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他那次独自沿西大道漫步算起，绍尔已经有很久没有单独行动过了。他的怒火逐渐减小，渐渐有熄灭的势头，他小心翼翼地填补燃料，维持着它的生命。愤怒让他觉得自己做得对。
他想离开能让人得幽闭恐惧症的下水道，想品尝冰冷的空气。从两腿周围的水势来看，上面的雨已经小了。他想赶在雨完全停下之前回到地面。
在地下的砖石世界漫游时，绍尔信任自己的直觉。下水道的法则与地面不同，区域和区域之间的差异和界限模糊不清。在地面上，他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明白自己该往哪儿走。在地底下，他只有一种含混的紧迫感，拖着他从隧道网的一个部分走进另一个部分，穴居生物的雷达在脑袋里嗡嗡直响，跟着鼻子前进就行了。他是否来过哪一段下水道，这无关紧要。反正他已经了然于胸。只有王座房间附近的地方与众不同，地下的所有道路最后都通往那个位置。
他弯腰走过低矮的砖石天花板，挤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隧道。
绍尔听见附近响起脚爪拍地的声音，还有兴奋老鼠单独的吱吱叫声。他看见上百个棕色的小脑袋在墙缝里偷窥他。
“嗨，老鼠们。”他边走边轻声说。
他发现前面有条废弃了的金属竖梯，年代久远，饱经锈蚀，梯身被雨水汇成的激流冲刷。他抓住竖梯，感觉到它在身下坍塌，趁着竖梯还没有完全解体，他飞快地向上爬去。推开窨井盖，他在艾奇韦尔路上探出了脑袋。
黄昏即将结束。街道上，黎巴嫩人开的面包店、小型计程车公司和折价电器行人来人往，脏兮兮的影音店和衣服仓储店用手绘标记宣传着各自的货品。绍尔的视线越过街对面的建筑工地。西方的天空边缘还有一抹美丽的亮蓝，向上渐变为黑色。在天际线的底端，楼宇的边缘锋利得很不自然。
绍尔悄悄从人行道上的洞口溜出，他知道只要藏在阴影中，遵守那些规则，就不用害怕被其他人看见或者听见，他有些满不在乎。绍尔轻巧地挤出洞口，拱着眉头等待着，他一看见人流中出现缺口，就一骨碌滚离了地面上那个散着臭气的洞口。
他回手去将窨井盖放回原处，却听见了许多个同时发出的咝咝声。从洞口边缘望下去，映出眼帘的是几十只老鼠的眼睛，它们都站在摇摇欲坠的朽烂竖梯上。
他打量着他们。他们注视着他。
他哼了一声，拉上窨井盖，但没有完全拉好，还留下了一条黑色的缝隙，他把嘴贴在缝隙上，轻声说：“到垃圾箱旁边找我。”
绍尔一下子跳了起来，动作既快捷又古怪。他将双手插进衣袋，沿着街道从容不迫地走了下去，经过一群群的行人。人们忽然注意到了他，纷纷让到旁边，为他分出一条去路，对着他的味道皱起眉头。他的背后，一道棕色的闪电射出下水道，随后又是一道，紧接着突然喷发出了一支大军。有个店主见状惊呼，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那个人孔上。但那股激流此时已经几乎流淌完毕，老鼠融入城市的缝隙，各自隐匿起身形。
绍尔继续以同样的步伐行走，身后的街道忽然沸反盈天。人们匆忙逃离地面上的那个洞口。
“谁他妈的打开了不关好？”有人叫道，一群阿拉伯人随声附和。
绍尔溜进街道边缘的暗处。
鼠群已经消失，热心公益的市民正在吃力地将金属窨井盖推回原处。绍尔慢慢转身，靠在墙上，姿势很是招摇，但仅限他自己欣赏。他端详着自己的指甲。
右手边一两米处是许多垃圾桶，有几个倾覆了，垃圾袋撒了一地，能闻到淡淡的果仁蜜酥饼的味道，不过当然被垃圾的臭味玷污了。垃圾袋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沾着蜂蜜的脑袋从那些黑色塑料袋里探了出来，周围紧接着出现了更多的脑袋。
“这么说，是给自己觅食来的？”绍尔从嘴角挤出咝咝的说话声，“很不错。”
垃圾桶的方向传来了一下轻微的吱吱叫声。
一两米之外，在面包店周围，齐心协力重新封住了下水道的人们在欢笑，但依然惴惴不安。他们互递香烟，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惟恐老鼠们杀个回马枪。
绍尔走到了垃圾桶前。
“很好，士兵们，”他悄声说，“让我瞧瞧你们的本事。左边第一条巷子，急行军，要静如……耗子？妈的，就这么着了。好好地给我证明一下。”
