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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脑袋里仿佛鼓点般的血流声吵醒了凯伊。每一下落在后脑勺上的脉搏都将疼痛如波浪般传遍骨骼。
他睁开眼睛,破开眼睑凝结的黏液,但见到的只是茫茫黑暗。他使劲眨眼,想让视线聚焦在阴影中朦胧可见的几何线条上。他感觉到面前有一个一直延伸出去的东西。
凯伊觉得寒冷刺骨。他呻吟着抬起头,伴随这个动作而来的是一连串逐渐增强的疼痛,他扭转脖子,试图移动身体。双臂很疼,他觉察到双臂直挺挺地伸在头顶上,被牢牢地固定住了,衣衫也被剥个精光。他再次睁开双眼,发现有根脏兮兮的粗绳在手腕上捆了几道,绳索的另一头消失在幽暗的上方。他悬在半空中,重力拉扯着身躯,腋窝处皮肤紧绷。
他试着扭动身躯,想弄清此刻的处境,但动作在一瞬间就被阻止了,因为双脚拒绝听从命令。他摇晃着晕眩的脑袋往下看,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阳具在寒冷中缩成皱巴巴的小小一团。同一根绳索也捆住了脚腕,分开他的双腿。凯伊的躯体被固定成X形,悬挂在黑暗中,这会儿他开始意识到手腕、脚腕和胳膊疼得有多厉害。阵阵寒风扑面而来,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凯伊猛然惊起,他使劲眨眼,想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再次垂下眼睛去看脚下。冷风刺透了脑袋里的混沌痛觉,他逐渐意识到周围也有散射的光线。悬空的脚趾之下,阴影中的形状清楚起来:锐利的线条、混凝土、螺钉、木头、铁轨。
凯伊晃晃悠悠地抬起脑袋。他想把头部往后甩,去看清楚背后。
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吓逼得他大叫一声,叫声在密闭空间中前后回荡。
身边有个小灯泡半心半意地漏出浅棕色的光线,照亮了满是灰尘和小块垃圾的地下平台。眼前的黑暗在头顶戛然而止,隧道的砖砌拱顶取而代之。拱顶弯曲着伸向左右两侧。右手边是一面墙,左手边是站台的边缘。捆住他的绳索来自于拱顶,有几颗硕大的钉子随随便便地敲进了古老的砖墙,绳索就绕在那几颗钉子上。
他以十字形被挂在隧道的入口处,列车将从这里驶出。
凯伊的惨叫声在附近不住回荡。
他摇晃身体,想挣脱束缚,却无济于事。他陷入了彻底的恐惧中。被赤身露体地挂在列车行进的路线上,他毫无抵抗的能力可言。
他喊了又喊,但无人回应。
他尽可能地向后扭头,双眼狂乱地扫过一处又一处的砖墙表面,想找到能告诉自己身处何方的线索。站台的边缘黑乎乎的,挂海报的位置空着,上方的空间也是黑乎乎的。这是北线。在受限的视野边缘,他看见了地铁标志的曲线边缘,蓝线将红圈一分为二,中间写着站名。他使劲扭头,不去理会脖子和颅骨传来的剧痛,想用下巴将肩胛推出视野,他拼命想看清楚他究竟在哪儿。他的身体前后颤抖,标志移进移出他的视野。他瞥见了标志中有两个单词,一个叠在另一个上面。
顿、站……宁顿、月站……
莫宁顿新月站。古旧的北线上,位于尤斯顿和坎登镇之间的鬼魂车站:这个偏僻、狭小的地铁站在八十年代末关门修缮,从此再没有重新开张。列车经过时要放慢车速,以免在空旷地带吸出真空,乘客或可看到一两眼站台。有时候墙上挂着安民告示,保证地铁很快就会恢复运营,有时候荒弃的水泥地面上扔着些看不太清的机械部件,用以修理各个状况不佳的地铁车站。通常情况下什么也没有,只有微弱的灯光照出标示站名的牌子。这个车站半生半死,没有得到安息的机会,被迟早能重新投入使用的不可靠承诺纠缠着。
凯伊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谁在那儿?”他喊道,“是谁啊?救命!”
