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斯图·戈登是个反叛者，眼下他正把守着从东面通向临时营地的小路。他将望远镜焦距调远，缓慢而耐心地扫视着看似无穷无尽的大地。另一名叫尼克·沃尔什的反叛者正躺在他身边，一边等伙伴把望远镜交给自己，一边凝视着头顶的天空。斯图在搜寻变种人，尼克则在寻找变种人称作“箭头”的东西，也就是篷车队派出来侦察的天鹰机。
“箭头”这一绰号本被用作称呼三角翼结构的旧式无尾机，现在已经不够准确了。今年，天空中出现了一种更为强大的新式飞机。这种新机型机翼笔直，后发动机箱两侧连着辅翼，辅翼上有一条狭窄的突起，突起上立着三角形的机尾。这种飞机的火力也更强大，机头上常年装有六管机枪。
比起原先机身上装配的空中步枪，新机型的出现可算是飞跃性的进步。它们的出现也表明了联邦的企图。去年春天，篷车队第一次入侵平原人领地。在入侵者看来，这片广阔的地区为尼克和斯图这样的反叛者提供了令人不安的藏身处。
篷车队不时展开清洗活动，科罗拉多与堪萨斯新领地上的小站人也经常对他们动手。不少反叛者群体都已经北上。有些人下定决心，想找出条翻越洛基山的路向西去。可是，经过投票，他们决定继续在内布拉斯加和怀俄明高原上游荡。去西方，也就意味着进入陌生的土地。联邦的威胁一旦消失，自然也就没多少便宜好捡了。
反叛者像鬣狗一样，靠篷车队留下的东西过活。他们仿佛是远洋油轮船尾盘旋的海鸥。可是，这些人要找的可不是食物。他们要找的是来复枪用的压缩气瓶、手电筒电池、急救箱、刀、工具、制服、靴子……只要能给他们艰苦无味的生活带来几分愉悦，什么东西都行。当然，这种东西不光可以跟在篷车队后面捡。
按常识判断，一般人应该离篷车队清洗区越远越好，不过想顺手牵羊的话就不能跑得太快了。篷车队原地驻扎的时候，往往会派出战斗小队，在天鹰机的帮助下清剿变种人。变种人经常用十字弓还击。他们是优秀的射手，很少失误。
幸运的是，每名弓手的箭数都是有限的，他们必须回收射出去的箭，这就是反叛者们得利的契机。只要动作够快，靠得够近，变种人被篷车队驱散宰杀的时候，他们就能从尸体上取下包裹，拿回射出的箭，稍后再和变种人交易。而变种人的交易品往往也来自被掠的尸体。除了共同打扫战场之外，他们之间没有严重的利益冲突。变种人喜欢收集的是真正的战利品，他们更倾向于收集开拓者的脑袋和他们的战斗刀。来复枪和手枪对变种人来说毫无用处。他们和反叛者一样，能搜到什么就拿走什么。可是，如果能找到些可以挂在脖子上或刺在皮甲上的小东西，他们可以不要珍贵的空气瓶，放弃散落的弹药。
这是场危险的游戏。蝗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不怕冒更大的风险，你也可以伏击执行完任务走回篷车队的人。这时候他们一般不是在任务中用完了弹药，就是为减轻重量而扔掉了不少。
斯图和尼克这样的反叛者根本不在乎袭击寻道民。在联邦眼中，反叛者和变种人都是需要清除的毒虫。正因为如此，变种人才会对他们眼中的“红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在部落领地上永久居留，打猎时不至于太过贪婪，变种人大部分时间都会对“红皮”不管不问。但是，四月的最后三周和五月的第一周是危险时段——这是变种人集中捕捉反叛者的时候。这种时候，反叛者大多会躲藏起来，否则就有被抓的危险。若是用武力对抗，也许会在战斗中丧命。那些落入变种人陷阱里的人都会被变种人带到苏必利尔湖边的贸易集会上换给别人，用船运往东方某个不知名的目的地。
在变种人看来，这种每年一度的围猎是种游戏（虽然他们的猎物觉得这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他们用自由而轻松的方式展开捕猎，整个过程表现得相当友好。如果他们捉住你之前你表现得够精彩，变种人有时候会把你放掉。可是，对于这些牺牲了一切、只为摆脱联邦高压体制的反叛者们来说，死亡要比奴役好得多。
因此，斯图·戈登、尼克·沃尔什和其他六人一起，在营地北面、南面和西面放哨。他们的驻地俯瞰着内布拉斯加州的北普拉特河。