老鼠忽然四散奔逃，上百个棕色躯体如鱼雷般射出，冲向躲藏的地方。绍尔望着它们纷纷消失，有的爬上排水管，有的藏进墙壁背后，有的去往屋檐下垂落的阴影中，有的钻进砖块之间的孔洞。垃圾堆突然变得空荡荡、静悄悄的。
绍尔夸张地以单足为轴缓缓转身。他拖着双足，高抬重落，踏着步点沿街走开。他边走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绍尔在思考。
他觉得自己丧失了产生紧迫感的能力。
绍尔不知道他想达到什么目的。是出于复仇，还是无聊？还是挑战？
他正在成为鼠王？不是吗？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吗？他完全无法确定。他没有请老鼠跟随他的脚步，但他想知道自己能让老鼠做些什么事。
他明白他应该害怕吹笛手，他应该动动脑筋，组织一个反击计划，但他就是做不到，至少现在不行。他觉得自己不堪信任，很困惑，充满了背叛感。他想向鼠王炫耀。鼠王那家伙既没有来追赶他，也没有试图阻止他，根本不急着要他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也不知道何时返回。不过，此刻这种特别的空虚感同时也是解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内心充满了他对父亲的愧疚，充满了父亲对他的失望。接下来，鼠王又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让惊恐和讶异充满了他的内心。
此刻，忽然之间，他很空虚，他感到非常孤独。他觉得轻飘飘的，仿佛每一步都可能挣脱地心引力。就仿佛在憋了一整天后撒了泡长尿，或者放下了他都忘记自己还背负着的重负。他觉得风能将他吹走，觉得他必须不停地行动。而现在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有史以来第一次——完全属于他自己的。
前方的巷子传来惊呼声，他咒骂着冲向转角。拐过砖墙的边缘，他望向阴影之中。距离艾奇韦尔路几米的地方，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商店的货运出入口处。她的脸和棕色头发都脏兮兮的。她坐在地上，在油腻腻的蓝色睡袋里缩成一团，把睡袋紧紧地裹在身上。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嘴巴张得像是要撕裂面颊。她的声音已经干枯。她没有看见绍尔。她无法移开盯着前方墙壁的视线。
老鼠仿佛瀑布，涌过墙壁边缘，向前流淌。这条河流几乎悄无声息，只低低地发出爪子抓挠的噼噼啪啪的白噪音。
睡袋慢慢滑出女人的手，她的手凝固在了原处，框住面颊。老鼠在她周围沸腾起伏，一个个抬头望着绍尔，发出恳求的声音，想得到他的肯定。他大踏步地走向受惊了的女人，鼠群为他分开去路。
女人没有看他，她依然无法去看其他任何地方，只能呆望着犹如洪水来袭的疾奔鼠躯。出现在这儿的老鼠比绍尔在下水道里见到的还要多。来自附近房屋的同伴也加入了行列。绍尔抬头瞥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面对那女人。
“喂，喂，”他轻柔地说着，在她身前跪下，“别慌，嘘……”
女人的眼神扫过来瞅了他一眼，终于挤出了声音。
“噢上帝啊你看见了吗它们是冲着我来的我的老天啊……”
她尖声说话时仿佛被扼住了脖子。听起来像是她的肺里没有空气，赐予她声音的仅仅是恐惧本身。
绍尔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绿眼睛瞪得异常巨大。
“听我说，你不会明白的，但请别担心。嘘，嘘，这些老鼠属于我。他们不会伤害你，听懂了吗？”
“但老鼠是来吃我的它们要吃了我它们……”
“闭嘴！”女人安静了一秒钟。“看仔细了。”绍尔没有放开女人的头部，自己慢慢地转到侧面，直到女人能看见等候在阴影中的鼠群，她的双眼再次睁大，嘴巴四周的肌肉随之拉紧，绍尔飞快地一仰头，咝咝地说道：“消失！”
脚爪和尾巴一阵骚动，鼠群没了踪影。
小巷重归寂静。
