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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伦敦全城到处都是老鼠的身影。恶臭的小巷里,巨大的塑料垃圾箱背后,绍尔对他们发表慷慨激昂的讲演。他激起他们对吹笛手的愤怒,告诉他们:翻身的日子就要到了。
密密麻麻的鼠群受到激励,站在那里微微颤抖。抽动鼻子,他们能闻到胜利的气息。绍尔的字词如潮头般打散他们,尔后再将他们卷起。他用语气与他们沟通;他们知道他们得到了命令,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躲藏,他们再次变得勇敢,带着千年积蓄的勇气鼓起胸膛。
绍尔命令他们做好准备,命令他们去寻找吹笛手,去搜集情报,去寻找他的朋友。他描述了这两个人,一个黑人,一个小个子女人,他们被吹笛手扣为人质。老鼠不关心被抓走的人类。对于老鼠来说,那两个人只是绍尔交代下来的任务而已。
“你们是老鼠。”绍尔告诉他们,他努出下嘴唇,像墨索里尼那样昂起头。鼠群盯着他,这些追随者不停移动,从聚集地的所有角落和建筑物的缝隙中窥视。“你们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你们是盗贼。到我的面前来,就别害怕被看见,到我的面前来,就别害怕吹笛手的报复。他怎么可能看见你们?你们是老鼠……谁被他看见,就是种族的羞耻。躲在建筑物之间的缝隙中,悄然爬行,找到他,然后告诉我,他在哪里。”
老鼠受到了激励。他们渴望追随他。他一挥手让他们解散,鼠群带着短命的愚勇散开。
绍尔知道,只要一离开他的声音所及的范围,老鼠的恐惧马上就会回来。他知道他们会犹豫。他知道他们在爬上墙壁时会放慢脚步,会急切地环顾四周,等待他喝令他们前进,他也知道他们会失败。他知道:老鼠会躲回下水道里藏起来,直到被他再次找到,再次被他驱赶出去。
但是,也许会有一只勇敢的或幸运的老鼠。也许他的老鼠里会有一只敢于爬上将吹笛手的圣殿与外界分隔开的墙壁,在铁丝网中找到一条路,沿着排水管和电线飞奔,跨过荒原,最终找到吹笛手。
在某处,或许是市中心某幢金融大厦顶上的空调间,或许是市郊某条铁路桥下由沥青封住的洞穴,或许是尼斯登之外某个空置医院的无窗房间,或许是汉默史密斯以西某家银行的高科技保险室,或许是图廷地区某家宾果游戏房的阁楼,吹笛手就把娜塔莎和法比安藏在那儿,熬过“丛林惊骇”开始前的这个星期。
绍尔猜想吹笛手会避开老鼠、蜘蛛和鸟儿的视线。他不害怕这些对手,但也不必非得把所在位置昭告天下。他已经发出了挑战书,已经告诉他的敌手,他们会在那个晚上死去。吹笛手邀请他们参加他们自己的处刑仪式。
吹笛手真正提防的或许只有绍尔,他无法控制这个半鼠半人的家伙,但他肯定会猜想阿南西到时候也将出现,还有鼠王,还有洛洛。他们既不勇敢,也没有自尊心,不会因为拒绝挑战而羞愧,但他们知道绍尔是吹笛手唯一控制不了的东西,绍尔是他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去帮助绍尔。绍尔若是丢了性命,他们也在劫难逃。
伦敦全城到处都是老鼠的身影。
绍尔独自站在碎石和脚手架中间。