可是，反叛者面临的危险不只来自变种人。他们要在地表挣扎求生，躲避篷车队的清剿和变种人每年一度的捕猎，同时还要提防神出鬼没的野外情报组。这种情报组由负责收集野外信息的寻道民组成，为篷车队提供地面情报，帮其制订行动计划。当然，最可怕的还要数伪装成反叛者的联邦密探。
联邦密探有的单独行动，有的数人合作，这些狡猾的混蛋才是真正的敌人。他们不放过任何算计反叛者的机会。有的在没搜过的尸体上埋下小型地雷，有的故意扔下用氰化物处理过的口粮包和有毒的水过滤器，还有的在医药箱里放进装有致死物的针剂。
总的来说，他们的手段五花八门。他们带来的威胁确实存在，但这些人的地面活动对反叛者也不无好处：密探们靠空投补给维生。补给到位后，往往被他们藏进地下储存处里。这些储存处都藏得非常隐蔽，但只要有方向、有目的地展开搜索，倒也不难找到。干这种事是需要经验的。好在他们这群人的老大——一个叫马隆的家伙——经验相当丰富。当然，尽管马隆已经当了好几年反叛者，地面对他来说也不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去年，穆卡尔部落抢走了他们三十多个人。这个变种人部落势力庞大，活动区域随时间而变化，一般以北普拉特河为界，从怀俄明州的卡斯帕一直到克尔尼。
斯图·戈登在望远镜里看见了什么，他哼了一声：“那，那是什么？嘿，尼克！快来看。”
沃尔什拿过望远镜，将它转向斯图手指的方向，“你要我看什么？”
“三个人，一群动物。在第二个河湾那边，看见了吗？那里左边的河岸上有一丛树——”
“看见了……”
“现在往左一点，小心。跟着那些稀稀拉拉的植物……哦，要是看见太多树，说明你过头了。”
“的确。等一会儿……哦，好，我调回来了。”
“很好，沿着那条线往地平线上看。”
沃尔什锁定了目标。那是一群古怪的四腿动物，前三头身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头上戴着个有宽檐的头盔。他和另一个人举着挂有绿色小旗的旗杆。不过现在他们离得太远，还看得不是十分分明。
联邦管破闸好汉们叫反叛者，但他们说自己不过是站在另一边——戈登和沃尔什站到现在这边前，都没长时间收看过档案频道的节目，他们的朋友里也没人费这份心。他们觉得，“现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历史，只有公元2051年开始的联邦史才是必修课。他们学习过的课程中所有提到旧纪元的地方都对那个时代的负面因素大加渲染。无论他们的老师还是课程视频资料都在反复强调，是联邦一举消除了这些社会弊端。
因此，两个破闸好汉都不知道，他们眼前这八十多头动物叫“马”。它们是科杰克人从铁大师那里获得的战利品，而带他们打胜仗的就是马背上这三人。他们骄傲地坐在鞍上，这份骄傲也并非完全没有理由。
沃尔什放低望远镜，“你以前见过这种事吗？”
“没见过。”斯图·戈登从石面上滑下去，这样来人就无法一眼看到他。他向马隆挥挥手，“嘿，老大！你该到这边来看看！”
马隆正和四个副手一起研究地图。他把地图交给一个副手，然后向两个望风的人攀去。沃尔什把望远镜递给他，重新观望起天空来。把风时开小差的人很快就会切身体会到马隆的手段。他能率领人数最多、装备最精良的破闸小队不是没有道理的。马隆对手下要求相当严格。
他打量着越走越近的马群。很多没人骑的马身上也有鞍，鞍上立着前缘和鞍背。头马在先，后面的马成“V”字形列队，紧随其后，只有几匹离群的散马跑在队尾和队伍两侧。
马队迎面走来时，要判断它们的速度相当困难。不过马隆以前见过迁徙的牛群，他觉得眼前这些动物在飞快地用蹄子敲打地面。事实上，这种马步叫做“慢奔”，但马隆的词典里可没有关于马的术语。他放下望远镜，“嗯……很有趣。”
“你觉得那是什么，老大？”
“啊，那是马。”
“马？我知道这个词。”戈登说，“但我不知道这原来是动物的名字，我还以为它是指，呃……”
马隆明白他的意思，不禁笑了起来，“你以为这词是小弟弟的另一种说法。”
这个词也是众多指代男女生殖器官的俗语之一。旧纪元时，有一些小群体曾赋予这些器官超越繁育功能和排泄功能的重大意义，将它们推到生殖崇拜的高度。“把马赶进栏里”是年轻的先锋突击团员间流行的说法。这个沿用了几百年的短语委婉而略带嘲弄地定义了男女之事。
