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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命之轻

  斯科特所谓的“失重效应”有一些局限。他的衣服并没有从身体上飘浮起来。他坐在椅子上时椅子也不会飘起来。不过,如果他拿着椅子走进浴室站到体重秤上,椅子的重量就会消失。或许这个现象背后有一些规则,但他不明白是什么规则,也不想去研究。他的心情还很乐观,他晚上还能一觉睡到天亮。这才是他关心的事情。

  新年那天,他打电话给迈克·巴达拉蒙特,表达了新年祝福,然后说他准备几周后去加利福尼亚看望他唯一在世的姑姑。如果他去的话,看迈克能不能收留他的猫。

  “我不知道,”迈克说,“或许可以吧。它是在盒子里拉屎撒尿吗?”

  “当然啦。”

  “为什么让我收留它?”

  “因为我觉得每家书店都应该养只猫,而你们家现在还没有。”

  “你要离开多久?”

  “不知道。这得看哈丽雅特姑姑的身体状况。”当然,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哈丽雅特姑姑,或许他得请鲍勃医生或者迈拉把猫送到迈克店里。迪尔德丽和米西身上都已经带有狗狗的味道,斯科特也已经无法接触他的老朋友。如果他靠得太近,比尔就会跑开。

  “它吃什么?”

  “喜跃牌猫粮,”斯科特说,“等我走的时候,我会多送些猫粮过去。”

  “好吧,就这么办。”

  “谢谢啦,迈克。你真够朋友。”

  “我是够朋友,但不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迪尔德丽摔倒时,你扶她起来,让她能够完成比赛,你为这个镇子做了一件小事,但这件小事很有意义,很有德行。她经历了太多丑恶的遭遇,现在情况改善了。”

  “稍微改善了那么一点点。”

  “其实改善了很多。”

  “谢谢你。再一次祝福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兄弟。你的猫咪叫什么名字?”

  “比尔,它叫比尔。”

  “跟《布鲁姆县城》[18]中的猫一个名字。真酷。”

  “你可以时不时把它抱起来,抚摸一下它。如果我决定离开的话。它喜欢这样。”

  斯科特挂上电话,想到离别——尤其是离别珍视的朋友——意味着什么,然后闭上眼睛。

  几天后鲍勃医生打来电话,问斯科特的体重下降速度是不是维持在每天一磅半到两磅之间。斯科特回答说是。他心里清楚,他不会因为这个谎言受到困扰;他的体型看起来一直没变,凸起的肚子耷在腰带上。

  “那……你还是认为体重会在三月初降到零吗?”

  “对。”

  斯科特心想这一天可能会在一月底之前来临,但他无法确定,甚至无法准确估计,因为他已经停止称重。不久前,他决定远离浴室里的体重秤,因为读数太高;如今,他又远离体重秤,原因正好相反。这对他来说真是不无讽刺。

  目前,鲍勃和迈拉·埃利斯还不知道他的体重在加速下降,米西和迪尔德丽也不知道。但他终究得向大家坦白,因为他需要他们中间有人帮他。他知道谁可以帮他。

  “你现在有多重?”鲍勃医生问。

  “一百零六磅,”斯科特说。

  “见鬼!”

  他能够想象,如果埃利斯像他一样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可能只有七十多磅,他肯定不止骂这一句。他只需迈出四大步,或者只需纵身一跃,抓住顶梁,像人猿泰山一样荡一下,就能穿越宽敞的客厅。他还没有达到月球上人体的重量,但是已经接近了。

  鲍勃医生沉默片刻,然后说:“你有没有想过,致病原因可能是某种生命体?”

  “当然考虑过,”斯科特说,“可能是因为伤口感染了外星细菌,或者是吸入了某种极其罕见的病毒。”

  “有没有想过这东西可能有知觉?”