困惑爬进了女人脸上的皱纹。绍尔从她身边退开，她的视线从左转到右。她转动脖子，紧张地扫视四周。绍尔在她身边坐下，靠在门上。他朝右手边望去，艾奇韦尔路的灯光就在三米之外。他再次想道：这些事情的发生地点与真实的城市这么近，但他们谁也看不见。事情发生于三米之外，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领地。
女人在她旁边转过脸来，声音还在颤抖。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说话时的嗓门仍旧尖厉响亮。
“告诉过你了，”他说，“他们是我的老鼠。我怎么说，他们怎么做。”
“是变戏法吗？你训练老鼠？你不怕他们？”
她一边说话，一边左右扫视。她的声音响亮而突兀，很不自然。这阵恐慌结束得太快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对绍尔说话。绍尔忽然明白过来，这女人很可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别像对待孩子似的对待她，他提醒自己。别居高临下地对待她。
“不，老鼠不让我害怕，”他小心翼翼地说，“我理解他们。”
“它们吓得我魂不附体。我以为它们这是要吃了我！”
“唉，我很抱歉。我让他们跑进这条小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真了不起，你居然有这个本事，我是说，你能让老鼠按你说的做！”她马上笑了起来。
两人沉默下来。绍尔环顾四周，老鼠一个个都藏得很好。他扭头望着旁边的女人。她的视线如苍蝇般四处飞掠。
“你叫什么？”他问。
“黛博拉。”
“我叫绍尔。”两人相视一笑。“既然你已经知道老鼠听我号令，”他慢吞吞地说道，“那还害怕他们吗？”
她疑惑地看着绍尔。绍尔叹了一口长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他很享受他说出的那些字句，把每个字都在嘴里滚了一遍。自从上次和凯伊碰面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跟人类对话。他陶醉于每一句话当中。他不想让这次对话结束。
“我的意思是说，我想把他们再叫出来。”
“我不知道，我是说，他们脏吗？”
“我的这些老鼠不脏。只要我说一声，他们就不会碰你。”
黛博拉扭曲了脸孔。她在咧嘴微笑，这是个被吓坏了的病态笑容。
“噢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
“别害怕，来，看着。我召唤他们出来，给你展示一下，他们听我的命令。”他微微转头。他能闻到老鼠的气味。他们就等在视线之外，正在颤抖。“探出头来，”他强有力地说，“只许露头。”
各处的垃圾里一阵翻腾，上百个小小的脑袋如海豹戏水般伸了出来，被油脂拢向后方的毛皮底下是流线型的头骨。
黛博拉尖叫起来，用手捂住嘴巴。她的脑袋不停晃动，绍尔发现她在大笑。
“太了不起了……”她在指缝中说。
“下去，”绍尔说，那些脑袋旋即消失。
黛博拉快活地哈哈大笑。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必须听我的话，”绍尔说，“在他们眼中，我是老大。我是他们的君王。”黛博拉惊恐地看着绍尔。绍尔觉得自己很没有责任心。他害怕他会进一步地损伤黛博拉的心智。黛博拉需要的是现实，他心想，但他的信念却也非常坚定：无论你喜欢不喜欢，这就是现实。另外一方面，他想继续跟这个女人聊天。
“黛博拉，你饿吗？”她点点头，“那好，我给你找点儿吃的吧？”他一跃而起，悄悄溜上艾奇韦尔路，几秒钟后带着两块外形复杂的糕点回来了，顶上有阿月浑子和糖霜。他把糕点放在了黛博拉的膝头。
她咬了一口，舔舔嘴唇。她显然很饿。
“我在睡觉，”她说，糖蜜让她的声音发闷，“在梦中听见了老鼠的声音，他们吵醒了我。哎，没事。我很高兴我醒了。说实话，我睡得不好，正梦见可怕的东西。”
“醒来看见老鼠成灾难道就不可怕了？”
她傻笑了两声。
“刚开始挺害怕的，”她说，“现在我知道它们听你的吩咐，就不那么在意了。天可真冷啊。”她已经吃完了糕点。她吃得很快。
