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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绍尔躺在地上,累得没法动弹,只听着鼠王的呼吸声。
他翻了个身,爬过舞台。看了一遍整个仓库。
迪斯科灯球仍在转动,漫无目的地反射着光线。一片狼藉的舞厅看起来很不真实。这里像是发生了大屠杀,遍地污血、汗迹、死亡的老鼠、被碾碎的蜘蛛和瘫软的舞客。墙上涂抹了成千条不同的污渍,显得肮脏不堪。地板滑溜溜的,非常恶心。舞客如复生的尸体般拖着脚走来走去,他们浑身伤痕,闭着眼睛,重心在两只脚上倒来倒去,《风城》的低沉节拍仍在继续,长笛仍然让人堕落。舞厅里的舞客正在逐个倒下。
绍尔跌跌撞撞地走到打碟机前,扯开连接DAT播放器的导线。扬声器立刻陷入死寂。室内的所有舞客顿时全部原地倒地,昏迷过去,一动不动仿佛尸体。这里像是大屠杀后的现场。
蜘蛛和老鼠在音乐停止后还继续舞动了片刻,然后四散奔逃,离开仓库,消失在了伦敦的黑夜中。
绍尔环顾大堂,寻找他的两个朋友。
找到了,娜塔莎被压在一个大块头舞客的沉重躯体底下。绍尔把她拉出来,对她轻声呢喃。
“塔莎,塔莎。”他轻声说着,并擦净了她脸上的血迹。她身上有抓伤,有擦痕,皮肤因无数只小蜘蛛的毒液而肿胀,到处都是淤青和老鼠的咬伤,但她还在呼吸。绍尔牢牢地抱住不省人事的娜塔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有那么久没跟任何一个朋友拥抱过了。
他非常温柔地放下娜塔莎,继续去寻找法比安。
法比安趴在鼠王在舞台上凿出的洞口边缘。看见法比安,绍尔险些流下眼泪。他伤得太重了,脸部被砸得稀烂,皮肤与娜塔莎一样遍布伤口。
“他能活下来的。”
听见鼠王沙哑的嗓音,绍尔猛地抬头望去。
鼠王站在他身前,用左腿支撑体重,看着绍尔救助法比安。
绍尔将视线放回他的朋友身上。
“我知道,”他说,“心在跳,还有呼吸。”
他很难开口说话。情感勒住了他的喉咙。他抬头望着鼠王,对墙壁打了个手势。
“那些孩子……”他说不下去了。
鼠王使劲点点头。“那些小混蛋的爹妈鼓掌欢送我们离开小城。”他恶狠狠地啐道。
绍尔皱起了脸。他无法说话,无法去看鼠王。他攥紧拳头,因为愤怒和反感而颤抖。他仍旧能听见可怜的哭叫声在黑暗深处回荡。
“法比安,”他轻声说,“兄弟,能听见我吗?”
法比安微微一动,但没有回答。这样更好,绍尔忽然想道。此时此地,我没法跟他交谈,我没法解释这许多事情。必须让他置身事外,不能让他看见这幅场景。绍尔受够了孤独,他迫切需要朋友的陪伴,但他清楚他必须等待。
不会等待太久的,他想着,努力鼓起勇气。
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鼠王。两人警惕地互相打量,然后同时向前跌倒,抓住对方的前臂紧紧握住。这与拥抱或和解天差地别,但在此刻达成了沟通。他们仿佛互相倚靠的疲惫拳师,仍旧是敌手,但都给了对方一个喘息的机会,而且都心怀感激。
绍尔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
“你杀了他吗?”他问。
鼠王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去。
“杀了他吗?”
