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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半夜里,史蒂夫被看守他的人叫醒了。他们等他从疲劳、清酒和满肚子的热乎饭造成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然后做了个手势,让他打点一下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行李:一条偷来的棉毯、皮水袋,还有一个腰包,里面装的粉红叶子能让他重新变回长狗。
史蒂夫从洞穴里出来,走到一圈灯笼光里,看到清水和她的两个侍女已经骑在马背上了。她们仍然被捆着,而且又戴上了眼罩。旁边另有一匹马是他的。史蒂夫费劲地爬上马背,一屁股坐下来,臀部撞在硬邦邦的皮革马鞍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没有木棒中法力的支撑,他又开始觉得浑身无一处不伤、无一处不痛。尽管如此,这些伤痛中没有了饥饿造成的胃绞痛,而且至少一段时间内,他的生存也不会再受到威胁,史蒂夫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点安慰。
靠着随机应变,他到底还是又一次逢凶化吉了。真不敢想象,他当时要是把第二杯清酒喝了会发生什么。一念及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本来对清酒这东西他是一直心存戒备的。信郎他们那伙浪人能一杯接一杯没完没了地喝,却一点事都没有;但对史蒂夫来说,一杯下肚,就已经天旋地转了。真的,清酒让他变得口无遮拦,有那么一阵子,他完全不知道舌头在嘴巴里是怎么搅动的,想想都觉得后怕。
一个鬼子来到他坐的马鞍旁边,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史蒂夫乖乖把手伸进去,让他绑到马鞍前部。为了确保他的双脚能一直踩在马镫里,他们把他的脚踝绑在上面。一想到他们离开营地后要走的那些陡峭山坡,史蒂夫就不由得万分焦虑。他现在被这样绑在马上,万一马失足摔下去,他也会跟着倒霉的。
中岛信郎带着十一个浪人骑着马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其中四个骑手拉起史蒂夫和清水她们骑的马的缰绳,准备出发了。十六个人成一列纵队穿过场地往前走,信郎和昨晚参与谈话的三个浪人走在最前面,另有四人跟在史蒂夫后面。
早已有一小队人守在石门口,以确保走出裂缝和前面山坡的路都是安全的。他们中有一个上前打开石门,每一个骑马的浪人经过他面前,他都会与他们相互咕哝一句。等浪人们都通过后,他抹掉足迹,关上了石门。
一弯细月悬挂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清水、苏珊、南珂和史蒂夫依次被引导着走下毫无遮掩的陡峭山道。史蒂夫知道他们都暴露在外了,这让他感觉很无助,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脚还被绑在马上。幸好没有致命的箭雨,也没有突然作响的喇叭——标志着一场凶险的追杀即将到来,就像昨天他在河谷里看到的那样。令人头晕目眩的下坡似乎没完没了,他在马背上如坐针毡,每次马一失蹄,他的胃都不由得缩成一团。还好,后来总算进入森林了。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他们一直朝着东北方向走。沿着曲折狭窄的林间野径,他们翻山越岭,趟过一条又一条小溪和河流。最后,在黎明前的淡淡微光里,走下一道覆盖着树木的斜坡之后,终于见到了大路。这,就是史蒂夫自从在匹兹堡离开轮船后就一直密切留意的老宾夕法尼亚收费公路。
信郎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六个浪人走上前解开清水、苏珊和南珂手脚上的绳子,让她们下马,不过她们仍然戴着眼罩。六人引着她们走到离路一百码远的地方,一把将她们推倒跪在地上,用日本语说了一长串的命令。两个侍女再三鞠躬,好像她们的身体上了弹簧一样,然后伏在浪人脚下,并拉着清水也跪在她们中间。
对什么都喜欢推测一通的史蒂夫,此时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啊。
六个浪人聚拢起来,语气激烈地又说了一大通,随后用他们的脚尖对着她们的肋骨和大腿一阵猛戳。苏珊和南珂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一点都不反抗。浪人似乎对两个女人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相当满意,大摇大摆地走回来,翻身上马。信郎让他们回到密林深处的斜坡上。史蒂夫看着他们消失在树林里,又回头望向清水她们这边,三人还是脸朝下趴在地上,头对着大路的方向。
 
南珂和苏珊依照指示,将一百个数数完两次后,站起来解掉眼罩。浪人早已不见踪影了。她们解开清水眼睛上的布,带着她来到大路上,朝东走去。
那些浪人对她们说,最近的驿舍不到五英里。走到那里后,她们就能得到原先护送她们的陆路护卫的消息。如果沿路无事的话,不用走多远就能赶上他们,继续原来的行程。遇到这样的抢劫,她们会被当地官员留下来作目击证人并询问她们被俘经过,这要耽搁她们一些时间。
如果她们能告诉那些官员,她们是将军的姐夫、马萨诸萨和罗地兰总领事家的忠实仆人,每个官员都会尽一切可能向她们提供帮助。但她们不能那样做。雇主已经威胁过她们,哪个胆敢说出这样的话,她的舌头就会被挖出来。她们的公文上面登记的身份是一位住在纽波罗、做干鱼生意的商人家的奴婢。如果有人要问的话,她们要说是护送这位“三岛洋子”去克利夫兰走亲戚,现在回费镇与商人团聚,因为商人正在那里参加即将开始的奴隶贩卖大会。
然而没人告诉她们,万一她们被浪人抢劫了怎么办;也没人能预见到“三岛洋子”可能会被人从关得严严实实的车拉轿子里抢走,然后又被放回大路上,接受路上官员的审查,被无处不在的将军耳目监视。
这已经够让人担忧的了,可还有更糟糕的。苏珊和南珂绝对有义务就她们被绑架又被释放一事,回答当地官员向她们提出的任何问题。而最最危险的是,她们被弃的地方位于西边领土,在东方人——比如她们自己看来,那里都是荒山野岭。万一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方小官员并不依照习惯做法对一位“给人带来快乐的女士注释1”睁只眼闭只眼,而坚持要看看面具下面的人长什么样的话,那可就非常麻烦了。这么一来,地方小官员很快就会发现这位被护送的女士不懂日本语,对所有问她的问题都无法回答。他们一旦发现她的长狗身份,顺理成章就会发现她的公文是伪造的。
连苏珊和南珂都知道,使用假公文是一种很严重的犯罪。她们是忠诚的仆人,但作为越南人,她们永远都只能处于铁大师社会中的最低层。她们既没有权势,也没有金钱来阻止对她们的法定审判。等她们的诡计被发现后,她们会被提到地方官员面前接受审讯。到那时,她们会发现自己将面临这样的命运:不招供的话,她们的耳朵、鼻子、手足等等就会被割掉;而一旦招供,又会被割掉舌头,从此再也说不了话。
 
这次冒的险是够大的,不过她们的恐惧倒是多余的。她们不知道,其实精工家族里很多人都与柯尼卡和山下大人在生意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早就派人暗中小心地保护着在他们领土范围内那一段大路上过往的所有陆路护卫,万一有抢劫发生,他们将会迅速做出反应。由于信郎高超的通盘布局能力和老到的隐蔽手段,才避免了双方的直接交火。
精工秀吉注释2作为山下的好邻居,其任务就是确保山下领地南端的和平与安宁。不过并没有人知会他,为何山下对这支陆路护卫如此感兴趣。他只是收到柯尼卡的请求,请他保护他们不受惊扰地通过他的家族领地。当抢劫的消息传来时,他迅速派出两名信得过的手下策马飞奔前去通知沿途的地方官员和其他政府职员,告诫他们对抢劫事件的审讯一定要慎之又慎。
通知的原话转化成基础语就是:“伙计,如果不想自毁前程的话,最好别插手这件事。万一案子摆到了你的桌子上,那么你只需关上办公室大门,去吃一顿时间尽可能长的午餐就可以了。”
 