这时传来一下微弱的抓挠声。鼠群开始不耐烦了。绍尔短促地叫了一嗓子，命令他们安静，抓挠声立刻停止了。很容易，他心想，像这样控制他们似乎并不困难。这甚至都不让他觉得兴奋。
“黛博拉，你想睡觉了吗？”
“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忽然透出了怀疑，甚至有些害怕。她吓得几乎呜咽起来，在睡袋里缩成一团。绍尔伸手想安抚她，她却在惊恐中躲闪，绍尔的心直往下沉，他明白黛博拉大概曾经听到过这句话，但其中的意味却截然不同。
绍尔知道街道是个野蛮的场所。
不知道她每隔多久就会被强奸一次。
绍尔拿开他的手，举起来作出投降的姿势。
“很抱歉，黛博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觉得累而已。我挺孤独，想问你愿不愿意一起走走。”她依然用惊恐的眼神盯着绍尔。“我不会……如果你要我离开，我这就走。”他并不想离开，“我想带你四处转转。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她呻吟道。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绍尔绝望地说，“你不觉得无聊吗？我发誓我不会碰你，啥也不会做，只是想找个伴儿而已……”
他看着黛博拉，发现她开始动摇。他扮出傻乎乎的表情，小丑般的哭脸，他夸张地吸吸鼻子，连自己都有些反胃。
黛博拉紧张地哈哈一笑。
“求你了，”他说，“咱们走。”
“噢……好的……”尽管还有点儿紧张，但她看起来颇为高兴。
他对黛博拉露出宽慰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局促不安，笨拙得可怕。绍尔连作个最简单的姿态都要耗去极大的力气。黛博拉没被吓走，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黛博拉，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上屋顶，还可以让你体验一下步行环游伦敦城的最快路线。我能……”他顿了一顿，“我能带上老鼠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想离开能让人得幽闭恐惧症的下水道，想品尝冰冷的空气。从两腿周围的水势来看，上面的雨已经小了。他想赶在雨完全停下之前回到地面。
在地下的砖石世界漫游时，绍尔信任自己的直觉。下水道的法则与地面不同，区域和区域之间的差异和界限模糊不清。在地面上，他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明白自己该往哪儿走。在地底下，他只有一种含混的紧迫感，拖着他从隧道网的一个部分走进另一个部分，穴居生物的雷达在脑袋里嗡嗡直响，跟着鼻子前进就行了。他是否来过哪一段下水道，这无关紧要。反正他已经了然于胸。只有王座房间附近的地方与众不同，地下的所有道路最后都通往那个位置。
他弯腰走过低矮的砖石天花板，挤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隧道。
绍尔听见附近响起脚爪拍地的声音，还有兴奋老鼠单独的吱吱叫声。他看见上百个棕色的小脑袋在墙缝里偷窥他。
“嗨，老鼠们。”他边走边轻声说。
他发现前面有条废弃了的金属竖梯，年代久远，饱经锈蚀，梯身被雨水汇成的激流冲刷。他抓住竖梯，感觉到它在身下坍塌，趁着竖梯还没有完全解体，他飞快地向上爬去。推开窨井盖，他在艾奇韦尔路上探出了脑袋。
黄昏即将结束。街道上，黎巴嫩人开的面包店、小型计程车公司和折价电器行人来人往，脏兮兮的影音店和衣服仓储店用手绘标记宣传着各自的货品。绍尔的视线越过街对面的建筑工地。西方的天空边缘还有一抹美丽的亮蓝，向上渐变为黑色。在天际线的底端，楼宇的边缘锋利得很不自然。
绍尔悄悄从人行道上的洞口溜出，他知道只要藏在阴影中，遵守那些规则，就不用害怕被其他人看见或者听见，他有些满不在乎。绍尔轻巧地挤出洞口，拱着眉头等待着，他一看见人流中出现缺口，就一骨碌滚离了地面上那个散着臭气的洞口。
他回手去将窨井盖放回原处，却听见了许多个同时发出的咝咝声。从洞口边缘望下去，映出眼帘的是几十只老鼠的眼睛，它们都站在摇摇欲坠的朽烂竖梯上。