  这次轮到斯科特陷入沉默。最后他说:“有可能。”

  “我不得不说,你表现得很坚强。”

  “到目前为止,还算坚强。”斯科特说,但是三天之后,他才发现在末日来临之前他还得面对多少困难。你以为你知道,你以为你能做好准备……然后你想去取邮件。

  从新年开始,缅因州西部就开始化冻,气温高达华氏五十几度[19]。鲍勃医生打电话两天后,气温一路攀升到华氏六十几度,孩子们新学期开学时只穿着薄夹克。但是,这天晚上,气温骤降,天上开始飘雪。

  斯科特丝毫没有留意天气。他晚上一直在电脑前工作,订购商品。这些东西他本来可以在当地的实体店买到——轮椅和胸部安全带可以从西维斯药店的造口器材处买,他在这里买过万圣节糖果。活动坡道和扶手可以从珀迪五金店买——但是当地人话多,他们喜欢打听。斯科特不想这样。

  午夜前后雪停了,第二天天气晴朗而寒冷。新下的雪表面结了一层冰,肉眼很难分辨。他家草坪和车道仿佛被铺上了一层透明塑料。斯科特穿上大衣,出去取邮件。他已经习惯了从台阶上跳下去,直接跳到车道上。他腿部肌肉所能承受的重量远远超过他实际体重,因此双腿渴望着爆发出能量。

  这时,他跳了下去,当他的双脚触到冰面时,脚溜开了。他屁股着地,笑了起来。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开始向前滑,于是收敛笑容。他仰躺着从草坪的坡上滑了下去,就像街机保龄球游戏中球沿着锯屑表面滑动一样,距离街道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快。他伸手去抓灌木丛,但是灌木上结了一层冰,他的手滑了。他翻了个滚,伸开双腿,心想这样速度会降下来。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转而向一边滑去。

  冰面有点厚,但又不是特别厚,他心想。如果我有看起来那么重的话,就能压碎冰面停下来。但是我没那么重。我会滑到街上,要是碰巧有车经过的话,司机很可能来不及刹车。那我就不用担心体重降到零的那一天了。

  但他并没有滑那么远。他结结实实撞到信箱柱子上,撞得气都出不来了。恢复过来以后,他准备站起身。他的双腿在光滑的冰面上劈开,又摔了下去。他用双脚夹住信箱柱子用力蹬了一下。还是无济于事。他滑了四五英尺远,冲力消失之后,又滑回柱子边。接下来,他尝试往前爬,但是手指在冰面上打滑。他忘了戴手套,手冻麻了。

  我需要帮忙,他心想,迪尔德丽的名字马上跳进他的脑海。他伸手去摸上衣口袋,但是手机没带,忘在了书桌上。当然,他觉得他可以挪到街上,在路边挥手拦车。有人会停下车来帮他,但是这人肯定会问一些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的车道更让人绝望:看起来像个溜冰场。

  这下好了,他心想,我变成了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现在手冻麻了,很快脚也会冻麻。

  他探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木,树枝在明净的蓝色天空中轻舞。他看着信箱,似乎看到了解决这个既严肃又好笑的难题的办法。他用裤裆抵着柱子,坐了起来,抓住了信箱一边的金属旗子。旗子很松,使劲拉了两下就断掉了。他用断掉的金属片在冰面上凿了两个小坑。一只膝盖挪到坑里,然后把一只脚放到另一个坑里。他站起身,空着的一只手扶住柱子保持平衡。他就这样从草坪移动到台阶前,弯腰铲开冰面,向前走一步,再继续铲开冰面。

  几辆车从路上经过,有人按了喇叭。斯科特举起一只手,头也没回地挥挥手。等他回到台阶旁,双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只手上有两个地方在流血。他的背疼得要死。他朝门前走,又滑了一下,他及时抓住结冰的铁栏杆,避免再次滑回信箱旁。即使这次有了小坑,他也不知道他能否再次爬回来。他精疲力竭,上衣里汗流浃背。他在门厅里躺倒。比尔过来看他——他并没有靠得很近,喵地叫了一声,表示关切。

  “我还好,”他说,“别担心,还有人喂你。”

  是的,我还好,他心想。只不过是在冰面上即兴玩了一下雪橇。但是,奇怪而又可恶的事情正式开始了。

  他想,要是有什么让人感到安慰的事情,那就是这种离奇而又可恶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

  但是我必须尽快装上扶手,安好坡道。时间所剩不多了。

  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一,“埃利斯博士团队”成员们最后一次聚餐。斯科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到大家,他说自己要躲起来完成百货商店的项目。实际上,项目在圣诞节前已经完成,至少初稿已经完成。他想,后续工作会有人接手。