“若你在图片档案库里多花点时间，少打几盘拱廊游戏，一定不会有此一问。”马隆说道，“不过，即使如此，这件事还是很不寻常。根据我看过的资料，马是在大劫难中灭绝的几种家养牲口之一。”
戈登皱起眉头，“家养是什么意思？”
“就是驯化。人们把小动物养大，喂它们吃东西。有时候是为了把它们杀来吃肉，有的是养来打猎或看家，比如说狼的近亲——狗。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那时的人们习惯和它们住在同一屋檐下。”
两个反叛者怀疑地大笑起来。
“听起来简直是发疯，我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在人类发明火车、飞机和滑轮车之前，连发动机都不存在，马就是人们的交通工具。几千年间，大群野马在平原上来来去去，和现在的野牛一样，但马要比牛聪明多了。人们把它们圈养起来，磨掉它们的锐气，驯服它们，告诉它们谁是老大。你让牲口拉东西的时候，说停它们就停，说走它们就走。听明白了吗？”
“你是说……像训练营的新兵一样？”
马隆笑了，“没错，把它们的棱角去掉，然后重新改造。对付这种动物，只有这法子管用。马是用来拉马车的，它们是一部车中的动力单元。因此我们才用‘马力’计算发动机输出。”
“真的吗？我不知道。”戈登说。
“好吧，跟我混就是了，你每天都能学到些新东西。除了用它们拉车耕地，人还拿马当坐骑，就像那些家伙一样。问题是，他们那些见鬼的马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马隆翻身趴在地上，把望远镜举到眼前。骑手还在向营地这边来。现在，他已经能分辨出三人中有一名女性。那个女人举着一面简陋的黄绿色旗帜，将旗杆杵在左边的马镫里。领头的骑手头上扎着一道同色的头带。
在领头旗手的身后左方，第三个骑手也打着面黄绿色的旗子，宽檐头盔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三个人都穿着奇怪的衣服，马隆从没见过他们身上那种铠甲。不过，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三个人的肤色。
“开什么玩笑……他们是变种人！”
戈登伸手去够卡宾枪，“老大，怎么办？干掉他们？”
“不，请他们过来谈谈。我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马隆把望远镜递给戈登，“干得好，斯图。如果他们不转向，很可能要经过下面的隘口。眼睛放亮点，但别暴露自己。如果他们突然改变方向，就让尼克到下面去。好吗？”马隆说着一骨碌爬起来，“我去组织些人，准备欢迎他们……” 对马群兴味盎然并为之惊叹的可不止马隆一人。史蒂夫、卡迪拉克和清水离开仍在欢庆胜利的科杰克人后，已经穿过了十七个部落的领地。所有变种人听过他们的故事后，都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似的招待了他们，和他们交换礼物后，又毕恭毕敬地把他们护送到无主之地的边界上——按照传统，相邻部落的领土间都有一片无人占领区。
他们骑着奇怪的野兽，胯下是点缀着缨子的马具和华丽的马鞍，身穿柔软的变种人皮装和铁大师战甲，头顶飘扬着骄傲的金绿色丝旗。无论走到哪里，三人都是一道令人过目难忘的风景。他们戏剧性的故事和魔法力量曾让科杰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乃至甘心为三人战斗。现在，同样的故事也征服了他们路遇的每一个部落，其中甚至包括支－加哥人的死敌蒂特律人。
史蒂夫始终努力保持立场，不相信前世命运，也不相信辟邪主无所不包的力量，但现在即使是他，也忍不住动摇起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优秀，天生注定是干大事的料。他和萝兹间的超常联系也赋予他某种异于常人的特质。帮他和卡迪拉克逃出沉船的心灵联系是货真价实的，清水的魔法也是他亲眼见证过的。科学解释也许能让人安心，但这些事本就不需要解释。魔法帮他们解了围，这就够了。