惶恐不安的苏珊和南珂终于到达了卡莱利注释3客栈,在解释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们发现客栈的主人对她们满怀同情,关怀备至。当然,一切进出客栈的人,客栈主人都会留意,虽然这既非官方规定,也不属于法律条文的一部分,他们那么做只是出于好奇。对于一些敏感事件,他们往往比别人先一步得到消息。这次也不例外。
客栈主人收拾出一间客房,将她们那受了惊吓以至说不出话的女主人安置下来,又指引她们去附近的地方官衙门,并坚持要陪着她们。
忐忑不安的苏珊和南珂颤抖着手将她们自己和女主人的公文一起递给办事人员,然后开始讲述她们落到浪人手里时所遭受的种种折磨。客栈主人也证实说三岛洋子女士确实无法回答问题。办事人员似乎接受了她们的陈述,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这让她们倍感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办事人员只草草记录下她们所能理出的关于这次抢劫的一点点头绪,以及把她们劫走的浪人的模样,随后又马马虎虎地看了看她们的公文,什么也没说就挥手示意她们可以过去了。
苏珊和南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有此等好运。大慈大悲的神今天真是眷顾她们。她俩感激不尽地鞠了个躬,又向办事人员询问先前与她们分散的护卫现在怎么样了。
他告诉她们,抢劫过后,剩下的人员都被召集起来,提供了证词并罗列了被抢物品清单,之后就被放走了。然后,他问她们是不是想追上他们。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办事人员立即手脚麻利地为她们开出了通行证。
这太让人困惑了。根据以往的经验,两名侍女都知道,只要被卷入一场问讯或是调查程序,常常得花费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一整天的时间来陈述事实,不管所陈述的事实多么琐碎或者多么无意义。而这次,办事人员没用一个小时就办完事了,甚至都没要求她们“擦亮桌子”——“擦亮桌子”是一个惯用语,指的就是上交“通关费”,通常都是惹上麻烦的人“自愿”捐赠一定数额的钱给“低收入办事员的遗孀或者孤儿”,捐赠数额依据所需文件的重要性而有所不同,为的是能确保“文件书写时不会出差错”。这个风气约定俗成、由来已久,不管是上层人士还是下等人员,人人都要遵守。
苏珊和南珂对办事人员一再地鞠躬致谢后,飞快地从他面前消失了。随后,她们转而请求好心肠的客栈主人帮个忙。她们还有一点点钱没被浪人发现,可不可以帮她俩雇辆手推车,再雇一辆人力车给她们的女主人坐?可以。幸运女神再次对着她们展开笑颜。为了表达她们的感激之情,她俩发誓等到了下一个神社后,一定要好好还愿,并多烧些香来敬拜照顾她们的女神。
 
将俘获的人放了之后,信郎带着自己的人马迂回曲折走了好一段路,又拐回到三个女人上路地点的西边,从那里穿过大路,走进对面的森林。夜幕降临了,树林里很快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林子外面斜透进来的光线。他们日夜兼程,只在吃饭喂马的时候才稍作停留。先是往北骑,走了一天一夜后,又转向东,穿过萨斯奎汉纳河狭窄的拐弯处。该河在此处转弯向南流经哈里斯堡——被铁大师命名为“阿里斯堡”——的一个枢纽渡口。萨斯奎汉纳河也是精工和三菱两个家族领地的分界线,三菱位于东面,是将军的忠实盟友。过了这条河,如果信郎他们还能隐秘行事的话,就相对安全多了。
登上一处山顶后,他们就地扎营。这样的顶峰史蒂夫曾在树梢上看过不下数百个,它们组成了在无边无垠的森林海洋中起起伏伏的波浪。信郎让手下人马歇息了三个小时,在黎明来临之前吃过早餐,又带领他们围着阿里斯堡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后,折向南行进。
从不停变换的方向中,史蒂夫仔细辨认了一下,觉得依现在的行程,他们最终又将回到大路上。跟前两天一样,他们都是在密林中穿行,很少往树木稀少的地方去。每次不得不穿过一片空地时,他们都会派出哨兵先去前面察看一番地形,而他们自己则停下脚步让马饮水或就近吃草,但人并不下马。
中午时分,信郎挥手让队伍停住并下马。马的状况非常好,因为它们一路上都是跑跑停停。然而史蒂夫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解开手脚上的绳子后,他从马鞍上滑下来,连滚带爬地来到一棵树前,背靠着它,一坐下来就再也不想动弹。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过去三天,他在马背上待的时间加起来竟有一天半。现在对他来说,死亡都将是愉快的解脱,这帮人再也甭想拿死来要挟他爬上马鞍了。
不过,他却不知道现在停下来的地方就是信郎为大家找好的、将会休息一天的藏身之处。接下来的八个钟头里,史蒂夫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当饭碗伸到他鼻子下面将他唤醒时,坐起来吃就是了。
史蒂夫入睡后,信郎来到流经营地前面的小溪旁,脱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跳到水里从头到脚洗了个痛快。洗澡真是能让人精力充沛。洗完用毛巾擦干后,他打开马鞍袋,拿出一套行装和一副武士假发,两个手下过来帮他将束腰长袍和假发穿戴整齐;另外数人为他的坐骑换上一套用蓝色缨穗精心装饰的马具,又将一块点缀着蓝色花纹的黑布铺在马背上,然后放上马鞍。信郎将两把弯刀插进缠腰布中,确信自己的装束方方面面都穿戴妥当了,这才翻身上马,由两个装束成红条子模样的手下陪同着起程了。
他们此番前往的目的地是米德里塔驿舍,也就是信郎十天前与长谷川使者会面的地方。当时长谷川从黑暗中走出来,像一名忍者一样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的衣饰,相信他今晚的装束应该也一样。
信郎想到使者委派给他的这次任务,无声地笑了一下。这个年轻人虽然具有显而易见的谋略才能,但却总爱夸大其词,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在信郎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诚然,他是一名使者,而只有最聪明、最有能力的年轻人才会被选中担当使者的职位。信郎断定长谷川肯定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本事,才会使他自己脱颖而出。
按照传统习俗,每一个武士都会有红条子作为随身侍卫,信郎也不例外。在两个红条子的陪伴下,信郎在晚上六点左右来到了驿舍。他照常派人仔细察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甚至连那些准备在驿舍过夜的行人也没放过。信郎知道长谷川急于知道抢劫的结果和对那位戴面具的官妓的审问情况。他不会失望的——不过,他抓到了一个英勇无畏、自称是长狗的草猴,不知道使者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进入驿舍后,信郎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停了很多牛车,其中一些看着似乎很面熟,旁边还停着一顶车拉轿子。他将自己的缰绳递给身旁的红条子,下马大着胆子穿过檐廊来到驿舍二楼,审视了一圈院子里众人的脸,其中有几个竟是他们抢劫过的护卫!伟大的神啊!他们竟然重新聚集在一起,还打算在这里过夜!
不过信郎知道自己不会被认出来,更不会被控告抢劫,因为在与那些护卫打斗时,他是戴着面具的,还穿得非常破烂。可怎么会如此巧合?!回到院子里,他在两个乔装打扮的浪人手下之间看到自己坐骑的同时,也看到了更让他吃惊的一幕:就在离他们只有几码远的地方,两个越南侍女正扶着一名戴面具的官妓走下一辆人力车!
这么一来,就不仅仅是巧合了,信郎心想,命运已经将这出戏中的所有演员都带到同一幕场景中来了。他会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向使者汇报,同时他也会做出安排,让这个年轻人自己去发现整个事件的真相!