  他说大家必须自带食物,因为做饭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十分艰难。实际上,任何行动对他来说都很艰难。上楼倒是简单,三步就能上楼,毫不费力。下楼相对更难。他害怕跌倒摔断腿,所以他扶住栏杆,一步一步缓慢下楼,就像患了痛风或者臀部有伤的老人一样。他经常撞到墙上,因为他很难判断动量,控制动量更是难上加难。

  迈拉问他台阶上的坡道是怎么回事。鲍勃医生和米西则更关心放在客厅角落里的轮椅和挂在椅背上的胸带——只有不能直坐的病患才需要这些。迪尔德丽没有问问题,只是用理智和担心的眼神看着他。

  他们吃了可口的蔬菜砂锅(米西做的),烧土豆配芝士酱(迈拉做的),还有其貌不扬但是美味可口的天使蛋糕,蛋糕只是底部略微烤了一下(鲍勃医生做的)。酒很不错,聊天和笑声更棒。

  吃完之后,他说:“是时候坦白了。我一直没告诉大家真相。事情发展的速度比我说的快得多。”

  “斯科特,不是吧!”米西喊道。

  鲍勃医生点点头,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快了多少?”

  “不是一天一两磅,是一天三磅。”

  “你现在体重多少?”

  “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称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斯科特准备起身。他的大腿绊在桌子上,身体朝桌上倒去,他伸手去拦,碰倒了两只酒杯。迪尔德丽迅速拿起桌布扔到倒出来的酒上。

  “对不起,对不起,”斯科特说,“最近总是控制不好力量。”

  他小心翼翼地转身,仿佛穿着溜冰鞋一样,往屋子后面走。无论他多么小心,他的步伐总像是在跳跃。他仅剩的体重想将他留到地上,但他的肌肉却想将他挣离地面。他失去平衡,必须抓紧新装的扶手才避免一头冲到过道上。

  你们真该看看我上次取邮件的样子,斯科特想,那才是真正的学习经历呢。

  至少没人重提去医院的话。倒不是说他对此感到惊讶。只需看一下他移动的样子有多么笨拙、多么荒谬、多么奇怪、又多么优雅,就足以打消这种念头,因为任何医院对这种症状都爱莫能助。事到如今,还牵涉个人隐私。大家都明白。对此他很欣慰。

  大家都挤进浴室,看着他站到奥泽瑞健康秤上。“天哪,”米西安静地说,“噢,斯科特。”

  秤上的读数是三十点二磅。

  他回到餐厅,大家跟在他身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像是摸着石头过河一样,最后还是撞到餐桌上。米西本能地伸手扶他,但还没碰到他就被他挥手制止了。

  大家坐好后,他说:“我还好。说实在的,感觉很好。真的。”

  迈拉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就是这样。这是我们的道别晚宴。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迪尔德丽除外。在最后一刻我得有人帮忙。你愿意帮忙吗?”

  “当然愿意。”她毫不犹豫地说,说着用一只胳膊抱住她妻子,她妻子已经开始哭泣。

  “我只想说……”斯科特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我想说的是,真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更长一点。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这么说真是让人感动。”鲍勃医生说。他正用餐巾擦着眼睛。

  “这不公平!”米西喊道,“这他妈的不公平呀!”

  “别这么说,”斯科特说,“是不公平。但是好在我没有孩子,我前妻过得也很幸福,这就够了。跟癌症相比,跟阿尔茨海默症相比,或者跟医院病房里的烧伤患者相比,这已经很公平了。如果有人说出去的话,我想我会被载入史册。”

  “我们不会说的。”鲍勃医生说。

  “我们不会,”迪尔德丽赞成地说,“我们绝不会说出去的。你能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吗,斯科特?”

  他能说,也的确说了。除了入户柜里一个纸袋中藏的东西之外,他把所有细节都说了出来。大家安静地聆听,没人表示反对。

  他说完之后,迈拉腼腆地问他:“你感觉怎么样,斯科特?是种什么感觉?”