当然，故事还没结束。史蒂夫内心深处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别人。既然卡迪拉克可以把大家弄回怀俄明，他完全有理由继续做出一副毫无保留的样子，真诚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卡迪拉克主动扮演了发言人的角色，现在他做起这种事已经驾轻就熟了。他显然已经忘记沉船时的惶恐与尴尬，自我感觉重又良好起来。而且，他的确相信自己说的每一件事。那不光是故事，更是神启。辟邪主的圣光如正午朗日一样明亮，他的力量已经现世。他，卡迪拉克，正是辟邪主的先行者。将星星之火般的抵抗联结成统一的反抗力量正是他的使命。这套说辞还确实有几分惊人。
每次有满怀敌意的侦察兵挡住他们的去路，他就带着救世主般的热忱重复类似的话。对方见三人的确仪表不凡，往往会小心地将他们引荐给部落长老。对长老们重复同样的说辞后，卡迪拉克一般会对他们补充说他们面前站着的是天选之人，是预言中从东方那可怕的贝斯－莱姆火坑归来的失落者。长老们听了他的话往往更为惊奇。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以前从没有人从大河彼方死脸皮的领地上回来过。他们是借助了辟邪主的力量！说到这里，清水和史蒂夫会按卡迪拉克的指示拿出铁大师的武士刀、弓箭和铠甲。这难道不是证据吗？卡迪拉克问道。这些战利品记录了他们辉煌的胜利！
毫无疑问。嘿呀！
最重要的是，卡迪拉克说，平原人再也不用生活在死脸皮的阴影下了！说到这里，他会绘声绘色地插入一段夸大其辞的描述，讲述天选之人在鹭池击败一群铁大师的经过，以及他们在科杰克部落的帮助下弄沉轮船、杀死一船武士的英雄事迹。长老们听到这里，早已和坐在他们身后的部落成员一样心驰神往。卡迪拉克手臂一挥，指了指温驯的马群。黄皮肤的战士们骑进战场的马比这多得多，但他们的首级现在已经高挂在科杰克部落外的木杆上！ 卡迪拉克说完，清水走上前来，向众人展示自己的能力。沉船事件前，连史蒂夫也不知道她还藏有这一手。
在清晨明亮的天光下，史蒂夫和卡迪拉克向北一路走回战场。到处都是铁大师那脑袋光溜溜的尸体，有的躺在水陆交界处的阴影里，有的半埋在陷阱里，有的挂在沙丘前充作最后防线的渔网上，横七竖八，满沙滩都是。大部分敌人已经死了，有些受了致命伤，伤口汩汩地流着血。还有些人在陷阱里摔断了四肢，现在正在剧痛中圆睁双眼，满地打滚。史蒂夫听见满耳哀声，心中有些不忍，便请卡迪拉克和自己一起一一了断他们的痛苦。
科杰克部落也损失了一百一十八名战士，还有数十人受伤。这些伤者中很多也将不久于人世。然而这毕竟是场伟大的胜利。摩城啜饮鲜血，以平饥渴。铁大师损失的人数足有他们三倍之多。很多成功登陆的武士和红条子都已经精疲力竭，但他们无畏地战斗，直到最后一刻。还有些发现自己落入一群科杰克人手中后，马上在惨遭屠戮前横刀自刎。剩下的人都和轮船船员一起葬身水底。
部落的人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砍下敌人首级。水面上，二十来条小船来来去去，船上的人正忙着从水里捞起漂来的任何东西。断成两半的船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经过一两场暴风雨，它就会彻底分解，被浪头冲上沙滩，成为变种人的又一批战利品。
清水在哪里？如果她没有受伤，一定已经站在沙滩上等待迎接他们。难道她不为二人的命运担忧吗？史蒂夫和卡迪拉克不安起来，加快脚步穿过沙丘，向营地走去。这时候，他们看见了马群，还有马群中的清水。马儿们像归巢的蜜蜂一样围拢在她身边。
史蒂夫喊了她一声，但清水没有回答。他们来到马群边，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变种人女孩仿佛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见她在兽群中来去，抚摩它们的脑袋，柔声地对它们说话。显然，他们面前正上演着一出了不起的交流剧。清水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群四条腿的崇拜者。马儿耐心地围在她身边，静静地等她倾身抚摩自己。