信郎小心翼翼地从远处看着那两个侍女被带到护卫首领面前,后者很欢迎她们回到行列中来,还为她们的“女主人”尽可能地安排了最好的住处。信郎看着她们走出视野后,找到客栈主人和他的妻子,声称自己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希望能同两夫妇私下里谈一谈。
从事商业的人,社会地位都在武士之下,客栈主人也不例外。于是,他将信郎领进自己的住处,跟往常一样不停地边鞠躬边说着恭维的话,而他妻子则在一旁随声附和着,为自家客栈的简陋、为没能给大人提供更好的住处而表示歉意,等等等等。
信郎耐心地等着他们说完这些客套话,然后在跪着的客栈主人面前席地而坐。客栈主人的妻子按照传统礼节跪在丈夫后面对着左肩的位置。信郎开始讲话,说他早就听人说过这里的客栈整洁而且经营有方,声誉良好。他之前也曾在路过驿舍时拜访过此地,发现这里的确是名副其实,对此他很满意。客栈经营者一流的服务和感人的热情,让每一个疲惫的过路人赞不绝口;而他们的热诚和正直,值得行业里每一位从业者认真学习并效仿。
当然是溢美之词。
惊讶之余,夫妇俩忙不迭地寻找着合适的言辞来表达感激,说他们卑微的地位不配得到这样的盛赞。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信郎拿出厚厚一摞大额钞票放在客栈主人面前的垫子上。男人和他的妻子惊诧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面对从天而降的这一大笔财富,他们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男人伸出颤抖的手碰了碰面前的纸币,又猛地缩回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由于礼节所限,他不能拿起这些钱,直到信郎点头示意可以那么做了,他才一把抓了过来。
在客栈主人夫妇一再保证他们会极其慎重地对待信郎将要提到的事情之后,信郎才开始讲述,说他是代表一位出身高贵的年轻人来此地的。这位年轻的贵族非常想见一位戴面具的女士——就是他们夫妇刚刚接待的那位。
信郎用温和的语调描绘了年轻的贵族被这位女士唤醒了内心深处的爱情,却无法得到女士的回报,故而正备受相思的煎熬。他的家族地位尊崇,不可能任由年轻人胡作非为。他们已经为他安排了婚事,对方是一位皇亲,是整个尼桑统治者丰田家族众多分支中的某一个贵族的女儿。
哈哈……!看来客栈主人和他的妻子都被震住了。似乎不敢想象自己被牵扯进了来头如此之大的事情里!
因此,信郎继续说道,这位女士就被流放了,现在的身份只是东部沿海某位普通商人的奴婢,她正赶往东方与那人会合。如果宽宏大量的客栈主人和他的妻子能允许年轻的贵族在他们家与那位女士见上一面,那这一面将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了。
客栈主人的妻子是一位热心肠的女人,她怀着自己整个前半生都未曾有过的激情,认真倾听着信郎的讲述。她的丈夫倒是跟她完全不一样,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从每一桩交易中赚取利益,他的手指在算盘上飞舞时有着难以置信的优雅,却从不懂得如何爱抚自己的妻子,因此她的浪漫情怀只好转向别人的爱情故事,希望从故事里点点滴滴的细节中得到安慰。这件事的报酬让丈夫心满意足,故事背后那令人心碎的爱情却让妻子热泪盈眶。玉成此事后,只要她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在脑海里想象那位官妓与她那高贵的年轻爱人最后的忘情相拥,她就会为自己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而感慨良久。当然前提得是:她那榆木疙瘩脑袋的丈夫,没有发出震天响的鼾声来打断她美妙的幻梦。
不过问题是,他们要怎么做?这个疑问由她的丈夫战战兢兢地提了出来。信郎回复他们说,那位女士身旁的两个侍女是商人雇来的,而用低层女人来服侍她本身就是一种羞辱,由此可见那家伙是一个多么粗野的人。
客栈主人和他的妻子的地位仅次于尼桑男儿,比其他异族人都高。闻听此言后,他们忙不迭地表示同意他的评价。
信郎问他们,他是否可以租用上次拜访这里时住过的那间小阁楼。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拿出一小瓶粉末,说这是一种强效安眠药。在为官妓的两位侍女准备晚餐时,客栈主人应慷慨地为她俩免费提供两杯清酒。当然,酒里要有这种安眠药。等她俩沉沉睡去,而且别的过路人也都疲惫地进入梦乡以后,他将征得两位的同意,将那位女士领进小阁楼,她的贵族情人已经在满怀希望地等着她了,她将得到他慷慨给予的真心而热烈的爱情。之后,他会在天亮以前离开,从此与她天涯两隔,而这位女士也将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她的贴身侍女将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泪眼婆娑的客栈主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地盯着自己怀里的钱,一边不住口地称赞这个计划真是天衣无缝;而他的妻子则发誓说她将终其一生保守这个秘密。不仅如此,她还对信郎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含蓄地表达出一个意思:当年轻的主人躺在爱人的怀抱里时,她愿意来侍奉并愉悦他那忠诚的仆人,也就是信郎自己。信郎虽然十二分地不想那样,但考虑到她在这件事中可能起到的作用,只好模棱两可地扫了她一眼算作回应,随后就起身告辞了,留下她兀自在那里怀着激动的心情憧憬着即将在自己身上上演的罗曼蒂克,而她的丈夫已经热情高涨地在用手指头飞快数着那摞崭新的、香喷喷的钞票了。
 
当天晚上,一弯淡淡的新月挂上夜空,史蒂夫终于睡足了。当然,他的心情也相当不错。这样也好,因为一旁的浪人已经开始给马套鞍了。
他站起身,伸展四肢,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往上猛地一跃,抓住头顶上的树枝,将身体悬空起来疏展疏展筋骨。呵,不错,感觉好多了……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他在地上躺下来,做了一些柔韧性锻炼,又来到小溪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和后脖颈。
很好,老天,我已经准备好了。再糟糕的事我也扛得住……
接下来的糟糕事就是又一夜的缓慢旅程。只剩下九个浪人了。信郎和另外两人不知道去哪里了,留下几个伙伴带领剩下的队伍。史蒂夫那骑得酸疼的臀部很快就又开始发出一波波求救信号,他不得不在马背上扭来扭去,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分析前面可能会遇到的情况。
虽然他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显而易见清水和她的两名侍女已经被释放了,她们将自己寻找回家的路。可是,既然俘获了,为什么还要放掉?搞抢劫演习啊?从清水所能提供的一点点线索中,史蒂夫知道她现在是某个上层铁大师的“贴身奴婢”;于是这个上层铁大师,也就是东芝仲根,就成了他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同时,他也知道清水已经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穿越了整个尼桑,然后任由山下带回交易点,之后又被装回轿子再送还给东芝。可惜就在这最后一环中,信郎手下的浪人抢走了清水,打乱了山下那一伙的整个安排。他们抢的那些人当中还有两个长狗。清水只是匆匆瞥了他们一眼,却还是看了个一清二楚。那两个长狗就是乔迪·喀珊和戴夫·凯尔索,他们正在前往鹭池的路上,而此时卡迪拉克正在鹭池忙着仿制他的天鹰机。
但是用不了多久了,朋友,你的老伙计史蒂夫,也就是那个你先利用了他的脑力、后又盗用了他的身份的人,为了回报你,正准备对你的工作来一番大大的“修理”呢。
多亏了清水,史蒂夫现在有三个人需要对付:老金鼻注释4山下,就是他同雪先生策划了这场交易;源清盛,另一个皇亲国戚,鹭池就位于他的领地上,也是他在控制着它的整个运作;东芝仲根,这个鬼子现在“拥有”清水。他是幕府委派到源清盛领地上的高官。
有趣的是,这三个人之间肯定有联系,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这场交易中各自扮演着什么角色。史蒂夫成功地诱使信郎承认他只是某些“对此有兴趣的人”派下来的。“对此有兴趣的人”,这是他的原话。那么,眼下这次出行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是去见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他们在暗中操控着对付以山下为首的三人的行动?