无论那是谁,当凯伊拼命扭头张望的时候,他始终站在月台上凯伊的视线之外。凯伊疯狂地把脑袋朝左肩扭到了极限。脚步声靠近了他。一个高个子人影踱进视野,他正在读着什么。
“还好吧,凯伊?”皮特头也不抬地说,他边读手中的东西边咯咯直笑,“上帝啊,这伙人,他们还真是喜欢炫耀呐,你说对不对?”他举起正在读的东西,凯伊发现是自己刚买的一张CD,《鼓打贝司巨作之三》。凯伊挣扎着想说什么,但忽然恐惧得口干舌燥。“‘粗汉MC向你们怒喊:马虎黑帮、羞涩FX,’等等等等,‘还有打北边、南边、东边、西边来的小伙子们,记住……这是伦敦的杰作!都市风格的少数族裔聚居区贝司!’”皮特抬起头,咧嘴一笑,“凯伊,这可真是太傻了。”
“皮特……”凯伊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发生什么了?兄弟,快把我放下来!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呃,我有些关于某人的问题想问你。我对某些事情很感兴趣。”皮特继续前行,接着读了下去。他的另一只手拿着凯伊的包。他换了张CD。“《丛林音乐对战重踏舞曲》。我操!想跟娜塔莎合作,我非得学会许许多多的新词儿,对吧?”
凯伊舔了舔嘴唇。尽管他冷得直抖,但同时也汗流浃背。惊恐使得他浑身汗津津的。
“兄弟,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呻吟道,“你想要什么?”
皮特转身面对他,收好CD,在凯伊左手边的站台上蹲下。凯伊发现,他的长笛如短剑般插在腰间。
“时间还早,凯伊,估计还不到五点。北线还得有一会儿才开始运营。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跟你说一声而已。还有,对了,我想要什么……嗯。你走后没多久,我也离开了夜店,往娜塔莎的住处走,想跟你说说话什么的。看看你在搞些什么名堂。听你们一直在说你们的朋友有难之类的话,我相当感兴趣,我想单独找你聊聊——看你能不能跟我说些他的事情。
“然后呢,我正在走向你的时候,我在下风处,闻到了一股非常特别的味道,我一直在追踪这股味道的主人。我忽然想到,你的朋友也许认识我正在追踪的那个家伙!”他露出通情达理的笑容,把脑袋往侧面一歪。
“就是这样。你昨天夜里确实碰到了你的朋友,对吧?”
凯伊吞了口唾沫:“是的……可是皮特……放我下来……求你了。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能放我……求你了,兄弟……你可把我吓坏了。”
凯伊的大脑转得飞快。他的头疼得厉害,没法好好思考。皮特是个疯子。他又吞了口唾沫。必须让皮特把他放下来,必须现在就放下来。凯伊没法清晰地整理思路,恐惧引发的肾上腺素正在涌动,其效果压倒了一切。他正剧烈地颤抖着。
皮特点点头。
“你被吓坏了,凯伊,我并不惊讶。你的朋友在哪儿?”
“你说的是绍尔?我不知道,兄弟,真的不知道。求你了。”
“绍尔在哪儿?”
“他妈的快把我放下来!”
凯伊失去了自制力,开始哭泣。
皮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不行。你要明白,你还没有告诉我绍尔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他,他说他在……”凯伊搜肠刮肚地寻找能告诉皮特的话,能救他一条小命的情报,“求你了,放开我!”
“绍尔在哪儿?”
“下水道!他说了什么话……他臭死了。我问他去了哪儿,他说下水道什么的……”凯伊的腰部使劲扭动,双腿拼命蹬踹结实的绳索。
“这个就有意思了,”皮特往前凑了凑,“他说在下水道的哪儿了吗?因为我经常怀疑……我正在追踪的那家伙在利用下水道。”
凯伊在啜泣。
“没有,兄弟,他没说别的……求你了……求求你……他很古怪,说话声音很古怪,臭烘烘的……他没告诉我别的……求你了,放我下来!”
“不行,凯伊,我不会放你下来的,”皮特的声音陡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他站起来,大踏步地走向凯伊,“现在还不行。你要明白,我想知道你对你的绍尔朋友了解多少,因为这对我至关重要。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事情,凯伊,懂了吗?”