卡迪拉克很久以前就知道清水对动物有一定影响力，但他绝没想到她能一下控制这么多马匹。史蒂夫大吃一惊，只能对她力量的强度与广度暗自称奇。她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能量？
自从计划从铁大师手中夺马开始，他就始终在考虑这个问题：靠他们三人的力量，怎么才能引一群无主的坐骑一路向西？他和卡迪拉克已经商定，若是抢到的马匹数量比较多，就在回家路上每遇见一个部落便丢下一公一母两匹马。当然，这要以保证公马母马的数量为前提。现在清水解决了他们的难题，无论她去哪里，马儿都紧紧相随，以后也一直如此。无论她出声命令还是以手势示意，它们都乖乖地服从她的每一个命令。
看清水展示驯马技巧时，变种人既高兴又惊愕。她挥舞手臂，指指点点，不时打个响指，就能让特定马匹或是几匹选定的马儿排成队，围着整个部落绕圈。表演结束时，她也能轻松地叫它们停步转回来。还可以命令马儿对部落长老行礼，并以蹄击地，表示敬意。这种绝妙的演出往往能在兴奋的观众中引起一阵赞许的欢呼。
清水之后就轮到史蒂夫了，可惜他不打算向旁人展示自己唯一的底牌。何况与身在他地的戚妹进行心灵联系，也不大可能精彩到足以引人喝彩。
清水的表演显然很难超越，好在她答应用自己的魔法帮史蒂夫一把。卡迪拉克结束最后一轮鼓舞人心的演说后，他的压轴戏便开始了：他要向整个部落展示自己对他们的信任，以及蔑视死亡的勇气。
三名长老将三张草垫卷成桶形，用绳子扎起来。卡迪拉克和清水将两根六英尺高的杆子立在场中，放在史蒂夫面前八英尺处。史蒂夫站定马步，拔出随身携带的武士刀，突然一声大吼，闪电般地向草卷劈去。他的观众们不难想象，面前的男子砍落敌人首级时也同样不费吹灰之力。
然后，卡迪拉克会让部落最出色的战士到圈中来，从史蒂夫手里接过剑，模仿他的动作。虽然他们都不熟悉武士刀，但试上几次后，部落中的顶尖战士一般都能以同样的力量和速度重现史蒂夫的挥击。
他们砍掉几截草垫，正得意于手中的致命利器时，史蒂夫会深吸一口气，继续自己的表演，重新扎回马步。清水将第三捆草垫递给他。史蒂夫双手紧握草垫，高举过头，邀请那名战士把手中的东西砍成两半。
一般情况下，听他这么一说，人群中都会发出一阵紧张的嘀咕声。他们已经亲眼看见这精制的武器如何轻巧地劈开草垫。如果战士照史蒂夫的话做，那把刀一定会把天选之人的脑袋一劈两半！
开始是卡迪拉克想到这个主意的。史蒂夫也这么想过。清水向他保证，她会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但史蒂夫理所当然地感到有些畏惧。当然，他相信魔法，对她的能力也很有信心，但是……如果辟邪主今天休假怎么办？按这种法子练起来，若是魔法没生效，第一次排练就可能出人命。因此，史蒂夫说，如果卡迪拉克对自己的提议这么有信心，就让他来试好了。
让他吃惊而又尴尬的是，卡迪拉克自愿第一个举起草垫，让史蒂夫出刀。后者往下劈时一点也没留情。魔法生效了，再往下就轮到他史蒂夫了。虽然他什么也不要做，只要全心信任清水就好，但要在仿佛要把他一劈两半似的卡迪拉克面前站稳脚跟，也绝非易事——他们两人表面上已经和好，但事实上，只要稍经刺激，那层嫉妒与憎恨的薄冰就会破裂。如果卡迪拉克想结束二人之间的竞争，这就是天赐良机。他们虽然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但那誓言根本不值分文。只有清水的力量能挡住那把刀……
然而，清水成功了。辟邪主赐予她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他毫发无伤。每当部落里最出色的战士铆足劲儿，准备使出致命一击时，某种无形的力量都会使刀锋突然停下，停顿在史蒂夫脑袋上那捆草垫前。刀疯狂地抖动起来，从吃惊的战士手里挣脱出来，飞过史蒂夫的头顶，插进他身后的土地里。
卡迪拉克会恰到好处地走上前来。看看吧！他说，现在你们亲眼见证了辟邪主的力量！连铁大师的武器也不敢伤害天选之人！兄弟们！什么也不能阻止三赐之人降临世间！
至今为止，看见这一幕的部落无不马上匍匐在他们脚下。 他们沿着水牛踩出的路径前进。这时，路从河边折开，转向上坡处一条狭窄的小道。马停了下来。三人看了看隘口两边的高地，引坐骑向坡上走去。