这队人马依旧不紧不慢地在森林中穿越。只要遇到的空地稍有亮光,他们就会绕着走。史蒂夫只管翻来覆去地推敲分析目前已知的各种情况。如果此行真的是去见某个人物,那他一定要显得很自信,一定要抓住出现的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要是他到最后都没能与那人达成恰当的合作关系,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但眼下最大的难题是,他对尼桑的内部政治结构一无所知,所以很难推算出这些人哪个是哪个,他们都在做什么,相互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他唯一可依赖的就是过去曾无数次为他带来好运的直觉——他的飘忽不定的第六感。思维处于停顿间隙时,他就会听到那种声音,而雪先生和清水一直坚持声称,他的这种直觉就是辟邪主的意志。
史蒂夫越往下推理,就越觉得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是清水,而不是卡迪拉克。他意识到,自从清水由身上布满图案的草猴变成皮肤光滑的长狗后,对于山下和山下的盟友来说她就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地隐瞒这个事实。可是为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她与关押在尼桑监狱里的其他寻道民不同?难道因为她是除了乔迪之外唯一落入他们手中的女性?或者因为东芝仲根觉得她的长相貌若天仙这才将她据为“己有”?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鬼子对清水的所作所为才引起了一场密谋行动?也就是说,东芝违反了规矩,作为他的朋友,山下和源清盛才不得不想方设法替他遮掩?
敢对护卫实施抢劫,至少说明躲在暗中的某某大人有一些特殊之处:他必须拥有足够的权力和财力去雇用一个上百人的浪人团伙,而这些浪人的大本营藏得非常隐蔽,建造得十分巧妙。除此之外,这位大人对清水的西方之行持反对态度,或者至少是关心它的进展,以至于不惜牺牲数十人的性命,只是为了弄清藏在面具下的女人究竟是谁。将清水掳来之后,信郎什么都没问,那两个侍女更是被彻底忽略了。信郎对他好不容易抢来的战利品看都没看几眼,而且在发现一个女子长得像长狗、穿的却是铁大师服饰这一奇怪现象时,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史蒂夫反复回想偏锋——他的情报队同事——曾经向他介绍过的关于尼桑的情况,试图从中找到关于这位某某大人的线索。东芝——这个鬼子这会儿肯定正等着清水重回他的怀抱呢,他是幕府委派的高官,而山下和源清盛却是领主。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问题?卡迪拉克正尽力研制的飞机会不会是他们用来夺取政权的筹码?偏锋也曾跟他提到过“秘密阴谋”这个词。是说他们要反对别的领主,还是……幕府?而那位史蒂夫绞尽脑汁要确认的某某大人,会不会就是……将军本人?
推理到这里,史蒂夫的思维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似乎一股冰冷的电流在一瞬间将他脑子里的几十亿个脑细胞全部“咔嚓”一声连上了。
没错……他们就是这么玩的,布里克曼。你撞到好运了。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黑暗中走过来两个浪人,解开了史蒂夫手脚上的绳子。透过树林,史蒂夫只能看到远处有几团暗淡的橘黄色光芒规则地排成一行。根据之前独自在森林里穿行的经验,史蒂夫知道这些光是从住房的窗户里射出来的。这么说,他们已经到会面地点了。
史蒂夫被两个浪人带到队伍的最前面,这才看到中岛信郎就站在那里。一盏被蒙了套子的灯笼发出似有似无的淡淡光芒,照在信郎身上。信郎已经脱掉了先前的破衣烂衫,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足以显示身份的装束——衣服是黑色的,饰有蓝边;短小的上衣在前胸和后背的位置上缀有几个白色的字块和符号;光秃秃的脑袋只在后脑勺处戴着头套,头套上的假发在后背上给成一个独特的结,标志着他的武士身份。
“现在你要脱掉衣服,给自己洗个澡。”信郎指着一只盛满水的木桶对史蒂夫说道。
史蒂夫脱掉外面穿的动物皮毛,只剩下蓝色的飞行员短裤,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信郎示意他把短裤也脱掉。史蒂夫身上的毛发从前胸一直长到肚脐、并在盆骨那里铺展开,引得站在周围的鬼子一阵叽里咕噜的议论。有人递给他一块方形的、滑溜溜的东西,并做出擦洗的动作,而另一个家伙则舀了点水浇到他头上。史蒂夫拿着那东西擦了擦,出现了很多泡沫。他顿时明白,这玩意儿其实就跟联邦提供的液体肥皂作用一样,只不过那个是液体的,装在自动装置里,只需按一下按钮就会出来。有人舀了更多的水泼到他身上。克里斯托夫在上!这水是凉的!他拿着肥皂块在身上使劲擦,连脚丫子都擦到了,然后又是瓢泼的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洗过之后,有人递来一条毛巾。他赶紧接过来浑身抹了个遍,这才去掉了大部分的鸡皮疙瘩。
信郎闻了闻史蒂夫身上的气味,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了,“现在你要穿套不一样的衣服。”
一个浪人走上前,递给史蒂夫一条棉质缠腰带,并示意他缠在私处。之后另一个家伙拿过来一个麻袋,把他脱下来的脏衣服和其他物品全都装了进去。待收拾干净,史蒂夫又被要求穿上一双白色棉袜、一件褐色宽袖短上衣和一条阔腿裤,样式和清水的两个侍女穿的一样,还有一双平底鞋。然后,有人把一副留了两个眼洞的方形稻草面具盖在了史蒂夫的脸上,并用绳子在脑后系紧、缠在他的喉咙上。接着,他又戴上了一顶用稻草编织的斗篷,斗篷上缀着的纱巾直垂到他的肩上,纱巾的底边用绳子和纽扣紧紧地束在他的锁骨下方。最后,他的双手被套进一双袜子里,上衣的袖子还被塞进了袜筒,这样,他身上所有裸露在外的彩色皮肤终于都被遮住了。
这之后,史蒂夫的手腕又被绑了起来,不过他倒不用再骑马了。信郎翻身上马后,两个打扮成红条子模样的浪人也跟着上了马。他们的坐骑都已经用缀有缨穗的全套马具装饰一新,马尾巴上的一截毛还被编成了辫子——尤其是信郎胯下的那匹马,甚至还穿上了与主人的服饰颜色相配的马衣。
一个浪人拾起绑在史蒂夫手腕上的绳子,拴在自己的马鞍上;另一个则带上装有史蒂夫衣物的麻袋。信郎和两个红条子向落在他们身后的九个浪人挥手作别,然后朝远处的光源奔去。史蒂夫没时间向他们挥手,他正全力跟上牵着他的浪人呢。
 
将近半夜的时候,驿舍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四周一片寂静。这时,一个身影出现了,通体黑色,连头上都蒙着黑布,只在眼睛的位置留出一条缝隙。他穿过正对着院子的半开屏风,进入黑漆漆的阁楼里,在一个盘腿坐着等候他的浪人对面坐了下来。
此人正是长谷川敏郎。等候他的人就是信郎,他左侧的地板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这是阁楼里唯一的光源。使者取掉头上的蒙布,与信郎寒暄了一番后,信郎就开始向他汇报抢劫结果以及他后来的发现,使者专心致志地听着。还好,这场抢劫虽然使四十个人丢了性命,但最终的发现总算证明向使者提供情报的人没有撒谎。总领事的意中人果然是个长狗。
依照约定,浪人信郎已经分几次将发现的事实用信鸽传书的方式直接向将军做了汇报。信郎说,他们在抢劫护卫之后,突遇一场恶战,是神把他们从死亡之中拯救了出来。而今,神再一次眷顾他们了,因为“三岛洋子”和她的两名侍女已经重新加入到了陆路护卫队伍中,而且他们今晚就在这个驿舍过夜!如果使者愿意的话,可以亲自去验证一番。
使者大为惊讶,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是问信郎如何才能验证而又不露出马脚。后者就将他已经做出的安排告诉了使者,还把客栈主人的妻子末了时向他表达的意思讲了出来,说如果她真有那种想法的话,此刻肯定正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倾听四周的动静呢。只要猫头鹰连叫三声——即召唤她的暗号响起,她就将悄无声息地溜进蒸汽腾腾的浴室,投入信郎的怀抱。当然,那位可怜的女士注定将空欢喜一场。不过信郎明早会风度翩翩地向她道歉,说他爽约是因为不得不为自己的主人在半夜三更的幽会站岗放哨,然后在临走时还会给她一个依依不舍的眼神,暗示他俩后会有期。
敏郎一边听一边露出愉快的笑容,还适时地笑出几声来。不过,在他表面的轻松情绪下掩藏的却是复杂的心情,因为那个女长狗也在这个驿舍里过夜。她现在就在这里,他随时可以问她所有他想问的问题,可偏偏这样的事实又让他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最初的计划是否算得上明智。真是轻率,不是吗?似乎一切都并没什么用处,不是吗?那么多人的性命就那样白白牺牲了,不是吗?
