉。来到这里以后，他多次说起过“回家”这个词。
他的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个词的含义。它对寻道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虽然他曾经住在罗斯福／圣达菲，但他并不属于那里。可他也有自己的问题。虽然他舍不得雪先生，也渴望能和清水在一起，但他其实并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属。在过去的两年中，无数事实都在向他证明，他的生命中到处是他无法理解的力量。他亲眼见证过清水的大地魔法，也看过卡迪拉克从石头里读解未来——连他自己也瞥见过未来的景象，可他还是不能毫无疑虑地接受宿命论。他不相信过去与未来之事早已被无形的存在预先写下。
虽然发生过这么多事，他也在各种场合下呼唤过天母的名号，但他心底始终保留着一份健康的怀疑：辟邪主、摩城，还有天音、风中、林中、石中、河、湖、小溪中的低等精灵……他们是历代变种人吸足彩虹草后美丽的幻想，还是他们对地理现象的阐释？
他们说太阳每天都要从东天门进入世界，从西天门离开，这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一些现象明明可以理性而科学地解释，变种人却更愿意赋予它们神秘莫测的重要意义。不过他也承认，就他所知，无论是他和萝兹间的感应能力，还是清水的力量或者卡迪拉克与雪先生的能力，都没有可靠的科学解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无论你像寻道民一样相信凡事都有解释，还是像变种人一样相信生命中没有意外，你都是对的。若是命运早已注定，那么生命与存在必然有其意义。如果生命真的有意义，那么它也必然建构在某种逻辑结构之上。既然如此，总有一天，包括变种人魔法在内的一切都会有其解释。万事皆可知。
是的……辟邪主在危险时的干涉就是寻道民所说的“好运”。让恰当的人出现在恰当的地点的，不过是一系列幸运的巧合。反过来也同样说得通。卡迪拉克说前路已经注定，但如果一个人目标明确，考虑周全，谋虑长远，能将各种元素在不同环境下对特定动作产生的影响统统纳人考虑，那么他十之八九也能料事如神。当然了，这种人必须足够聪明，才能把事情彻底想明白。
史蒂夫知道，自己想留在蓝天世界。虽然在处于绝境时，他有时会冲动地想要放弃，想把事情一股脑儿地交到管事的人手里，可是，他相信自己的未来是属于地表的，他应该和像他一样的人在一起。他总有种自己终将成就大事的感觉。这种感觉可能如卡迪拉克所说，是辟邪主的安排，也有可能来自他的基因组成，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的体格与智慧在训练中不断得到加强，这种感觉也逐渐明显起来。
过去两年中，他经历过不少勇气与耐力的考验。这些考验让他的意志更加坚强，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不可战胜的。清水的事及时提醒了他：只要一枚精准的子弹，或是一支十字弓箭，就可以让他死于非命。可是，他在内心深处依然坚信自己不会死得那么轻于鸿毛。
他在火上加了些树枝，又看了清水一眼。她依然一动不动。他想抱她，吻她，将生命的气息送入她体内，赶走她的痛苦。可他也知道，现在只有有经验的医生才能移动她。 联邦总统司令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三十一世合上面前的书，按下手边的遥控器。哔哔的提示音消失了，屏幕上卡尔斯托姆的个人来电提示信号变成了情报突击队总司令的近距离头像。卡尔斯托姆脸上喜气洋洋，容光焕发。
“晚上好，本，我很长时间没见你乐成这样了。一定有什么好消息吧？”
“准确说来不是好消息，让我们管它叫‘预期中的好消息’吧。”
“有话直说，本。我也喜欢时不时听些让人高兴的事。”
“我是来向你报告方块舞行动的最新进展的。关于那个史蒂夫·布里克曼……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不用。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对他记忆犹新。你是不是已经把他的戚妹——呃，叫什么来着——对，萝兹，安排在红河号上了？”
“对，就是她。真不可思议，你那儿事情那么多……”卡尔斯托姆摇摇头，“你都是怎么记住的？”
“我不是什么都记得，本，我只记得那些我们共同关心的人。”
“好吧。有个叫高赛的特工刚才送来了消息，他是我手下最出色的人之一。我们不是让萝兹一路盯着布里克曼吗？她确定他们的确在沿北普拉特河前进后，我们就让高赛带人抄到了他们前头。”
“然后？”
“我说对了，布里克曼没有问题，他又回来了。不，其实他一直都是我们的人。萝兹收到的消息都很积极，高赛也证实了她的话。那小子让高赛带人帮他完成自己的计划。”
“那么，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香槟呢，本？”
“现在还不行，但一切进展得都不错。”
“现在可以把坏消息告诉我了。”
卡尔斯托姆脸上那灿烂的微笑不见了，“为什么你觉得会有坏消息？”
“本，坏消息总少不了，总少不了。你以前也喜欢先报喜再报忧。说吧。”
卡尔斯托姆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再过一两个小时，清水——”
杰斐逊显然开始感兴趣了，“那个召唤师？我们的英雄，呃？”
“我们的英雄看上的那个召唤师？对，差不多吧。他想把她弄上红河号，萝兹准备去接他们。”
“他们会不会……我可不想看到篷车队受到威胁。”
“不会有问题。红河号上的一架天鹰机巡逻时发现了一群敌人，于是他在返回前把最后那点弹药统统扔在了他们头上。他汇报说，目标中有几人立刻中弹倒地。我想他还不知道自己射中的是谁。幸好事情发生后没过几秒萝兹就知道了。”