他站在一大片废墟上,伦敦城这个遭受毁坏的角落藏在临时围篱背后,很容易就能听见艾奇韦尔路上的响动。这里有十几米见方,满地都是破碎的砖块和古老的石板,被几幢建筑物的背面包围着。方形土地的一条边是一道粗糙的木头围栏,遮住了侧面的街道,古老的商店和住所的旧砖墙从围栏上方探出头来。绍尔抬头望着那些墙壁。这一侧的窗户都由宽大的木框包围,虽然已经朽坏,但仍旧非常华丽,其设计目的就是为了营造视觉效果。
其他几面包围着他的墙壁都没有设防。它们构成了建筑物薄弱的下腹部,是符合美学外壳之下的软肉。他看不见这些楼宇的正面,环绕四周的是宽阔的平展砖墙,毫无特征的墙壁上胡乱地开着一些窗户。从背后望去,城市猝不及防,其功能性一览无余。
这个视点对于观察者和城市来说同样危险。只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观察者才会相信伦敦是由一块块砖头垒起来的,而不是出于城市本身的意志。但城市不喜欢被人发现真相。就在他看清了城市因何而起的时候,绍尔感觉到城市也对他起了敌意。城市与他正面相对。从他观察伦敦的角度来看,这座城市没有正面,他所选择的时间则是城市放下了戒备心的那一刻。
他也曾有过这种感觉:在他离开鼠王的时候,在他知道自己挣脱了城市的束缚的时候。他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把城市变成了他的敌人。阴森俯视的窗户提醒他想起了这一点。
这块地方的一角摆放着用途不明的建筑机械、成堆的建材和手镐、拿蓝色塑料布盖着的袋装水泥。这些东西显得防备心十足,气势逼人。就在它们的正前方,是这幢被毁坏了的建筑物的残骸。剩下的不过是其正面的一部分,薄薄的一层,仅有一块砖的厚度,曾经是窗户的位置现在只是没有玻璃的洞口。它还能够站着,这似乎是个奇迹。绍尔踏着遍地狼藉,走向那堵墙。
有几个俯视他的房间亮着灯光,就在他无声无息地前行的时候,绍尔甚至在这儿那儿瞥见了一些动静。但他并不害怕。他不相信有人能看见他。他的血管里流着老鼠的血。即便他们看见了,或许会惊讶于看见有人借着路灯在禁止入内的建筑工地走动,但他们能告诉谁呢?尽管难以想象,但哪怕有谁打电话报警,绍尔也可以简简单单地爬上墙壁,溜之大吉。他的血管里流着老鼠的血液。让警察叫能多洁[1]派人来?他心想。他们的成功机会还更大些。
他站在独自挺立的建筑物立面底下。他伸展双臂,准备爬上城市本身,准备和他派遣的使者一起外出搜寻。他不认为他能找到法比安、娜塔莎或吹笛手,但也不能不去寻找他们。依照吹笛手的计划行事,这就是放弃自己的力量,成为吹笛手的同谋。要在吹笛手指定的地方与吹笛手见面,他只能是被勉强拖去的,他不会心甘情愿。他会满腔怒火。
他听见上方传来异响。一个人影荡进了一扇空荡荡的窗户。绍尔没有动弹。来者是鼠王。
绍尔并不惊讶。鼠王经常跟踪他,等鼠群离开后奚落他的努力,带着烦恼和傲慢嘲弄他,曾经听他号令的老鼠的行为让他愤怒得语无伦次。
鼠王用右手抓住狭小的栖身之地。他蹲在窗台上,左手在两腿间悬荡,脑袋垂向膝盖。看见他,绍尔想起了漫画英雄蝙蝠侠和超胆侠。鼠王化作毁坏窗框中的一个剪影,这活像是某部英雄漫画开场时奠定气氛的一格。
“你要干什么?”绍尔最终问道。
强壮的鼠王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跃出窗口,落在绍尔脚边。他在落地时膝盖弯曲,然后在绍尔面前缓缓站直。面孔扭曲。
“小伙子,你这又是要去惹什么麻烦?”