不,他们没有白白牺牲,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透过浴室的屏风,或者躲在她卧室的门后偷偷察看长狗的身体时,有信郎作为证人陪在身边,就可以证明他对那些阴谋者的指控是很有根据的,只是这些并不足以使他们乱了阵脚。
这才是此次绑架的真正目的。它能引起阴谋者团伙之间的互相猜疑,还能向他们暗示,他们至少有一件秘密已经泄露了,而这将加剧他们对自己的阴谋是否会暴露的恐慌之情。山下可能会觉得,长狗女人已经变成烫手的山芋,必须除之而后快——但如果他真那样做了的话,就再也无法钳制东芝仲根了,甚至还可能适得其反,使得总领事转而与他作对。
是的……不管山下那边怎么应对,敏郎这边的前景都会是一片“光明”。
敏郎始终让自己表现出轻松的模样,并对信郎能及时有效地处理遇到的情况而表示赞赏,“那么,我何时才能有幸见到这位让我冒如此大的风险只为最后得见一面的女士?”
“很快,大人。”信郎回答道,“不过首先,我必须带另一个人与您会面。”说完,他没有再做进一步解释,而是掀开衣服的一角,露出一把格斗匕首,告诉使者,是史蒂夫突然出现并阻止了一场对营地女人的屠杀才使营地免遭更大的损失,并把自己后来对他的审讯都和盘托出。
敏郎面无表情地听完后,伸出手去触摸匕首,“那么,你为何要把这个拿给我看?”
“因为它并不只是一把匕首那么简单。这件武器里有长狗所拥有的力量,就是……”信郎停顿了一下,“……那种我们连名字都不敢说的力量。”
黑光……
敏郎小心翼翼地察看匕首。它做工不错,不过质量及钢刃的锋利度都明显比不上尼桑制造的弯刀和短刀。他将匕首推回给信郎,“使用给我看……”
信郎按下隐藏的按钩,打开刀柄上的木片,露出里面的装置。为了避免在使者面前出洋相,他曾仔细观察过史蒂夫的每一个动作,而后又在私下里练习过好多次。他甚至还取出铁针,像云武士那样按了好几个不同的按钮,只是没能让那些会滚动的字母显现出来。
实际上,信郎的误打误撞已经取消了由偏锋设置的自动发送史蒂夫位置信号的程序,以及史蒂夫自己设置的每隔十二小时发送一次信号的程序,只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让史蒂夫彻底从联邦的眼中消失。最近两天,第一家族无处不在的耳目四处搜索史蒂夫的信号,全都一无所获。情报队收到他发出的最后一次信号位置是在大D附近——就是信郎那帮浪人的秘密藏身点——自那以后,就再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敏郎将刀柄里的微型电路仔细察看一遍,却仍旧不明所以,“云武士说过这东西的用处吗?”
“说过。它就跟信鸽一样,只是没长翅膀而已。云武士用它朝天空中发送信息,再用它从天空中接收他主人的命令。”信郎一边解说,一边叹为观止地摇了摇头。
敏郎也觉得这种说法不可思议,但他敏锐的意识到他们这是在玩火。藏在匕首里的装置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不了解它的人如果瞎摆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将自己摧毁。他应该将它留下来,以备万一将军自己想要看看它,可是这玩意儿在这房间里的出现让他深感不安。敏郎让信郎将开合刀柄木片的方法示范给他看,然后命令信郎把刀子缠起来放到另一间房间里,等他们处理完眼下的事情再说。
信郎回来时还带来了那个神秘的云武士。他的个头很高,头发是黑色的,两只手腕被绑在一起。他径直走到使者面前跪下,对着他恭敬地弯下腰去。
“摘掉面具。”敏郎用日本语吩咐道。
信郎取掉史蒂夫脸上的稻草面具,盘腿坐在使者的右侧。
史蒂夫坐直身子,垂下头,目光低垂,直到对面穿一身黑衣的人开口向他说话。之前信郎已突击教了他一些简单的礼仪,并强调说要见的这位达官贵人相当高傲,而且对史蒂夫没一点好感。社会中的下等人,尤其是外来人,有武士在场时是不准坐的,只能跪着。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显得无精打采懒洋洋的。
敏郎怀着既惊异又厌恶的心情,仔细审视了一下史蒂夫绘有图案的脸和前臂。在此之前,他从来没与一个草猴挨得这么近过。他踌躇不决,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用什么语调。信郎曾详细描述过此人卓越的战斗技能,还说过他在回答问题时无所畏惧。敏郎反复思考着这些信息,最后决定用一种强硬但并不傲慢的方式来提问:“我知道你自称为云武士,这指的是什么?”
史蒂夫听到对方讲一口流利的基础语,大为惊讶,“那只是变种人对联邦飞行员的称呼。飞行员是一种特殊的兵种。他们是最优秀的人,与贵国的武士一样,只不过他们在作战时骑的不是马,而是一种叫做天鹰机的飞行器。”
“我知道了。那么告诉我,为什么有些云武士要将自己的模样弄得跟草猴一般?”
史蒂夫犹豫了一下。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没有,先生,我只是在想用什么词来表达。您的基础语讲得非常好,只是贵国的体制与我们的很不一样,所以我想,我们的词汇表有可能也不太一样。”
“你只管说。”敏郎道。
“贵国的最高统治者称为将军,对吧?”
敏郎的喉咙一紧。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异族人竟如此大胆,敢向他发问。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心里的怒火,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下去……”
“而我们——美铁联邦,最高统治者是总统司令。我很荣幸地被他亲自选中加入一个作战小组,来执行各种高度敏感的秘密任务。我们这个由他直接领导控制的小组,称为‘情报队’,全称为‘美铁联邦行政部情报突击队’,通常被戏称为‘墨西哥’,情报队的成员也就相应地被称为‘墨西哥人’。我们都是总统司令的耳目,正是他把我派到这里来的。”
“我想,是为了找寻两个长狗——”
可是史蒂夫的回答却给了敏郎一个措手不及,“您搞错了,大人。我要找的那两个人不是长狗,他们是变种人。”他转过头,看到向他提问的那个人藏在面具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慌。
敏郎与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如果这个异族人对他自己情况的描述是真的,那他在他们国家里所起的作用多少同敏郎作为内廷使者有些类似。真是那样的话,他拥有如此之强的战斗力和如此之自信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可问题是,他刚刚说清水和她的同伴是变种人,这将彻底颠覆敏郎在将军面前构建出来的整个局势,那会非常之凶险。
敏郎猛拍了一下大腿,嘲弄般地笑了几声,“你编故事的能力很出色,云武士,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三思而后行。你没受到邀请却自作主张来到我国,还威胁说如果我们不交出你找寻的两名罪犯,就要兵临我方领空挑起战争。现在你还要我们抛开你的外表不论,相信你是真正的长狗,而那两个像长狗的人却是草猴!”
史蒂夫弯下腰。很显然这家伙对变种人中的正常人完全一无所知。“是的,先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牵强,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是变种人中很特殊的一种,可能您以前从没遇到过。”
敏郎的嘴唇绷得紧紧的,嘴角直往后拉。怎么可能?谈话已经开始出现危险的苗头了,他要找个借口支开浪人,他得跟这个云武士单独谈谈。在这些让人无法安宁的消息传到将军耳朵里之前,他得想好万全之策,这一点至关重要。
“你能证明自己不是草猴吗?”