他打量着他们。他们注视着他。
他哼了一声，拉上窨井盖，但没有完全拉好，还留下了一条黑色的缝隙，他把嘴贴在缝隙上，轻声说：“到垃圾箱旁边找我。”
绍尔一下子跳了起来，动作既快捷又古怪。他将双手插进衣袋，沿着街道从容不迫地走了下去，经过一群群的行人。人们忽然注意到了他，纷纷让到旁边，为他分出一条去路，对着他的味道皱起眉头。他的背后，一道棕色的闪电射出下水道，随后又是一道，紧接着突然喷发出了一支大军。有个店主见状惊呼，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那个人孔上。但那股激流此时已经几乎流淌完毕，老鼠融入城市的缝隙，各自隐匿起身形。
绍尔继续以同样的步伐行走，身后的街道忽然沸反盈天。人们匆忙逃离地面上的那个洞口。
“谁他妈的打开了不关好？”有人叫道，一群阿拉伯人随声附和。
绍尔溜进街道边缘的暗处。
鼠群已经消失，热心公益的市民正在吃力地将金属窨井盖推回原处。绍尔慢慢转身，靠在墙上，姿势很是招摇，但仅限他自己欣赏。他端详着自己的指甲。
右手边一两米处是许多垃圾桶，有几个倾覆了，垃圾袋撒了一地，能闻到淡淡的果仁蜜酥饼的味道，不过当然被垃圾的臭味玷污了。垃圾袋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沾着蜂蜜的脑袋从那些黑色塑料袋里探了出来，周围紧接着出现了更多的脑袋。
“这么说，是给自己觅食来的？”绍尔从嘴角挤出咝咝的说话声，“很不错。”
垃圾桶的方向传来了一下轻微的吱吱叫声。
一两米之外，在面包店周围，齐心协力重新封住了下水道的人们在欢笑，但依然惴惴不安。他们互递香烟，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惟恐老鼠们杀个回马枪。
绍尔走到了垃圾桶前。
“很好，士兵们，”他悄声说，“让我瞧瞧你们的本事。左边第一条巷子，急行军，要静如……耗子？妈的，就这么着了。好好地给我证明一下。”
老鼠忽然四散奔逃，上百个棕色躯体如鱼雷般射出，冲向躲藏的地方。绍尔望着它们纷纷消失，有的爬上排水管，有的藏进墙壁背后，有的去往屋檐下垂落的阴影中，有的钻进砖块之间的孔洞。垃圾堆突然变得空荡荡、静悄悄的。
绍尔夸张地以单足为轴缓缓转身。他拖着双足，高抬重落，踏着步点沿街走开。他边走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绍尔在思考。
他觉得自己丧失了产生紧迫感的能力。
绍尔不知道他想达到什么目的。是出于复仇，还是无聊？还是挑战？
他正在成为鼠王？不是吗？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吗？他完全无法确定。他没有请老鼠跟随他的脚步，但他想知道自己能让老鼠做些什么事。
他明白他应该害怕吹笛手，他应该动动脑筋，组织一个反击计划，但他就是做不到，至少现在不行。他觉得自己不堪信任，很困惑，充满了背叛感。他想向鼠王炫耀。鼠王那家伙既没有来追赶他，也没有试图阻止他，根本不急着要他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也不知道何时返回。不过，此刻这种特别的空虚感同时也是解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内心充满了他对父亲的愧疚，充满了父亲对他的失望。接下来，鼠王又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让惊恐和讶异充满了他的内心。
此刻，忽然之间，他很空虚，他感到非常孤独。他觉得轻飘飘的，仿佛每一步都可能挣脱地心引力。就仿佛在憋了一整天后撒了泡长尿，或者放下了他都忘记自己还背负着的重负。他觉得风能将他吹走，觉得他必须不停地行动。而现在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有史以来第一次——完全属于他自己的。