“滚开。”绍尔说着转过身去。
鼠王抓住绍尔,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绍尔拍掉鼠王的双手,圆睁眼睛,怒火中烧。绍尔和鼠王互相瞪着对方,放开双肩,攥紧拳头准备攻击,这是一个紧张得可怕的时刻。绍尔抬起手,以缓慢而慎重的动作推了一下鼠王的胸口,推得鼠王微微后仰。
愤怒在内心沸腾,他又推了一把鼠王,咆哮着想放翻对方。他忽然抡起拳头,狠狠地打了过去,脑海里闪过有关父亲的种种画面。他想杀死鼠王的念头势不可当。憎恨如此迅速地控制了他,这让绍尔也震惊不已。
鼠王在不平坦的地面上稍微踉跄了一下,绍尔弯腰捡起半块砖头。他凶蛮地挥舞武器,朝鼠王砸了过去。
他将砖头砸向鼠王的头部,正中目标,打得对手四仰八叉地倒下,鼠王在跌倒时发出愤怒的咝咝声。他痛苦地在碎石地面上翻滚,抬起双腿踹向绍尔,绍尔被踢倒在地。这场战斗变得很暴力,双方动作都很快,胳膊、腿脚、指甲和拳头轮番上场。绍尔没有目标,也没有计划;他在愤怒中乱打,感觉到重击在身上留下瘀伤,抓挠撕裂了他的皮肤。
他的眼睛下方中了一招狠的,鲜血横流,脑袋前后摇摆。他挥起砖头,再次砸下,但鼠王已经不在原处了,砖头砸在石头上,化为一团尘土。
两个人翻滚扭打。鼠王挣脱了绍尔的束缚,如牛虻般盘旋,在绍尔身上毫不留情地挠出了上百个伤口,他脚步轻快,总能跳出绍尔的攻击范围。
绍尔被挫折感压倒了。他忽然叫骂一声,停下了疯狂的攻击,跺着脚走过瓦砾堆。
又是一场凶猛的战斗,但还是单向的。他无法杀死鼠王。
鼠王太快,太强壮了,他不肯认真和绍尔对打,他不肯冒杀死绍尔的风险,鼠王需要绍尔活着。尽管鼠王也越来越憎恨绍尔,因为鼠群选择跟随绍尔,而绍尔拒绝听从他的命令。
鼠王在绍尔背后轻蔑地喊叫着。绍尔甚至都懒得听他在说什么。
绍尔感觉到脸上被抓伤的地方涌出了鲜血,他擦掉鲜血,开始奔跑,虽说地面坎坷不平,但他的每一步都踏到了实处。他扑向俯视着他的一面墙壁,飞快地爬上它容易攀爬的表面,溜过那些没有装饰物的窗口,在砖墙上留下了长长一道由鲜血和尘土构成的污迹。
他回头望了一眼,鼠王坐在隆起的水泥堆上,孤独凄凉。绍尔转过身,向着伦敦的屋顶出发。他边跑边环顾四周,时而停步站定。
帕丁顿后方某处,一所学校的屋顶,他看见安全灯的刺眼灯光照亮了挂在楼顶栏杆底下的如浪涛般翻滚的蛛网。那脆弱的东西空荡荡的,早被废弃多时,但他还是伏在了地面上,警觉地环顾四周。它的底下还有其他更小些的蛛网,都还有主人,没有落上堆积数日的灰尘,因而也就没那么显眼。
他将嘴唇凑近那些蛛网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疏远又亲密,和鼠王一样。那些蜘蛛都纹丝不动。
“希望你们暂时按我说的做,”他悄声说,“去找到阿南西,找到你们的老大。告诉他,我在等他。告诉他,我需要见他。”
那些小小的生物有很长时间没有动弹。他们显得很犹豫。绍尔再次低下身去。
“快去,”他说,“把我的话传出去。”
又是一阵犹豫,然后,那些蜘蛛,一共有六七只,微小而凶猛,同时动了起来。他们一起离开各自的蛛网,放出长长的细丝,如小小的特种部队般沿着建筑物的侧面绕绳下降,很快就消失了。
法比安在波浪上浮动。
他深深地卡在了自己的脑海中。他的身体偶尔放个屁,或者这儿疼,或者那儿痒,用这样的方式给它自己带来感觉,但绝大部分的时候,他根本不记得他还有身体。大体而言,他意识到的仅仅是永久性的运动,是不知疲倦的颠簸摇摆。他不确定被这流畅运动困住的究竟是身体,还仅仅只是他的意识。
晃动拥有催眠效力,伴着鼓打贝司的背景音乐。音乐无休无止,他在娜塔莎家的楼梯口听见过这个凄冷、颓丧的曲调。