“能。”史蒂夫看了看信郎,“我已经将我的格斗匕首呈给武士上尉了。”
敏郎点点头,“嗯,我看过了。”他淡淡地说道。
“平原人不可能会有这种装置,连尼桑男儿也没有,只有联邦才有这样的知识和能力造出这些东西。我可以给您演示它的操作过程。”
天知道,这次接收信息的没准儿就是卡尔斯托姆本人。那他们可就有好戏看了。
“我们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
史蒂夫发现此人的话前后矛盾,不过浪人最初看到匕首时也显得有些犹豫。史蒂夫想起偏锋说过鬼子没有电。可变种人不也一样没电吗?鬼子对匕首的反应尤为反常:他们将它当做非常重大的事情看待,背地里肯定已经研究过了,只不过故意表现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惧怕新鲜事物,就像穆卡尔部落的长老不愿意要铁大师的步枪一样。管他的,就算没能用科学将这帮人蒙住,他还有另外两张牌可用呢。“皮肤上的这种颜色是可以弄掉的。不过我需要一些水,还有我包里的那些树叶。”
敏郎看了浪人一眼,信郎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他身后的屏风门关上了,敏郎开口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云武士?”
史蒂夫抬起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凭感觉行事,“我知道您和刚才那位武士上尉都在为将军效命,还知道有人在自寻末路,山下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朋友源大人也算一个。”敏郎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继续……”
“如果我说得没错,那么,您和我之间可以做一次交易。”
“什么交易?”
“我来这里,是为了拿掉为源大人制造飞行器的那个变种人。”
“‘拿掉’?你的意思是说杀了他?”
“我接到的命令是尽可能将他和他的女伴一起活着带回去。如果不能……”史蒂夫耸了耸肩,“要是我完不成任务,联邦自会寻找别的办法,那可能会产生比较大的破坏性。我们并不想挑起大规模冲突,但也不能眼看着这里的飞机制造成功。而照目前鹭池的进展情况来看,很可能这项事业并没有得到您这方的全力支持。那么,您兴许会觉得,对于牵涉这件事的各方来说,终止鹭池项目才符合大家的共同利益。”
“嗯……想法倒是不错。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它能减轻所有人的不幸。”
“这些信息都是谁告诉你的?我的武士同僚吗?”
史蒂夫摇摇头,“他除了透露说他叫中岛信郎之外,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也不需要他对我说什么。联邦的耳目遍布整个天空。”后一句话纯粹是史蒂夫瞎编的,不过与事实相差并不太远。
这时,信郎进来了,还带着一桶水和一只鹿皮腰包。他解开史蒂夫手上的绳子。史蒂夫伸出左手,朝着黑衣人摊开手掌心,依次指着一根根手指头,“选一根。”
敏郎一言不发。史蒂夫换了只手,伸出右手中指,“看好了两位。”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片五瓣形的粉红色叶子,伸进水里浸湿后,摸在左手心里碾碎;又伸出刚才选的那根右手中指,伸进桶里蘸上水,然后放到左手心里使劲拧转。几分钟后,他抽出那根手指在水里洗干净,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染料的痕迹了。他把胳膊伸得长长的,握起拳头,将洗净的那根中指竖起来,放在敏郎面前让他检验。使者并没意识到这个动作背后隐藏的意义,一声不吭地看着这根肉色的手指。
“现在满意了吧?”
敏郎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心中的怒火。他真想一刀砍断这个云武士的胳膊以惩戒他的傲慢无礼,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不管怎么样,现在都不是发火的时候。但他得给这个异族人一点颜色,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好糊弄的,“不许无礼,朋友。”
“大人,您能熟练使用我们的语言,所以我用的口语才会随便了些。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恭维,并不想冒犯您。”
“废话少说!”敏郎说道,“也许我并不了解你们联邦,可谁要是想愚弄我,我可不会无动于衷。”
史蒂夫唯一能做的就是:恭顺地弯下腰去。
“好了,”敏郎说道,“你的确有长狗的皮肤和脸型。可你找的那个女人也是这样的。她身上的颜色也是涂上去的,跟你一样。”
“不错。”史蒂夫指着自己胳膊上的图案,“变种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掩藏他们当中那些一生下来就具有光洁皮肤的人。”
“很不幸,我们听到的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史蒂夫耸了耸肩。这家伙真是顽固,史蒂夫开始冒火了,“真遗憾武士上尉放走了她。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她会证明我说的没错。”
对史蒂夫的态度使者忍了又忍,然后转头看着浪人。信郎微微地点了下头,“很好。那我们就来听听她的说法。”
这次轮到史蒂夫惊讶了,“她在这里?”
“没错。今天你撞好运了。”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在自己脚上了……
敏郎转向浪人,用日本语说:“我的朋友。如果现在仍然可以的话,请尽快将那女人带过来,让她待在别的房间里,等到我要问她问题时再说。”
信郎也用日本语作答:“要不要将这个异族人捆起来?”
敏郎忍住笑,“不用了。他确实是条毒蛇,不过该怎么处置他我心里有数。如果能将他安插到敌方内部,他还是大有用处的。”
“完了之后呢?”
“我会很乐意将他的毒牙一颗一颗地拔出来。”
如果不了解对手的语言,就会跟闭着眼睛玩射杀变种人游戏一样盲目。史蒂夫看着信郎弯腰鞠躬后轻手轻脚地朝门口走去。真搞不懂,为什么这些鬼子每次一进房间都要脱鞋。史蒂夫自己也得这样,他不得不把鞋留到外面的檐廊上。他转过头对着黑衣人,寻思着他面具下面会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个,呃……我可不可以实话实说?”没有回应。史蒂夫又试一次,“武士上尉警告过我,说像我这样的异族人是不允许发问的,可现在有些事情需要说明一下。”
“比如说?”
“那个,我要是能知道您的名字会更好说一些。”
“没这个必要。”
“好吧,那么……就告诉我您在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吧。”
“还是那句话,没这个必要。”敏郎回答道,“你要牢记的是,你的小命握在我手里。要是我觉得你还有用,自然会延迟你的死期。如果你能乖乖听话,将眼下的情势引向一个好结果,兴许我会再让你多活几天也说不定。”
“就是说,到那时我就可以回联邦了?”