“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悬在寂静的大堂里,“我认为是的……长笛插得很深,他的喉咙被打碎了……但我不知道……”
绍尔用双手捋起头发,低头望着自己粗壮的身躯,战斗留下的痕迹历历在目。虎头蛇尾的感觉和不确定性缠紧了他。可是,他忽然想道,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啊。他无法影响我。他是已经死了,还是奄奄一息,还是倒霉受了重伤,都无所谓啊,如果他胆敢归来的话,我仍旧是现在的我,而且还会无限量地更加强大。他不可能影响我。
“他不能影响你。”鼠王说着,舔了舔嘴唇。
阿南西的尸体不见了。鼠王毫不惊讶。他左右扫视着舞台和舞池上被压碎了的蜘蛛,蜘蛛的残骸仿佛一层地毯。
“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他沉思道。
绍尔看着他,然后环视整个仓库。他在剧烈颤抖。空气里鼠血的恶臭很浓厚,绍尔的每一步都踏着阿南西的臣民的尸体。一些舞客开始有了动静。
鲜血如抽象艺术般装点着墙壁。
“我必须离开这儿。”绍尔轻声说。
绍尔和鼠王一言不发地爬上阁楼。鼠王走在前面。绍尔解开来自监狱的那件衬衫,横搭在肩上,然后一跃而起,抓住出口边缘,攀上去,爬出了翻板活门。
他回头看了一眼,把脑袋探进静悄悄的巨大仓库。
红色、绿色和蓝色的彩灯沿着错综复杂的轴线旋转,鼓点消失之后,它们的闪烁显得杂乱无章。地板上堆满了躯体,有几具在微微抽搐。绍尔望着舞台,他把法比安和娜塔莎放在了那儿。两个人肩并肩躺着,像是陷入了平和的睡乡。娜塔莎在朦胧中动了一下胳膊,结果胳膊落在了法比安的胸口。
绍尔屏住呼吸,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跟着鼠王爬出天窗,眨着眼睛,猛吸冰冷的新鲜空气。沿着这条路线进入仓库仿佛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但此刻和早先一样,天空仍旧漆黑,街道依然空荡荡的。
现在是后半夜,还是同一个夜晚的后半夜。伦敦在安睡,这个肥胖、危险而愉快的城市浑然不觉大象与城堡地区发生了什么。这个城市的没心没肺让他振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城市都会继续前进,他想道。这可真是安慰人心呐。
鼠王和他都渴望将这些砖墙抛诸脑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前进,拽着各自的身体攀过屋顶,他们拖着遍布瘀伤的四肢,因为痛楚而龇牙咧嘴,但情绪高涨,精神振奋。到了与仓库隔了不少幢房屋的地方,绍尔停下脚步。
他要打电话为还留在俱乐部里的人求援。天晓得有多少人断了骨头,多少人的肺部被戳穿,还有各种其他伤害,那些人无依无靠地躺在仓库里。另外一方面,他非常害怕他的军队或许给那些人传染了什么疾病。他不希望再看见有谁丧命。尤其是在今夜之后。熬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丧失了神志,被恶魔附体,不停狂舞,却因为挨了鼠咬而死在床上……他承受不了这样的想法。
他站的地方与鼠王稍微有点儿距离,脚下是一家赌彩店的平屋顶。四周都是无甚特色的低矮房屋。绍尔陶醉于眼前的凡俗景色中:灰色的屋瓦,边缘剥落而且已经过时的庸俗广告牌,朦胧不清的涂鸦。他能听见有列车在不远处经过。
鼠王面对着他。
“那,走了?”他问。
绍尔听见他如此刻意轻描淡写地讲述分别,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狂笑。
“是啊。”他点点头。
鼠王也点点头。他看起来非常心不在焉。
“是我杀了他,你知道的。”他忽然说。“是我干掉了他,不是你,你吓呆了。你险些让他溜掉,但我不一样!我龇着尖牙跳起来,干掉了那个暴徒!”绍尔没有搭腔。鼠王瞪着他,激动的心情开始退潮。“但在场的老鼠都没看见,”他慢慢说道,“我的姑娘小伙们,他们谁都没看见,都忙着跳舞、昏迷、已经死了或者正在等死。”
两人沉默良久。
鼠王指了一下绍尔。
“他们会认为是你干的。”
绍尔点点头。
鼠王开始颤抖。他拼命想控制住自己,他把双手往嘴里塞,使劲拍打身侧,但怎么也藏不住苦闷和激动。
他抓住绍尔的手臂,他的双手在颤抖。
“告诉他们,”他恳求道,“他们会相信你。告诉他们,是我干的。”
绍尔望着这个黑黢黢、脏乎乎的人影。从他站立的位置看不见鼠王背后的伦敦城,他只能看见那张朦胧的枯瘦面孔,周围除了天空、黯淡的星辰和油腻腻的云团之外别无他物。鼠王是视野中的一个孤岛,按照他自己的法则运转。包容那双眼睛的黑暗空间散发出炽烈的视线,怎么也不肯放开绍尔。鼠王头部背后的云团被城市染上了一抹红色。
鼠王恳求的是赦免,他想要回他的王国。
绍尔并不想要这个王国。他不想当老鼠的王子。他不再是人,但也不是老鼠。
但就在他望着鼠王的面孔时,他见到了野蛮而龌龊的暴行发生在一条小巷里。他看见一个深爱他的肥胖老人随着能置人于死地的玻璃雨点跌落天空。
绍尔闭上眼睛,回忆起他的父亲。他想念他的父亲。他是那么想和他的父亲交谈。
他永远也不能和他的父亲说话了。
绍尔没有睁开眼睛,他以极慢的语速说话。
“我将告诉我的军队,”他说,“你是如何怯懦,如何恳求吹笛手饶命,允诺他可以杀死所有的老鼠,要不是我勇敢地冲过你的身边,用长笛刺穿他,将他推进地狱,他就会成功。”