有时候,他能看见娜塔莎的脸。她弯腰看着他,随着节奏轻轻点头,眼神茫然。有时候则是皮特的脸。他感觉到汤水流下他的喉咙,淌下他的嘴边,他顺从地吞咽下去。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躺在那儿,沉溺于脑壳中的那种震荡。躺下去,听着丛林音乐从附近某处缓缓传来,如一间小黑屋似的围绕着他,压抑,散发出腐烂的臭味,他几乎能够看见所有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他花了很多时间凝视自己的画作。他不总是确定画到底在不在那儿,但只要他想起那幅画,并且在节拍中松弛下来,那幅画每次都会出现在眼前,然后,他会制定计划,在各个角落用炭笔勾勒出新的构思。改变这张画布实在太容易了。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落笔作画的,但变化总会自然出现,清晰而完美。
他在修改画作上的野心越来越大,仔细检查已经画好的部分,重写画面中心的字句。没过多久,他就认不出自己的作品了,它变得如电脑图像般光润而完美,他望着自己不知何时选定的标题。《风城》,这就是标题。
法比安吞下他发现已在嘴里的食物,聆听音乐。
娜塔莎在大部分时间里闭着眼睛。她根本不需要睁开眼睛,手指认得电子键盘的每个细节,她把时间花在演奏《风城》上,以微妙的方式不停对其略作修改,让音乐符合情绪的苛求。
偶尔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环境之中,身处一个昏暗而发臭的空间,平躺在附近的法比安手舞足蹈,食物在他的脸上变干,而键盘根本不在面前。但是,当她调整《风城》的时候,音乐总会改变,会按照她的意愿发生变化,因此,她闭上眼睛,继续让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皮特有时候会来喂她吃东西,娜塔莎会为他演奏新的成果,但还是闭着眼睛。
老鼠因恐惧和困惑放弃了。晚上早些时候出发的大部队渐渐散去,潜回下水道里的家园,但还有比较勇敢的几条生魂这儿那儿地继续搜索,这正是绍尔所希望的。
在坎伯韦尔的街道,他们搜索了古老教堂的地下陵墓。在狗岛,他们奔过黑墙港池,扫荡了老旧的工商业区。老鼠以他们的方式沿着银禧延伸线的巨大裂隙前进,经过了穿透大地的庞然机械。
他们的数目逐渐减少。随着夜晚慢慢过去,越来越多的老鼠因为饥饿、恐惧和遗忘而放弃了。他们想不通自己为何跑得如此激烈。他们不再记得要找的对象是什么模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溜回下水道。有些成了猫狗的猎物。
很快,还在搜寻的老鼠就寥寥无几了。
“小子,小鸟儿说你要跟我谈谈。”
绍尔抬头望去。
阿南西从头顶的粗树枝降了下来,动作颇为优雅,与体形和重量很不相称。他平稳地顺着一条绳索滑下来,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绍尔往后一靠,感觉到背后墓碑的冰冷重量。
他静静地坐在阿克顿的一处小陵园中。这个陵园占地极小,被铁轨分为两部分,躲在一个小型工厂背后。奇形怪状的低矮厂房,市郊地带的仓库,这些难看的功能性建筑物从各个方向俯视着它,陵园与这片居住区显得格格不入。
绍尔在西伦敦转了一段时间,走进墓地吃饭休息,置身于这座都市的诸多死者之中。
所有的墓碑都没什么特点,都仿佛在说对不起。
阿南西悄无声息地在离他几米的地方落下,走过低矮的灰色碑石,在绍尔身边蹲下。
绍尔看着他,点头致意。他没有请阿南西吃他找来的腐烂水果。他知道阿南西不会碰的。
绍尔坐在那里,边吃边说:“真是小鸟儿吗,南西?”他淡淡地问,“洛洛怎么样了?”
阿南西猛一扭头。
“还在愤怒叫喊,小子。他还很生气。鸟儿,他们听不懂他的意思。他再次失去了他的王国,认为是被你夺走的。”阿南西耸耸肩。“所以,我们没有鸟儿了。只有我的小蜘蛛和老鼠,还有你和我。”
绍尔咬了一口碰伤的苹果。
“洛洛呢?”他问,然后顿了顿,“还有鼠王呢?他们和你一起去吗?我们拿下他的时候,他们会出现吗?”