史蒂夫还在回想着这几天的事。是的，那感觉的确很好。是真是假不重要，如果平原人听了高兴，如果这些话能让他们好过些，管它是不是真的？有信仰总好过无信仰。数世纪以来，重返蓝天世界的梦想一直是各代寻道民的精神支柱，也许还包括第一家族。
所有人都必须有盼头。史蒂夫梦想着能找到一种方法，协调其他人对他的要求（这些要求往往是彼此矛盾的）和他自己的希冀。他想和清水在一起。可他们俩将来会怎样？
还有萝兹的问题。她卷进了卡尔斯托姆的绝密计划中，生命受到威胁，和清水一样需要他。如果不是他主动求援，她本不会卷进这件事来，但现在木已成舟。现在，挽救她前途的唯一方法就是抓清水和卡迪拉克回去，或者直接上缴他们的首级，这是卡尔斯托姆对她最起码的要求。可是，虽然他一直在和卡迪拉克较劲，和雪先生的约定是不能不遵守的。他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想办法把萝兹从联邦弄出来。可是，即便他真能奇迹般地救出她来，她也会和清水斗个你死我活！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除了这些，史蒂夫还在担心另一件事：旅途中卡迪拉克一直表现得慷慨激昂，但他又开始喝清酒了。轮船从中间断开的时候，有几桶清酒从储藏室里漂了出来。墨菲法则又一次得到了证明。当第一桶酒抬上岸时，卡迪拉克和史蒂夫正好在沙滩上。前者马上从不疑有他的渔民手中抢过酒桶，闻了闻塞子，随即将酒桶宝贝似的紧紧抱在胸口。
还有吗？的确还有。听见渔民的答话，史蒂夫的心沉了下去。沉船里漂出的酒桶数量相当多。在挽救佳酿的动机驱使下，卡迪拉克这只旱鸭子马上成了双眼发亮的海狗。他在水里踱来踱去，整整搜索了七个小时，其间没有感到半点不适。
史蒂夫见酒桶在岸边越堆越高，心里愈发不高兴。他想起自己在里约－劳伯受训时听过的话：只要态度端正，动机正确，你就能承受一切。
有几桶酒已经被打开了，科杰克人正用它们为胜利庆典助兴。结果可以预料，喝多了的人很快就找不着北了。很多人酒后乱性，造成了相当程度的破坏。变种人靠彩虹草和天空交流时也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那些喝多了清酒、吸多了彩虹草的人纷纷倒在地上，在宿醉中睡得昏天黑地。那些天亮后还能站直的人发现日光像匕首一样残酷地扎着他们的眼睛，只要稍微一有动作，脑袋就痛得像被水牛狠狠踢了一蹄子似的。
俗话说实践出真知，切身体会过清酒的威力后，大部分平原人都不愿再试了。他们对这种可怕的液体达成了一致共识：“谢谢，不，不要了。”于是，没人要的酒就在营地里堆成了小山。史蒂夫生怕卡迪拉克不喝完酒不上路，干脆带着可笑的慷慨帮他在好几匹驮马背上系上装满了清酒的酒桶。
若是卡迪拉克回到怀俄明后仍每天晚上喝得晕头转向，那可有些不妙，不过史蒂夫实在不想再起争执，他们的口角已经够多了。卡迪拉克似乎理解史蒂夫的想法，马上向他担保，自己每天睡前只喝一小口，保证在抵达目的地前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实话说，卡迪拉克的确尽力了。他表演时从没出过岔子，吃饭时也没有一头栽进碗里。但以前看过他戒酒的史蒂夫知道他的酒瘾又犯了。这件事早晚会成为麻烦。
当然，眼下他们的麻烦来自其他地方。走进坡顶的隘口后，三人突然发现路上多出十个全副武装的反叛者来。他们身后还站着二十多个同伴。三人向身后扫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后边那些人正从两边的山坡上下来，但想转身快逃已经不可能了。只有清水的魔法能与他们手中的来复枪一较高下。可即使他们奇迹般地全身而退，这些人也会打死或打伤他们的马。这可不行。
“交给我了。”史蒂夫一边低声说，一边翻身下马。他将缰绳交到卡迪拉克手里，然后一边伸手摸戟，一边向前走去。这东西装有武士刀刃，是清水去尼桑前送给他的那种闪电武器的改进版。在这柄戟中，她也灌注了同样的闪电力量。
那排端着来复枪的人里走出个面容硬朗的男子，他做出准备开火的姿势，大声喊道：“放下尖铁，朋友！”
史蒂夫在离人墙十码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依言放下武器。