“那可就取决于你自己了。”这种情况下最好别把话说死。
“好吧,不过请允许我提一点点建议。能跟您合作我很愉快。我接触这件事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对他们我很了解,我知道他们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也许,我能出一些您想不到的主意。”
这个云武士该死的自信实在让人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他竟敢用这种方式说话,他以为自己跟别人是平等的吗?!敏郎紧咬牙关,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你有点自以为是了,朋友。到现在为止,什么主意都不必提。要是你没法证明那位戴面具的女士是变种人,你在黎明前就会死去。”
 
清水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卧室里站着一个戴面具的武士,惊慌了好一会儿。看到她醒来,武士走到她面前单腿跪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希望他没吓坏她。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用结结巴巴的基础语告诉她,一位先生很关心她的未来命运,此刻正在附近等着她,想同她说说话。如果她愿意前往,他保证会将她安全护送回来。看到她犹疑不决,武士接着说,她的两位侍女都已被麻醉了,最早也要到明天才会醒来,而到那时她已经在床上安然入睡了。清水这才开始穿戴,先在身上穿的薄棉睡衣上罩了件长袍,又拉过一顶斗篷戴在头上,这样她的脸就藏在阴影里了,然后提上一双木底便鞋。
其实,清水已从武士的声音和体形上认出了他是谁。他走过去推开门,来到前室,引她走过苏珊和南珂身边。两个女人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各自的蒲团上,粗声粗气地张嘴呼吸着。清水踮着光脚丫来到檐廊上,跟着武士往前走,经过了好几间客房之后,才停下来穿上鞋,因为他们接着就要走下台阶来到室外了。风比较凉。月亮已经消失了,整个驿舍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早些时候,被人带着去自己的卧室时,清水已经看清了脚下的这条小路通往不远处一栋小小的、与别的房子有一段距离的阁楼。这会儿,阁楼的窗户里没什么光线,待到走近了些,清水才看清外面有两个红条子在站岗。看到他们走过来,其中一个红条子推开屏风门,向他们鞠躬致意。她和武士在门外停住,脱掉鞋子走了进去。
一盏蒙着套子的灯笼放在地板上,昏暗的灯光中站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裹着黑色衣服的人,只有双眼露出来。身后的门被拉上了,此人退到黑暗中,开口对清水说:“脱掉长袍,站到亮处。”
清水解开长袍,任它滑落在地。一件长及脚踝的棉睡衣挂在她的胸前,轻柔地垂下来,盖住她的腰部和大腿。她的长发披散开来,衬得脸和脖子格外白皙。她用手将发丝拨到后背上。
在灯笼的微光中,黑衣人那藏在黑布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示意她将睡衣的下摆提起来。清水弯下腰,把睡衣团起来裹在大腿上。
“高一点。”
她把下摆提到盆骨之上。平原人对于裸体没什么忌讳。他们穿衣戴饰纯粹是出于礼节,一丝不挂绝不会有什么尴尬之处,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难为情。平原人都精力充沛、健壮有力,但他们对男女之事并没有很强的好奇心。
“再高一点。”
清水平静地将睡衣下摆提到胸部。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目光冷淡的陌生人面前,她并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因为这对她来说没什么特殊含义。跟总领事在一起的情形与此类似。虽说他曾无数次进入她的身体,但她并没受到玷污。在变种人的概念里,只有内心的自我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对于清水来说,她的灵魂已经给了云武士,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转过来。”
清水转向戴面具的武士。现在她已经能确定,他就是那个曾在洞穴里查看过她的人。她能感觉到前后这两个铁大师对她都没有非分之想,不过他们看她时彼此的关注点并不一样。为何他们都对她的身体如此好奇?虽然他们没有她头上和腹部的那种毛发,但总不会就因为这个而把她抢走吧?放她的时候,戴面具的武士什么都没说,现在却又把她弄来,还带着一个同党。
山下跟他的朋友曾把她藏在一顶车拉轿子里,一路上住的都是没有窗户的房间。而眼前的这些人倒是把他们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是戴着面具,就是身着黑衣,这说明他们跟山下肯定不是一伙的。而她光滑匀称的皮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双方都很重要。
“穿上。”
清水将睡衣下摆拉到臀部,松开手任它滑落下去。戴面具的武士将长袍递给她。她穿上后转过身面对黑衣人。
敏郎用日语对浪人吩咐道:“派个人去监视那两个侍女。她们一醒就马上过来报告……”
“我敢保证她们不会醒得那么快。”
“很好。不过我希望在同这两个人谈话时,你能站在外面把守。需要的话我会叫你。另外,不准任何人打扰。明白吗?”
信郎鞠躬,“明白。”
使者拉开屏风门,指着里间的屋子,示意清水进去。她恭顺地向两人鞠了一躬,朝屋子里走去。蒙着布的灯笼旁边放着一个垫子。看到垫子上跪着的云武士,她惊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史蒂夫也吃惊不小。
敏郎指指史蒂夫右侧的空地,命令他说:“到那边去。”
史蒂夫挪过去后,使者示意清水跪在垫子上。等他们两人都跪在那里垂下脑袋,他在对面盘腿坐下来,将手放在张开的大腿上,“好了,直起身来!我们来做个了结。”
他俩直起身子坐在脚后跟上。
敏郎“刷”地抬手指向史蒂夫,“此人曾言之凿凿地辩解过一番,我希望能对此做个验证。接下来对我所有的问题,你都要据实回答。明白吗?”
“明白,大人。”
“很好。还有一点,可能跟你完全没关系,不过我还是要指出来,”他再次指了指史蒂夫,“如果此人对我撒了谎,哪怕只是一点点,就会被立刻处死;而你,将见证他的死刑。”
清水弯下腰,偷偷朝史蒂夫的位置瞟了一眼。哦,我深爱的云武士!你究竟都说过什么?
“很好,那我们就开始了。”敏郎说道,“你是从被称为联邦的那个地下世界来的吗?”
“不,我出生在蓝天下。”
“那么,你就是变种人……”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是,大人。”
“你的真名叫什么?”
“清水。”
“你父母的名字呢?”
“我是阳舞的头生女。我父亲叫雷鸟,他是一位伟大的战士。”
“你所属的部落叫什么?”
“穆卡尔,是平原人始祖支-加哥的血脉。”
很好,不错。现在开始第二轮。
“那个与你一起从天而来,正在鹭池工作的人,他的名字是叫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吗?”
“不,他叫卡迪拉克。和我一样,他也是平原人,来自穆卡尔部落。他母亲是黑翼,父亲是重金。”
“卡迪拉克第一次‘咬骨’前,你们在捉什么?”
“快步。”
“当时向他挑战的武士叫什么名字?”
“沙克塔克,是蒂特律血脉的蒂万部落人。”
“卡迪拉克是否将他杀死了?”
清水犹豫了一下,“他表现得很勇敢、很棒。”
“以后我所有的问题都只问一遍。卡迪拉克是否将他杀死了?”
“没有,先生。是我杀的。”
“你同雪先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守护人。”
“他和美铁联邦有勾结吗?”
“没有,大人。他痛恨联邦以及联邦制造出来的所有东西。他发过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与联邦战斗到底。”
在别人眼里,敏郎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可实际上,随着他在将军面前所做的猜测一一落空,他的内心也迅速地被掏空了。这个草猴做出的每一个答复都印证了那个该死的情报队员说的话。那天晚上在这个草猴信口开河之前,信郎真应该割了他的舌头,而不是给他灌什么清酒……
敏郎收拾起残存的自信,继续往下问:“你或者卡迪拉克,是否曾在雪先生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你们的死对头结盟?”
“没有,大人。那样的行为是不可想象的。我们被送到这里,只是为了交换新型长尖铁。”
“步枪?”
“我没见过,不过部落里的长老是这样称呼它的。”
“你和卡迪拉克为何要把皮肤染上颜色?”
“因为我们希望能同部落里兄弟姐妹的外表一样。我们真心希望自己就是那样的。我们平原人从不认为那是伪装。”
“我明白了。不过,既然你们真心希望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洗掉它?”
清水垂下头,“都是虚荣心在作怪,大人。我来到这里后,看到平原人的状况都不太好,所以就想假装成长狗,以期能得到好一些的待遇。”
“所以卡迪拉克就把自己扮成联邦的云武士吗?”
“是的,大人。此外,山下大人以为所有的平原人都头脑迟钝、愚昧无知,他不知道我们当中也有一些人生来就具有光洁的皮肤。要是让他发现了我们知道并能做得到的所有事情,他就不会再跟我们做交易了。”
她的回答总是温言细语,却让使者的脊梁骨升起阵阵寒意。伟大的神啊!他想起现在遍布尼桑的无数变种人。经过繁衍,他们的人数还在不断增长。幕府曾统计过最近几十年里他们的总人数,结果意外地发现,尼桑目前的经济已经很依赖他们了。现在看来,他们也许并不是目光呆滞、同牛马一样的奴隶,而是一支沉默的、怀着强烈复仇心的军队。他们耐心地等待着,一旦时机成熟,就会揭竿而起,反抗主人,颠倒乾坤。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毫无疑问都是山下家族惹来的,是他们为了中饱私囊、争权夺利,才把这些异族人弄到尼桑来的。如此一来,也许可以给他们安上一个新的罪名——破坏经济秩序罪。
“你听过黑光吗?”
“没有,大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
第三轮。干得好,很好……
敏郎指着史蒂夫,“他是谁?”
清水看到云武士眼里隐藏的深意,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他的皮肤虽然画得与我们部落兄弟一样,但他不是平原人。他是沙穴人。”
“沙穴人?”