阿南西又耸耸肩:“洛洛不顶用了,不用管他是否出现。鼠王?还是你告诉我吧,小子。他是你老爸……”
“他会出现的。”绍尔平静地说。
两人坐了一会儿。阿南西突然起身,走到前方的栏杆旁边,低头看着底下的铁轨。
“我派了老鼠去找吹笛手,”绍尔说,“但他们不会成功。这会儿多半都坐了下来,正忙着填饱肚皮。他们多半都忘了我要他们去做什么……”他冷淡地笑了笑。“我们将要依从吹笛手的意愿去面对他。”
阿南西没有说话。绍尔知道他在想什么。
阿南西必须去“丛林惊骇”,因为绍尔会去。绍尔是他所拥有的击败吹笛手的唯一机会,但他也知道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他知道他将走进陷阱,去那里正好遂了吹笛手的心愿。但他别无选择。因为如果他不出现的话,绍尔击败吹笛手的机会就将变得更小,而如果绍尔失败了,他们谁也逃不脱吹笛手的魔爪,吹笛手会来猎杀阿南西。
这是两难的选择。阿南西和鼠王是动物。保全自己是动物法则的全部内容。另外一方面,法则又要迫使他们去“丛林惊骇”,去面对几乎不可能逃脱的死亡结局。因为绍尔必须去,为了搭救他的人类朋友,因为绍尔拒绝像动物那样行动。
绍尔将会害死阿南西。
他们都清楚这一点。绍尔将会害死阿南西、洛洛和鼠王,绍尔也将丧命,只是为了证明他不是老鼠父亲的儿子。
阿南西回头看着绍尔,微微摇头。
绍尔迎上他的视线。
“咱们讨论一下该怎么做吧,南西,”他说,“咱们制订几套计划……别让那个混蛋操纵了所有的事情。”
他们有蜘蛛,有老鼠……有绍尔。
吹笛手将做出选择。冲突一旦开始,有一支军队将立刻被击溃,但吹笛手必须做出选择。阿南西和他的部下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不变成吹笛手的奴隶。老鼠也是一样。
屈指可数的几只老鼠还在伦敦城搜寻,搜寻……某样东西……
他们不记得他们在找什么了。
他们是种族的骄傲,他们是最勇敢、最肥硕、最强壮和最狡猾的,他们是鼠群的带头人。
步态流畅得仿佛海豹游过水中。
有一只圆胖的老鼠如子弹般沿着阿尔伯特路堤路前进。
它的前一站是圣托马斯医院的厨房,医院在滑铁卢桥旁边,位于泰晤士河的南岸。它攫取食物维持体力,搜查了阁楼上的空间和地窖。它如幽魂般跑遍了医院,在厚厚的尘土中留下足印,弄脏了不显眼的和被人遗忘的诊疗机械。
它穿过了其他老鼠的领地,但它体型庞大,而且在执行王者的命令。其他的老鼠没有上前挑战。
它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径自离开了医院大楼。
到了开阔的空间,它沿河岸奔向医学院。
泰晤士河在旁边闪着恶毒的波光,油腻腻的河水涌过伦敦城。河对岸是西敏宫,伦敦城的权力所在地,参差的锯齿多到了荒谬的地步。它的无数灯光映得河面闪烁不已。
这只老鼠停下了。
朗伯斯桥出现在前方的水面上,让肮脏的河水暗了下去。
有个轮廓不清的东西在桥边水面上阴沉沉地浮动。这是一艘年代久远的驳船,泰晤士河上停着不少各种各样的废旧船体,这就是其中之一,无人照看,早就被遗忘了。驳船随着水流轻轻地来回起伏,细小的波浪如任性孩童般拍打着油腻腻的船身。这是船的尸体,黑色木头像是得了麻风病,正在朽烂,一块巨大的防水油布如裹尸布般包住了船体。
老鼠紧张地向前走了几步,又犹犹豫豫地停下了。
老鼠竖起耳朵。它能听见某种微弱而险恶的声音。声音来自厚实的防水油布底下。
驳船前后晃动。河水正在消化它。然而,在木头碎裂、船身消融于泰晤士河中之前,有人登上这艘船,亵渎了它,打断了它长久的死亡。
两根旧绳索仍然把船系在河岸上。一根以优雅的弧度浸没在河水之中,但另一根几乎绷得笔直。老鼠试探性地踏上那根绳索,像走钢丝似的跑过河面。
接近船身的时候,老鼠放慢脚步。不祥之兆涌进它的小小大脑,要是做得到的话,它恐怕已经转身逃跑了,但绳索过于狭窄。自己的选择、澎湃的勇气让老鼠无法回头。
这条绳索的编法像是一条项链,有着一团团粗大的突起,目的正是防止老鼠顺绳爬行。然而,没法转身又畏惧河水的老鼠变得英勇无畏。它费劲地爬过一个个障碍物,最终到了绳索仅有几米就将结束的地方。
潜行的老鼠悄无声息地继续前进。驳船上传来的声音现在更清晰了,有不断重复的低沉嘭嘭声,有细弱而哀伤的尖细声音,有木头因为有人走动而发出的吱嘎声。老鼠踏上驳船,它的脚步轻到极致。