凯伊含混不清地说起话来,拼命回忆他知道的所有事情。他喊叫着下水道,一遍遍说绍尔浑身臭烘烘的,说他躲在下水道里。他倒空了所能想到的所有话语。他悬在半空中,一边抽泣,一边扭动。
皮特记着笔记,不时饶有兴致地点点头,仔仔细细地在小笔记簿上写着字。
“跟我说说绍尔的生活。”他低着头说。
凯伊说起绍尔的父亲,那位饱受他们所有人嘲笑的胖子社会主义者。说起绍尔与女友短暂而灾难性的同居生活。他如何搬回家去住,说是暂时性的,却“暂时性”了两年。凯伊说个不停,说起绍尔的朋友,绍尔的社交生活,丛林音乐,各个俱乐部,说话的时候,凯伊的泪水汩汩而下。他可怜巴巴地急于讨皮特的欢心。每次呼吸都伴随着一下啜泣。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很害怕,因为当他跟皮特描述绍尔时,皮特看起来挺高兴,而凯伊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皮特高兴。然而,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皮特叹了口气,把笔记簿收进衣袋。他瞥了一眼手表。
“谢谢你,凯伊,”他说,“你无疑在琢磨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究竟在盘算什么。真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但你帮了我很大一个忙。下水道?我也想到了,一个人要不是迫不得已,恐怕是不会蹚着粪便走来走去的,对吧?下水道不算我的地盘,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必须把他弄出来才行。”他轻松愉快地做了个鬼脸。
“也许……也许……您……可以……放……我……走……”凯伊从不住打战的牙齿中间挤出这几个字。他的身体随着啜泣而颤抖,皮特说的每个字都让他更觉寒冷。
皮特看着他,露出了笑容。
“不行,”他踌躇片刻,答道,“恐怕不行。”
凯伊再次开始尖叫,叫声传进他面对的隧道,在他周围回荡。他又是威胁,又是哄骗,又是乞求,而皮特一概置之不理,只是继续用亲切友好的语气说话。
“你对我不了解,凯伊。我会耍把戏。”他抽出腰间的长笛,“看见这个了?”凯伊还苦苦哀求。“我会演奏这东西,能按照我的心思召唤任何东西。奏出合适的音符,我能让蟑螂围住我们,或者老鼠,只要离我近得能听见就行。召唤它们的感觉可真好啊。”他轻声哼唱出了最后这句话,听见他湿漉漉的黏腻声音、饱含恶意的甜美语调,凯伊不禁有些反胃。
“看着这些隧道,我在想它们看起来多么像蛀孔啊,”皮特继续说道,“要是奏响长笛,你认为我能召唤来什么?”
皮特把长笛凑到唇边,开始演奏,吹出一种怪异的嗡嗡声,这哀歌有催眠效力,淡淡然地盖过了凯伊语无伦次的恳求。
凯伊望向隧道出口。
曲调在他身后不停地奏响,凯伊能听见踏脚的声音,皮特随着自己的曲调翩翩起舞。
凯伊的四周忽然起了风,空气从远处被推向他的面门。
前方的幽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低声吼叫。
凯伊像个淫秽玩具似的被挂在半空中,赤裸裸、圆滚滚,地下的黑暗向他张开了大嘴。
吹来的风愈加坚决了,吼叫声再次响起。凯伊在绝望中惊声尖叫,恐惧让他浑身发软,他在绳索的束缚中瘫了下去,感觉到尿水沿着双腿淌下。音乐还在继续。
铁轨在疾驰而来的重量下变形移位,发出的声音仿佛钢鞭抽打。大风吹着凯伊,推开了盖住脸膛的头发。纸屑和尘土旋转着飞出黑暗,围绕着他,贴在他身上。眼里、嘴里满是沙粒,他拼命眨眼,吐出嘴里的碎石。可怖的绝望占据了他的心神,他想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
低吼声越来越响,连成一片,变作了嘈杂的铿锵声,开始盖过冷冰冰的笛声。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冲向凯伊。
灯光在远处出现,两个脏兮兮的白色光团,似乎正在爬向凯伊,似乎下了永远也不到站的决心。他在绝望中推断出,只有风和噪音在高速运行,但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那两盏灯在转瞬间已经到了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凯伊又是扭动,又是挣扎,又是高声向上帝和耶稣祈祷。
灯光突然朝他直冲而来,他仿佛被卷入了龙卷风中。吼叫声和隆隆声在隧道里轰然回荡,透着古怪的愤怒和犹豫,像是空洞的咆哮。两盏灯将铁轨照得透亮如发光的绳索。北线地铁今天的头班车——肮脏的米黄色车厢出现在了眼前,驾驶员的车头窗此刻还仿佛一条黑色裂隙。他肯定能看见我,凯伊心想。他会停下的!然而,车头那巨大的平面却在以可怕的速度势不可当地前进,推开空气,掀起夹带尘土的大风。这速度快得太过分了,凯伊心想,停下吧,但那两盏灯却还在靠近,丝毫没有减速,隧道里的吼叫声变成了死神的咆哮,强光照得凯伊目眩神迷,让他丧失了视觉,他一边嘶喊一边仰望上方,他仍旧能听见笛声,永远能听见背后传来的笛声,他抬起头,望着挡风玻璃上的镜像,瞥见了他可笑的小小躯体:仿佛医学标本般伸展四肢挂在半空中。视线越过挡风玻璃,越过自己的镜像中大张着的嘴巴,望着直冲而来的司机那怀疑的眼神,司机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恐慌的表情,一双吓呆了的眼睛,凯伊看见了那人的眼白……
车头窗如巨大的血泡般轰然破碎。今天的首班北线地铁抵达了莫宁顿新月站,费力地放慢车速,滴着鲜血,做了一次计划外的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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