前方的巷子传来惊呼声，他咒骂着冲向转角。拐过砖墙的边缘，他望向阴影之中。距离艾奇韦尔路几米的地方，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商店的货运出入口处。她的脸和棕色头发都脏兮兮的。她坐在地上，在油腻腻的蓝色睡袋里缩成一团，把睡袋紧紧地裹在身上。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嘴巴张得像是要撕裂面颊。她的声音已经干枯。她没有看见绍尔。她无法移开盯着前方墙壁的视线。
老鼠仿佛瀑布，涌过墙壁边缘，向前流淌。这条河流几乎悄无声息，只低低地发出爪子抓挠的噼噼啪啪的白噪音。
睡袋慢慢滑出女人的手，她的手凝固在了原处，框住面颊。老鼠在她周围沸腾起伏，一个个抬头望着绍尔，发出恳求的声音，想得到他的肯定。他大踏步地走向受惊了的女人，鼠群为他分开去路。
女人没有看他，她依然无法去看其他任何地方，只能呆望着犹如洪水来袭的疾奔鼠躯。出现在这儿的老鼠比绍尔在下水道里见到的还要多。来自附近房屋的同伴也加入了行列。绍尔抬头瞥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面对那女人。
“喂，喂，”他轻柔地说着，在她身前跪下，“别慌，嘘……”
女人的眼神扫过来瞅了他一眼，终于挤出了声音。
“噢上帝啊你看见了吗它们是冲着我来的我的老天啊……”
她尖声说话时仿佛被扼住了脖子。听起来像是她的肺里没有空气，赐予她声音的仅仅是恐惧本身。
绍尔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绿眼睛瞪得异常巨大。
“听我说，你不会明白的，但请别担心。嘘，嘘，这些老鼠属于我。他们不会伤害你，听懂了吗？”
“但老鼠是来吃我的它们要吃了我它们……”
“闭嘴！”女人安静了一秒钟。“看仔细了。”绍尔没有放开女人的头部，自己慢慢地转到侧面，直到女人能看见等候在阴影中的鼠群，她的双眼再次睁大，嘴巴四周的肌肉随之拉紧，绍尔飞快地一仰头，咝咝地说道：“消失！”
脚爪和尾巴一阵骚动，鼠群没了踪影。
小巷重归寂静。
困惑爬进了女人脸上的皱纹。绍尔从她身边退开，她的视线从左转到右。她转动脖子，紧张地扫视四周。绍尔在她身边坐下，靠在门上。他朝右手边望去，艾奇韦尔路的灯光就在三米之外。他再次想道：这些事情的发生地点与真实的城市这么近，但他们谁也看不见。事情发生于三米之外，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领地。
女人在她旁边转过脸来，声音还在颤抖。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说话时的嗓门仍旧尖厉响亮。
“告诉过你了，”他说，“他们是我的老鼠。我怎么说，他们怎么做。”
“是变戏法吗？你训练老鼠？你不怕他们？”
她一边说话，一边左右扫视。她的声音响亮而突兀，很不自然。这阵恐慌结束得太快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对绍尔说话。绍尔忽然明白过来，这女人很可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别像对待孩子似的对待她，他提醒自己。别居高临下地对待她。
“不，老鼠不让我害怕，”他小心翼翼地说，“我理解他们。”
“它们吓得我魂不附体。我以为它们这是要吃了我！”
“唉，我很抱歉。我让他们跑进这条小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真了不起，你居然有这个本事，我是说，你能让老鼠按你说的做！”她马上笑了起来。
两人沉默下来。绍尔环顾四周，老鼠一个个都藏得很好。他扭头望着旁边的女人。她的视线如苍蝇般四处飞掠。
“你叫什么？”他问。
“黛博拉。”
“我叫绍尔。”两人相视一笑。“既然你已经知道老鼠听我号令，”他慢吞吞地说道，“那还害怕他们吗？”
她疑惑地看着绍尔。绍尔叹了一口长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他很享受他说出的那些字句，把每个字都在嘴里滚了一遍。自从上次和凯伊碰面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跟人类对话。他陶醉于每一句话当中。他不想让这次对话结束。