老鼠偷偷摸摸地绕到侧面,在防水油布上寻找缝隙。它能够感觉到木头在震颤,这种震颤与河水毫无关系。
老鼠溜到船沿底下,找到一个油布被弄皱了的地方,它可以沿着厚实帆布的褶皱钻进去。
它在迷宫中寻觅着道路,到最后终于听见了轻柔的嗫嚅声音。老鼠能够感觉到前面越来越开阔了。
它疯狂地抽动着鼻子,一边悄悄向前爬行,鬼鬼祟祟地窥视驳船内部。
臭得难以想象。气味来自腐烂、食物、躯体和年代久远的沥青。防水油布在船体上一直伸展开去,把驳船变成了漂浮着的帐篷。船框上悬挂着一只手电筒,那微弱的光线对老鼠来说已经足够。手电筒指着下方,散射的光线非常昏暗,因此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的,只能勉强看个大概。驳船将手电筒甩向哪个方向,你就能短暂地看见那个方向的东西,然后随着船身的摆动便又看不见了。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低沉而非常微弱的低频嘭嘭声。
一个男人躺在角落的地面上。他的样子很兴奋,如跳舞般挥动着双臂和双腿,同时不安稳地左右甩动头部。
一个女人站在附近,背对着那男人。女人双眼紧闭。她不停点头,双手在面前舞动,画着抽象而精巧的图案,手指飞舞,绘出复杂难解的线条。
他们的衣服脏乱不堪,脸庞瘦削。
老鼠盯着他们看了一小会儿。绍尔的描述在脑海中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但老鼠知道这两个人很重要,知道必须将它发现的事情告诉绍尔。它转身准备离开。
一只脚砰然踏在逃跑的路线上,封住了穿过油布的那条道路。
老鼠惊恐地冲了出去。
它绕着房间跑了一圈又一圈,所有东西都化为模糊的黑影,它跑过站立女人的双腿之间,跑过平躺男人的双臂之下,恐惧使老鼠癫狂,它发疯似的抓挠各处的油布。
忽然间,老鼠听见了急促的口哨声,吹的是轻松活泼的进行曲,老鼠停止了奔跑,好奇和讶异充满内心。口哨声平缓地变成了性爱的声音,变成了肥腻、浓烈的食物溅落地面的声音,老鼠转过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急不可待地想找到这些好东西。
紧接着,口哨声停下了。
老鼠正看着的是那男人的眼睛。老鼠的躯体反应迅速。它疯狂地咬下去,咬破了抓住它的手指,咬出了鲜血,但手指没有松开。
那双眼睛以精神病人般的专注盯着老鼠。老鼠开始因恐惧而尖叫。
那男人做了一个短促而突兀的动作。
吹笛手一次又一次地将老鼠的脑袋砸在木头舱板上,直到那东西不再是老鼠的脑袋,变成了一团轮廓不清的软乎乎的肉块。
吹笛手将那具小小的尸体拿到面前,抿紧了嘴唇。
他弯腰摸到地板上的便携式音响,把音量又调低了些。依然能听见《风城》,但此刻的音乐几乎只存在于潜意识中了。
法比安和娜塔莎同时转身,投来困惑和惊讶的眼神。
“我知道,我知道,”他宽慰道,“你们必须非常用心听才行。我必须调低音量。我们吸引来了注意。我们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吧?”他微笑着说,“应该留给俱乐部,对吧?”
他用脚将便携式音响推向他们。耗尽的电池扔在音响周围,随着摇晃的船身不安稳地滚动。
娜塔莎和法比安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法比安躺下去,开始作画。
娜塔莎继续演奏《风城》。他们更加专注地聆听,听见了他们在寻觅的声音。
吹笛手警觉地掀起一角油布。淡色眼眸扫视着驳船周围的黑夜。
凭借议会大厦的灯光,皮特能够看见阿尔伯特路堤路上无人经过。
他伸手将老鼠的尸体扔进泰晤士河。
尸体打起转来,这是河水中无数黑乎乎的肮脏斑块中的一个。水流载着它缓缓前行,经过西敏寺,把小小的尸体带向东方。
 
[1] 能多洁(Rentokil):行业领先的有害生物防制公司,业务遍及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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