“我要告诉他们,你是一个懦夫,一个骗子,一个胆小的犹大。”
鼠王开始尖叫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把我的王国还给我,”他叫道,用爪子去挠绍尔的脸,“你这小崽子,我要杀了你……”
绍尔踉跄着避开飞舞的双爪,狠狠一推鼠王的胸口。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咝咝地说,“能杀了我不成?你也心里有数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杀死吹笛人!假如他日后回来,他会像灭害似的杀了你,在你死之前,他会让你跳舞,让你求他杀了你,但他却杀不了我……”
鼠王的动作慢下来,停止了疯狂的拍打。他从绍尔面前退开,沉下双肩,垂头丧气。
“明白吗?他无法影响我……”绍尔咝咝地说。他拿手指戳着鼠王的胸口。“是你把我拽进这个世界的,杀人犯,强奸魔,爸爸,是你杀死了我的父亲,让吹笛手来找我……我不能杀你,但你也只能对着你那该死的王国流口水了。它属于我,你需要我,以免他再回来。你不能杀我,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绍尔的笑容很刺耳。“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这该死的动物,自我至上。杀了我,你很可能就会杀了自己。你打算怎么做?啊?”
绍尔后退一步,展开双臂,闭上眼睛。
“杀了我。拿出你的本事来。”
他听着鼠王的呼吸声,等待着。
末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鼠王又在躲躲闪闪地前后走动,时近时远,不停握紧和放松拳头。
“小杂种。”他绝望地从齿缝里说。
绍尔再次哈哈大笑,苦涩而疲惫。他转身背对鼠王,走向屋顶边缘。开始往下爬的时候,鼠王又一次对他轻声说话。
“当心背后,混蛋,”他咝咝地说,“当心背后。”
绍尔爬下旧砖墙的弧形立面,消失在垃圾箱背后的迷宫中,他在小巷中觅得去路,融入了南伦敦城。
他沿街寻找,最后找到了一条黑洞洞的拱道,这里容纳了卖烤肉的摊贩、报刊亭和鞋铺,拱道尽头有个电话亭受了老天的保佑,没有遭受破坏。他拨通999,叫警车和救护车去仓库。他想:天晓得他们会怎么看待即将目睹的场景。
打完电话,绍尔把听筒在下巴上压了很久,想决定是否要依照本能行事。他想再打一个电话。
他拨通查号台,要到韦利斯登警局的号码。他打电话给接线员,说他的一磅硬币卡在投币电话里了,但他还有一个紧急电话要打。接线员遵从了他的意愿,但那厌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她清楚绍尔在撒谎。
接起电话的是一名值夜班的警员。
绍尔不相信克罗利探长还在办公室。这个钟点?绍尔疯了吗?有什么急事能让这位警官帮你吗?
绍尔请他转到克罗利的答录机。听见克罗利慢而平稳的声音,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一时间动弹不得。自重生之后,自父亲遇害那个夜晚之后,他就没再听见过这个声音。
他清清喉咙。
“克罗利,我是绍尔·杰拉蒙德。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大象与城堡那桩该死的血案了。我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你,当时我也在场,还有你不必去问任何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们谁也不清楚。不知道你最后会怎么结案……去他妈的,就说是行为艺术捅出了大娄子吧。谁知道呢。另外,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没有杀死我的父亲。我也没有杀死你的警察。我没有杀死巴士车场的警卫,我没有杀死黛博拉,我也没有杀死我的朋友凯伊。
“我想告诉你,主犯已经没了。
“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出现。
“还有一名犯人也参与了这些事情,克罗利,但我不能除掉他,现在还做不到。不过,我会留意他的,这件事我答应你。
“我想回来,克罗利,但我知道我回不来了。别去招惹法比安和娜塔莎。他们啥也不知道,也没有见到我。今夜我帮了所有人一个忙,克罗利。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缘由。
“如果你我运气好的话,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听见对方的声音了。
“祝你好运,克罗利。”
他挂断电话。
跟我说说你的父亲。克罗利曾经这样建议他,那是许多个星期之前了。唉,克罗利,绍尔心想,这正是我做不到的。
你不可能明白。
他走进黑暗的街道,朝着家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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