“很好，”说话人也收起了枪，“我们不会伤害你。往前走一步。轻一点，慢一点。”
围在两边的人看清史蒂夫的打扮后，重又紧张起来。只见他身穿一件风尘仆仆的白色宽袖棉夹克，下身是一条柔软的皮裤（变种人管这种东西叫“走路的皮”），足踏武士骑手专用靴。他的前胸、后背、肩膀和前臂上都罩有武士铠甲。他的头发和那些反叛者一样，又长又乱，久未染色的发根泛着金黄色。将头发从面前挡开的，只有那条黄绿色的丝带。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都爬满了橄榄棕、暗棕或黑色的螺旋和斑点，其间还点缀着一条条明亮的赭粉色。这是大劫难给变种人留下的刻痕，使他们永远区别于其他人类。
史蒂夫已经在身上涂着这东西过了将近一年，它们仿佛是他的第二层皮肤。他看起来和卡迪拉克与清水没有任何不同。比起他俩，他更像个货真价实的变种人，因为他的面颊上还带着咬箭时留下的伤疤。那是变种人的勇气勋章。无论是科杰克人，还是西行路上碰到的部落，都毫无顾虑地接受了他。水洼和刀刃是他唯一的镜子。史蒂夫很少有机会研究自己的外表，他也从没想过其他寻道民看见自己时会作何反应。
反叛者们打量他的时候，史蒂夫也回视着那个对他喊话的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以前见过他。那张线条分明的方脸上有双目光逼人的浅色眼睛，还有个肉乎乎的酒糟鼻；他系着伪装色的头带，长长的棕发在颈后束成马尾，辫子上扎的发带与马隆用的一模一样。乔迪、凯尔索和医疗员被卖到河下游去之前，正是跟马隆他们在一起的。他们那狗娘养的头领曾经痛打过他，还让他跪在木桩前，和一具死了一礼拜的尸体捆在一起。当时，那具尸体从史蒂夫挖的浅坑里被刨了出来。虽然史蒂夫力陈自己的清白，乔迪也从旁说情，马隆还是带着其他人扬长而去，把他留下等死。
后来事情的发展和马隆预计的有些不同。现在，这位反叛者头领的名字已经上了史蒂夫的复仇黑名单。不是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史蒂夫强迫自己露出个笑容。“世界真小啊……”他伸出手去，“去年我们有过一点小误会。”
马隆狐疑地看着他，“是吗？”
“没错。”史蒂夫没收手，“不过后来你改了主意，派凯尔索和乔迪回来，把我从桩子上解了下来。”他顿了顿，接着又补充道，“我是布里克曼，就是去年被你在梅迪辛河那儿捆在桩子上的布里克曼。”
马隆惊讶地皱起眉头，慢慢在史蒂夫身边绕了几圈，最后站在他面前，凑近打量起他的脸来，“开玩笑吧！还真是你！你怎么他妈的穿得像个臭狗屎一样？”
史蒂夫强咽下涌到嘴边的一句脏话，“说来话长。”
马隆向卡迪拉克和清水扭了扭头，“他们两个呢？”
“同样说来话长。”
马隆指了指史蒂夫腰上的武士刀刀柄，拍了拍史蒂夫右肩上那一方小小的护甲，“这些垃圾是哪儿来的？”
“我们离开时弄到的。”
“从什么地方离开？”
“尼桑。那是铁大师住的地方。铁大师就是和变种人做交易的人。被他们捉住的破闸好汉也全被运往东方。”
“克里斯托夫在上，”马隆倒吸一口气，“你去了那种地方？”
“是的，凯尔索和乔迪也去了，我们是一起被捉的。医疗员他们也一样。记得吗？那次你损失了大约三十个人。”
“我怎么可能忘。他们怎么样了？”
“不清楚。他们到达目的地后，凯尔索和乔迪先和医疗员一起待了一两个小时，后来那些人把他们和我们拴在一起。”史蒂夫耸耸肩，“我再也没见过其他人。我想——大概你也没见过。”
“听起来可不是好消息……”
“尼桑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旦到了那里，你就再也别想出来。不过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们就做到了。”
“凯尔索和乔迪呢？”
“他们本来和我们一起逃了出来，不过……我们被篷车队的飞机盯上了，后来……”
马隆明白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大概十一月底。”
马隆显然不怎么相信史蒂夫的话，他看了看自己人，开口说道：“你是说，雪还没化，那些傻瓜就派出篷车队来了？”