“我的意思是说，我想把他们再叫出来。”
“我不知道，我是说，他们脏吗？”
“我的这些老鼠不脏。只要我说一声，他们就不会碰你。”
黛博拉扭曲了脸孔。她在咧嘴微笑，这是个被吓坏了的病态笑容。
“噢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
“别害怕，来，看着。我召唤他们出来，给你展示一下，他们听我的命令。”他微微转头。他能闻到老鼠的气味。他们就等在视线之外，正在颤抖。“探出头来，”他强有力地说，“只许露头。”
各处的垃圾里一阵翻腾，上百个小小的脑袋如海豹戏水般伸了出来，被油脂拢向后方的毛皮底下是流线型的头骨。
黛博拉尖叫起来，用手捂住嘴巴。她的脑袋不停晃动，绍尔发现她在大笑。
“太了不起了……”她在指缝中说。
“下去，”绍尔说，那些脑袋旋即消失。
黛博拉快活地哈哈大笑。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必须听我的话，”绍尔说，“在他们眼中，我是老大。我是他们的君王。”黛博拉惊恐地看着绍尔。绍尔觉得自己很没有责任心。他害怕他会进一步地损伤黛博拉的心智。黛博拉需要的是现实，他心想，但他的信念却也非常坚定：无论你喜欢不喜欢，这就是现实。另外一方面，他想继续跟这个女人聊天。
“黛博拉，你饿吗？”她点点头，“那好，我给你找点儿吃的吧？”他一跃而起，悄悄溜上艾奇韦尔路，几秒钟后带着两块外形复杂的糕点回来了，顶上有阿月浑子和糖霜。他把糕点放在了黛博拉的膝头。
她咬了一口，舔舔嘴唇。她显然很饿。
“我在睡觉，”她说，糖蜜让她的声音发闷，“在梦中听见了老鼠的声音，他们吵醒了我。哎，没事。我很高兴我醒了。说实话，我睡得不好，正梦见可怕的东西。”
“醒来看见老鼠成灾难道就不可怕了？”
她傻笑了两声。
“刚开始挺害怕的，”她说，“现在我知道它们听你的吩咐，就不那么在意了。天可真冷啊。”她已经吃完了糕点。她吃得很快。
这时传来一下微弱的抓挠声。鼠群开始不耐烦了。绍尔短促地叫了一嗓子，命令他们安静，抓挠声立刻停止了。很容易，他心想，像这样控制他们似乎并不困难。这甚至都不让他觉得兴奋。
“黛博拉，你想睡觉了吗？”
“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忽然透出了怀疑，甚至有些害怕。她吓得几乎呜咽起来，在睡袋里缩成一团。绍尔伸手想安抚她，她却在惊恐中躲闪，绍尔的心直往下沉，他明白黛博拉大概曾经听到过这句话，但其中的意味却截然不同。
绍尔知道街道是个野蛮的场所。
不知道她每隔多久就会被强奸一次。
绍尔拿开他的手，举起来作出投降的姿势。
“很抱歉，黛博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觉得累而已。我挺孤独，想问你愿不愿意一起走走。”她依然用惊恐的眼神盯着绍尔。“我不会……如果你要我离开，我这就走。”他并不想离开，“我想带你四处转转。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她呻吟道。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绍尔绝望地说，“你不觉得无聊吗？我发誓我不会碰你，啥也不会做，只是想找个伴儿而已……”
他看着黛博拉，发现她开始动摇。他扮出傻乎乎的表情，小丑般的哭脸，他夸张地吸吸鼻子，连自己都有些反胃。
黛博拉紧张地哈哈一笑。
“求你了，”他说，“咱们走。”
“噢……好的……”尽管还有点儿紧张，但她看起来颇为高兴。
他对黛博拉露出宽慰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局促不安，笨拙得可怕。绍尔连作个最简单的姿态都要耗去极大的力气。黛博拉没被吓走，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黛博拉，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上屋顶，还可以让你体验一下步行环游伦敦城的最快路线。我能……”他顿了一顿，“我能带上老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