  斯科特想起他从猎人山上跑下去的感觉,他又重新焕发出力量,隐藏在平凡事物中的整个世界都显现出来——低矮的灰色天空,镇中心街道上飘动的彩旗,一颗颗珍贵的鹅卵石,还有路边丢弃的烟头和啤酒罐。他的身体一度进入最佳状态,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氧气。

  “感觉高度被提升了。”他最后说。

  他看着迪尔德丽·麦库姆,看到她闪亮的眼睛盯着他看,知道她已然明白为什么选择让她帮忙。

  迈拉把比尔诱到猫笼里。鲍勃医生把笼子装进他的丰田超霸后座上。然后,四个人站在门廊上,在夜晚凛冽的空气中,他们呼出阵阵白汽。斯科特仍然站在门口,紧紧抓着扶手。

  “走之前我能说句话吗?”迈拉问。

  “当然可以。”斯科特说,但心里希望她不要说。他只希望他们静静地走开。他心想,他已经发现了一条人生的真谛(这条真谛不发现倒是更好):与一磅一磅地跟自己的体重说再见相比,人生中更艰难的事情就是跟朋友们永别。

  “我以前很愚蠢。对于你身上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斯科特。但对于我身上发生的事,我很高兴。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我可能会对很多美好的事和善良的人视而不见。我会成为一个愚蠢的老太婆。我不能拥抱你,所以只能这样。”

  她张开双臂,将迪尔德丽和米西揽入怀中,紧紧拥抱。她们也拥抱了她。

  鲍勃医生说:“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过来。”他笑笑又说:“嗨,百米冲刺我是不行了,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斯科特说,“谢谢你。”

  “就这样吧,老伙计。小心脚下。慢点儿行动。”

  斯科特看着他们走到鲍勃医生车旁,上了车。他挥挥手,同时小心地抓住扶手。然后他关上门,半走半跳进了厨房,感觉像是卡通人物。这就是他保守秘密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很荒谬,的确很荒谬……但是只有置身事外的人才会觉得荒谬。

  他坐在厨房餐台边,看着厨房的角落,过去七年这里一直摆放着比尔的食物和水,现在变得空空如也。他凝视良久,然后上楼睡觉。

  第二天,他收到米西·唐纳森的一封邮件。

  我告诉迪迪,我想跟她一起去陪你走完最后一程。为此我们吵了一架。直到她提起有关我的脚的事,我才妥协。那时我还小。我现在能正常奔跑——我喜欢跑步,虽然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永远也不能成为迪迪这样的专业跑步选手。我生下来的时候有点儿马蹄内翻足,知道吧,也叫畸形足。七岁时做了矫正手术,但是走路必须拄拐杖,过了很多年才学会正常行走。

  我四岁时——我记得很清楚——把脚拿给我朋友弗利西蒂看。她取笑我,说我的脚长得又丑又蠢。从那以后,除了妈妈和医生,我谁都不让看。我不想让人取笑。迪迪说你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她说:“他想让你记住他正常的样子,而不是在屋里跳来跳去,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科幻电影中的特效一样。”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但我不是说我喜欢这样,或者说你应该这样。

  斯科特,你在比赛那天的所作所为让我们能够在城堡岩继续待下去,不仅是因为我们在这里有生意,而且因为我们已经成为镇上的一分子。迪迪相信她会收到加入美国青年会的邀请。她说这很无聊,但我知道,她心里一点都不觉得无聊。这是一种奖励,跟她在长跑比赛中赢得的奖励一样。唉,不是所有人都会接受我们,我也不会无聊(或者说天真)到这么想,有些人永远也改变不了看法,但大多数人会接受我们。很多人已经开始接受我们。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局面。如果没有你,我爱人身上有一部分天性将永远被这个世界囚禁。这一点她不会向你坦白,但我可以:你卸下了她肩上的负担。这是个沉重的负担,现在她又能抬头挺胸做人了。一直以来,她都像是浑身长刺了一样,我没想过她会改变,但她现在更开朗了。她的视野比以前更开阔,更愿意聆听,她还可以做得更好。是你让这一切成为可能。她摔倒时你把她扶了起来。

  她说你们之间有种联系,你们惺惺相惜,所以她最后必须去帮你。你会问我觉得嫉妒吗?有一点儿嫉妒,但是我可以理解。特别是当你说你感觉高度上升了的时候。她在赛跑时就是这种感觉。这正是她参加比赛的原因所在。