“你最好还是相信我的话。”
马隆考虑了一会儿，伸出手去，用铁打般的手指握住史蒂夫的胳膊。他做这动作本是表示友好，但感觉起来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告诉你那两个漂亮朋友，跟我们来。咱们得好好谈一谈。” 萝兹穿着伪装色的开拓者工作服，戴着飞行员用的防撞头盔，紧张地爬进一架深灰色天驰战机，在客座上坐下。飞机发动机轰鸣着，机头正对机库紧闭的大门。情报突击队的飞行员已经手握操纵杆待命，头盔上的镜面护目镜让人看不出他的身份。
萝兹在地面人员的帮助下系紧安全带。总指挥本·卡尔斯托姆从边门走进机库，向座舱走来。
“感觉如何？”
“很兴奋，长官，但我有点紧张。”
“可以理解。不过史蒂夫调整得很快，我相信你也一样。迄今为止你的表现都相当出色，萝兹，我们为你骄傲。现在，帮史蒂夫完成任务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你觉得自己能行吗？”
“是的，长官，这毫无疑问。不过……”
卡尔斯托姆笑了，“我知道——地表世界。无论你见过多少视频照片，总和想象的情况不太一样。头几分钟里，你可能会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恐慌。有些人根本无法接受。但你没问题，萝兹，你很特别。若不是你与众不同，我也不会在这里送你出发了。”卡尔斯托姆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拉了一会儿，这才放开手，后退一步，向她行礼，“一路平安，打猎愉快！”
萝兹向他还了一礼，“多谢，长官，我都等不及了！”控制机库大门的电动机轰鸣起来，卡尔斯托姆向边门退去。他身后，一个机库工作人员扣上门，转动把手，激活了气密阀门。天驰战机飞行员放下天棚，锁上机盖，又和萝兹检查了一遍内部通信设施。
“你能听见我吗？”
萝兹跷起双手的大拇指，“又响又清楚。”
“很好，没什么好怕的。坐好，放轻松，觉得紧张就闭眼或者深呼吸。我们要在天上飞几个小时。你有足够时间自我调整。慢慢来，好吗？”
“是……”
“很好，走吧。”驾驶员示意地面人员拿开主轮下的固定装置，打开节流阀，松开制动闸。
在他们面前，大门向两边滑开，露出一条混凝土坡道。坡道尽头有一方小小的蓝色矩形。那是地面世界的天空。
萝兹从没去过四层以上的地方，但地表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的思想早已伴随史蒂夫多时。她与他一起飞过新墨西哥的白沙地，亲眼见他所见，感他所感，与他分享眩晕、迷惑、自由……以及“回家”的感觉。
可是，这种体验毕竟远远不能和身临其境相比。天驰战机滑出机库，沿坡道向上，宏伟的地面世界包围了她的所有感官。她抬起眼睛，敬畏地透过折射着光芒的舱盖向外张望，只见东方地平线上，耀眼的太阳正冉冉升上万里无云的天空。
飞行员将飞机开上一条水泥跑道，让机头正对跑道正中的白线，开始与控制塔交换信号。
“你怎么样？”他问道。
“很好。”萝兹低声说。飞机向前飞速滑去，萝兹觉得机轮离地时自己心中一沉。天驰战机稳稳地升入高空。发动机全力工作着，承担着双翼下那两只长途油箱带来的额外重量。地面渐渐远去，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宽阔大地展现在二人眼前。粉色、红色、橙色与土棕色交织成一片。这些色彩都是严酷的大劫难留下的痕迹。
旧纪元的一首歌中曾提到“家乡的绿色群山”，也许有一天，万物会恢复原貌，但对于从来没来过地表的萝兹，眼前的世界无疑美不胜收。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拥抱她，仿佛欢迎游子归家的母亲。她心中仿佛乐得开了花，只觉得灵魂已无痛无觉地摆脱了躯壳的束缚，与创造万物的终极存在合而为一。
像史蒂夫一样，她也听到了一些声音，但萝兹不想把它们从脑海中赶走。她听着，听着，明白了很多事……

推荐阅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