“就是南方沙漠下黑暗城市里的战士,我们称之为‘沙穴人’。用你们的说法就是‘长狗’。”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知道。”清水看着史蒂夫,“他的名字是布里克曼,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
“就是你的部落兄弟假冒的名字——”
“那是一种报复。我们部族里的人称布里克曼为‘死亡使者’。”
敏郎再次产生了兴趣,“他曾经跟你们在一起吗?”
清水点点头,“去年的时候。他和别的云武士从空中投火烧了我们的田地,他们的铁蛇从我们部族兄弟的血肉之躯上碾过,很多人因此丢了性命。”
敏郎转向史蒂夫,“你干得可真不错。”
史蒂夫点头表示同意,“任务所系,大人。观摩过您的手段后,我觉得我们两个彼此彼此。”
敏郎的手指一阵发痒,恨不得抓住长刀刀柄。不过他还是又一次忍住了杀人的冲动。他得想出新的办法来对付山下和他的同盟者。说不定用得着这个异族人。虽然他不想那样,一点都不想,尤其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能制服这个长狗,除非用钉子将他的膝盖钉到地板上。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一个冒失鬼?”
“经常有。”史蒂夫说。
 
使者将那个皮肤光洁的女人带出来时,信郎赶紧站起身迎接。他往门内扫了一眼,看到云武士一个人跪在垫子上。
敏郎用日本语对他说:“你将这两个异族人带来见我,我很感激,也获益颇多。现在,请送她回去,要确保她能安全返回。”
信郎鞠躬。
敏郎转向清水,“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既不能说你看到了谁,也不能说你听到了什么,这样对你最有利。你和你的部族兄弟如果依然珍惜能够回家的机会,那么,让我提醒你一个事实:源大人曾亲自向我保证过,用完卡迪拉克之后,给他的一切赏赐和愉悦都会被剥夺,他将变成一个真正的下等人。等他尝够了失宠的滋味后,等待他的就是一个漫长的死亡过程。你的处境也一样凶险。你主子的朋友认为,正是因为他对你的宠爱,才给他们所有人带来了危险。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清水鞠了一个九十度的深躬,“是的,大人。”
信郎将她领到外面的檐廊上,把她交给在那里等候的红条子,“带她回卧室,要确保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然后把天能叫过来。”
红条子引着清水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要带上这个异族人。”等浪人返回阁楼后,敏郎对他说,“给他戴上面具,将他的双手绑到背后,再把这袋树叶给他系上。”
信郎将史蒂夫带过来,把那只腰包挂在他的脖子上。
原先拴在他脚上的长绳子,现在绑在了腰上。信郎将绳子的另一头递给使者,“需要我陪您到您的坐骑那里吗?”
“不需要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敏郎说,“再次感谢你,我的朋友。认识你是我的荣幸。请放心,我会在将军面前盛赞你和你的兄弟。”
信郎弯腰致意,“能为将军效劳,是对我们最好的奖赏。众神保佑您度过险关。”他跟在敏郎身后走到外面,目送使者牵着他那踉踉跄跄的囚犯穿过小路,再向右转,朝着阁楼后面的树林走去。不久后,信郎来到檐廊尽头再看时,他们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走了几百码后,牵着史蒂夫腰上绳子的黑衣人突然转过身来,正对着他。史蒂夫迅速意识到危险,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敏郎的拳头已经伸过来了。这顿老拳命中率极高,拳拳都打在史蒂夫耳下脖颈处的神经中枢上,直到将他打倒在地、不省人事。敏郎迅速将史蒂夫的双脚绑到一起,转身飞快地朝阁楼跑去。
 
负责在官妓和两名侍女住的房间外面值守的红条子名叫天能。他听到远处的砂石路上传来“喀嚓喀嚓”的足音,腾地一下跳起来,摆出格斗的架势。不过听到三声蛙鸣后他就放松了,马上发出一样的声音作答。不久,他的同伴志田就出现在视野内,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她头上的斗篷被推到了脸前,再加上夜色漆黑,所以看不到她的面容。天能让志田在外面看守,又示意女人不要出声,然后拉开门让她进去,又引她经过两个熟睡的侍女,回到她自己住的卧室内。
室内比外面黑多了,清水只能依稀看出苏珊和南珂的睡姿,知道她们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动未动。红条子看着她,直到她脱掉长袍、钻进棉被才离开。
天能和志田一起回到阁楼时,那位神秘的来访者已经走了,所以看到有光从中间的门口透出来,他们并没觉得很意外。两人急步走上前去,先是看到两盏挂在天花板上的灯笼,上面套的布已经被竖直切开了一个大口子,透出的光一直照到洞开的门上。随后他们就看到了躺倒在地的信郎,脚朝外,头朝屏风,屏风后面就是通往阁楼背面的檐廊。屏风大开着,一眼望去,看到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惊胆战的黑暗,充满无形的危险。
天能与志田分别走到信郎两侧,单腿跪下。他的喉咙被割开了,从一边耳朵割到另一边,胸口上用一根似针非针的暗器钉了一张方形纸片,上面写着:“所有浪人,如敢挑战精工,下场同此。”
两人手按长刀一跃而起,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朝后面死一般的寂静走去。突然,一阵“嗖嗖”声打破了寂静,像是两只竞相爬行的蛇发出的“嘶嘶”声。顷刻间,两支锋利的星形暗器从黑暗中飞出,不偏不倚分别钉在他们的脑门上,他俩被击得退了一步后,“咚咚”两声倒地而亡。
片刻之后,裹着一身黑衣的敏郎翻过檐廊旁的栏杆,进入房内。他拉上前面的屏风门,将两个红条子的尸体拖到信郎两侧排成一排,又抽出他们各自的弯刀将两人钉在地板上。等这一切都做完后,敏郎熄灭灯笼,将两扇屏风从身后拉到一起,然后顺来路返回。
信郎对使者这个人做出的判断异常准确——长谷川敏郎确实具有信郎所看不到的某种特殊素质。他在信郎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只是一小部分,除此之外,他还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技能,比如今晚他所展现出来的。
回到异族人身边后,敏郎发现自己的囚犯依然昏迷不醒。他解开史蒂夫脚上的绳子,又在他脖子和肩膀上按摩一通,好把他弄醒。两三分钟后,史蒂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敏郎把他拉起来。
“快点,该走了。”
“好吧,好吧,可我是在走啊。”史蒂夫甩甩头,从头晕眼花中清醒过来,又揉了揉下颗,说:“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惹来一通揍,不过你那手法确实漂亮,我得跟你好好学学,你可得教我。”
黑衣人闻言朝他跨了一步。史蒂夫赶紧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一棵大树上了。虽然他比鬼子要高一个头,可是没用,他的两只手都被绑在身后了。就算他现在身体自由,也未必打得过对方,何况这家伙还有马可骑。
“听着,布里克曼。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不能一直这么蠢。我暗示过你很多次,可你的脑子一定是进了水,嘴巴一个劲儿地胡说八道。我再跟你最后说一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你说得已经够多了,多得杀你几次都不为过。你之所以到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希望你和我能做成一笔交易。这没准能帮你赢得缓刑,那样我们就都能各取所需,但是别以为你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这世上离了谁都照样转,你也一样。要是你敢对我不敬,我会甩开你自己干。到那时,你就等着变成一摊猪食吧。明白吗?”
史蒂夫只好鞠躬,表示出一点恭敬,“明白,大人。”你这个身短眼斜的东方佬。脸上的稻草面具遮住了他嘲讽的笑容。他的嗓音里没有一点胜利的意味,可内心深处,他却在欢呼。29028902史·罗·布里克曼又过了一关。虽然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言犹在耳,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看到下一次天明。
  1. lady of pleasure,直译是“给人带来快乐的女士”,实际上就是娼妓。​​​​​
  2. 名字出自日本战国时代末期的丰臣秀吉(1537~1598),他于1590年完成统一日本的大业,建立起中央集权的封建领主统治,为江户时代的幕藩体制奠定了基础。​​​​​
  3. 即卡莱尔,宾夕法尼亚州南部一自治镇,位于哈里斯堡西南。​​​​​
  4. 山下戴着金面具,故有此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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