  请保持勇敢,斯科特,请记住我在想着你。上帝保佑你。

  爱你的米西

  附:我们去书店的时候,会照看比尔。

  他想打电话给她,感谢她在邮件中给他这么高的评价,但转念一想这么做不合适。这样的话就会把她们两个都牵扯进来。结果他将她的便条打印出来,装在保护带的一个口袋中。

  他走的时候,想带着便条一起走。

  接下来的星期天早上,斯科特沿着门厅走进楼下的浴室,这时他的步伐已经不再是步伐。每走一步,他都会飘浮起来,触到天花板上,他则伸开手指,撑回地面。壁炉点着了,炉口的气流将他吹偏到一边。他转动身体,抓住一个扶手,才从炉膛前经过。

  到了浴室,他在秤上飘了很久才落下来。起先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体重。最后,秤上出现一个读数:二点一磅。对此他已经有所预料。

  这天晚上,他拨响了迪尔德丽的手机。他说得很简单:“我需要你帮忙。你能来吗?”

  “能。”她只说了一个字,对他来说一个字就够了。

  房门关着但没上锁。迪尔德丽从门缝溜进来,因为炉膛有火。她打开门厅的灯,屋内亮了起来,然后她走进客厅。斯科特坐在轮椅上。他系上了安全带,安全带扣在椅背上,但他的身体从座位上浮起来,一只胳膊飘在空中。他脸上闪着汗珠,胸前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

  “差点等不及了,”他说,听着好像喘不过气来,“我只能游到轮椅上。游的是蛙泳,不怕你不信。”

  迪尔德丽相信他说的话。她走到他身边,站在轮椅前,惊奇地看着他。“你坐在这里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我想等到天黑。外面黑了吗?”

  “天快黑了。”她跪到地上,“噢,斯科特,这么做太糟糕了。”

  他缓慢地前后摇头,仿佛人在水下摇头一样。“你能理解的。”

  他飘浮的胳膊挣扎了一下,终于伸进背心的袖口。“你能在不碰我的情况下把带子扣到我胸前和腰上吗?”

  “我想可以。”她说,但是当她跪在椅子前面时,她的膝关节两次蹭到他身上——一次蹭在他身子一侧,另一次蹭到了他的肩膀,每次她都感觉身体飘起,然后落下。每一次接触,她的胃里都一阵翻滚,让她想起他们家汽车每次剧烈颠簸时她爸爸都会喊一声“要来啦,宝贝儿”。或者说——米西说得对——就像过山车爬上第一个陡坡,停顿一下,然后突然下坠。

  终于系好了。“现在怎么做?”

  “我们很快就到外面去。不过先得打开柜子,进门的鞋柜。里面有一个纸袋,还有一捆绳子。我想你可以推着轮椅,如果你没法推的话,可以把绳子绑在头上用力拉。”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他点点头,笑了。“你看我愿意下半辈子就这样绑在轮椅上度过吗?或者让人爬到活动梯子上喂我吃饭?”

  “嗯,这样倒是可以拍个不错的YouTube视频。”

  “这种视频没人会相信。”

  她找到绳子和牛皮纸袋,拿到客厅里。斯科特伸出手。“来吧,姑娘,看你水平怎么样。把袋子扔过来。”

  她把袋子扔过去,扔得很准。纸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飞向他张开的双手……落在他的手掌上方不足一英寸的地方……然后缓缓地落到他怀里。从这里开始,纸袋似乎重新获得了重量。迪尔德丽必须提醒自己,记住斯科特一开始的解释:事物对他来说十分沉重。这是个悖论吗?想想就让人头疼,不管怎么样,现在没时间思考。他撕开纸袋,拿出一个包着厚纸的方形物体,上面装饰着星爆般的图案,底部露出一个大约六英寸长的红色引信。

  “这叫天灯。是从缅因州牛津县烟花公司花了一百五十美元买来的。从网上买的。希望物有所值。”

  “你要怎么点燃呢?你现在这样……怎么点?”

  “不知道我能不能点燃,但是我很有信心。这款烟花带有摩擦引信。”

  “斯科特,我必须这么做吗?”