“她伤得有多重，本？”
卡尔斯托姆一脸苦相，“很严重，不过高赛说那不是致命伤，医生到得快就没问题。他们派出两支医疗队去接她，把她用固定框架抬了回来。”
“萝兹呢？”
“她也去。”
“找人盯着她，本。”
“别担心，自然有人好好看着她。”
“布里克曼呢？”
“据萝兹说，他也想上车，在行动的最后环节中起协调作用。现在他和清水在一起。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她一上车就可以开始手术。她已经不能再拖了。不过从积极角度看，她现在也无法造成任何破坏。”
杰斐逊听了他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啊，本，干得好。在她脱离危险前，随时向我报告最新消息。”
“没问题。晚安，总统司令先生。”
“晚安，本。”杰斐逊用遥控器抹去屏幕上的图像，然后拿起书，温柔地抚摩着皮质封面，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翻到他夹着缎带书签的那页。
他手上的这本书是关于蒸汽机车的，它们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那些庞然大物曾经奔跑在南太平洋沿岸的得克萨斯，也曾行驶在托皮卡和圣达菲的铁路上。美国蒸汽机车史是杰斐逊的两大私人爱好之一，他的另一大爱好是种玫瑰。
第一家族拥有庞大的实体书博物馆，藏书不仅涉及机车和玫瑰，也包括很多其他内容。联邦的智力中枢哥伦布则存储着有史以来所有书本的内容，但它们的内容在可预见的时期内暂时不会公之于众，连第一家族的某些成员也没有使用这些材料的权限。杰斐逊手上这本书的内容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但即使是知道实体书仍然存在这件事本身，也会对联邦公民产生令人不安的影响。
书是美好的，但也是危险的。 史蒂夫轻轻移去那卷衣服，将清水的脑袋搁在自己大腿上。这样，他就可以一边抚摩她的额头，一边握着她的右手。他要竭尽所能地靠近她。她的前额仍然是冰冷的。她的头发仍然是湿漉漉的。她的眼睛仍然紧闭着。
史蒂夫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于是决定找些别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也许他出上一会儿神，再低下头来时，就会看到清水正望着自己。无论她的目光多么短暂，只要她能看见他的存在，他就能望着她的眼睛，用目光请求她活下去……
他从她脸上移开视线，看着燃烧正旺的火堆。接下来的几周会过得很艰难。卡迪拉克发现清水被他弄上了红河号，一定会大发雷霆，但他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现在，史蒂夫只在乎这个。只有医术精湛的联邦外科医生，加上第一家族发明的先进仪器，才能缝合肌肉，接合碎骨。雪先生一定会理解他。史蒂夫将希望寄托于他的智慧，希望他能劝服卡迪拉克，以免他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就他自己来说，史蒂夫已经准备和他停战，把一切敌意抛到脑后。对，永远停战。现在，他们已经经不起更多争执了。
萝兹是篷车队医疗组成员，而且和卡尔斯托姆有联系，她可以保证清水得到最好的治疗。一等她恢复意识，萝兹就会告诉她，他并没有抛弃她。他的戚妹还会说服卡尔斯托姆，将清水留在篷车队里，作为捕获另外两人的鱼饵。她一定要让卡尔斯托姆相信史蒂夫仍然全心全意地忠于联邦。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联邦的医生会治好清水，但她要回平原人中养伤。
现在，史蒂夫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把清水从红河号里救出来。篷车队拥有完美的任务记录，也是联邦杀伤力最强的运转单元。史蒂夫的目标难度简直不亚于单枪匹马攻下将军那座设在江户的宫殿。在平时，他一定觉得这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现在有萝兹做内应，事情就有了转机……
史蒂夫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抓起一块圆石，在手里来回把玩着，暗自希望自己也能有卡迪拉克那样读解未来的能力。什么事也没发生，石头还是石头。可是，史蒂夫握紧石头时，突然想起清水对他提起的卡迪拉克的那个预言。那时，她和卡迪拉克一起站在悬崖上，目送雪先生升入拂晓的天空—— 每当史蒂夫想起这句话，都觉得“血河”一定是象征着一场造成千万死伤的可怕战斗，而他应该在某种程度上为这场战斗负责——因为他的“影子中却暗藏死亡”。正因为卡迪拉克说过这样的话，摩托头曾管他叫做“死亡使者”。
可是，现在史蒂夫突然意识到，这些话也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进行阐释。带走清水的“血河”其实是他们即将登上的红河号！ 哦，伟大的天母！史蒂夫意识到答案其实一直就在那儿，高兴得心都快炸了。清水受伤后，他先是震惊，后是迷惑，再后来满心绝望地思索怎样编织谎言，竟完全没有想过其他事。他扔掉石头，用胳膊环住清水的头，尽量小心地将她拉近自己。“你会活下去的！”他激动地低语道，“你会活下去的！”
他头顶的黑暗中，一列蜿蜒的红光闪烁着滑过天空。
清水紧闭的眼帘颤抖着。萝兹的心声穿过疼痛，穿过迷惘，循着她的思想，直达她的心灵深处。

推荐阅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