  “对。”他说。

  “你想这样离开。”

  “对,”他说,“是时候了。”

  “外面很冷,你身上有汗。”

  “没关系。”

  但对她来说有关系。她到楼上卧室里,从一个有人睡过的床上扯下一张床罩——曾经有人睡过,但是床垫上没有留下睡过的痕迹,枕头上也没有枕过的痕迹。

  “床罩。”她哼了一声。此情此景,床罩这个词似乎变得很愚蠢。她把床罩拿到楼下,像扔纸袋一样扔给斯科特,又惊奇地看着床罩停止……散开……然后落在他胸口和膝盖上。

  “把床罩包上。”

  “好的,夫人。”

  她看着他包好,然后将拖在地上的部分塞好。这一次,她升起得更高,仿佛连续经历两次“要来啦,宝贝儿”的颠簸。她的膝盖从地上腾起,她能感觉头发向上飘起。之后,她的膝盖再次落地,现在她更能理解斯科特为什么能笑出来。她想起在大学读到的一本书——可能是福克纳写的,内容是:重力是牵引我们进入坟墓的锚。这个人没有坟墓,也没有重力。他被豁免了。

  “真舒服。”他说。

  “别开玩笑了,斯科特。请不要开玩笑。”

  她走到轮椅后面,犹豫不决地把手放到突出的把手上。没必要用绳子拉轮椅,因为她的体重还在。她把他推到门口,推上门廊,走下坡道。

  这天晚上很冷,他脸上的汗顿时凉了下来,但是空气仍然甜美清爽,就像第一口咬苹果的感觉。一轮半月悬在头顶,繁星满天。

  头顶的星星与地上每天踩过的卵石交相辉映,两者同样神秘,他心想。头顶是神秘,脚下也是神秘。重量,质量,现实:一切都是神秘。

  “不要哭,”他说,“这又不是葬礼。”

  她把他推到有积雪的草坪上。轮椅陷了八英寸深,停了下来。这里距离房屋不远,但离檐口又有足够的距离。故事将在这里黯淡收场,他一边想,一边笑。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斯科特?”

  “没什么,”他说,“一切都很好笑。”

  “看这儿,看街上。”

  斯科特看到三个人影,每个人都拿着一支手电筒。是米西、迈拉和鲍勃医生。

  “他们不听劝。”迪尔德丽走到轮椅前,一只膝盖跪到这个人影前面,他目光炯炯有神,头发汗成一团。

  “你有没有阻止他们?说实话,迪迪。”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嗯……我倒是没有尽力劝。”

  他点点头,笑了。“就这么着吧。”

  她笑了,擦了擦眼睛。“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你能帮我解开卡扣吗?”

  两个卡扣将安全带固定在椅背上,她帮他解开卡扣,他立即升腾起来,勒紧了安全腰带。她必须使劲,因为勒得很紧,在一月的寒风中,她的双手已经冻僵。她不停碰到他,每一次碰到他,她的身体都会从冰面上升起来,感觉就像弹簧单高翘。在她的努力下,束缚他的最后一道安全带终于解开了。

  “我爱你,斯科特,”她说,“我们都爱你。”

  “我也爱你们,”他说,“请代我吻一下你妻子。”

  “吻两下也没问题。”她回答说。

  之后,安全带从卡扣上滑出,彻底脱离。

  他从椅子上缓缓升起,身体下方的床罩仿佛长裙的裙摆,感觉很荒谬,像是玛丽阿姨[20]扔掉了阳伞。这时一阵微风吹来,他开始加速上升。他一只手抓着床罩,另一只手将天灯攥在胸前。他看到迪尔德丽抬起的脸逐渐变成圆圈,看到她在挥手,但是自己腾不开手向她致意。他还看到另外几个人从维尤路上向他挥手,看到他们的手电筒照在他身上,看到当他慢慢升高时,他们凑到一起。

  微风将他吹偏了一些,让他想起在结冰的地面上前往信箱时滑到了一边,但是当他把迎风方向的床罩适当解开,他的身体又稳定了下来。平稳持续不了多久,但是没关系。此时此刻,他只想往下看,看看他的朋友们——迪尔德丽在草坪上的轮椅边,其他人站在街上。他经过卧室窗户,看到台灯仍然点亮,在床上投下一道黄色的亮光。他能看到书桌上的物件——手表、梳子、一小叠钱,他再也无法触摸这些东西。他越升越高,月光皎洁,他能看到谁家小孩的飞盘卡在了屋顶的一角,或许在他和诺拉买下这栋房子之前飞盘就已经扔在那儿。

  或许这个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他想,在纽约当作家,或者在旧金山干体力活,抑或在巴黎画画。这是个谜。这真是个谜。一切都是谜。

  这时,他感受到屋内逸出的暖流,开始加速上升。视野里整个镇子逐渐显露出来,仿佛无人机或者低空飞行的飞机上看到的景象,主街和维尤路上的路灯仿佛串联的珍珠。他能看到迪尔德丽一个多月前点亮的圣诞树,这棵圣诞树将在镇广场上矗立到二月一日。

  天上很冷,比地上冷得多,但是没关系。他抛开床罩,看着它落下、展开、减速,像降落伞一样,几乎没有重量。

  每个人的结局都是如此,他想,或许,到最后每个人都得如此。或许在死亡来临之际,每个人都会升天。

  他举着天灯烟火,用指甲擦燃了引信。什么都没发生。

  去他的,点火啊。我没有吃好最后的晚餐,至少让我许下最后的愿望吧?

  他又擦了一下。

  “看不到他了,”米西说,她开始哭泣,“他消失了,我们也该……”

  “等等。”迪尔德丽说。她已经走到街上,跟大家站到一起。

  “还等什么?”鲍勃医生问。

  “等一下就好。”

  于是,大家眼睛注视着黑暗的天空,继续等待。

  “我想不会有什么……”迈拉说。

  “再等一下。”迪尔德丽一边说,一边在想,加油啊,斯科特,加油,你已经接近终点线,冠军是你的,撞线是你的,别搞砸了。不要窒息。加油啊,伙计,让我们看看你的能耐。

  突然,空中绽放出缤纷的焰火,颜色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之后停顿了片刻,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绚丽的金色,闪烁的焰火瀑布在空中流淌,流淌,流淌,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迪尔德丽拉起米西的手。

  鲍勃医生拉起迈拉的手。

  他们等待着最后的金色闪光消逝,回归黑暗的夜色。在他们头顶的某处地方,斯科特·凯里挣脱引力,仰望繁星,不断上升到新的高度。

  [1]理查德·马特森(1926—2013),美国畅销书作家,其通俗文学作品影响了众多当代知名作家。

  [2]约合1.9304米。

  [3]WebMD是美国互联网医疗健康信息服务平台,为消费者提供医疗健康资讯。

  [4]1磅约合0.9斤。

  [5]丘比娃娃1909年诞生于美国,在二十世纪早期广受欢迎,被认为是美国第一批大规模销售的玩具之一。

  [6]根据斯蒂芬·金的作品改编的同名悬疑、恐怖电影中的角色。

  [7]2018年在美国上映的同名悬疑、恐怖电影中的角色。

  [8]百乐餐是一种聚餐形式,参会者各带餐食,相互分享。

  [9]米尔本·斯通(1904—1980),美国演员,以出演医生角色闻名。

  [10]亚瑟王传说中的一名骑士,他品性纯洁,独自一人找到了圣杯。

  [11]传说中的亚瑟王之妃。

  [12]潘尼怀斯是斯蒂芬·金的长篇小说《它》中的小丑名字。

  [13]斯蒂芬·金的小说《格温迪的按钮盒》中提到,有三条路从城堡岩通往维尤堡,分别是117号公路、宜人路和“自杀阶梯”。“自杀阶梯”是一条由铁栓支撑、贴着山崖盘旋而上的小路。

  [14]基尼·克鲁帕(1909—1973),美国歌手。

  [15]1英里=1.609344千米。

  [16]1码=0.9144米。

  [17]30英尺约合9.144米。

  [18]《布鲁姆县城》是美国长篇连环漫画。

  [19]1华氏度约合-17.22摄氏度。

  [20]美国电影《快乐满人间》(1964)中的仙女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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